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戈走进了排练厅。他站在门口,向着跳舞的女孩儿们做了一个指挥乐队演出时表示休止符的手势,姑娘们齐刷刷地停了下来。那个叫索吉的女孩儿跑过去,按下了录音机的暂停键,乐曲戛然而止。
嘎特的龙头琴就在这时候忽然响了一下,像一声怪叫,姑娘们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嘎特意识到了后面的变化,急忙站起来,转过身来。他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斗戈,他们隔着一群姑娘对视着,斗戈也朝嘎特做了个休止符的手势。
“再有两天我们就要去大剧院了。”斗戈的目光从嘎特身上移过去,在姑娘们身上扫射一番。
“再有两天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就到来了!”他又说了一句,提高了声音,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把右手举起来,摇晃着。
嘎特听着斗戈的话,脚下不由动了一下,一只空啤酒瓶被他踢翻了。啤酒瓶在木地板上滚动着,发出脆响,一直滚到了姑娘们脚下。索吉伸出脚,挡住了啤酒瓶。
斗戈和嘎特都盯着啤酒瓶,直到它被阻止停下来,他俩的目光几乎同时抬起来,向对方看去。
“你怎么喝酒了?”斗戈伸手指指嘎特,向前走去。他穿过姑娘们的时候,姑娘们纷纷后退,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站在嘎特面前,嘎特倚着龙头琴斜斜站着。
“我给你说过,不要喝酒的。”斗戈说。
“我知道。”嘎特说,“我是为了拉好琴才喝的,不喝我找不到感觉。这个你也知道的。”
“可是这次的演出非常重要,你不要因为喝酒耽误大事!”
“好吧,听你的。”嘎特说。
斗戈盯着嘎特看着,“也许你没意识到这次演出的重要意义。”他说,“可以这么说,我们之前所有的演出,在这次演出面前,什么也不是。”
“我知道,头儿。”
“那就别喝酒!”斗戈说,“大剧院里的演出要庄重、典雅,不像你以前那样随便。”
“好的,不喝了。”嘎特说着,不由往脚下看看,那里还有两瓶啤酒没有打开。
斗戈随着嘎特的目光,发现了那两瓶啤酒,往前走了一步,弓身抓起来,一手一瓶,在嘎特面前晃晃,转身往门外走去。
斗戈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这次去T城大剧院的演出,我们一定要拿出我们最好的东西!”他说。
“知道了!”姑娘们几乎是同声说。
嘎特张了张嘴。
“你们继续!”斗戈说着,转身走了。
索吉按响了录音机,嘎特依然站着。
斗戈带着他的演出团队到达了T城。之前他们乘坐了长途客车、火车、飞机、出租车、人力车等交通工具,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到达了T城的中心广场。除了斗戈和嘎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来这里,大家都很兴奋。他们在广场的音乐喷泉前留影,从兜售小玩意儿的商贩那里买了以这个城市的地标为图像的纪念品,也买了藏羚羊形象的小挂坠。藏羚羊,可是他们家乡的宝贝。嘎特指着远处的一座建筑,说:“那是电视台,我参加过他们的藏历新年晚会,金兔年。”他说。
“别提你那点事儿!”斗戈立刻说,“比起这次演出,你以前的那点事不值一提!”
嘎特欲言又止。
“把你们照相机里留点地方,到时候到了大剧院有的是拍的!”斗戈说着,往前走去。他带来的人们都跟上了他。
嘎特走在最后,他的龙头琴斜依在他的背上,琴身上系了一条绘有吉祥八宝图案的哈达,长长的流苏拖到了地上。走在他前面的一个男孩转身停下来,讨好地向他笑笑,“我帮你背琴吧。”他说。嘎特没理男孩,径直往前走去。男孩紧跟着他。
男孩的名字叫卡空,嘎特深知斗戈带他来的用意:他是嘎特的替补。比起嘎特,虽然只能算是勉强能把龙头琴拉响,但斗戈还是对嘎特不太放心,为防万一,就把卡空带来了。对斗戈来说,这是个不得已的办法;对嘎特来说,这是一种侮辱。
卡空与嘎特并排走着,“我很羡慕你。”他说,“参加藏历新年晚会的演出,还有别的演出。尽管头儿那么说,我还是觉得很厉害。”
嘎特没有说话。
他们来到了大剧院门口。
大剧院是一个三角形的建筑,通体的玻璃钢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波。
“像金字塔!”卡空说。
“金字塔?金字塔虽然举世闻名,不过也是用石头堆砌起来的。”斗戈说着,指着不远处的建筑说,“可这是什么?水晶塔、钻石塔!而且把伟大的音乐艺术和戏剧艺术包容在里面,简直无与伦比!”
斗戈说完,顺势盘腿坐在地上,双手合十,说,“来,给我留一张影!”
卡空急忙举起了自己的手机。
斗戈似乎觉得少了点什么,左右看着。他看到嘎特手腕上的佛珠,急忙站起来,对着嘎特说:“你的佛珠借我用一下!”
嘎特疑惑着,从手腕上拿下佛珠,递给斗戈。斗戈再次盘腿坐下来,把佛珠戴在左手手腕上,双手合十。
“现在可以了!”他说,“一定要把大剧院全部照进来!”
卡空急忙跑到斗戈前面,举起了手机。
第二天,刚刚吃完早饭,斗戈就让大家化好装,穿上演出服。刚过9点,就带着大家从他们下榻的宾馆乘车往大剧院走去。尽管他们的演出安排在下午2点,这会儿去实在太早,而且有可能吃不上午饭,但他毅然决定这么做。
下了车,他带大家走进大剧院。在通往音乐厅的通道里,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走在地毯上,所有的人都神色凝重,没有说话。通道虽然不长,但大家都走得很艰难,就连见过一些世面的嘎特,背上都微微出了些汗。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雪地里,每走一步,都要花费一点力气。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在地毯上,走在这样的红色的雪地上。
在通道尽头,也就是进入音乐厅的门口,一块荧光闪烁的提示牌上写着“请勿带饮料入内”几个字。斗戈见了,停下来,一直等嘎特走过来。
“看见了吧?”他指着提示牌说,“在这里别说酒,连水都不能喝。”
嘎特看看荧光屏,点点头。
音乐厅里,灯光暗淡。舞台上零乱地堆放着木板、彩带、纸箱等东西。几个操着外地口音,戴着安全帽的人在舞台上走动着,还有一群人围坐在舞台与观众席之间的空地上,嘈杂的声音不时从那里响起。
斗戈的人马进了音乐厅,都有些意外和恍惚,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些,又看看斗戈。
“找地方赶紧去排练,看着我干吗!”斗戈说。
姑娘们都朝着观众席一侧的一块空地走去,嘎特从斗戈身边走过,“你也练练!”斗戈对他说。
嘎特点点头,他先朝那些围在一起的人走去。
他们正在打牌。一张报纸平铺在地上,最里圈的几个人不断往报纸上甩纸牌,外圈的人则吵闹着,争论着,试图指挥打牌的人。他们抽着烟,烟雾和嘈杂的声音就从他们这里向音乐厅里扩散着。一曲音乐忽然响起,那是姑娘们开始练舞了。嘎特抬头往姑娘们那里看看,摇摇头。这里全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他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里练琴。他的腹部开始有些不舒服。
他背着龙头琴,离开那些人时,发现卡空站在他身边。他把琴从背上拿下来,给了卡空:“我去上厕所。”说完他朝门口走去。
当他再次走过红地毯时,却没有了走过雪地的那种感觉。
在通道一侧,另一条通道伸向了远处的玻璃幕墙,有个妇女在那里擦洗着地板。嘎特走过去,用汉语问妇女:“请问厕所在哪里?”
“什么?”妇女抬起头,面无表情,好似正为什么事生着气。
“请问厕所在哪里?”
“这儿没厕所!”妇女说,“你从这儿走出去,在后面那个胡同里有厕所。”
“哦呀。”嘎特说,“谢谢你!”
嘎特往玻璃幕墙的方向走去。那个妇女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嘎特的背影:“切,还厕所呢,您直接叫茅坑得了!”
嘎特还果真在大剧院的背后找到了一条胡同,尽管过程曲折,难忍的酷暑让他汗流浃背,他身上为了演出而穿着的藏袍几乎湿透了。然而,当他在胡同里发现厕所的标志时,心情还是豁然开朗起来。
在厕所的一侧,还有一爿小卖店。嘎特走出厕所,一眼发现小卖店门口的立式冰柜里放着各种饮料。透过冰柜的玻璃门,那些饮料像一种诱惑,炫耀着各种色彩,其中还有易拉罐装的啤酒,罐身上铺伏着一层细微的水珠。
“啤酒!”嘎特走过去,一边掏钱,一边毫不犹豫地对店主说。
店主收了钱,给了他一罐啤酒。
嘎特熟练地打开易拉罐,仰起头,举手倾斜着罐身,让罐中的啤酒缓缓流入口中。一种惬意和释然的感觉油然而生,甚至还有一点恶作剧后的兴奋,他想起了斗戈那张严肃的脸。
“你这里还有多少啤酒?”他指着冰柜问店主。
店主打开冰柜看看,说:“冰镇的有六听。”
“全部给我!”嘎特说。
嘎特付了钱,把易拉罐揣入怀中。在宽大的藏袍里,这些易拉罐一如善于埋伏的士兵,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它们的存在。
嘎特往回走着,心里不由犹豫起来,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来路。正在这时,他却发现不远处的大楼门首上有T城大剧院的标识,人们走进走出,很热闹的样子。嘎特便朝那里走了进去。
这里却是个服装市场。沿着玻璃幕墙,有几十个服装摊位,每一个摊位都挂满了各式各色的服装。人群熙攘,在摊位之间流连。
嘎特穿梭在人群里,恍惚间有一种走进了家乡县城的集贸市场的感觉。他想他可能是走错路了。
“过来看看吧,刚到的新货。”一个妇女忽然出现在嘎特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他不由愣怔地停下脚步。
“二手户外,货真价实!”妇女依然笑盈盈地说。
“请问,这里不是大剧院吗?”他问道。
“是啊,是大剧院的过街通道。”妇女说,“您是到这来演出的艺术家吧?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中国人,到这里演出。”嘎特说。
“噢,还真是艺术家啊,难怪这么一身行头。”妇女说,“您要不是艺术家,还要从前面正门那儿凭票入内,您艺术家就一直往里走,走到头右首有个厕所,厕所门口有服务人员。”
“厕所?有厕所吗?”
“那可不是!他艺术家,哪怕是帕瓦洛蒂,也得上厕所啊!”
嘎特果真看到了厕所,厕所门首那个发出柔和光亮的标识,与他在胡同里找到的那座厕所门首喷绘上去的标识毫无二致,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个厕所叫洗手间。
嘎特还看到离厕所不远,一个穿制服的男人靠墙站立着,那想必就是服务人员,而那条通往音乐厅的红色通道,就在那个服务人员左侧的拐角处。嘎特甚至还隐约听到了那群姑娘跳舞时播放的那首乐曲,就像他刚才走出来时一样。他原本想径直回去,却突然想起音乐厅门口的那块提示牌,摸摸揣在怀里的啤酒,又有些犹豫了:走进那里,就别想喝酒。
嘎特在厕所门口徘徊,他心里突然有了主意,他推开厕所门走了进去。厕所很干净,靠墙有一排尿池,尿池正对面,是一排门扉紧闭的白色隔断。嘎特小心地打开一个隔断的门,一只干净的坐式马桶立时出现在他面前。
嘎特走进隔断,从内侧关上门,坐在了马桶上。他从怀里掏出易拉罐,打开喝了起来。
“这里不会有人不让我喝酒。”他自言自语着,很惬意地喝了一口啤酒。
“嘎特——根拉(老师)——”
当嘎特喝完第三听啤酒时,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是索吉的声音。他急忙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了厕所。
他和索吉在厕所门口迎面相撞。
“根拉,你怎么在这里?快走!”索吉抓住嘎特的手,就往红色地毯跑去,边跑边说,“演出提前了,头儿一看你不见了,眼睛都红了!”
他们跑进音乐厅,跑进了后台。斗戈见了他,伸出右手食指,直直指着他,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站在他一旁的卡空已经化好了装,怀抱着嘎特的龙头琴,已经做好了替演的准备。卡空见嘎特进来,如释重负地把怀里的龙头琴拿起来,塞进嘎特的怀里,“该上场了!”他说着,就抓住嘎特的手,把他带到后台出场口。
“下面大家将要欣赏的是,龙头琴独奏《度母颂》。”
掌声中,嘎特的龙头琴响了起来。他端坐在舞台中央,神情肃穆,音乐舒缓地从他的琴弦上流溢而出,激荡在音乐厅里。
随着情绪的不断上升,音乐的节奏越来越快。忽然间,嘎特站了起来,他载歌载舞,脚上的皮靴不断敲击着舞台上的地板,与音乐的节奏浑然一体。
嘎特尽情地欢舞着,这是排练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他知道这是酒精的作用,他也知道,他的演出与斗戈“庄重、典雅”的要求已是相去甚远,但他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对的。他想起了篝火,篝火照耀下的不眠之夜,围着篝火欢舞的人们,以及盘旋在人们头顶的自由的龙头琴声。
台下掌声雷动。
后台一侧,斗戈的眼睛睁得滚圆,嘴半张着,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演出结束,嘎特向观众鞠躬谢幕,他把龙头琴斜挎在肩上,摊开双手,躬身说了声“扎西得勒!”。就在这时,一听易拉罐忽然从他怀里滑出来,在舞台地板上张扬地滚动着,发出响亮的声音。嘎特急忙追过去,拣起易拉罐,揣入怀里,再次抱歉地向观众鞠躬。观众则把这个意外看成是演出特意设置的一个情节,大笑着,越加热烈地鼓起掌来。
在观众的要求下,嘎特又演奏了一曲。
当嘎特终于出现在后台时,斗戈走上去,指着嘎特说:“天啦,你喝酒了!”
“是的,喝了一点儿。”
“天啦,佛法僧三宝啊,如果发生问题,那可怎么办啊!”
嘎特看着斗戈慌张的样子,说:“头儿,你觉得演出效果怎么样?”
斗戈愣怔片刻后,说:“非常棒,超一流!”说着伸出了大拇指。
“这就对了!”嘎特说。
演出结束,谢幕的时候,在台下前排就座的一排人走上舞台,与在台上鼓掌等候接见的演员一一握手。走在最前面的一位一手握住嘎特的手,一手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演得真好,风趣幽默!”
午后,天气更加炎热,斗戈带着大家回到住处。嘎特到房间刚刚躺下,斗戈就推门进来了,怀里抱着一箱啤酒,“给,喝死你!”他把啤酒蹾在地上说,“但是我还是反对你演出时喝酒!”
“我同意!”嘎特说。
斗戈刚走,卡空又推门进来,他也抱了一箱啤酒。“我太敬佩你了!”卡空说,“我陪你喝酒!”
“好的,”嘎特说,“咱们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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