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
“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有多帅,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羞涩的年轻人,我在车站遇见他,他拿着手持摄影机,趴在地上拍摄过往的脚步。我从车上下来,看到他那么认真,那么有活力,他感兴趣的不是人的脸,而是藏在鞋子里的脚。那天我穿着一双平底凉鞋,非常普通的一双鞋,上面有我做实验时不小心撒在上面的一抹红色,我走过去时他叫住了我。他说只拍到了我一只脚,问我能不能再走一次给他看。我不光走给他看,还请他吃了晚饭。他空有一个导演梦,饭都吃不上。我欣赏他的才华,还以为他也同样欣赏我,现在看来,他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有钱可供他拍电影,现在我有的东西他都有了,还有了你。我们夫妻多年,我不相信他不再爱我了,他只是和那一千多万人一样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我必须要让他知道,他错了,他错过了真正的美。”
“你想干什么?”孟莎隔着玻璃第三次发问。她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手上戴着很细的锁链,那是铂金打造的,看上去小巧精致。屋子里的布置也很讲究,虽然狭窄,吊灯和地板相得益彰,墙上挂着毕加索的画。这不像一间囚室,反而像抽象的太空舱。在相邻的屋子里关着一个男人,一直热切地注视着她。他不时对着玻璃墙大喊大叫,这里隔音很好,她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要给你换一双眼睛。”陈偲抹了太多口红的嘴对着麦克风,不紧不慢地说,“不对,是所有人,我要给这个世界换一双眼睛,我要重新定义什么是美,就像我,什么是丑——比如你。看到旁边那个人了吗,他叫波谷太郎,来自日本。在我发出去的三百万份调查问卷里,他对你表现得最为狂热,他清楚地描述了愿意为你怎么去死,他想到了十一种最残酷的死法,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什么都会为你去做。他大概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了——通过眼睛,等到什么时候他一眼都不愿意看你,我的实验就成功了。”
“你要干什么?”置身于如此境地,孟莎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她想不到只在电影中见识过的变态竟然在生活中遭遇了。纵观整个电影史,被囚禁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就算最终逃出生天也多半褪层皮。那些囚禁者是如此不可理喻,他们执拗地追求成功,他们想要的成功又多半残忍怪异,就像现在,陈偲说了那么多,孟莎还是不太明白她想对自己干什么。她只是睡了她的老公,她并不想和他结婚。
“我不是故意的。”孟莎说,“我没想过要破坏你们的婚姻,干我们这种工作,就算没有我,贺导也会找别人的,他只是想调剂一下生活,你不可能杀死他身边每一个女人。”
“演员就是笨,我说过要杀你吗。我不会杀任何一个人,我只是给你们换一双眼睛,让你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美。”陈偲扭过头,在防弹玻璃的倒影上看了看自己的脸,“也包括我,我们是时候换一副眼光来看世界了。差不多三年了,他对我视而不见,把我当作空气,还是被污染的那种。一看到我,他就悄悄把目光转向别处。他不喜欢我把照片摆在床头,他喜欢去自己的工作室过夜,那里的墙上挂着他喜欢的影星,包括你的。全世界的男人都在看你们这种女人,大眼睛,高鼻梁,红嘴唇,白脸蛋。这种错误的审美持续了那么多年,是时候改变了,人们喜欢你,是因为长成你这样太难了,为了人们的喜欢,你不吃肉食,不喝饮料,你花时间做瑜伽贴面膜,你把改造自己的身体当作职业,是你们这些戏子把美变得那么艰难,那么稀有,你们让别人的老公宁愿把目光停留在屏幕上也不想看看身边的爱人,你们把美变成了奢侈品。”
“如果这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孟莎说,“人的容貌是天生的,我也不能阻止人们喜欢我。”
“我能。”陈偲说,“让我们看看这个疯狂的男人是怎么被阻止的吧。”她看了看隔壁的波谷太郎,他一直在对着孟莎吞口水。陈偲敲打键盘,囚室里的一台机器运转起来,波谷太郎被固定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只能任那对钢铁眼罩慢慢罩住他望向孟莎的眼睛。
“你要对他做什么?”孟莎说,“你真的要给他换一双眼睛吗?”
“换眼睛太复杂了,我还做不到。”陈偲说,“我只是稍微改造一下,给他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钢铁眼罩完全覆盖了波谷的眼睛,从外面看不到它工作的状态,只能看到不断闪烁的绿光。“这个是‘美神8号’,希望他能成功。”
“如果不成功呢。”孟莎问她。
“不成功就有点麻烦了,前面七个人有的爱上了母牛有的爱上了沙发,为了不让他们把这种不成熟的审美传染给别人,我只好把他们关起来。”
“传染?”
“这就是‘美神’的神奇之处,只要有一个人改造成功,就可以通过目光传染给整个世界。不多说了,你自己来感受吧。”陈偲走出去,与此同时囚禁波谷太郎的椅子松开枷锁,他们之间的玻璃墙裂开缝隙,波谷太郎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
“莎莎,你真的是莎莎吗。”波谷太郎深鞠一躬,用笨拙的中文说道,“我非常喜欢你的电影,为了看懂你的电影,我自学了中文,我真的很喜欢你。特别是在《快活林》里,你演的狐狸精实在太美了,从那开始,我就爱上你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你最好别太喜欢我。”孟莎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去超市买东西,捡到一张刮刮卡,我刮开,竟然中奖了,奖品就是和中国最著名的明星,也就是你——共进晚餐,看来他们真的没有骗我,虽然没有晚餐,能见到你已经很幸运了。”
“对不起。”孟莎说,“是我让你陷入这种境地,刚刚她对你做了什么?”
“不太清楚。”波谷说,“有些凉凉的东西钻进眼睛,一些乱七八糟的几何图形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你现在能看见我吗。”
“能。”
“什么感觉,我还是我吗。”
“就是你,美丽的孟莎,我的女神。”波谷说,“见到你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看来她的实验又失败了。”孟莎说,“如果她不能成功,我们恐怕要一直被关在这里。”
“一直吗?太好了。”波谷说,“那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有一肚子话想对你说,我们可以聊聊你的电影,我还为你写了剧本,可惜被那个女人没收了,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大部分情节,我们可以一起想想怎么把电影拍好。”
“你真的不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吗,她在拿我们做实验,我们是她的试验品,一切都任她处置。”
“实验?”波谷说,“她应该提前告诉我的,我一直对科学感兴趣。”
“这不是什么好事。”孟莎说,“你能不能先帮我松绑。”
波谷帮她打开锁链,她站起来的时候,波谷发出惊叫。
“怎么了?”
“你的腰。”波谷惊得合不拢嘴。
孟莎低头检查,巨大的惊吓险些让她跌坐在地,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保持的身材,竟在眨眼间毁于一旦,她发现腰上的肥肉远远多于胸上的,这让她的身体分不出层次,像是一条鼓鼓囊囊的肉肠。
“你不是这样的,”波谷连连摇头,“你的腰没那么粗,你怎么会一下从‘S’变成了‘l’。”
“你的腰呢,波谷,你的腰是不是很细。”
“一点也不细,”波谷说,“我的肚子很大,我是个宅男。”他低头去看自己,“咦!我的肚子呢?”
“你现在看起来身材很好。”孟莎说,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来陈偲的实验成功了,至少成功了一半。”
“怎么会这样,你的身材怎么会变得那么难看。”波谷完全不能接受,“以后你还怎么去拍电影,我在剧本里把你写成个女杀手,现在看来你只能演个孕妇。”
“你看到的都是假象。”孟莎说,“不信摸摸看,我敢打赌你的肚子还在。”
波谷依言摸下去,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沮丧,“是还在,只是看不到了,我摸摸你的。”为了让他相信,孟莎撩起衣服让他摸下去,“很光滑,”波谷说,“但我不能确定你的肚子到底有多大,起码看起来很大。”
“我的脸呢。”孟莎找不到镜子,只好求助于他。
“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美丽。”波谷说,“只是身材变样了,你必须要恢复原样,不然你看起来就不像以前那么性感了。”
“太可怕了。”孟莎说,“我们必须阻止她,现在我们只是改变了身材,如果她阴谋得逞,恐怕我的面貌也要遭殃了。”
“我不能让她把你变丑,如果连你都丑,这个世界就没法看了。”波谷太郎说,“从现在起,我一切都听你的。”
“好。”孟莎说,“你必须要假装我是丑的,不光是身材,我的一切都丑得吓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阻止她继续实验下去。”
“你一切都是丑的,你丑得吓人。”波谷说,“好,我记住了。”
陈偲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吃饭之前,她使劲洗脸,把泥垢一样的化妆品揉搓下去。她很享受这个过程,把那些讨厌的化学物质一层层从脸上洗掉,有一种羽化成蝶的幻觉,当然幻觉总归是幻觉,幻觉只是一瞬间的恍惚,等到把脸擦干,她第三千万次发现自己还是那个自己,脸上的雀斑并不能随粉底一起褪去,她痛恨用化妆品伪装自己,那好看不到哪去,对于卸了妆的自己,她也喜欢不起来。从小到大,她在学校里一直没有被追求过。她想老天爷真是公平,给了自己一个富裕的家庭,就把美貌省下来给别人了。可再一想,贵族学校也不是没有美女,看来上天还是不够公平。
自卑、怨恨、释然、孤单、自卑、怨恨、说服自己——她的青年时代是这么过来的,一遍遍推翻自己,一遍遍重建信心,这一切归根结底是因为一张不太受欢迎的面孔。大学那会儿,徜徉于满校荷尔蒙之间,听着喜忧参半的爱情故事,做着枯燥乏味的实验,有一天她突然顿悟了,既然没有人看得上我,我为什么还要喜欢别人。于是她埋头于自己的世界,除了生物科技,她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一丝好奇心。
这样的生活持续多年,如果她不说,别人也许会觉得这个老姑娘过得挺不错的,她有足够多的钱可供自己研究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的爱人就是科学。直到有一天,她遇到那个羞涩的青年,经过一席长谈,他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她重新融入社会,和各界人士交往,随着他的事业越来越成功,她频繁地曝光在公众视线之下。她一直不太喜欢在报纸上看到自己,那会让她相当扫兴。时尚人士对一整页的红男绿女评头论足,讨论他们的妆容和服饰,大部分人习惯性地忽视她。这个跟时尚圈格格不入的女人,人们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是个从不发表观点的科学爱好者——一个金主,她扶植了一位优秀的导演,而他怀着感恩的心对她不离不弃。
她吃完饭,把盘子放进洗碗池。她不喜欢洗碗,也不喜欢请佣人。独身一人的时候,她尽量不做饭,靠罐头和外卖打发三餐。后来贺贺住进来,连做饭和洗碗一起承包了。她感到了远去的家的温暖,大约在她七岁之前,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她曾坐在餐桌旁和家人共进晚餐。后来除了在餐馆,她很少坐在自家餐桌旁吃饭。贺贺把这种习惯带给她,后来又带走了,成功让她远离家门与爱人。可她已经习惯了在家里做饭吃,她会的不多,做来做去就那几样。
洗碗池里堆满了碗,他总会回来洗的。
她坐在沙发上等着,她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可是又害怕失败,她要给他们多留些时间。旁边的茶几上放着贺贺的单幅照片,她出神地看着相框里的他,这个男人睿智,忧郁,深不可测。当初未谙世事的年轻人已然成为独当一面的魅力男人,她见证了他的成长,她以为很了解他,结果发现并不是这样。也许这就是她爱他的原因,他总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来,他拍出的电影在震惊世人的同时也不断震惊她。他常常和她聊那些拍电影的想法,特别是早些年,他们无话不谈,他想到一个新点子,或者一个精彩的分镜头,都会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她以为足够了解他,可他拍出的东西却又总是出乎意料,她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那是在精神上,后来她知道,在身体上他也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前,她从来不理会八卦小报上的消息,一直以来,关于他的绯闻从未断过。有好几次,外面传言他们离婚了,人们以一种先知的嘴脸得意洋洋地谈论这件事,“早该离了。”“要是我早离了。”“搁谁谁不离。”几乎整个世界都公认他们不是一对般配的夫妻,所有人都等着看她的好戏。那些无聊的观众,睁着他们可怜的双眼,他们在期盼什么,期盼一种虚无缥缈的完美?我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陈偲腾地一下站起来,现在,是时候了。
她乘电梯来到地下室,整个地下都是她的实验室。贺贺好些年没踏足一步了,现在他连她的床都懒得上,更别说实验室了。以前他经常帮她搬运设备,现在她只能一切靠自己。她走进监控室,显示屏上的画面是她期望看到的。波谷太郎没有像一个狂热的粉丝那样围在孟莎身边,他缩在墙角,似乎对自己的偶像没有一点兴趣。
陈偲戴上隔离眼镜,点亮了大厅里所有的灯。她走到囚室前,透过隔离镜看孟莎,她还是那么漂亮,不知道波谷眼中的她如何。
“你好波谷。”她说,“我依诺让你见到了你的女神,你为什么躲在那里不理她。”
“她不是我的女神,”波谷说,“她长那么丑,怎么可能是孟莎。”
“她哪里丑?”
“哪里都丑。”波谷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丑的女人。”
“真的吗。”陈偲说,“你看我怎么样,我丑吗。”
波谷站起来,装模作样地看着她,“你很漂亮,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喜欢你脸上的斑点,就像红宝石。”
“真的吗。”陈偲激动不已,本来她还心存戒备,听到波谷这么说,她意识到自己成功了,“美神8号”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容貌设置,除了身材容貌等方面的因素,最大的特点就是美化雀斑,她将其设定为第一美貌要素。
她迫不及待想通过“美神”的眼睛看一看自己,她摘掉隔离镜,和波谷太郎狠狠地对视一眼,确定波谷把“美神”传染给自己之后,她拿出镜子,然后她愤怒地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化。
“你骗我。”她指着波谷。
“我没有骗你。”波谷说,“你是最美的。”
“我最美?”陈偲打开囚室走进去,她忘记了不能和试验品接触的大忌。她抓住波谷,狠狠地吻下去,“我真的美吗?”
“美。”
她接着吻,波谷反抗不得,痛苦地闭上眼睛。
“真的美吗?”
“不。”波谷挣脱她,一个劲儿摇头。
“我又失败了。”陈偲说,“可这次怎么会一点变化都没有。”
“有变化的。”孟莎说,“你可以看看你的腰,我打赌你从没见过自己那么婀娜。”
陈偲看下去,她粗壮的腰身变细了,原来铁板一块的身体变得凹凸有致,她看见了自己的高跟鞋。她看向孟莎,虽然坐着,她还是显得臃肿不堪。
“成功了一半。”陈偲苦笑,“以前身材和面容一样都没有,现在起码有了一具妩媚的身体。”
“真的吗,障眼法罢了。”孟莎说,“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我会让你看到意义的,我会成功的,到时候你就知道意义何在了。”陈偲大踏步走出去,她的高跟鞋敲击地面,波谷太郎从后面看过去,轻轻吞了口唾沫。
“她疯了。”孟莎说,“我们要想办法逃出去。”
“怎么逃?”波谷太郎说,“她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我们根本阻止不了她。”
“可以的,”孟莎说,“等她下一次拿你做实验,无论结果如何,你都要装作看不见了,她会以为自己的实验出了什么问题,等她走到你身边查看,你就出手制服她。”
“好的,我全都听你的。”波谷说,“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你会不会答应。”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
“趁她还没有把你完全变丑,”波谷说,“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来吧。”
波谷太郎走过去,抱她。
陈偲站在镜子前,她换上很少穿的晚礼服,不用踮脚尖,也无需再刻意收腹,她的身体迎合着衣服的曲线,发出欢快的叫声。她倒在床上,感觉天花板都在旋转。
贺贺回来了,他先是坐在沙发上抽了根烟,接着去洗了碗。陈偲从卧室走出来,倚在门边看他,他挺拔的身体变得矮小佝偻,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不在乎。他慢吞吞地洗着碗,看上去心情很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她。
“穿成这样干什么。”他说,“你要出去吗。”
“这是件新衣服,我想试试看。”陈偲说。
“很好看。”贺贺说,“很适合你的身材。”说完他意识到不太对劲,从前他说这话都是敷衍了事(礼服一向是她的宿敌),可这一次,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说谎。
“有什么事吗?”陈偲说,“你看上去忧心忡忡。”
“孟莎不见了。”贺贺说,“昨天的慈善晚会上她突然消失,电话关机,人不知所终,如果她明天再不出现,就只能报警了。”
“也许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陈偲说,“明星的事情太多了,她肯定是厌倦了这种场合,我敢打赌她明天一定会回来的。”
“但愿如此。”贺贺说,“我们的新片刚刚开机,我想赶在秋天之前拍完。”
“你和她合作了那么多戏,是时候换个女主角了。”陈偲说,“不然观众会看厌的。”
“我也这么觉得。”贺贺说,“可新演员太难找了,我喜欢的那种气质不是太常见的类型。”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陈偲说,“我知道你要什么。”
“你?”贺贺忍不住去打量她,他好久没认真看过这个女人了,事实上,是他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她,只有这样他才能忽视她日渐衰老的样子。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这个熟悉的女人看起来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味道。“你不是对电影不感兴趣吗。”他说,“我记得第一部电影让你客串一个角色你死活不肯,还和我吵了一架。”
“那个角色需要跳舞,那时候我还不会。”陈偲说,“后来我一直在偷偷学习舞蹈。”这是真的,她经常在地下室独自起舞,从来没有一个观众。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故意瞒着你,想要给你一个惊喜。”这也是真的,她本想等到实验成功的那一刻再一展舞技,这会儿等不了那么多了,那部分刚刚得到的美丽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抓住一双欣赏的眼睛。
“你练的是什么舞。”贺贺也变得饶有兴趣。
“就是电影里那一段。”陈偲说,“想看看吗。”
音乐响起,陈偲舞动腰肢,二十年前的电影画面再次出现,屋子里弥漫着怀旧的气息。贺贺想起从前,是这个女人助他走向成功。他知道她深爱着自己,可他却越来越爱不动她。这一刻,在曾经燃烧过他青春的音乐里,在打动过亿万观众的舞步里,他发现还是爱着这个女人的。一曲终了,他走过去抱住她。他很久没有主动抱过她了,这些年面对她的拥抱,他总是无动于衷,他希望借自己的冷漠传达出不再爱她的讯息,他不敢对她说,他知道她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今天,他打破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分手前戏,他抱着她,再一次被她身上散发的成熟气息冲昏头脑。他的手伸向那片暌违已久的区域,那里温热如初。
清晨,贺贺把做好的早饭留在桌子上,匆匆出去了。陈偲起来得很晚,她一边享用早餐一边看电视,贺贺在发布会现场公布了孟莎失踪的消息。顷刻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很多影迷自发组织起搜救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寻找孟莎。这种局面不是陈偲希望看到的,她本想速战速决,趁人们没有发觉之前把改造好的孟莎放回去。看来她低估了一个美人的影响力,只是短短一天,世界就炸开了锅。
她把餐具扔进水池,一头扎进实验室。她用最快的速度改进了“美神8号”,夜色降临,她带着“美神8s”来到孟莎面前。
“外面都在找你。”她对孟莎说,“人们都很担心你。”
“也不算是真正的担心。”孟莎说,“与其说他们在担心我,倒不如说是在担心一个叫孟莎的明星,就像他。”孟莎看了看波谷,“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的,很可悲。”陈偲说,“不过我喜欢。”
“上天对你很不公平。”孟莎说,“我一直在想,生为女人,长成你这样算不算是一种灾难,长成我这样又算不算是一种恩赐,我没想到答案,因为我不知道长成你那样是什么感受,你也没体会过被满世界追捧的感觉,所以祝你成功,顺便说一句,你做的这件事挺有意思的,比演电影酷多了,如果你真的成功了,恐怕我就要学着去表演另一种人生了。”
“我会成功的。”陈偲说,“不要怀疑这个。”
她设置好实验设备,再一次给波谷太郎戴上了钢铁眼罩。大约五分钟过后,她给波谷松开了枷锁,同时打开他们之间的玻璃墙。
“现在,你想对她做什么都可以。”她对波谷说,“这里没有法律,没有禁忌,只有爱。”
陈偲操纵机器,一件件褪去孟莎的衣服。
“我看不见。”波谷睁大眼睛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可能。”陈偲说,“‘美神’不会伤害眼睛。”
“我看不见。”波谷四处乱抓,“你弄瞎了我的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可能,不可能的。”陈偲有些慌了,她看到波谷圆睁双目朝着孟莎的方向,面对孟莎诱人的胴体,他果真视若无睹。陈偲打开囚室走进去,把波谷按在椅子上,拨开他的眼睑,拿“测目镜”去观察。通过屏幕,她看到波谷的瞳仁里有着清晰的影像,那是一个世间罕有的美人。“她是谁?”她稍一愣神。
“好美。”波谷不由得赞叹。
“你能看见!”陈偲说,“你能看到!试验成功了。”她摘掉隔离镜,眼前的波谷焕然一新,他不该那么英俊的,可他就那么英俊。这对置身囚室的俊男美女,像刚吃了果子的亚当夏娃一样初次相遇,他们久久地看着对方,浑然忘我。
“快抓住她。”孟莎喊道,“不要相信你看到的。”
他们转过头,看到臃肿笨拙的孟莎,她曼妙的身材已经无影无踪,原先白皙的脸庞被粗糙的皮肤覆盖,上面布满了粗大的毛孔和色斑,她看起来太丑了,丑得可怕,丑得不想让人看第二眼。即使如此,波谷依旧记得他是自己的女神孟莎,他仍旧记得他们的约定,等他趁机制服陈偲,他们一起逃出去,她会和自己共进晚餐。可她,真的是孟莎吗?
即使有些犹疑,他还是按照计划抓住了陈偲,他用自己东瀛武士般的力道把这个绝色美人紧紧抱住。“你弄疼我了。”陈偲眉头微皱,显得楚楚可怜。他不由得松开一些,陈偲借机逃出来,波谷挡在门前,他们对峙着,波谷想把陈偲关在里面,他不知道怎么操控玻璃门。
“我成功了。”陈偲说,“那里有个镜子,你可以看看自己,是我把你变那么漂亮的,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听她的话对付我。孟莎已经成为过去式了,从今天开始,不会有人再请她拍电影,演广告,也不会有人再喜欢她,相反的,人们会喜欢你,喜欢我,从今天开始,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了。”
“你都做了什么。”波谷看了看陈偲,又看看孟莎,他哭了,“你把我的孟莎变哪了,你把她还回来。”
“我就是孟莎啊。”孟莎说,“不要相信你看到的,你看到的都是假象。”
“你当初怎么认识的孟莎。”陈偲说,“不看到她,你怎么知道她是孟莎,现在你看看她,她是你心爱的孟莎吗。”
泪水模糊了波谷的双眼,他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他几次看向孟莎,又猛然收回目光,他四处张望,怀疑这里是不是还有其他暗室,也许孟莎只是被掉包了呢。
“波谷,看着我。”孟莎说,“看着我的眼睛,我就是孟莎,还记得《快活林》吗,我在里面演一只狐妖,记得这个吗。”孟莎翘起兰花指,边舞边唱,“天涯海角,觅呀觅知音……”
波谷起初不忍去看她,听到她的歌声,波谷猛然惊醒,“我记得这首歌,你就是孟莎。”他闯进孟莎的囚室,把她从椅子上解下来。陈偲趁机跑出来,她奔向控制台,想把他们关进去。“快去拦住她。”孟莎喊道。波谷冲出去,陈偲见没法跑到控制台,只好转而跑向比较近的试验台,在那里她拿起事先上了膛的手枪。
“别动。”她说,“不然我就打烂你帅气的脸蛋。”
“我一点都不帅。”波谷气愤地说,“都是你这巫婆的妖术。”
“不是妖术,是科学。”陈偲说,“冷静,不要冲动。”
“现在你的实验都成功了,你还想怎么样。”孟莎说。
“我要放你们出去。”陈偲说,“然后销毁这个实验室。”
“厉害。”孟莎说,“那样就死无对证了。”
“是的。”陈偲说,“现在你可以出去告诉那些在找你的人了,看看他们会不会相信你。”
陈偲持枪把他们赶出去,从后面锁了大门。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狂奔,直到累得跑不动了,他们四目相对,慢慢冷静下来。孟莎说我们应该报警,让警察去搜查证据。波谷按照她说的打了电话,然后问她接下来怎么办。他一直不太敢正眼看她,本来他想让她履行承诺和自己共进晚餐,可看到她的样子,他对晚餐再也提不起兴趣。
“我们去电视台。”孟莎说,“我要赶在眼里的‘丑’还没传播开来揭穿她的阴谋。”
“怎么揭穿?”
“跟我来。”他们拦下一辆车子直奔电视台。看到他们,那个肥胖的司机喜笑颜开,他指着孟莎说,“你不是那谁——哦,认错人了。”
“看来我们又传染了一个人。”孟莎说,“等会千万不要看别人的眼睛,最好不要睁开眼睛。”
“不睁眼怎么走路。”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睁眼。”孟莎说。
车子在电视大楼前停下,孟莎和波谷相互搀扶着走下来。他们戴着眼罩,什么都看不见,那是孟莎用波谷的西服改的。司机把这两个怪人领上台阶,回家见自己的黄脸婆去了。他们扶着栏杆一步步走进大楼,几个在大厅休息的记者发现了她。他们扛着摄像机跑过来,问孟莎去哪了,整个世界都在找你,你怎么和一个日本人在这里捉迷藏。
“这不是在捉迷藏,我们惹上大麻烦了,不光我们,整个世界现在都处于危险之下。”孟莎说,“让你们台长来见我,我要插播一条紧急新闻。”
几分钟之后,蒙着眼睛的孟莎出现在全国各地的电视屏幕上,短暂失踪的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有些惊慌,她用近乎绝望的声调讲着一段比电影台词还要荒谬的话:
“不管你是谁,请相信我,我们一直生活在阴谋之中,就在刚刚,这个阴谋在我身上实现了,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眼睛,如果我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整个世界都将是非颠倒。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电影导演贺贺的妻子陈偲,对我和这个世界做了十分可怕的事情,由于不满意自己的相貌,她发明了一种药物,不管是谁,只要看到服用药物的人都会被传染,它可以让美人变丑,让丑人变美……”
“她在说什么。”电视机前的一个女孩说。
“真的假的,这药卖多少钱。”另一台电视前的另一个女孩说。
“这是在宣传新电影吗?”一个男孩在沙发上蹦起来,“太酷了。”
“她一定是被抢走了脑子。”一个警察嚼着盒饭,“我们满世界找她,她却在电视里面说胡话。”
“不论如何,请你们相信我。”孟莎说,“在事情还没得到控制之前,大家一定要待在自己家里,不要和任何陌生人对视。”
“老婆,你今天真漂亮。”刚刚回到家的司机对妻子说。
“你也很帅。”妻子说,“快来吃饭吧,都要凉了。”
“快看电视里那个丑八怪。”司机说,“刚刚是我送她到电视台的。”
“你在说什么,那是孟莎,你不是很喜欢她吗。”妻子挂好丈夫的外套,走到客厅时呆住了,“怎么会这样,那是谁?”
“我是孟莎,我以名誉担保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摄影机停住了,台长把几近虚脱的孟莎从播音台扶下来,他不太相信她的话,但也不敢贸然摘下她的眼罩。与此同时,容光焕发的陈偲走在机场大厅里,和每一个迎面走过的人相视而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