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烟水-面对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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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恩节的午间,我正在翻译一个从网上下载的故事,书房外一片喧哗。妻子和丈母娘一起,边看食谱边炮制火鸡。我在忍受碗碟的碰撞声之外,还得随时听候差遣。“喂,过来一下,把烤炉的温度和时间校好。”太太站在书房门口,威严地下达命令。平时她要是听到键盘的敲击声,不轻易来叨扰,但今天是合家团圆的法定节日,按惯例,要努力感恩,我当了逃兵,道理上亏了。我所以争分夺秒,是因为过一会,亲人都要来,弟弟和妹妹、他们的配偶和孩子,到时济济一堂,野小子们到处跑,更不能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我在翻译美国某城市一名夜班计程车司机的自述。故事太动人了。

    二十年前,我以开计程车为活。一天凌晨二时半,我依约到达一个建筑物的门前。夜深人静,大楼里一片黑暗,只有楼下一个窗户亮着灯。在这种情况下,换上别的计程车,司机顶多按一下两下喇叭,如果没人出来,就开车走掉。不过,我知道好些可怜的人赶早班车,只能依赖计程车,我要是开溜,他们可能赶不上趟,于是我下了车,到门口去。我对自己说,那乘客说不定需要我的帮助呢,我对自己解释道。于是,我敲敲门。

    “请等等。”里头传出苍老的声音。我听到她在地上拖着什么重物。过了好一会,门开了,一个小个子女士,看模样有八十岁,站在我跟前。老太太穿着印花上衣,头戴方形帽子,帽子上用扣针连着一块面纱,活像从20世纪40年代的电影里走出来的。她身后有一个尼龙衣箱。我环顾一下这家公寓,好像许多年没住人,所有家具都被床单覆盖着。墙壁上没挂钟,厨房的柜台上没有小摆设也没有餐具。在墙角倒有一个纸箱子,盛着玻璃器皿和照相簿。

    “劳驾,把行李提上车去。”老太太对我说。我把衣箱放进车后厢,回过头去帮她。她挽着我的臂膀,缓缓地走下人行道,一个劲地感谢我,说我是大好人。我说:“我没做什么,我所干的不过是这样:我要求人家怎样对待我的妈妈,我就怎样对待每个乘客。”

    我马上惦念起父母亲来。父亲最近害了重感冒,别的症状好对付,咳嗽却折腾得他睡不着,坐不好,叫苦连天。我开车送他去看了几次医生,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要不引起肺炎并发症就好。今天早上,父亲在电话里说,咳嗽轻了点。随即他抱怨起同他们一起住的妹夫来,昨天说好的,妹夫开车,中午和他们一起来。可是,妹夫临时被在车衣厂当裁剪工的弟弟抓了公差,要在下午四点前把货赶出来。父母亲只好在家里等。我以为老人家来到这里,也就是坐在客厅,要么读读报纸,要么打瞌睡,几个精力过剩的小子到处蹦跶,没个安宁,晚点来就晚点来吧!

    我继续翻译下去。

    “你真是个好孩子。”她说。

    老太太上了车,把目的地告诉我,接着问:“你能不能穿过下城?”

    “路可不近。”我随即说,意思是不想她额外付车费。

    “不要紧,反正我不赶,我这趟去的是Hospice[1]。”

    我从后视镜注视她,她的眼睛含着泪花。她喃喃道:“我没有亲人,医生说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没搭腔,悄悄地把里程表关掉,问:“你要走哪条路?”

    往后两个小时内,我和老太太穿过了整个城市,她指给我看,她曾经在那栋大楼内当电梯操作员。我们开进一个住宅区,她告诉我,她和丈夫在那幢房子里度蜜月。她让我在一家家具店的门口停下来,说这里原来是个大舞厅,她在里面跳舞时还是小姑娘。好几次,驶过特别的楼房或者街角,她要我放慢,她坐在车里,久久地沉默,凝视着暗处。

    午饭后,父亲来了几次电话,一次比一次急。我纳闷地想,人老了就难缠,又没什么要紧事,赶到这里来干吗呢?我安慰父亲说,聚餐反正在晚上,再等一下吧!父亲说:“不等了,你叫阿文来接。”我的儿子文躺着看电视,不想动弹。我离开电脑桌,拿不定主意,可能要跑一趟了。然而,对老爸有点气,这么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脾气怎么变成小孩子呢?手头的翻译放不下。想好了折中的办法,给在车衣厂忙碌着的弟弟打电话,问妹夫什么时候可以收工。妹夫回话说马上就好。我松了一口气,在电话里告诉父亲说:“阿民现在去接你们。”

    我还在翻译。

    到第一线晨曦洒下来时,她蓦地说了一句:“我累了,走吧。”

    一路上再也没说话。目的地到了,低矮的房子,看样子像疗养院,驾驶道直通往门前的柱廊下面。车子一开到,两个医护人员马上跑出门来,他们又殷勤又紧张地盯着老太太迈动每一步,他们早就准备好迎接她。

    我打开车后厢,把衣箱拿出来,放在门口。这时老太太已经坐在轮椅上。

    “多少钱?”老太太边问我边打开手袋。

    “不用付钱。”我说。

    “你要养家糊口呀!”她说。

    “我从别的乘客那里赚回来就是。”我回答。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弯下腰来,拥抱她。她紧紧搂着我,说:“你给了老人一点快乐时光,感谢你。”

    我攥着她的手,好一阵才放开。然后,我走进熹微的晨光。背后,是关门的声响,一个生命完结的信号。

    三点多,楼下的门铃响起来。我连忙下去迎接。父亲病恹恹地拄着拐杖进来,后面跟着神情端肃的母亲。我要扶父亲上楼,父亲把拐杖搁在楼梯口,说不用,自己握着栏杆,一步步地挪。八十一岁的父亲,真的老到火候了。脸上不再有深刻的皱纹,老人斑所覆盖的五官,重新膨胀起来,一似早已瘪了,揉得皱巴巴的废气球,再次充满了气,平滑诚然平滑,轮廓却是陌生的,晚年的忧患不声不响地把相貌安排过一次。我遂惊觉,父亲的肩膊倾斜,过去的中等身架,已经缩小四分之一。从背后看,父亲拄拐杖站立的模样,和祖父酷似,也是肩膊歪斜,不同处是祖父惯常所拿的是乡间称为“大碌竹”的水烟管。可以预测,我如果有幸活到八十出头,模样也差不离——肩膊肯定是歪掉的。妻子早已这般预言。世代的传承,在体形方面,如此昭彰,真是惊心动魄。

    父亲还在病中,心理较脆弱,我不敢像往常那般放肆,请他坐下,问他喝点什么。安顿好了,我回书房,继续敲打计程车司机的故事。

    这一天,我再也没有接载过一个客人,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子,脑袋一片混沌,几乎无法说话。我想,如果老太太碰上一个坏脾气的司机,或者一个急着下班,失去耐性的司机……如果我不载她跑这一趟,或者在接她前,只在门外按一下喇叭就溜之大吉,结果会是怎样的?

    回顾一番后我想:刚刚做完的这档子事,在一生中没有比它更重要了。我们总是费尽心机去追寻好时光,可惜好时光在手中时,我们不曾发现它的美丽,因为它被好些人裹在“微不足道”里头。

    译到这里,父亲进书房来。平时,他看到我在忙,便不多说话,唠完非说不可的就离开。但今天不是,他在我背后的椅子上稳稳地坐下。我赶快把最后一段翻译完。

    一位老人,读罢这个故事后说,人们未必记得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他们都记得你的言行让他们感觉了什么。

    转过身,和疲态毕露的父亲说话。当然是说病。这几年,父亲的话题逐渐缩小,病成了中心。他本来很健壮,精力充沛,脑瓜灵敏。我二十一岁那年,他四十四岁。父子俩到四十公里外的乡村买“黑市”稻谷,每人用自行车运一百多斤。路长不说,还提心吊胆,提防路上的关卡把谷子没收。回到家,我累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父亲没事似的,和弟妹们打草包直到半夜。临睡前过来看我,说了一句:“骨头太嫩!”从壮年到老年,他都硬朗。七十岁上才因为右膝盖严重磨损,导致肌肉萎缩,进医院换上一个塑料膝盖。从此行走有困难,近年来尤其严重,据医生说,十年的保用期已过。他偏生就行动型的性格,坐言起行,风风火火。

    “爸,我和你说多少遍了,不要给医生折腾了,有确切的症状才看,不然就不去。死生有命,怕得那么多!”

    “我晓得,我如今的状况,是心脏科医生害的,非要我服阿司匹林,吃得我的眼球出血,手脚的毛细血管出血。我不吃,他又说我的心律有毛病,照心电图,照X光,折磨得真惨!”类似的话,每天他都对我念叨至少一遍,我不敢打断,只说:“那么你吸取教训,不要随便找医生,别以为不花钱,跑诊所是不捡白不捡的便宜。”我终于明白,父亲迫不及待地来我家,是要撇开母亲,和我说说体己话。

    “我早就拒绝,应付不来。上午在甲医生那里量血压,结果正常。下午到乙医生那里一测,高出二十多。乙医生说危险,必须马上服降压药。我是老鼠进风箱……”

    “还有你妈,我不去她就唠叨,像在耳边嗡嗡的苍蝇,一定把我弄到医生那里去。”父亲说到和他结婚六十多年的老伴,语气的可怜,教我惊讶。上星期,父亲抱怨母亲彻夜失眠,要我说服她服安眠药。我几乎磨破嘴皮,举了岳母和几位朋友的例子,说明安眠药的可取,也引用了医生的权威结论,父亲在旁帮腔,但母亲坚决不从。我差点下跪,说:“你今晚试半片,为了我,好不好?”母亲摇头,那种决绝,一似赴义的仁人志士。后来,趁父亲不在旁,母亲才把原因说了:父亲每晚起来小便七八次,服了安眠药后,神志不清,没走进洗手间,随地乱撒。我对母亲说:“乱撒也随他,顶多是洗洗地板吧!总比你晚晚不合眼好嘛。”

    现在我才省察,母亲夜夜不睡,是为了监视她相依为命的丈夫,怕他摔倒。牺牲自我,保全丈夫,已到病态的偏执。那么说来,五头牛也不能拉她回头了。

    “我没法独自出门好久了,到几个街区外去买一份报纸,她也跟着。”父亲长长地叹气。

    “这也好,你的腿不好,万一摔了真难办。”我想起十年前他在唐人街的街上,失足跌进一个小坑,锁骨脱臼,送到医院急救。

    “好是好,可是我不能到处走走,散心的自由也没有。”看来,父亲所面对的是两个死结,一是被母亲逼着去看除了折腾别无用处的医生;二是过度的受保护,妻子以自虐来履行守护他的职责,徒然增加他的负疚感。我作为父亲最信任的长子,对此能做什么?白发齐眉的恩爱夫妻,这爱,部分地以牵制和折磨来体现。为爱的奉献,有时是可怕的,如果以损害自己为前提。

    “这辈子,不敢回头看,失败,从头到尾是……还幸亏末尾这十多年,在美国吃到安乐茶饭。”父亲呜呜地哭起来,那样地哀切,那样地绝望,我的眼也被泪水模糊了。我高声叫起来,客厅的孩子以为出了什么事,蹑足前来窥看。

    “是你的罪过吗?整整一个中国,你那一代,我这一代,都是这样过来的,能怨自己吗?”我激昂地说着。我的父亲,左手拨拉算盘珠子右手写账簿的精明人,开文具店不到两年就把全镇竞争对手打垮的强人,新中国成立后当过镇工商联第一任主任。老天爷给了他卓越的头脑、健全的性格、旺盛的精力,却没有给他机遇,青年时逢上抗日战争和内战,刚进中年就被下放农场劳动,然后是“文革”,他被挂上“阶级异己分子”的牌子,在镇里敲破锣游街。我泪流满面,对父亲无言。我要问,父亲,这个账怎么算?我们失去的是岁月,是生命。

    父亲还在哭着。五十多年间,我没看到父亲这般悲哀过。上一次是三十多年前,他被关在牛棚里,靠一位同情他的工作队员通关节,我在天没亮时,趁他出外上厕所,在黑暗的公厕过道里匆匆忙忙见了一面。我压低声音说:“爸爸,要顶住。”爸爸的声音颤抖着说:“好好。”那阵子,他被工作组的车轮战逼得万念俱灰,想去自杀。临分手,我对他说:“母亲在家很好,就是挂着你,你没事,很快就能出来。”在厕所门外,熹微的晨光照着,他的脸色苍白,心中失去凭借的惊慌,从眼神中透露出来。他毕竟没有失去全部希望,至少,妻子和六个儿女在守候他。可是今天不同,末路在不远处,想及失败的不可挽回,怎不撕心裂肺?

    “我问自己,到这田地,还不满足?儿女孝顺,每月领的福利金花不完,看病服药也是政府包下,可是,心里就是难过。”我仍旧无言。对这个赋予我生命的男人,对这个给我最丰沛的父爱的男人,我的心绞痛着。我能做什么?面对无情的光阴。我们都是遭受剥夺的失败者,一天天退却,一天天讨价还价却无法取得任何宽限的可怜虫。啊,命运!

    我要做计程车司机一般的好人,尽可能地让末路上的父母亲活得轻松一些。可是,我绝不敢向父亲转述这个感人至深的故事,为了忌讳的缘故。

    注释

    [1]Hospice,指为垂死者设立的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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