老汪坚持着爬起来，他惊异地看到身边不计其数的黄螯蟹潮水一样向四面退开去。老汪见怪不怪。老汪知道滩里这种蟹最多，进滩的人如果失了火种，想活下去，吃这种拇指大的小蟹最好。
老汪欠起身，又使劲儿地站起来。他倾着头四面张望。天空高远，空无一物，周围一片横横竖竖的粗草瘦苇散散漫漫地浸进远处去，窄小的河湾在眼前一绕又走得无影无踪。
老汪面对荒滩喑哑地叫一声：大大……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又停停。他又使劲儿呼唤一声：大大啊，你在哪里！他的声音传不远，他的声音一下子就消失在周围的一片死寂中。他又叫一声时，蓦然醒悟过来，他同父亲，同那一行十多个人被鬼雾吞没了！父亲和那一伙人肯定都死了，死得无影无踪，尸骨难寻。他绝望地把双手插进天空中去，哑哑地号叫一声：我亲大啊……便跪倒在滩里。
太阳漠然着，一刻不停地走向天边，急速地收尽了天空中的最后一抹晚霞。
老汪在一片死寂的荒滩深处哭了又哭，后来他躺在荒滩上死死地盯着灰蓝灰蓝的天空，看着一颗一颗星星从天穹中游出来又再游回去。天穹中一片棉絮样的浮云托着一个月亮走上天顶，明明暗暗的月亮仿佛在召唤着他……他听见了很遥远的天际里一个人在对他说：你要活下去啊，娃崽……他听出了是父亲的声音。他觉着心轻轻地抖了一下，一汪热泪便急涌而出。此时此刻他才想起家，想起家中在等待他们回家的小妹。他知道，他必须活下去，他绝不能死。
老汪再一次吃力地站起来，磕磕绊绊向滩外走去。
老汪涉过小河，寻着月光下的路影一直走一直走，就在第二天夜晚，老汪终于走出了荒滩。
那晚的月亮格外的硕大，圆满。开都河里的潮息了，暴满的河水一刹间便静下来。开都河两岸一片凄清，只有零零落落的土屋像影子一样守在河岸上。
老汪立在滩边上，回头望望开都河，望望无际的荒滩，有一股酸涩的泪水就涌满眼眶。
四十五年前，老汪不知道自己活下来了家中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如果知道，就宁愿死在滩里也不回岸上来了。然而老汪什么也不知道，老汪跌跌撞撞往家里走，心里只想着十六岁的小妹。小妹成了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发誓再难都要把小妹抚养成人。
河岸上原本没有路，一片嵩草横生，使劲儿地拉着人的脚。老汪走走停停，他觉着自己就要跌倒了。老汪终于看到自己的家了，他觉得心里又是一酸，眼睛便模糊了。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妹妹诉说所发生的一切……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剽悍的人影从他家里出来一直向他这边走过来。他一眼就认出了是河对岸鱼铺里的老板李二。李二是这一带最剽悍的汉子之一，继承了祖上的十条小渔船，一爿铺面，也是开都河边最富有的人。
李二从老汪的身边过去，像没有看见老汪一样，剽悍的身体一晃一晃地远去了。忽然，李二在远处立住了，回过头望望老汪，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老汪能活着回到岸上来。李二那一眼，那回头一望的姿态，便终生镌刻在老汪的心头上了。
老汪那一刻就预感到家里发生了什么，他撒足向家里狂奔起来。
小妹！小妹……老汪使劲儿叫着，但小妹没有像往日那样迎出来。老汪推开家门便惊呆了，老汪觉着一阵的晕眩。他看见小妹横躺在炕上，敞胸露怀，下身竟无一丝遮盖……小妹大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漆黑的屋顶，一片柔柔的月影从一眼小窗上横到屋里，在小妹那已经很女人样的身子上抚来抚去。
老汪望着小妹，就觉着有血往上涌，整个身子都麻木了，他放声嚎叫一声：小妹啊……便扑过去，将小妹拼命搂在怀里。老汪的心都碎了，老汪把脸埋在小妹散乱的头发里悲痛欲绝……不知过了多久，老汪觉着有一只冰凉的小手在他的脸上抚了一下，又抚了一下，就听见小妹哑哑地说：哥啊……我就知你会回来的啊，哥……
老汪抬起头，望定小妹，久久地没有说话。他觉得心里有一股东西一跳，又一跳，他知道是李二糟践了自己的小妹，他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心里激荡很快便灌满了全身。
小妹又说：哥啊，大大呢……
老汪哽咽地说：死了，他们都死了。
小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现出一副笑的模样，眼里就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出来。小妹说：哥啊，我一直等一直等……李二就天天来，说你们早被鬼雾缠死了。他弄我啊，一天几次地不放过我……哥呀，我真想死啊，要不是等你们回来，我早死了……
老汪把小妹轻轻放到炕上，说：小妹你不能死，你要等着哥回来！哥要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老汪摸了一把进滩探路用的长柄铁叉，转身出去了。
那天晚上，老汪不知道李二已有所准备了。李二回家就安排了两个水警持枪站在他家的堂前屋后。老汪刚刚挨近李二家的墙边，就被发现了。老汪拼命把铁叉戳进了一个水警的肚子里，就一阵猛跑，一头扑进河里去。
老汪仇没报成，回到家里，小妹已经悬在梁上……老汪发疯一样抢下小妹，小妹已经人事不醒了。老汪没有哭，老汪在屋里引了一把火，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妹往荒滩里走去……
那夜月亮太好了，一夜的月色温柔地在地上走来走去。那夜一点儿风也没有。那夜一河的水都一动不动……开都河边的夜总是那样的恬静，而又有点儿悲凉。
那时老汪就想：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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