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4:空洞-中条山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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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德堂随笔之五

    我自认在国家医药研究所所长的位子上干得还可以,部里却突然决定要我去组建国家结核病防治中心,还是十万火急。结核病在全球范围内卷土重来,造成结核病恐慌。

    变起仓促,说完全没有失落感是假的。在自己熟悉的喜欢的领域干得正起劲,有几个很好的项目就要出成果了,忽然要把成熟的桃子让给别人,自己再去重新打天下,心里能甘吗?当你大小是个“官”的时候,级别就成了你的主要色彩,而不是你的专业。你是什么级别就派你去赴什么任,而不是根据你是什么专业让你去当什么“官”。“官场误我成何事,岁月侵人不见痕……”

    我年轻时的雄心是想亲自主持一家像模像样的医院。现在想开医院的野心没有了,但答应了一位朋友,等退休后到他的医院去开一间“尚德堂诊室”。完全是义务坐诊,主要是想把自己大半生的心得用于临床,验证一些思考。世外乾坤大,林间日月迟。将来退休后一定要自由自在地干一点自己想干的事。

    ——这是后话,眼下还得服从调遣。先翻阅大量跟结核病有关的信息,其中最近一期的《卫生通讯》上,转载了《山西日报》上发表的一封群众来信,是一位叫武桂兰的乡村医生写的:

    “我是经县、乡两级卫生部门正式批准开办的原田县下古林医疗站的医生,在丈夫焦起周(原中条山矿务局医院的内科医生)的协助下,利用家传秘方研制出一种治疗结核病的新药,能治病,也能防病。尤其对使用现代抗痨药物已经失效的过敏中毒性及抗药性结核病,治愈率至少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十几年来,有不下千名比较严重的结核病患者,经过我们的医治恢复了健康。因此受到地、县科技部门的重视,去年曾给我布点一百三十个典型结核病例,最终全部治愈,无一例外,两级科委作鉴定,肯定了我们的药和治疗手段。同样是批准我行医的原田县卫生局,以查处伪劣药品为由,于三天前派人来销毁了我们的全部药品,赶走病人,还处以五百元罚款……”

    她能治愈现代抗药性结核?若果真如此,将是世界医学界一大新闻!

    去年底,美国各州和联邦政府机构,加强了对边境的严密监视,安装了新型X射线装置,用上最先进的筛选检测设备,简直是如临大敌!然而,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恐怖分子的渗入和走私者的夹带。美国人要防范的是更致命的、正在大举进入美国边境的结核病菌。

    然而,要消灭它又谈何容易?那将是一场艰巨的较量。

    由于抗生素的问世,多年来美国人对结核病盲目乐观,研究经费大幅削减,研究人员把注意力转向其他领域,二十五年来,美国竟没有研制出一种对付结核病的新药。随着结核病的大肆反扑,在世界各地,也包括美国,都出现了新的致命症状。人类却缺乏对付这种凶猛夙敌的武器,美国人也一样,所以他们慌了神儿。

    难道在我们山西中条山区的一个小医院里找到了这种新武器?

    我被鼓舞起来,好像对此相当有信心。

    焦起周这个名字我还依稀有些印象,这个写信的武桂兰就是他当年的那个患有严重抗药性结核病的妻子吗?

    看来,我应该尽快安排去趟山西,亲眼看看中国是不是真的研制出了能治疗抗药性结核病的新药。

    11.山不转水转

    从打结婚那天起,郝武长在吃中午饭以前再也没有起过炕。

    他原本就是个懒得屁股眼儿里生蛆的人,来到焦家硬逼着自己扮成一个勤快人,真是难为他了!现在该是他伸伸懒腰,恢复自己真面目的时候了。说得好听一点,他已大功告成,可以高枕无忧了。说得难听一点,焦家的大闺女已是他的人了,谁还能把他怎么样?连结婚的第二天他大哥回陕西,他都没起来送一下。当时焦最婵觉得过意不去,就回房喊醒了他,他还挺不耐烦:“走就走呗!我就是起来送他,他不还得用自己的腿走吗?”

    听听,这是人话吗?

    上门的女婿新婚头一天就不起炕,这也太没出息了。从老家来的焦家亲戚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人吭声,只是暗地里为焦起周和武桂兰担了一份心,这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摆弄得了郝武长这样的货吗?看来这家伙的脸皮是真够厚的,新郎不起炕,就等于明着告诉大伙儿他夜里太贪,而且贪到了不管不顾不知道自己是老几的地步,大家忍不住话里话外地拿他当了笑料。

    孰料,他头天贪,第二天贪,竟天天贪……亲戚们笑不出来了,大家都避讳再提到他,免得让焦起周夫妇和焦最婵太难堪。郝武长成了这个院子里的地雷,谁也不愿意碰他。

    焦最婵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了,她也突然明白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她还姓焦,却不再被视为焦家人,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得和郝武长捆绑在一块儿了,郝武长丢人现眼就是她丢人现眼。她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催促郝武长起床,小声喊他醒不了,声音大了他还老大地不高兴:“哎呀,你们这儿的人不知道娶媳妇是怎么一回事吗?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现在是上夜班,晚上多忙啊!这么累白天不睡觉咋行?”

    焦最婵气急了就想把他强拉起来,他反倒把最婵又拖上了炕:“来吧,你这么逗弄我不就是想让我再伺候你一回吗?”

    结婚以后,郝武长如同换了一个人。

    焦起周和武桂兰怎么也没有想到,人居然会变化这么快。碍着亲戚们的面子他们不能发作,装着看不见。等亲戚们都走了以后,焦起周就想好好说说郝武长,给这个畜生立点规矩。武桂兰却劝他说犯不着,眼下还有比郝武长更让他们焦心的事——那就是得二下运城,带着黄鹿野拿来的报纸,再找地委讨个说法。

    她收拾了一个小包,临走前嘱咐最婵、最芳要照顾好这个家,这回可能要在运城多待几天。

    一路上武桂兰既不跟焦起周说话,也不看窗外的景致,一直闭着眼。她不是个嗜睡的人,每天打个盹儿就够,自己也常说是吃猫食睡狗觉,这一辈子活得才叫冤枉哪!她是心烦,没有说话的兴致,说泄气的还不如不说,说鼓劲的又说不出。此番二闯运城会是什么结果,她心里没有一点底,只知道这是最后一拼了。

    她说话就是上五十岁的人了,起周在朝六十上奔,黄鹿野说得对,原田是不能再待下去了,那就只有再走运城,运城还不解决问题就去省城,省城不管用就只有按儿子说的办法进京告御状了……

    焦起周也陷于一种阴郁的迷惘之中,不知会不会重蹈不测之地。他看着妻子那瘦弱憔悴的样子,不免内疚于心,暗自凄然。他脱下自己的夹克衫,从前面搭在桂兰身上,万一她真的眯瞪着了可不能着凉。

    到了运城,又是城里人该中午休息的时间。武桂兰学灵了,在车站先打电话,声音比自己的两条腿快,也比汽车的轮子快,运气好能在头头们正要下班的时候找到他们。她拿出上次来时得到的宝贝名片,由焦起周拨号,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刘宝金的电话没人接,曾接待过他们的经委主任王尔品的电话倒打通了。

    焦起周怕人家早就把他们忘了,不得不先简单地从几个月前第一次来上访的经过谈起……谁知刚说了几句,王尔品就记起他们来了,问他们又来运城干什么。当听说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时,似乎有些意外,叮嘱他们在电话亭跟前别动,他马上派车来接他们。

    焦起周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人家是领导,自己是来给人家添麻烦的,现在的头头看见麻烦想躲还怕来不及,能会主动提出派车来接?武桂兰却对王尔品有信心,觉得他没有必要骗他们。

    当她执着于一件事情或一种信念的时候,整个人就有了生气,也不显得那么瘦了。他们真还没有等多久就看到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冲着他们开过来,慢慢停在脚前,前门一开,王尔品从车上跳下来,见面先道歉:“对不起呀,我一直认为你们的事情早就解决啦……”

    就好像问题没解决是耽误在他这儿。武桂兰和焦起周只有苦笑,心里却异常感动。

    王尔品为他们打开吉普车后边的门:“上车,咱们边走边说。”他自己仍旧坐到前面副驾驶的位子上,把头扭过来跟他们说话,“我就不明白,你们的事已闹得这么大,地区卫生局的刘副局长亲自过问,省报也发表了你们的信,为此北京还来了位老专家,怎么还没有得到解决呢?”

    这一问倒把武桂兰和焦起周都问住了,他们又怎么能说得清呢?王尔品的话里还提供了一些重要信息,让武桂兰心里一动,她看看丈夫却没有出声。

    焦起周忍不住问道:“你说北京来了老专家?”

    “是啊,咱们现在就去见他,刘副局长也在那儿。”

    吉普车很快就开进了运城宾馆,直接停在主楼的大门前。下车后王尔品领着他们上了三楼,带头敲开了一个套间的门,门口站着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身高而瘦,凛凛然,貌如肃秋。

    地区卫生局的副局长刘宝金为老者介绍王尔品:“这是地区经委的王主任,懂经济,口碑好,又年轻,很快就要当专员了……”这是在引见,还是借机吹捧自己未来的上司?但这却感动了或者说吓住了站在后面的焦起周夫妇。王尔品顾不得礼貌,打断了刘宝金的话,把手伸给老者并报出自己的姓名。

    老者也自报家门:“尚德堂。”

    刘宝金又在旁边给老人加上头衔:“尚老是咱们国家结核病防治中心的主任。”

    他刚要介绍后面的焦起周,尚德堂朗声一笑:“我们认识。”并主动伸出了手。

    焦起周急忙点头答应。

    尚德堂的目光已经转向他身后的武桂兰:“这位想必就是尊夫人了?”

    武桂兰慌乱露齿赔笑。进城后,一连串意想不到的际遇既让她发蒙,又让她有些自惭形秽。进这样的宾馆,在这样一些人物面前,自己和丈夫显得太寒酸了。有朝一日有了钱,一定要先给起周做几件像样的衣服。

    进屋后,尚德堂的注意力一直在焦起周夫妇的身上,并让他们坐到自己对面的三人沙发上,王尔品和刘宝金在两边的单人沙发上作陪。这让焦起周和武桂兰越发地局促了。刘宝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尚老,您怎么会认识焦大夫呢?”

    “在中条山上,有二十年了吧?”尚德堂的眼睛看着焦起周,面孔上挂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当时焦大夫正为重病中的夫人采药,当时你们能确定得的就是抗药性结核吗?”

    焦起周抢着说:“没问题,病历还在。”

    “如今彻底好啦?”

    武桂兰用力地点点头。

    尚德堂有一对浓密的长眉,透出了根根白丝,长眉下有炯炯的鹰隼般的目光:“能不能让我把把脉?”

    屋里的人都没有料到,老先生要当场试脉。

    武桂兰把手腕放在沙发背上,尚德堂身子前探,眼睛专注地盯着武桂兰的脸,切完了左脉切右脉,两脉都切完之后才说话:“不错,你们的生活如此不平静,内焦外寒,肝气郁结,两肺却颇安固。”

    武桂兰紧张得身上都出汗了。如果她的肺上还有毛病,就证明他们的“回生灵”秘方是假的,这第二次来告状也就算不告自败了!

    考试却并未结束,老先生又问:“你们对抗药性结核病的治愈率已经能达到百分之七十了?”

    焦起周看看桂兰,桂兰也看看他,他们面对着真正的专家,可不敢乱说。焦起周非常肯定地回答:“这个数字只会小不会大。”

    老先生拿眼睛瞅瞅武桂兰的蓝布包:“你们带病历来了吗?”

    桂兰摇头,心里却好生后悔,自己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是没有想着要带病历呢?没有病历,又怎么证明自己的医疗效果呢?

    尚德堂安慰他们:“没有关系,我还要在这儿待几天,今天要不是碰巧你们来了,明天或后天我就会去原田拜访你们。他又把目光转向王尔品和刘宝金说,人体上除去指甲、头发不得结核,其他部位都有可能感染结核病。不说世界,只谈中国,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结核病人五百九十万,其中有六十万是难以治愈的抗药性结核病。什么叫抗药性结核?没有被杀死的结核菌反弹起来,就不再惧怕药物,格外难治。结核菌也跟其他生物一样,有敏感的,有不敏感的,敏感的容易被药物杀死,不敏感的就不容易被药物杀死,不敏感的菌繁殖出来的菌也不敏感。目前,最先进的西医治疗手段,对这样的结核菌也束手无策。于是,耐药菌大量繁殖,造成世界性的结核恐怖。目前结核病的死亡人数超过其他传染病死亡人数的总和,是人类第一杀手。不要说你们的治愈率能达到百分之七十,就是百分之二十也很了不起,也是个奇迹!

    “嗬,结核又这么厉害啦!”王尔品面露惊异,终于明白焦、武二人的问题为什么会受到北京的重视了。

    武桂兰的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是第一次接触尚德堂这样的人,这样的专家对全国乃至世界的结核病状况都了然于胸,一下子就比出了自己的浅陋。被地方上的小官打击陷害受不了,而被这样的人物赞扬几句她也感到受用不起。

    一向纯正严肃的焦起周似乎也显出了些许的不自在,人家对你评价这么高,你不谦虚几句似乎不合适。他非常坦诚地承认自己和妻子学历都不高,知识太少。

    因为是同行,惺惺相惜,还是喜欢这夫妻俩的朴茂淳厚?尚德堂好像格外有兴趣,谈锋凌厉地接过焦起周的话说:“有时最伟大的恰恰是无知,正由于无知才有希望,才有生存和活下去的信心,无知带来了生命的繁衍和人类的发展。能治疗抗药性结核病的药诞生在你们夫妻俩的手上,而不是大城市大医院大专家的手上,这说明了什么呢?我并不是在鼓吹知识无用,主张交白卷,我是想强调知识也可以成为负担,懂得太多就活得太累,顾虑重重,这也不行,那也害怕。还有什么比什么都知道更腻味的呢?”

    尚德堂蓦地一阵大笑,笑得很痛快又极富感染力。

    听尚老一席话,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看上去王尔品是真诚的,他平时难得有机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能听到这样的高论。他站起身来说:“尚老,时候不早了,咱们边吃边谈怎么样?”

    尚德堂随即也站起来:“对不起,让诸位光听我说了。焦大夫他们远道而来,应该多听听他们的。”

    一行人出了房间,王尔品在前边领路,焦起周、刘宝金居中陪着尚德堂,武桂兰走在最后,她从心里敬重这位尚德堂。老先生身上有一股力量,能够让人对他肃然起敬。这是地位给他带来的魅力,还是学识、经验赋予了他超人的智慧?

    现在的男人流行穿西装或夹克,从官员到百姓,从城市到农村,谁要穿别的衣服就显得格外不入时、不顺眼。而尚先生就偏偏穿了一身深灰色的中山装,看上去那么干净,那么得体,那么儒雅,好像男人天生就该穿中山装,这是天下最好的样式。

    武桂兰也利用这段时间整理自己的思路,吃过午饭之后,王尔品和刘宝金肯定会离开,尚老先生也得休息一会儿……自己的问题最好能在饭桌上当着他们三个人的面谈出来……王尔品领着大家下到一楼,走进一个单间,门口站着两个女服务员,几碟小菜早就摆在桌子上了。

    尚德堂是何许人物,心如镜子般透亮,等大家落座后,在等菜等酒的这个空当,他提醒焦起周:“趁着他们两位领导都在,快谈谈你们的问题吧。”

    焦起周看看妻子,也就把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武桂兰身上,她责无旁贷地先开口了。考虑到眼前的这三个人多少都知道点他们的遭遇,她对过去的事情讲得比较简单,加进去一些被治愈的病历和病人的要求,着重讲了自己眼前的处境和希望能继续行医的要求。她还打开布包,拿出自己和丈夫的行医执照,各种奖状、奖旗和病人的来信……她虽然早有准备,却讲着讲着就没有信心、没有情绪了,只觉得自己太寒碜。特别是在尚德堂这样的人面前一桩一桩地述说自己的不幸,自尊心受不了。

    何况在她讲述的过程中,饭菜陆续地都端上来了,王尔品和刘宝金自然要向尚德堂敬酒、布菜,大家不可能不动筷子只静静地瞪着眼听她说。她的话经常被打断、被干扰,这更让她从心底生出一种自卑。

    多亏尚老先生,到底是修养不同,只象征性地举举酒杯,眼前的小碟子里菜都堆满了,却始终没有往嘴里送一口,一直都在凝神聆听她的话。他的下巴颏儿略略翘起,眼瞳深不可测,非常注意地盯着武桂兰,而且不插言,不打断。其他人见老先生这样,也就都不好大声地相敬相让,桌子上的菜也就越堆越多。武桂兰识趣地草草结束了自己的陈述,她可不想让自己扫兴的叙述搅了人家精心安排的宴席。

    每道菜都很精致、很漂亮,武桂兰却吃得很少,她眼前的碟子里也是堆得满满的。焦起周尽管肚子里很饿,由于拘谨也没敢多吃。

    王尔品看着嘴里正嚼着一块牛蹄筋的刘宝金说:“没有理由这么长时间不许他们行医治病呀!”

    刘宝金解释:“没有人不让他们行医,他们要制药卖药却必须要有国家的许可证。原田县卫生局做得过头了,我已经批评了他们。可他们要求有制药许可证也是对的。”

    焦起周说:“不让我们使用自己的药,就等于剥夺了我们行医看病的权利啊!”

    王尔品问:“你们为什么不去申请制药许可证呢?”

    焦起周苦笑:“我们要到县卫生局去申请,可他们已经宣判我们的‘回生灵’是假药了,而且还逼我们交出秘方。倘若我们交出秘方,那药也就不再是我们的了。”

    王、刘二人都把目光转向尚德堂:“您看这事怎么处理好?”

    尚德堂在沉默中比他说话的时候更有一种令人敬畏的东西,一直保持着一种尊严。听到地方领导询问,他才把目光对准焦起周夫妇:“我为你们两位的精神感动,一个医生的行医质量,取决于他对这个行业的信仰程度。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精神上牢固而持久的信念的支持和推动,从事一项长期的事业就更需要一种强大的理由。你们行医十几年,仍旧一贫如洗,就足以证明你们的执着和清廉。古人讲,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相治国,良医救民。医学就是叫人活而不是叫人死的,不管平时多么强大高傲的人,到求助医生的时候都怀着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平时假话连篇的骗子也得向医生说实情,他们都得把自己身体的支配权交给医生,并预支自己的感激,谦卑顺从地请医生救救自己。而现在还有多少医生当得起这样的信赖和崇敬呢?不负责任,不学无术,草菅人命,追名逐利,已经不是个别的现象了。因此,你们夫妻俩的努力就显得弥足珍贵,令人振奋。”

    武桂兰哭了。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入心入肺的话,特别是从尚德堂这样一个老专家、老干部的嘴里说出来。在她的印象里,大小是个官就敢不拿正眼看她,让她怕得腿肚子转筋还来不及,又怎会这么郑重其事地感谢她?况且,这些话当着将来的运城地委的专员和地区卫生局的领导说出来,分量就更不一样,比她自己说一万遍还管用。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两位当地的官员颇觉尴尬,既不能劝解武桂兰,这时候又不能劝酒劝菜。尚德堂看看大家,嘴角似乎流露出一丝笑意,话锋一转,饭桌上的气氛立刻变了。

    他讲道:“话说回来,你们两位是不是也太傻了?为什么不把自己这十几年的研究成果申报专利呢?你申报了专利谁还能偷得去抢得了呢?然后拿出药的成分去申请制药许可证。你不交出药的成分,国家无法测试,就不可能发给你制药证。我这次来运城的主要目的,就是了解你们是不是真的能医治抗药性结核病,如果真像你们自己说的那样,其他问题都好办。”

    焦起周陡然间精神大长:“尚老,您老在这儿等着,我现在就回原田,明天一早就把病历和药都给您老拿来……”

    武桂兰打个手势拦住丈夫,对刘宝金说:“刘局长,不瞒几位领导,我们要在原田申报专利、申请制药证,恐怕比登天还难,又总不能天天来麻烦领导,让你们给发话。这样,我想把诊所搬到运城来,一切手续都在运城办。”

    刘宝金看看王尔品,他显然已经把眼前这位经委主任当专员来对待了。

    王尔品也就能当仁不让地说:“我看这是个好主意,他们来到运城世面就大了,病人也多,更便于发挥他们的作用。连尚老都说他们药的疗效是个奇迹,我们更应该给予足够的支持。您说呢,尚老?”

    尚德堂点点头:“据我掌握的情况,运城有结核病人三万,其中耐药性结核病四千人……”

    “这么多?”王尔品一惊,“您的脑子可真好使,给我这个运城人上了一课。惭愧,真是无地自容啊!”

    “不必,我干的就是这一行,记不准数还行?”尚德堂严肃中透着机敏和诙谐,却又不乏长者的宽厚,“结核病和免疫力有关,目前西方还没有研制出可以提高免疫力的药物,唯中医能够办得到。当今世界绿色潮流已势不可挡,随之兴起了中医中药热,美国在重译《本草纲目》,日本兴建起世界最大的中成药厂,法国成立了中草药研究会,现代医学的发源地德国,正热衷于用高科技手段提取中药,他们的中药出口量仅次于日本。外国来中国留学的人很多,你们可知道他们来学什么?占第一位的是学习中医药,可见外国人并不傻。我为王主任的见识感到高兴,如果焦大夫能把诊所搬来运城,我就可以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治疗手段。”

    武桂兰已经坐不住了,见领导们刚一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并谢绝了王尔品要送他们去车站的好意。

    尚德堂又叫住了他们:“还有一件事想求二位,贵州有个小女孩儿叫朱二艳,她的姐姐是肺结核,被她的父亲活活给烧死了,为此她父亲被判了十二年的徒刑入狱了,妈妈随后也死了。这个二艳姑娘后来发现也感染了肺结核,在贵阳治了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起色,我想她很有可能感染的也是耐药性结核。能不能让她来投奔你们?费用由我出。”

    这还能不答应吗?武桂兰正求之不得地想为尚德堂做点事。

    两口子告别了三位领导,兴奋无比,一出宾馆就连跑带颠,直奔车站,一路上还商量好,第二天由起周把病历和药送来,就留在运城办理各种手续,找房子。桂兰在家里做准备,没用的破烂儿该卖的卖,卖不了的就扔,主要是把药多多地准备好,将来医疗站搬到运城后最大的坏处,就是离中条山这个大药库远了……

    卓欣运好心好意地给焦安国买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挑了个清静的时候送到他的宿舍里。岂料,他非但没有感谢她,没有幸福得跳起来,反而吊下了脸子:“平白无故我要你一辆车算怎么回事?你是瞧不起我,还是可怜我?”

    这两样都让一个男人受不了,特别还是来自一位他喜欢的姑娘,其伤害就更大。

    姑娘热身子扑凉风,被这几句不知好歹的话噎得上不来下不去,眼睛里有了雾一样的东西。本想推着自行车掉头就走,但姑娘的心七窍玲珑,即使生着气也多转了几圈,这个大家公认的好脾性的老蔫儿,这会儿是扭住了哪根筋呢?于是她便稳住性子质问:“这是你的车,你不要谁要?”

    焦安国的白净脸上泛出一层灰色,低垂着眼帘说:“我没有车!”

    “用你的钱买的,怎么不是你的车?”

    “我没有给你钱。”焦安国的脖子还是梗梗着,语气却不由得软下来了。

    “好吧,就算是我有毛病,非要平白无故地送给你一辆车,就值得你这样翻脸?”姑娘这一串话可把焦安国又抵到了墙犄角。焦安国开始浑身不自在,脸色也由灰转红。一个姑娘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叫他无地自容。他心里想拒绝的真正理由却说不出口……时下年轻人订了婚,男方要给女方买一辆自行车,他们怎可以倒过来?再说他俩的关系还没到那个程度,自己什么都还没有给对方买,反倒要接受人家一辆自行车,这个礼太重了,让他的自尊心受不了。

    焦安国受罪了,说又说不出,推又推不掉,憋得满脸通红。

    本来正生着气的卓欣运一见他这副窘样反倒笑了,这是那种妩媚的、阳光灿烂的俏笑,露出了坚实洁白的牙齿,声调也变得无比柔和:“好啦,就算是我的车,借给你骑还不行吗?我看你这些天真够忙的,每个星期都得回家,还一有空就往山上跑,有辆车子多少也能省点劲儿。”

    卓欣运怕让别人看见再生出岔头,把该说的话说完就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加上一句:“你要是不喜欢,就再把它卖了吧!”然后咯咯笑着跑走了。

    说实话,这辆车子对焦安国来说正是雪里送炭。

    每周他都要挑两麻袋药回家,现在骑着车驮回去可就方便多了,即便一次驮不了,再多跑几趟也不费什么力气。他以前采药是凭兴趣,采多采少无所谓。现在采药可是有指标了,这指标就是越多越好,母亲恨不得把整个中条山都随着她的医疗站一块儿搬到运城去。自己采的药不光是图省钱,更主要的是疗效好。上山采药,从矿区到山脚还有不算短的一段路,如果能骑着车子去就不算什么了。

    焦安国像迷上了中条山,上早班下午进山,上中班上午进山,上夜班睡醒一觉起来就进山,等吃过晚饭再睡上一小觉。

    在一个倒班的日子,他吃过早饭后带上干粮和水,准备在中条山上待一天。天气越来越凉,趁着还没有下雪,能多采就多采一些。他骑车刚离开宿舍区,看见卓欣运站在道边像在等人,他想下车,姑娘却飞身坐到他的后车架上。他没有提防,车把一阵摇晃,姑娘赶紧搂住他的腰。他的腰际陡然一颤,向周身送出一股热流,双腿猛地加力,在冲动中掌握住了平衡。

    他侧着脸问:“你去哪儿?”

    问的真是废话,但卓欣运答得非常脆生:“跟你去采药啊!”

    从声音可以听得出,姑娘的心情也像这早晨的天气一样晴朗。

    焦安国心内畅快,两腿如同注入了一股强力,后面驮着一个人反觉得比蹬空车更轻省。在他们的东面,太阳还是一个滚圆无光的红球,好像跟他们的自行车保持着平行的距离飞升,车快它也快,车慢它也慢。

    卓欣运又问:“天这么冷了,山上还有药可采吗?”

    焦安国乐颠颠地为她解释说:“春天有春天的药,秋天有秋天的药,季节不同药性不一样,地点不同药性也不同。同是一味药,长在南方跟长在北方药力就不一样;同是一个人,吃同样的药,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效果也很不一样。”

    “所有的药你都能认识?”

    “不敢说,中草药上万种,我怎么可能都认识?可中条山上的大部分药,或者说经常用得着的药,能认个八九不离十。”

    “我们能挖着人参吗?”

    焦安国大笑,故意抖动车把。

    卓欣运又抱紧他的腰叫喊起来:“你干什么你?”

    “你是不是神话故事看多了,想上山寻宝啊?”焦安国借机讲起了人参的故事,“野山参之所以值钱,是因为稀少,它稀少是由于有骨气——如果有人或笨重的动物踩了人参的苗,它就不再生长,要在土里休眠几年甚至十几年后再重新长芽,或者干脆转移到别处去再重新发芽生叶。”

    “真的?神了!”卓欣运充满惊奇,不只是对人参的性格,还有对焦安国的叙述能力——他要真想讲一件事情的时候就能把它讲得绘声绘色,娓娓动听。

    姑娘爱听这类知识,又鼓舞了安国。人们之所以把找对象称为“谈恋爱”,可见恋爱是需要“谈”的,要有大量的话可说。他继续贩卖关于人参的知识:“人参的谐音就是人神,人形之神。参是二十八星宿之一,《说文解字》上认为星落地成参。所以人参被誉为百草之首,群药之王。但人参又跟人一样,在刚挖出来的时候,每一棵人参都像一个人,形态逼真,活灵活现,晒参场如同一个浓缩的人类社会,男女老中青,生旦净末丑,应有尽有。阴性参和阳性参的药性也不一样,中年参和老参的药性也有差异……”

    他们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姑娘的前胸贴着小伙子的后背,享受着大山四野的安静和清新的空气,说着相互感兴趣的话题,一下子觉得两个人的关系亲近了不少。

    他们眼睛还在看着,耳朵还在听着,嘴还在说着,心里却润润地体验着自己年轻的爱情。

    远远地已经看得见矿区的围墙了。

    当年建矿的时候有点跑马圈地的味道,反正中条山是国家的,尽量把范围画得大一些。矿区的围墙砌到了半山腰,车间却集中在前半部,后边有一少半的山地就那么荒着,残红败绿,草杂花乱,让人立刻感到了秋的萧瑟。可只要抬起头,看看矿区围墙外面的山上,重重枫红,如火如霞,又立见秋的饱满和辉煌。

    焦安国一直将自行车骑到矿区的北门。他先从前边掏腿跳下车,然后将车停住,才搭手扶卓欣运下了车。

    从守门的小屋里走出一个老工人,身躯臃肿,头如一个大倭瓜,沟沟坎坎,甚是可怖。幸好他笑容谦卑,似乎跟焦安国很熟悉,还主动打着招呼:“小安子,又要上山哪?”

    焦安国乐呵呵地应道:“是啊,到这儿来不上山还能干什么?”

    “今儿个天气好,可以多采点药。”大脑袋工人感慨还不少,“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当年你父亲就老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但是老割老长,割一回没有几个月就又长出新尾巴来了,开荒种菜,养羊喂鸡。当大夫的时候干这一套,下放当工人还干这一套。咳,当时没长过资本主义尾巴的人,不知道那种尾巴的好处,等到知道尾巴的好处了已经晚了。现在又该是你长尾巴的时候啦……”

    卓欣运被逗笑了,含蓄而轻轻地微笑着。

    “行啦崔大爷,别再讲你那过五关斩六将了。”焦安国跟老头儿开着玩笑,从包里拿出一个饭盒大的收音机,摁动开关,立刻有乐声传出,他递到老头儿手里:“修好了,有了毛病再找我。”

    “好小子,我知道你的手灵。”守门的老头儿待在这个地方,一天也不准能见到一两个人,好不容易有个熟识的人来自然要多搭讪几句。他虽然在跟焦安国说话,眼睛可是一直在瞄着卓欣运:“安子,这是对象吧?”

    焦安国并不正面回答是或不是:“跟我一个车间的。”

    老头儿又发感慨:“还是你爸爸有福气呀!”

    “你的福气也不小啊,在这儿看大门,又干净又清闲,多美呀!”焦安国把自行车放在小屋门口锁好,领着卓欣运走出北门。

    老头儿在他们身后又大声嘱咐了一句:“在山上要小心哪!”

    焦安国随口答应着。

    卓欣运感到奇怪:“你怎么跟这个胖老头儿这么熟啊?”

    “嘿,他跟我们家可是老相识了,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他就带着人抄我们的家,封了我们家的门。”

    卓欣运一惊:“他是谁呀?”

    “过去矿区医院的院长崔干臣,以后爬到了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位子上,‘文化大革命’一结束又被打成‘坏头头’,下放到车间当工人。前几年身体不好,就来守大门了。”

    卓欣运侧过脸来认真端详着焦安国:“刚才我看你们俩的关系还挺不错嘛!”

    “咳,事情都过去了,他也够倒霉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道过歉了。”

    卓欣运似心有所动,却没有再吱声。

    他们先走到一个背风向阳的山洼子里,旁边放着一个破柳条筐,插着一块木板,上写“选矿车间药场”。地上摊晒着一大片半干的各式各样的草药,焦安国从地上捡起一把旧木杈,开始翻药。

    卓欣运觉着新鲜:“你的鬼点子可够多的,干啥还要打车间的招牌?”

    焦安国冲她一笑,满口整齐的白牙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如果打我自己的旗号不又容易被人抓住尾巴?车间的旗号辟邪,主要是防备小偷。其实哪有人会偷这个!”

    卓欣运也下手帮着翻药,将晒药场的药都翻了一遍之后,焦安国背上那个破筐,引导着卓欣运开始上山。今天不能有丝毫的闪失,他躲开过于险峭的路,顺着慢坡往上走,腿下草深迷路,黄叶没脚,一片片顽强的野菊花,开得翠叶金葩,生机盎然。

    卓欣运是第一次进山,充满好奇,看什么都新鲜,还没有采到药先掐了一大把野花。

    老天也真心作美,阳坡上没有风,被太阳一晒,他们暖融融浑身舒泰。

    焦安国看见一棵天南星,支开伞一般的绿叶,垂挂着小葡萄似的红果实,挖出来是蒜头一样滚圆的块茎。卓欣运高兴,就要用手去抓,被焦安国挡住:“你别碰,它的根上有毒,晒干以后用竹片一刮,皮就掉了。”他连根带叶一起丢进自己的筐里,然后讲解天南星的药效:“祛风痰,解痉痫,止肺胸疼。”

    跟着,他又发现了旋复花、猪牙皂、禹白附、地榆……

    每采撷一味药,焦安国就讲解一番,从药的名称、特点到性能。

    或许因为这些知识是从自己的男朋友嘴里说出来的,或许因为山里的景色太让她兴奋了,卓欣运发觉自己对这些草药非常感兴趣。以前她印象中的草药是味道呛人的干草棍子,没想到草药原来还曾经这么鲜活、动人,每一味药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是大自然的生命之花。

    她喃喃而语:“怪不得你这么喜欢学医,我要是你也会爱上这一行的。”

    卓欣运渐渐发现,焦安国并不把看见的草药都采下来,而是挑挑拣拣,丢三落四,就不断地提醒他。焦安国却说:“自古来采药是有规矩的,遇药者留小采大,逢三择一。谁将所见之药悉数采光,必遭报应。”

    卓欣运心里一动,停下手盯住焦安国,这个人的身上在不经意间老露出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东西。可能正是这些东西强烈地吸引了她,又让她难以理解。大家都年龄差不多,学历差不多,所知道的东西也应该差不多,可焦安国的脑子里是怎么装进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知识?这也许跟他所受的家庭熏陶有关系……

    姑娘黑湛湛的瞳仁里有火苗在烧灼着他,她问道:“所有采药者都能像你一样遵守这老规矩吗?”

    “不能因为有人可能不遵守规矩,你就也不遵守。”焦安国回答得很随意,他的眼睛忙于在林木和草丛间搜寻,说话似乎是为了不让女伴感到沉闷、枯燥。“你还记得苏格拉底吧?他是主张要有法律的,可他自己却被错判入狱,还要处以死刑。他的学生要救他出去,也能够救他出去,他却谢绝了,最后以自己高贵的生命证明法律的严肃性,即使有时过于极端甚至是错了,也得维护法律的尊严。中条山也有自己的法律,真正从医的人是不可能不爱惜大自然的,我们的全部中药都取自大自然,甚至连我们的生命本身也是仿照大自然的形态创造出来的。比如大自然中的山脉、河流、海洋、丘陵、盆地、平原、森林、草地等等,都可以在人的身上找到相当准确的对应。现代人越来越认识到生命就是自然,自然就是生命,岂敢儿戏!”

    卓欣运说:“你要不就是一句话不说,要不就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好像你干什么事都能讲出一通大道理,都必须有一种理论在支持你的行为。”

    焦安国听不出这是赞扬还是挖苦,抬起头看见姑娘嘴角挂着轻盈的微笑,他也嘻嘻一笑,双眼一眯缝,露出一股坏劲儿:“我是瞎说,乱白话。”

    他背上的柳条筐里已经装满了,就地薅了几把老草蔓子,搓成一根草绳,把筐里的药拿出来捆好,还放在原地,等下山的时候再捎上。

    卓欣运帮着他捆药,没留神被一株刺五加上的尖针扎了食指,疼得她“哎哟”一声撒了手。她以为是被什么毒物咬上了,狠命地甩手。

    焦安国抓过她的手说:“刺五加无毒,没有关系的。”他用牙齿轻轻咬了咬她出血的手指肚,再放进嘴里吸吮一番,然后掐了几片血山草的叶子,用手指碾碎后敷到她的手指上:“这叫景天,又称土三七,专门止血止疼。”

    她的手指早就不疼了,却没有马上抽回自己的手。眼睛水汪汪地看着焦安国,有了某种渴望和对这渴望的恐惧。小伙子处理完卓欣运的手指,也没有马上松开自己的手,他从姑娘的指尖上有了某种感应,抬起脸,眼睛看到了眼睛,黑沉沉,紧张,热切,充满企盼。焦安国把自己干渴的唇慢慢凑上去,刚一接触到卓欣运的唇,就像被火钳子烫了一下,被猛地推开了。姑娘用力很大,焦安国被推得一个趔趄,站稳后睖睖睁睁地看着卓欣运。

    卓欣运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吓得低垂着眼帘不敢看他。他低声表示歉意:“对不起,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过了好半天,卓欣运俊俏的脸又变得绯红,小声吭哧着:“你可真坏,这会不会怀孕哪?”

    “什么?哎呀,我的大小姐!”焦安国这一通笑啊,笑得自己眼里有了泪,也笑得卓欣运那紧绷着的神经松弛下来。

    焦安国停住笑,坚定地把两只手搭在姑娘的肩上,脸对脸地盯着对方的眼睛,口气也变得非常严肃:“你的学是怎么上的?念书都念傻了,哪本书里写着接吻能怀孕?怀孕不是嘴的事,也不是手的事,更不是拥抱的事,得正式结婚入洞房,有实质性的身体交流……嗨,你难道就没有看到过配猪配马吗?哦,你长在城市里,难怪呀!”

    卓欣运羞得不敢抬眼,却越发娇媚可人。

    焦安国情难自抑,双手箍紧姑娘的身体,把她圈进自己的怀里,不再让她冒傻气挣脱掉。他们之间早就心照不宣的爱恋,这一会儿疯狂般地明朗了,带着他们二十岁的莽撞,也带着他们二十岁的怯弱。他非常小心地慢慢地吻着,但吻得很烫,很动情,爱之流充溢而出。她的反应也慢慢地醒了、活了,有了回应,有了热度,终于全身都烧起来了,蓬蓬勃勃有了声色。

    四周寂静,太阳当空,山野间有巨大的热气团在包裹着这对年轻人……

    12.城里的病人

    破家值万贯。

    武桂兰原来想得挺好,有些没用的东西能扔就扔在下古林,不再往运城带了。可真到了搬家的时候,没有多少是舍得扔掉的,摸摸哪一样都觉得还有用,破破烂烂的,在大门口码了一大垛。

    还不到晌午,运城的卡车就到了。装车主要是靠焦安国和郝武长,光药就装了多半车厢。不管别人怎么看,说是破烂儿就算是破烂儿吧,只要他们自己认为是贵重一点的就放在底下,不值钱的玩意儿摆在上面,路上颠簸,就是给甩掉了也不至于心疼。

    这是焦安国的主意,郝武长不同意,不同意也得按安国的主意办,因为这毕竟是焦家在搬家,而不是郝武长在搬家。很显然,他们两个人相互不喜欢,却又不得不容忍对方。焦安国厌恶自己的姐夫是明的,而且还有点理直气壮。郝武长不喜欢内弟是暗的,似乎是无来由地出于一种本能的排斥。可他们仍旧得在一起,只要焦安国从矿上回来,就得跟郝武长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这大概就是人的无奈,许多家庭许多单位,不也是如此吗?感情是感情,关系是关系,关系并不是全由感情确立的。一旦被确立了某种关系,相互喜欢不喜欢感情上合得来合不来,就都得服从这种关系了。姐夫和小舅子又算得了什么?喜欢就多看两眼,不喜欢就少看两眼。而焦最婵对郝武长,她自己看着恶心,别人也看着恶心,还不照样成了夫妻?喜欢也得天天看,不喜欢也得天天看!

    焦起周留在运城筹建新家和新的医疗站,可想而知他会有多忙,没有跟车回来参与搬家,下古林的事里里外外就都由武桂兰照应。她还有一项主要的责任,就是照顾好从运城来的卡车司机。老话说,连衙门口的门墩儿都大三辈儿。这辆大卡车可是人家王尔品给找的,真是帮了大忙。要不然这么多破烂儿。怎么弄到运城去?若是租车搬运还不知要花多少钱哪!这下可好了,既省心又省钱,只要给司机买一条烟,中午和晚上管两顿饭就行了。武桂兰实实在在地又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威力,当官的要害你是一句话,要帮你也是一句话。她只是还没有想通王尔品为什么会这么好。是要当专员了,想事事处处都给人留下好印象,还是看尚德堂老先生的面子?

    看起来又不像,她和焦起周第一次进城上访的时候,人家对他们也很不错嘛,这说明王尔品天生心眼儿好。当官的也各式各样。平头百姓想要干成点事有多难啊,没有贵人相助绝对不行。尚德堂是他们家的大贵人,王尔品也是他们的贵人。以前多灾多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没有真正认识当官的,或者说认识了也没能处理好跟他们的关系。等到了运城安定下来,她一定要跟起周好好商量一下,怎么感谢这些贵人,让孩子们永远记住这些贵人的好处。

    焦最婵蒸了一大锅戗面馒头,底下熬了半锅白米绿豆粥,炒的肉丝粉条、白菜豆腐、油炸小干虾米,还有一碟香油葱丝拌咸菜。这是他们在下古林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再加上即将进城的兴奋,一家人陪着司机吃得热热闹闹,整个一顿饭的话题就是运城。

    他们身上都贴着农民的标签,除了安国,其他人至今还是农业户口,却就要生活在运城啦!在他们目前的视野里,运城才是真正的大城市。跟运城相比,原田算什么?不过是个小县城。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而且是往高处走。他们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连懒鬼郝武长这两天都变得又勤快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就要成为城里人了。对一个中国的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能到城市里生活更让他神往和激动的呢?

    唯一在饭桌上没怎么说话,眼里还好像老汪着泪的,是已经改姓王的最红。在她小的时候,焦王两家都住在矿上,焦家的生活不如王家的生活好,她还不大懂事。时间飞似的就过来了,家里人搬到了属于乡下的下古林,她却仍旧住在城市般的矿区里,什么时候想了都可以跑过来,心里也没有觉得太难受。这一次可就不一样了,是真正和家里人的分别,让她体会到改了姓的孤单和不幸。她已经在上小学六年级,是个敏感且心思很深的孩子,她开始憎恨自己的亲生父母,羡慕和妒忌姐姐妹妹。可她又不愿意这样,她不想恨父母和这一家人……

    安国安慰她:“矿上不是还有我嘛,没事就到我宿舍来玩儿,等我回家的时候就捎上你。”

    武桂兰心里最疼,她一直都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就许愿说:“等明年你上中学的时候,叫你哥哥送你到运城来上。”

    赶早不赶晚,一吃过饭,司机就催促上路。

    驾驶楼里还可以再坐两个人,安国想让姐姐、妹妹和母亲都挤在楼子里,自己和郝武长在车厢上面押车。武桂兰却忽然改了主意,把儿子拉到一边说:“你就不要跟车去运城了。”

    焦安国一愣:“这么多东西我不跟去怎么行?到了运城搬搬弄弄的事还多着哪!反正我已经向车间请了三天的假。”

    武桂兰说出自己的忧虑:“我怕等会儿光丢下红儿一个她受不了,我们走后你把她送回家去,运城的活儿是干不完的,等你歇班回去再干呗!”

    焦安国没有打愣就有了主意:“叫最红跟咱们一块儿去,也让她看看新家,高兴高兴,等我回矿的时候再把她带回来。”

    嘿,这么简单的办法自己竟没有想到!同时,武桂兰的心里又感到一阵宽慰。儿子确实是长大了,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好像突然间就有了责任感,有了权威性。焦安国拿着自己准备在车上穿的棉大衣走到最红跟前,刚跟她说了几句,最红就高兴起来。焦安国把大衣给她穿好,然后把她举到高高的车顶上。

    最芳又从驾驶楼里探出头:“哥,我也要坐到外边去。”

    最婵警告她:“外边可冷啊!”

    最芳使性儿:“人家要看景儿嘛!”

    “好吧,正好跟你二姐做伴儿。”焦安国答应了,他先爬上车,从一个纸箱子里掏出父亲的一件旧棉袄,又给小妹妹穿上,把她安顿在最红旁边。

    他和郝武长又用大绳把车厢上的东西都拴牢靠,自己才最后一个爬上车。车厢上码成了一座小山,两边各留出一块坐人的地方,他坐在车厢右边的最后面,脸正好对着两个妹妹。郝武长坐在车厢的左面,他们中间隔着家具和高高的行李垛,像墙一样把车厢分成两间小屋,谁也看不到谁,也省得他们相互看着都不顺眼。

    焦安国用手拍拍车帮,给司机发出开车信号,卡车在人群中启动了。

    村干部和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来送行。这么多年,下古林人谁还没有生过病?无论早晚也无论有钱没钱,武桂兰两口子随叫随到。他们这一走,往后下古林人看病还不知怎么办呢?下台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老支书陈广立,站在道边上又借机骂开大街了:“人家在这儿的时候整人家,村里也不站出来替他们说句话,现在可好啦,一步登天要搬到运城去,看你下古林的人再病了找谁去?还能大病小病地都往县上跑啊?县医院是那么好进的吗?去一次不把你讹死才怪哪!”

    村民们也随声附和,说什么话的都有。车上车下摆着手,喊着告别的话、嘱咐的话。农村人告别不说“再见”,而说“再来”,有空“再来”,一片“再来”。

    汽车缓缓地开出村子,一上公路就快了,眨眼钻进了中条山。

    霜打山林,风卷黄叶,断岩挂飞瀑,一径转羊肠。刚开始,两个小姑娘的眼睛不够使的。时间一长,随着卡车的颠簸,就都有点困了,把脑袋缩进了棉衣领子……焦安国赶忙招呼她们:“唉,不能睡觉啊,一睡着了准感冒!”

    两个小姑娘使劲睁大眼睛,没过一会儿眼毛就又往一块儿粘。

    焦安国要不停地想法子逗她们说话:“你们两个居然还睡得着,小芳,城里的学生可比下古林的学生成绩好,你转学到运城能跟得上班吗?你可别降了级,让城里学生瞧不起咱。”

    最芳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唬住的,黑眼珠一瞪:“不可能,老师早就告诉我了,城里学生不如农村学生用功,也不如农村学生扎实,我的数学不论到哪里都保证不会掉下前三名!”

    “嗬,真敢吹呀!那语文呢?”

    “语文也差不了,老师说农村的学生写作文,词汇比城里学生丰富。”

    焦安国笑了:“你们老师是个狂妄分子,教出了你这么一个狂徒。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中条山,你就背诵一首关于中条山的诗让我们听听。”

    最芳被难住了,小脸一红歪了个词儿:“课本上没有。”

    “课本上没有课外有,我们天天看着中条山,你们老师就不给你们讲几句描写中条山的诗歌?你的词汇不是挺丰富吗?”

    “哥,你会吗?”最芳的嘴茬子很厉害,改守为攻,“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诗!”

    “要有怎么办?”

    “你教我呗!”

    “听着,明朝周礼乐写过一首七律,题目是《中条秀色》:

    层峦绝岩笔难形,

    谷口樵歌更可听。

    远树云拖千丈绿,

    断崖天挺一峰青。

    岚光暖翳芙蓉障,

    黛色晴开翡翠屏。

    登览不知归骑晚,

    满襟风露逼青冥。

    焦安国一句句地讲解给两个妹妹听,最芳听得很认真,等安国说完了,她眨巴眨巴眼睛说:“哥,你的学问比我们老师还大。”

    “你又想转什么鬼心眼子?”

    “我还有个问题不明白,能问你吗?”

    “哈,我想考你没考成,倒变成了你考我了!说出来听听。”

    “什么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哇?”

    焦安国脸一沉,眼睛朝左车帮瞄了瞄,压低嗓子说:“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最芳也小脸一绷:“人家听到有人这么说,不懂,问问还不行吗?你不会就说不会,别歪词儿。”

    被小丫头这么一将,焦安国只好给她们解释:“《西游记》里唐僧去取经的西天叫印度,在咱们国家的西南方。印度国内有一种风俗,婚姻嫁娶必须严格遵照长幼顺序依次而行,姐姐没有出嫁,妹妹是断不能结婚的。如果姐姐迟迟找不到婆家,而妹妹又和别人订了婚,为了不影响妹妹出嫁,姐姐就得在妹妹结婚前的几天随便选择一样东西结婚,比如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条狗、一只鸡等等。等姐姐跟这些东西举行完婚礼,妹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嫁了。”

    两个小姑娘听得瞪大了眼,最芳忍不住咋呼起来:“哎呀,还有这回事?”

    “听着,在咱们国家南方的有些地方,也有类似的风俗。凡女子与男方定了亲,如男方出远门长年不归,或男方重病缠身起不了床,男方的家长就可以找一只雄鸡,代替新郎迎娶女方进门。当地人管这个就叫‘嫁鸡’。我猜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能就是从这儿来的。”

    最芳看着最红,做个怪样,吐吐舌头。

    最红只是轻轻一笑。在哥哥和小妹打嘴仗的时候她就一直这么静静地听着,该笑的时候陪着咧咧嘴,却始终不吭气。实际上她也插不上嘴,看着最芳想说就说想笑就笑,她也眼热,可就是做不到。也许只有在亲生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完整自然的性格,心里没有一丁点暗影。

    安国总算成功地打发了坐车的寂寞,哄着两个妹妹没有在冷风中睡着了。

    汽车终于爬出了中条山,公路两边楼房渐多,离运城已经不远了。

    卡车绕到运城东部,停在一所刚刷完白浆的房子前。

    其实,武桂兰和孩子们从老远就已经在打量这座房子了,下车后顾不得卸东西,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查看新房子。武桂兰先就喜欢门前的这条大道,豁豁亮亮,好找好记,病人们来来去去也方便。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大牌子——

    运城中医结核病防治院

    大家围在牌子前,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最芳的双腿因为坐车时间太长变麻了,她踮着脚用手在牌子上划拉来划拉去,高声嚷嚷着:“真滑溜,这字写得多好看哪!”

    焦安国小声问母亲:“原来不是想叫诊所吗,怎么成了医院啦?”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武桂兰受罪受惯了,挨整挨怕了,遇事先不敢太往好里想,在兴奋中还藏着几分疑虑和不安。

    焦起周听到动静,从医院里边出来了。家里人有近一个月没有看见他,觉得他整个人瘦下去一圈,四方脸变成了长乎脸,头发白得更厉害了,眉毛倒是长长了。但他精神头儿很好,刚理了发刮了脸,身上的白大褂是新的,一副城里大夫的派头儿。

    最芳欢叫一声就蹿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唧咕道:“爸,人家可想你啦!”

    最红也走过去,只轻声喊了他一声。焦起周却立刻把二女儿也揽进怀里:“你跟来太好了,认识了门以后就能自己来了。”

    从医院里走出几个男病人,其中一个人手里托着一大包鞭炮,对焦起周说:“焦院长,让我们给帮帮忙吧?”

    “不用不用,你们不可用力。”他对儿子和女婿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卸车!”

    在卸车的工夫,有人把鞭炮挂在道边的树杈上点着了。

    劈里啪啦,烟雾飞腾,行人驻足,邻人围观,立刻有了乔迁和新医院开张的喜庆气氛。焦起周领桂兰进了医院,进门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后面一拉溜有三排房子,每一排都有十几间。桂兰心内一喜:“这么宽敞,打着滚儿用都有富余。”

    焦起周告诉正往里面搬东西的安国:“我们自己的房子都在第一排,办公室、药房、宿舍,搬来的东西该往哪儿放,看门上贴的字条就明白了。”他说着话先推开了办公室的门,让桂兰走进去。迎面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的两边是两条摄人魂魄的大字,极其醒目。只要进屋就不能不看见它,只要看见它就不可能很快地再把眼睛移开——

    神州到处有亲人不论生地熟地

    春风来时尽著花但闻藿香木香

    左下角的落款是“尚德堂”。

    武桂兰赞赏不已:“这药名可用得真妙,不是大夫很难写得出这样的对联。我心目中想象的老大夫就应该是尚老这样儿的,学识渊博,修养精深,温文尔雅,又待人宽厚。”

    这其实是里外两大间,外面是治疗室,两张办公桌一张单人床。里间是药房,靠墙摆着一溜柜子,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混合了大白和新家具的气味。

    焦起周领着妻子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下去,准备用来存药、制药的房子里全都空着,准备用来住人的房子里都放有一张崭新的大床,还散发着油漆的清香。他们在下古林睡的是土炕,而土炕是无法搬到运城来的。成为城里人的第一步,就必须得有张床。

    武桂兰问:“你哪儿来的钱买了这么多新家具?”

    焦起周笑得非常开心:“你仔细看看,这都是用两张单人床拼成的,只是重新上了一遍油漆。”

    “单人床是哪儿来的呢?”

    “这里原是‘文革’期间从省里派下来的医疗队的大本营,单人床有的是。”

    武桂兰不明白,只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焦起周自己就在运城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这样一座医院,还有里边的这些东西,叫她怎么能听得懂?但她也不想再问了,眼下乱糟糟的没法说话,等晚上安顿好了再说。

    最婵和两个妹妹抱着被褥衣服来到他们跟前,不知往哪个屋里放好。焦起周说:“反正就是这些房子,你们谁愿意住哪一间自己挑。”

    最婵为自己和郝武长挑了西头最靠边上的一间。

    安国背着过去放在父母房子里的一个旧柜子走过来,对最芳说:“你这会儿也可以自己住一间啦!”

    最芳却又扭膀子又摆头:“不,我害怕,我要跟爸妈住一间。”

    “瞧你这出息!”安国在第一排的中间选了两间通着的房子,“这儿好,爸妈住外间,你跟最红住里间,我住在你们西边,前后左右都是人,把你护在中间,总行了吧?”

    小丫头一阵欢呼,冲进屋子铺床放被。

    焦起周又领武桂兰绕过尚未收拾出来的第二排房子,来到最后一排。目前只占了三间,最头上的一间里住着四个女病人,看见他们进来,立即显出病人惯有的虔诚和敬重,在床上躺着的也赶忙坐起来,坐在床边的立马站起身,嘴里一迭声地喊着焦院长……

    病人的消息最灵通,关于焦起周两口子的故事不知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早就在病房里传开了。此刻他们一见焦起周身边的武桂兰就知道她是谁了,却不知该怎么称呼,也就不好意思打招呼。焦起周向病人们介绍自己的妻子:“这位是武大夫,说得保守点医术不低于我,我稍微谦虚一点就得承认武大夫高于我,今后你们的治疗也主要由她负责。”

    病人们开始赔笑、点头,正式喊她武大夫。

    靠近门口的床上坐着一位很年轻的姑娘,面庞显得柔和淳朴,有一双带着惊恐和温情的眼睛,躲避着武桂兰的盯视。焦起周介绍说:“她叫杨希,母亲死于肺结核,她十六岁开始发病,一次吐血半脸盆,后来不敢再让家里看见,就偷偷地往猪圈里吐,四处求医却久治不愈,家里把寿衣和棺材都准备好了,她带着五百块钱就准备死在运城。地区中心医院诊断为血播性结核,转到我们这儿才七天,烧已经退了,饭量也有所增加。”

    挨着杨希的是个城里媳妇,穿着漂亮,高耸着两个乳房,眉眼间透着一股麻利劲儿,不等焦起周开口,先自我介绍起来:“武大夫,我叫刘素爱,是运城工商行的。今年初乳房里长了个蚕豆大的疙瘩,工作太忙就没怎么介意。后来开始疼,疼起来受不了,心里嘀咕就去医院检查,有的医院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倒先把我给吓唬一通,查来查去确诊是乳腺结核。我一听结核就放心了,都这个年头了,结核还不好治嘛,拿了点药就回家了。可能是在检查的过程中这个大夫捏那个大夫掐的,把这个疙瘩给闹腾惊了,没有几天的工夫两个乳房竟肿得大了一倍,里面的硬块也有拳头那么大了……”

    最里边有个像是陪伴病人的女人插嘴说:“你这么一个漂亮人得个病也是漂亮的,挺着两只大奶子这么馋人,谁不想捏巴两下!”

    “滚一边子去,这儿正说真格的哪!”刘素爱笑一笑,继续冲着武桂兰讲她的故事。“男的感受不到,女人都知道乳房疼是啥滋味儿,躺着疼,坐着疼,站着疼,走道儿更疼,怎么着都疼,疼得我真不想活了。家里人把我送到医院,医院里说除去手术没有别的办法。我晕刀,见不得血,正耗着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听说这儿可以不动刀子也能治我的病,我乐意来,人家原先那家医院也恨不得快点把我给推出来。前天下午两点多钟来的,焦院长把‘回生膏’在微火上烤了烤给我贴上,不到六点钟,我就觉着胸口凉丝儿丝儿的,疼痛紧跟着就减轻。多少天没有真正睡过好觉,那天可美美地睡了一夜,还做美梦到水里游泳,逮了条大鱼……”

    连武桂兰都被她说笑了,走近了隔着绛红的毛衣摸了摸她左胸上的病块:“还疼吗?”

    “还有一点。”

    “‘回生膏’治这个最快。”武桂兰的眼睛已经开始转向里面的另两个病人。有个年纪大的看上去最重,刚才两位医生进门的时候被陪床的年轻女人拥着坐了起来,武桂兰走过去又扶她躺下。陪床的是病人的女儿,焦起周让她介绍自己母亲的病情:“三年前刚一得病的时候是牙疼,可治了一年都止不住疼,后来查出是双肺浸润型结核,并且已经形成空洞。住院后大量使用雷米封、利福平、链霉素等现在治疗肺结核的特效药,一开始有效,三个月后发生抗药反应,病情一点点恶化。起不了床,吃不下饭,连水也喝不下去,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正要出院回家准备后事的时候,被转到这里来了。”

    武桂兰摸摸老人的额头,安慰说:“别担心,二十年前我也得过空洞型结核,比你现在还重,已经昏迷不醒了。所以才把能治好我的病的那种药定名叫‘回生灵’、‘回生膏’!”

    他们走出女病房,又走向另外两间男病房。在病人们看来,焦起周和妻子的身份像倒了个儿,他像个陪着院长查房的医生,而武桂兰则更像院长。

    男病房里热闹,病情轻一点的病人帮着搬东西刚回来,说说笑笑正洗手,有人拿起饭盆准备上街去买饭,见焦起周过来就先发问:“院长,什么时候咱医院里也开伙呀?”

    “快啦快啦,我正在找厨师,短了一周,长了两周。”焦起周顺嘴答应着,却开始有选择地向武桂兰介绍病例。有的人三言两语,有些稀奇古怪的典型病例,说得就详细些。

    屋里站着一个拄拐的高个青年,容貌俊朗,气质沉郁,在病房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焦起周介绍说:“这位是江华,前些年大学毕业后分到山区一个畜牧场接受再教育。你猜畜牧场给他派了个什么活儿?每天拿着铁锹在山上到处找坟挖坟,收集棺材板。因为畜牧场要增产节约,要用棺材板当柴火烧猪食。每次敲开腐烂的棺木,都会从里面暴出腐毒恶臭的秽气,直冲肺腑,真是匪夷所思。后来不知怎么就得了骨结核,小腿肿得像大腿,大腿肿得像腰。太原、西安的大医院都去过了,花了上万元,不仅没有见效,反而越治越重。最近医生告诉他只剩下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截肢。这么年轻,一截肢不就废了吗?现在结核已经感染到肺,可谓雪上加霜。”

    武桂兰一声未吭,眼睛迎着江华探询和求助的目光,心里却翻江倒海。运城到底是不同于县城,这里的世面可真大,什么闻所未闻的病例都见得到,各地治不了的病都推到运城来,运城大医院治不了的又推到他们这儿来。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家才一路开绿灯让他们搬到城里来的吗?

    这想法倏地刺激出她的一股精神……

    另一个病人看她不说话,猜测她大概是被眼前的怪病难住了,就说:“武大夫,我们都是叫大医院给推出来的,你不会再把我们给推走吧?”

    “不会。”武桂兰声音不高,却说得斩钉截铁。

    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华开了口:“通过这些日子的治疗,我相信这儿能创造奇迹,可以专治大医院治不了的疑难杂症。”

    “可不能这么说,并不是我们比人家大医院高明,只是碰巧我们能对付耐药性结核。这种病是叫各种抗生素培养出来的,目前西医还拿它没办法。”武桂兰的目光忽然落到靠墙角的一张床上,上面躺着一个头发老长、脸瘦得像活鬼一样的人。

    焦起周说:“他是黄福根,得的是稀屎痨。”

    嗯?武桂兰一时没有听懂,侧脸看了一眼丈夫。

    不用焦起周细说,同病房的人争着讲起了这个黄福根的怪病。他是个愣头青,老吹嘘自己胆子大,同村的一个年轻人跟他打赌,问他你胆大敢往死人嘴里灌米汤吗?黄福根自然不会说不敢。那个人就说出啥地方刚死了一个人,还没有埋,你在今晚半夜十二点,敢往那个死鬼嘴里灌下半碗米汤,就算你赢,我输给你一盒过滤嘴。你要不敢灌,今后全村人都喊你胆小鬼,你输给我一条过滤嘴。

    到半夜,黄福根果然按指定的地方找去了。那儿真的死了人,搭着灵棚,挑着白幡,棚口立着哭丧棒,棚中间的木板上停放着一具死尸,身上盖着黄布,上半个脸搭着一块白手绢,只露着下半部半张脸,死白死白。死人头前摆着供果,还有多半碗凉米汤,灵前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摆摆,明灭不定,如鬼火闪烁,魔影憧憧。四周没有一个活人,极其阴森寂静。

    黄福根已经毛发倒竖,腿肚子转筋,却又不能掉头就跑,只好慢慢凑到死人跟前,浑身起粟,哆哆嗦嗦地端起米汤,另一只手拿勺,盛了一下放到死人嘴边。他原想死人是不会张嘴的,他便掉头就走,也算赢了赌。岂知那死人竟张开嘴“吧唧”一声把米汤喝了下去。黄福根立刻被吓得魂飞魄散,扔了碗拔腿就跑。死人爬起来就追,还阴阳怪气地高声喊叫,伙计是我!

    黄福根已经吓破了胆,边跑边叫,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其实装死人的正是打赌的那个小伙子。黄福根却真的被吓坏了,一路跑一路拉稀,回到家就一直拉稀不止。

    好汉子经不住三泡屎,一个挺硬棒的小伙子就这样生生给拉成了一把干柴棍儿。

    他的病到底是拉稀屎,还是痨?是又拉稀屎又有痨,还是因为拉稀屎染上了痨?武桂兰作为医生的好奇心和兴奋点被调动起来了,充满热情地要为黄福根做一下检查。她习惯性地抬手要拿听诊器,才发觉脖子上是空的。她一转身,想问问起周身上带没带着听诊器,却看见安国跑到近前说:“有人送花篮来啦……”

    武桂兰安慰了病人几句,赶紧随丈夫往前边来。

    是地区经委主任王尔品和地区卫生局副局长刘宝金,两个大花篮摆在了医院的大门口,一下子给新医院抬了脸。两位领导各自还带来几个人,站在院子里正议论着这家医院和它的主人的故事……

    见焦起周夫妇疾步朝这边走过来,人们就迎上去高声说着道喜、祝贺一类的话,并把跟着他们来的人介绍给两位大夫。原来这些人都是地区经委和卫生局的中层干部,各自手里都掌握着一个部门。

    刘宝金问焦起周:“还缺什么?还需要什么帮助?”

    焦起周原本就是本分识趣的人,领导给脸自己更要脸,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借机再提什么要求,只是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

    他一这样,刘宝金就愈益显得热情:“今天我和王主任之所以带这些实权派来跟你们认识,目的只有一个,以后有事找不到我们,就找他们,跟他们也不用客气。”

    王尔品也说:“今天晚上按理说应该请你们全家吃饭,一是接风,二是庆贺,可这几天运城正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和刘局长都在会上,晚上还要开主席团会,明天就闭幕了。”

    刘宝金又插上来说:“从明天起,王主任就是我们的王专员啦!”

    焦起周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些祝贺的话,他盼着王尔品的官当得越大越好。今天他能跟刘宝金一块儿来露个面,就是给足了面子!

    送走了来道贺的人天就黑了。焦起周叫桂兰别再去病房了,无论有什么事也要等到明天再说。今儿个这一天够累的,吃了晚饭早点歇着,还有好多事情需要商量,一直乱哄哄的,两口子竟没有说话的空儿。

    各间屋子也已收拾利索,别看拉来了满满的一卡车,除去药,把那些穿的盖的分到各个屋子里就没有东西了。焦起周早预备下了五斤面条,城里做饭用煤气,十分便当。人多齐动手,洗菜的剥蒜的打卤的煮面的,热气腾腾,一会儿就准备停当,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喜面。

    年轻人第一天过城里人的生活,都感到了新鲜,打水方便,烧水方便,痛痛快快地又大洗了一通,把中条山的尘土洗掉了,把一身的疲乏也洗掉了,然后挤在父母的房子里叽叽嘎嘎,说说笑笑,表达着自己来到运城头一天的感觉。

    每逢这样的场合郝武长就插不上嘴,可他又是个喜欢说说道道露鼻子显脸的人,自然就觉得几分没趣,便第一个走出来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在离开岳父母的房间时偷偷在最婵身上捏了一下,示意她也快点回来。郝武长也有自己的兴奋点,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好好感受成为运城人的第一个夜晚的快乐。

    最芳则吵着让安国领她和最红上街看看运城的夜景。安国看到了出乎意料的新医院的规模,有很多事情想问父亲,就推托说:“今天太累了,明天一准儿带你们看个够。运城好看的地方多着哪,以后够你们看的。”

    最婵伺候母亲洗完脸,又打来一盆热水让母亲烫脚,活血解乏,有助于提高睡眠质量。桂兰把双脚舒舒服服地放进热水里,急切地问丈夫:“你说说情况吧,都快把我闷坏了,怎么会弄起了这么大一摊子?这得花多少钱呀?”

    焦起周笑了:“真是过穷日子过怕了,我知道你就会问这个,其实并没有花我们多少钱。先说房子,这是当初专给医疗队盖的,医疗队撤走后就一直空着,有段时间当过卫生局的仓库,暂时算借给我们,等我们干好了明年就把它买下来,今后再也不会让你跟孩子们过那种日子了!”

    “原来不是说叫诊所吗?怎么一下子挂出了这么一个大牌子?”

    “叫诊所反而不好注册,还得挂靠在哪一个医院里,将来麻烦事会很多。尚老建议,不如一步到位,大大方方地就办成医院。医院注册的时候我是法人,就由我当院长,行政后勤对外联络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都由我担着,你就只管治病。好在病人有的是,你不必担心有劲儿没处使,就怕你今后治不过来。”

    武桂兰发觉,焦起周独自在运城闯荡了这一阵子,人瘦了许多,也变了许多。以前是方正严谨有余,灵活应变不足,到关键时刻拙于言辞,害怕与人交往。现在整个人从里到外有了一股异乎寻常的精气神儿,居然把今后医院里跟人打交道的事全揽过去了……她对丈夫的变化有几分惊喜,又有几分不安。

    安国不知道“尚老”是谁,焦起周向儿女们又讲了一遍认识尚德堂的经过。

    武桂兰又问:“怎这么快就连病人都有了呢?”

    “尚老要看咱们药的疗效,卫生局就从其他医院转来了十几个结核病人。”

    “效果怎么样?尚老认可了吗?”

    “那还用说吗?如果咱们的药不坐劲,头头们还能这么支持?没有领导发话,就光凭我一个人,能这么快就办成一切手续,戳起一个新医院?”

    “尚老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三天了,临走的时候很高兴,说以后会经常来的。”

    听着这些让母亲和哥哥、姐姐振奋的事,最芳和最红的眼皮子却开始打架了,桂兰让她们到里屋去睡。她抬眼看着儿子又说:“安儿没事明天就回去吧,可不能让矿上有意见。”

    安国说:“没事,我后天再回去。医院刚开张,杂事还多着呢!”

    焦起周也点点头:“是啊,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特别是靠得住的人。”

    武桂兰又冲着最婵开口了:“运城不比下古林,我们既然叫医院,就得像个正经八百的医院,凡事要有条理有规矩。婵儿跟爸爸妈妈也学了这么多年了,从明天起就得独当一面,我会分几个病人给你管,你还要把全院的护士职责先担起来。”

    焦起周也叮嘱道:“你妈说得对,不独挑一摊儿就不能长进。中医跟西医不一样,学西医,上五年医学院一毕业就能看病。而中医是黑匣子理论,上了五年中医学院,毕业后还是看不了病,必须再跟着师傅学。你从小耳濡目染,但一直不正规,现在可要认真当个事来干了!”

    安国咂摸着父母话里的滋味,他第一次产生了为当初去矿上工作而后悔的念头,这个时候,作为儿子,他真应该留在父母身边。他看到有了新医院父母是这么高兴,他有责任让父母的医院成气候,而不是把这么重的担子只压在姐姐身上……

    桂兰看看时候不早了,让安国和最婵也回房歇着。

    最婵整个晚上都在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出了父母的屋子,她却磨磨蹭蹭地不肯进自己的屋,安国奇怪:“姐,你怎么啦?”

    夜光里,他看到姐姐满脸都是泪,却什么也没有跟他说。

    13.自行车上的风景

    矿区无平路,地势随山形而起伏跌宕,高低不平,骑自行车就格外吃力。再加上矿务局不同于坐落在平原上或城市里的企业,上下班以及吃喝拉撒睡都不离开矿区,故骑自行车的人很少。

    也正因为这样,焦安国创造的“自行车上的风景”就越发引人注目。

    无论卓欣运上什么班,下班后走出车间的时候,一定会看到焦安国推着永久牌自行车在等她。爱情洋溢着巨大的能量,无论是什么天气,雷电交加也好,扬风搅雪也好,焦安国总是一股劲。

    恋爱中人本来就有蛮劲、有邪劲,越是爬大坡费大力,才越能证明自己的力气和忠诚。而在下坡的急速和惊险中,更能向恋人展示自己的技巧和勇气。

    自行车是外国人发明的,原名叫“脚踏车”,一传到中国就好像不“踏”而“自行”。因为中国人靠两只脚走路是出了名的,“铁脚板”、“飞毛腿”、“神行太保”之类的人物层出不穷。特别是山里人,一旦蹬上脚踏车,轻松得真像不用蹬车就能“自行”一样,中国人遂把“脚踏车”改为“自行车”,实实在在地体现了我们民族的诙谐和举重若轻。

    中国人还把自行车驮人叫做“坐二等”——骑车人比坐着的高一等,坐着的是“二等”。

    抬轿的叫轿夫,拉胶皮轱辘的叫脚夫,抬的和拉的都比坐着的矮一截。蹬三轮车的座位比坐三轮车的座位高一块,人却还是低一格。开汽车的和坐汽车的位子一般高,人却也不一定就平等,开车的叫司机,坐车的叫老板,顶不济也是乘客。唯有自行车驮人,骑车人的座位高一块,坐车人坐在比车座矮一截的后架子上,也只能凑凑合合地叫“二等”。不论你多么高贵,多么漂亮,坐在后面省心省力地多么舒服,还是“二等”。贬低坐车的,尊重蹬车者,实际是体现了一种平等。

    也唯有在自行车上,骑车的和坐车的是平等的。

    焦安国和卓欣运也都住在矿上,从宿舍到车间跟其他人一样,不算很远。他们之所以要同车来同车走,与路的远近没有关系,要的是这种情调。自行车能把两个人连接在一起,给一对恋人提供了一种能够公开亲密接触的理由。

    两个年轻人一坐上自行车,那真是风光无限。没有人能听得见他们说些什么,只看得见他们一坐上自行车就说个没完没了——忽而姑娘畅笑不止,一路阳光灿烂;忽而又抡起双拳捶打小伙子的后背,如风摆杨柳。这时候,小伙子必利用下坡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要不就摆车把晃车身,摇得姑娘趁势把双手搂紧小伙子的腰,将脸贴在舒适而温暖的背上,娇喘吁吁。有时哼着小曲儿,有时无声胜有声,只要他们一经过,连四周都跟着安静下来,观看他们创造的风景。风和日丽,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柔情蜜意。从矿区的门口、窗口、道边、车间、宿舍、食堂等各个地方各个方向,正在看着他们的人被带入了一种境界,激起无尽的联想……

    矿区的生活很单调,男女间各种各样的故事就成了大家的兴奋点,成了矿区人最爱看最喜欢议论的一种景致。

    特别是这一对——谁不知道那女孩子是孙副矿长没过门的儿媳妇?谁不知道孙良贵想要的东西是没有得不到的?他老婆温妙群当年就是矿上的大美人儿,心里想着她的人有县里的有矿上的,有官大的有官小的,有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技术员,有矿上年轻的劳动模范,有矿区篮球队的主力中锋,哪一个都比孙良贵漂亮百倍,最后却恰恰让孙良贵得着了。如今他是跺跺脚连中条山都会颤动的副矿长,能让一个毫不起眼的送料工抢走自己的儿媳妇?虽然想当他儿媳妇的姑娘多得能挤破他家的门槛,未必就非要卓欣运不可,但他又怎么能不要自己的这张脸,能顺顺溜溜地咽下这口气呢?即便他能咽得下去,这旁人的闲话可是不好听啊!

    矿上关于这件事的传闻多起来了。

    一则说,孙副矿长的儿子孙军,带着自制的手榴弹到选料车间找焦安国算账,偏赶上焦安国请假回家,算是捡了一条命。另有一个版本,说孙军的所谓手榴弹其实是过年剩下的炮仗,有一次在下班的路上他堵住了焦安国,甩出去没有响,反被焦安国揍了一顿。还有人传,温妙群嫁给孙良贵之后总觉得冤得慌,成天闷闷不乐,自己闷出了一身病,生了个儿子先天有缺陷,是个废物……

    这些都不是真的,真的麻烦是卓欣运的家里让人捎来口信,叫她立刻回去一趟。焦安国骑车驮着她去汽车站,两个人都很沉闷,却又不愿意把心里想的捅开,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焦安国猜想,一定是欣运的父母让她回去跟孙军定亲。都这个年代了,孙良贵一家子不可能利用权势在矿上大张旗鼓地逼卓欣运认头。当初既然是双方老人定下的亲事,现在也就理所当然地唯欣运的父亲是问,让他压自己的女儿履行允诺。

    一路上焦安国不说话是出于自尊,他不能憨皮赖脸地让欣运不回去,或告诫欣运回去后要顶住,不能屈服于家庭压力而变心……

    这件事一定得让欣运自己拿主意。

    卓欣运了解自己的父母,他们是绝不会为难自己的,她担心的是家里出了别的事。焦安国不但不劝慰自己,反而吊着一张脸子给自己看,就带着点气地问他:“你哑巴了?”

    焦安国苦笑,脸还有点冷:“该当哑巴的时候就得当啊!”

    “谁让你当哑巴了?”

    “都这么大个人了,难道看不出眉眼高低,还用人家提醒吗?”

    卓欣运的眼神突然变得尖锐吓人:“你今天是怎么啦,说话酸吧拉叽,东缠西绕的。”

    焦安国猛然醒悟,自己确是太酸了,不像个男人。如此小肚鸡肠地怄闲气,不正好要把她推给孙军吗?他心念一转,身上增加了新的勇气:“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天气又冷,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

    卓欣运不信:“真的?”

    “你等等,我先把车存起来。”焦安国确是认真的,转身要去找存车的地方。

    卓欣运拉住了自行车的后架:“你又没有请假,难道想旷工?”

    “咳,旷就旷呗,这时候哪还顾了这么多!”

    “这时候是什么时候?这么老远地你跟着我回家,我爸妈问你是谁,你怎么说呀?”

    焦安国愣了一下,现出一种沉郁的自负:“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是你的同事啊!如果你不想让你父母见到我,我也可以在临汾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你办完事再一块儿回来。”

    姑娘眼波流盼,用目光对准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地终于笑了:“这次就不用了,家里不出大事有两天我就能回来,到过年放假的时候,你要愿意就再跟我回去。”

    姑娘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等于给焦安国吃了定心丸。这次她一个人回去跟父母说好,过年的时候再带着他回去相亲。

    汽车来了,由于矿区并不是终点站,车上已经没有座位了。好在卓欣运坐这趟车有经验,提包里老带着一个小马扎,上车后站累了找个空间就能见缝插针地坐一会儿。姑娘走到车厢中间,找到一块比较宽松的空间,站定后隔着车窗回应着焦安国的眼光,忽然娇俏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焦安国也在车下注视着她,显得有几分焦急。

    他们不能说话,此时全靠眼睛交流了。姑娘目光痴柔,看着他像是一种抚慰。他努力想拽住姑娘的眼神,汽车却开动了。

    他仍在望着,汽车看不见了,却好像卓欣运的眼睛还在看着他……

    卓欣运并未像她临走时所应许的那样很快就返回来,一个星期过去了仍未露面。焦安国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不安,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卓欣运放弃上班。她是个对上班非常认真的人,几乎到了一丝不苟的程度,难道会为了拒绝他或拒绝孙军要放弃矿上的工作?

    这绝不可能。可他又想不出还能有别的原因。

    焦安国以前还不曾这样六神无主寝食不安地为一个人焦虑过,到第二个星期的周末,趁大倒班休息的时间长,他决定到临汾看个究竟。是福是祸他都需要知道,不能这样乌漆麻黑地闷着耗着。

    他找到卓欣运的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卓家门前停着矿上的小轿车和面包车,还吸引了一些围观者,这么多人不至于都是看汽车的,莫非卓家出什么事了?

    卓家的大门敞开着,不断地有人进进出出,他立即感到了一种紧张……刚想进去,迎面却碰上了矿里的一帮头头脑脑们正从里面走出来,打头的就是副矿长孙良贵,带着工会主席、劳资处长、安技处长等,他们的胳膊上都戴着黑纱。

    真是冤家路窄,越怕见谁越碰见谁。焦安国再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那些头头们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孙副矿长的那张大疙瘩脸青魆魆的,冷酷而平静,眼睛只斜扫了焦安国一下,然后就跟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大步走向门外的汽车。后面的人也都不吭声,却全用眼睛在焦安国身上剜了那么两三下,表达了他们此时的情感:这小子竟敢在这个节骨眼儿闯上门来,真是老鼠舔猫鼻子——找死啊!

    焦安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令他惧怕和厌恶的东西,他们就如同看到了一只臭虫、一堆狗屎,有的傲慢诡秘,有的露出尖刻蛮横的讥讽,有的明显地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愤怒和自卑使焦安国的喉头酸疼。

    他站到旁边让开道,后面有一群穿着重孝的人送出来,他看见了卓欣运,眼睛红肿,面色苍白,低垂着头,两手搀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旁边是卓欣运的老姨,她们都没有看见焦安国。

    他可以抓这个空儿想想自己该怎么办。矿上来了这么多人,说明去世的是欣运的父亲,被欣运搀着的想必就是她的母亲。据此推算,她父亲的年岁也大不到哪里去,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自己赶上这件事,该怎么表示呢?可他身上带的钱不多,并不是他出门忘记多带钱了,而是没有太多的钱可带。欣运为什么不给自己写封信呢?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他一声,说明她的心里还是拿他当外人!

    等欣运姐弟陪着母亲送走矿上的客人后,其他亲戚朋友也纷纷告辞。其实更多的人在火化场就都走了,这是规矩,丧事一完就不能再吃主家的饭了,外人都要尽快撤走,好让主家清静下来想想今后的日子。从火化场又跟到家里来的都是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和朋友,可能还有些未了的事情要嘱咐。

    等送走了最后几个亲戚,焦安国才走过去,欣运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她的嗓子哑了,说话沙沙的,费力气不小,发出的声音却很低。

    焦安国也非常地拘束不安,嗫嚅自责:“我来晚了,什么忙也没帮上。”

    欣运神思恍惚,没有理会安国的歉意,这反而又勾起她的哀伤,眼睛也跟着湿了。

    欣运的两个弟弟暗暗打量着焦安国。母亲对欣运说:“快把客人让进屋里说话。”

    欣运这才把焦安国介绍给家人,也把母亲和弟弟介绍给安国。空气忽然像凝住了一样,大家谁也没有再说话,显然都未料到,以焦安国的身份,他竟会在这个时候露面。按临汾的风俗,如果焦安国和卓欣运成了亲,他就是卓家门里的娇客,会受到最好和最客气的招待。如果卓家不喜欢他,他就是最讨人嫌的不速之客,往好里说是受到冷遇,坏了就有可能被赶走。

    焦安国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联想到刚才孙副矿长他们的态度,处在他的这个地位上不能不多想——现在卓家的人对他态度怎么样已经无足轻重了,关键是卓大伯是怎么死的?如果是被他和欣运的关系气死的,他进屋后冲着老师傅的遗像磕三个头,掉头就走,此后再不见卓欣运。他们成了杀死老人的凶手,以后怎么可能再成为夫妻?

    焦安国默默地跟着进了屋。屋里很脏很乱,迎面墙上果然挂着卓大伯的遗像,一团忠厚,满脸和善。他站定后向老人鞠了三个躬。

    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反而不慌了,干脆就哪壶不开先提哪壶,也比这样熬着猜谜好受。他对欣运的母亲说:“看照片大伯还很年轻,怎这么快就走了呢?”

    欣运又哭起来,安国心里陡然一震。这么多天嗓子哭哑了,眼泪也该哭干了,她的眼睛里怎么还是泪汪汪的?眼泪这种东西不动真情是流不出来的。他真想抱一抱她,给她擦擦泪,好好宽慰她几句。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她给他答案。

    欣运却只顾哭,仿佛忘记了他的存在,无论他说什么话,她都能联想到对父亲的怀念上……她的两个弟弟年龄还小,在这样的场合似乎还没有资格回答这样严肃的提问。幸好她的母亲还挺得住,从进屋后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焦安国。

    老人叹了口气说:“当了几十年的劳模,拼出了一身病,浑身的关节炎又变成风湿性心脏病,肺里都是矽块,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不疼的时候,通身到下没有不疼的地方,受的罪也忒大了!如果他不退休,也许还能凑合着多活几年,心里总还有个念想撑着他。回到家一闲下来,不就等着死了吗?其实他的心早就垮了!”

    听了这话,焦安国稍稍放下了一点心,掏出手绢塞给欣运。

    老人又劝自己的女儿:“欣运哪,你也别没完没了地哭了,从你爸来说,他一走就省得受罪了!”

    老人说着也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屋子里又静下来,一静下来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焦安国不知该如何劝解,这间屋子里最该劝解的是卓欣运,他就更不好开口了。

    欣运的母亲是个爽快人,她知道眼下这个家里只有她能调动局面,改变气氛了,就岔开了关于死的话题:“安国,是谁给你送的信儿啊?”

    老人一声“安国”,叫得焦安国心里一热,踏实下来,就照实讲道:“没有人给我送信,只是老不见欣运回去,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就跑来看看。”

    老人点点头。

    焦安国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到身边的桌子上:“我一点力气也没出,口袋里就这点钱,给大伯买点烧纸吧。”他不等卓家的人拒绝或说出客气的话,就急忙站起身来向欣运的母亲告别:“伯母,家里经过了这么大的事,您老也要往开里想,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我要赶晚车回矿上。”

    “给我坐下。”老人一摆手,口吻不容置疑,“钱我收下,你既然跟欣运谈朋友,这也是应该的。但今天晚上不能走,这里房子宽敞,你跟欣涛他们哥儿俩凑合一夜,明天早晨陪着欣运一块儿回矿。”

    欣运看看母亲:“我先不走。”

    安国也说:“欣运用不着这么急着回去,让她在家里多陪陪您。”老人却说一不二:“用不着。你也看到了,欣运留在家里是她劝我,还是我劝她?她耽误的时间不少了,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了,就理应回矿上班,原来我还想让欣涛送他姐回去呢。你来了正好陪着她,一路上我也好放心。”

    焦安国从心里喜欢这位母亲,拿得起放得下,透着一股爽快劲儿。

    老人又打发三个儿女去准备晚饭。剩菜剩饭还有很多,无非是加加热,再做一个汤。屋子里只剩下未来的丈母娘和姑爷了,老人可能有意要腾出空来,跟安国说点不想让儿女们听见的话。

    似乎是在心里斟酌分寸,老人沉了一会儿才开口问:“你是铁了心要跟欣运好?”

    “是。”

    “孙副矿长整治你你也不怕?”

    “不怕,我想孙矿长也不会整治我!”

    “嗯……你从心里惦记着欣运,大老远地闯来,就是个有情义的人。我可告诉你,欣运是我的宝贝疙瘩,也是我们这个家的功臣。她爸常年不在家,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她的两个弟弟都是她带大的,她的后背就是弟弟的摇篮和小车,上学背着,放学背着。我发了工资,总是往她的口袋里塞上一点给她当零花钱,可我是个大手大脚不会算计的人,到月底没有钱了,就又去翻闺女的口袋。月初我给欣运多少,到月底就还有多少,她总是一分不动。后来我干脆就让她管家,我和她爸发了工资就都交给她,花钱再找她要,那时候她还不到十二岁。孙副矿长常到我们家来,他就是相中了欣运的牢靠和孝顺,将来想让欣运给他们老两口子养老送终。他们说是说,我和欣运她爸嘴上哼哼唧唧地答应着,心里也没有底,不想落个攀高枝的名声。我们家的闺女好,得等她长大了自己拿主意……”

    安国听得正带劲,他非常想多知道一些欣运小时候的故事,欣运却进来喊他们去吃饭,老人也就中断了话头。

    运城的冬天温暖而湿润,即便是在夜间也不用多加衣服,焦起周和武桂兰还是只穿一件毛衣,外面罩个白大褂,忙起来脑门上还冒汗。

    最婵婚后没有显出成了小媳妇的水灵劲儿,反倒消瘦了,皮肤发黄,显然是缺少睡眠,体质似乎还不如母亲。她在外面又套了件薄棉袄,干得热了就解开了棉袄的扣子,嘴里说:“这城市里到底是比山区暖和。”

    焦起周正在整理一天的账目,收了多少钱,卖出去多少药,看了多少病人,还要把典型病例记录下来。他的心情很好,接过大女儿的话说:“运城是个盆地,没法儿不暖和。北面有稷王山给它挡风,黄河像个大网兜一样从西、南、东三面兜住运城,形成了这一片好风水,所以这儿历代都出大名人。”

    小丫头最芳趴在里屋的炕桌上写作业,耳朵却支棱起来听着外间屋的谈话,马上抢过话茬儿说:“新时代的大名人就是我爸和我妈了!”

    “你给我闭嘴,好好写你的作业!”

    小丫头根本不把父亲的吆喝当一回事:“人家是想给爸更正,什么挡风呀,网兜呀,听着多土!应该说,‘运城境内涑水横贯,川岭相间。外则砥柱之险,内则盐池之饶。远则大河环卫,近则渠水交莹。俯瞰龙潭,万顷琼瑶夺目;仰瞻云岭,千峰翠锦如屏……’”

    武桂兰笑得非常舒心:“哟,今天的课文背得还不错嘛!”

    有了母亲这句话,最芳草三潦四地就把作业划拉完了。为了堵住父母的嘴,让他们别再唠叨,她又故意大声嚷嚷着:“写完啦,可写完啦!”然后急急忙忙凑到外间屋的连三桌子上,父母和大姐正在干的事情太吸引她了。

    从屋顶上吊下一个大灯泡,连三桌子上码着一堆包裹和信件,都是病人寄来的。信封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和什么尺寸的都有,有从邮局买的,有自己拿糨糊粘的,小的如手巴掌,大的像个尼龙袋子,里面装着胸部大片。还有的就在信里装来买药的钱,有的寄来汇款单,还有人治好病后寄来核桃、大枣、绿豆等各式各样的东西,表示感谢。山南海北哪里的信件都有……真怪,他们是怎么知道这儿的地址的呢?

    运城人爱说“河里没鱼市上见”——在河里抓不着鱼你到鱼市上去看,各种各样的鱼有的是。求医也是一种缘,只要得了病,自己还有亲属朋友的耳朵就都支棱起来了,听到一点消息就奔来了,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绝不放弃。

    最芳先挑选自己看着新鲜的包裹拆:“这些包裹里不会有炸弹吧?嘣!”

    武桂兰的心情也不坏,被小女儿逗笑了:“死丫头,是不是美国电影看多了?”

    求医者寄来的每一封信,还有钱、汇款单和包裹,最婵都要分门别类地详细登记下来。焦起周和武桂兰则根据来信者叙述的病情和寄来的片子开出药,第二天给寄出去。这工作量太大了,每天不干到凌晨一两点钟睡不了觉。

    焦起周说:“要是这样熬上个一年半载的,我们非得把自己累散了架不可。”

    武桂兰举着一张胸片在灯底下反复地看着:“那怎么办呢?没有病人犯愁,病人太多了也愁。”

    “我想给黄鹿野写封信,看他能不能过来给咱帮帮忙?”

    “人家是城关镇卫生院的院长,一个月少说也得挣三四百吧?你给人家开少了不合适,开多了你拿得出吗?”

    “我这儿没问题,先听听他的意见再定。”这些事焦起周显然已经考虑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又问武桂兰:“你娘家还有顶事的人吗?”

    武桂兰瞥了他一眼:“我娘家还有谁你不清楚?”她轻叹一口气,“自打父母一死,不是亲的热的就越走越远了!”

    焦起周先问武桂兰的娘家,目的是为了引出他想从自己老家往这里调人的话题:“我想从老家叫两个人过来帮忙,一个是老三斌丹,名字里就有药,为人牢靠,在小队当过会计,来了可以帮着把账管起来。还有里里外外的杂事,像到邮局里取款啦,给病人寄药啦,登记信件啦等等,就都可以交给他干。还有大哥的闺女最霞,泼泼辣辣,能说能干,从小喜欢医药,我回乡看病,都是她给提着药箱子打下手。”

    武桂兰笑而未答。

    最芳倒插嘴说:“把奶奶也接来吧!”

    大人在说正事的时候连最婵都不敢多插嘴,小女儿最芳可不管这一套,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母亲问她:“想奶奶了?”

    “嗯,奶奶最疼我了。”

    “这么说我们就不疼你了?”

    “不一样,各有各的疼法儿,各种各样的疼我都要。”

    “看美得你!”焦起周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行,这么多年来老人家一直为咱们担惊受怕,现在房子宽敞了,就接老太太来多住些日子。”

    武桂兰忽然想起一件事:“上回奶奶说要在老家给安国找个牢靠的姑娘,好像是同村霍家的老闺女,你能记得是什么样儿吗?也可以带来先看看。”

    焦起周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里还在打别的主意:“如果医院干顺了,光靠我们无论如何都胡噜不过来,还得把安国从矿上叫回来。”

    最芳又插嘴:“我去顶替哥哥吧。”

    武桂兰用手指一点她的脑门儿:“退休才可以顶替,等你哥到该退休的时候你还不老吗?”

    大家在谈论医院里是多么缺少人手的时候,都极力回避提到眼前现摆着的一个大活人——郝武长,免得让最婵和大家都感到难堪。

    好像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在这个家里,郝武长是城市化最快最彻底的一个,不知怎么就结交上几个运城人,学着城里人的打扮,城里人的做派,每天晚上一撂下碗筷人就没有影儿了。就是在白天大家最忙的时候,也常常找不到他。他是焦家门里的姑爷,说重了不好,说浅了不顶用,无奈,能不说就不说。

    最芳忽然举着一封信嚷了起来:“你们快看,这是一个日本人的信——尊敬的焦起周医生及夫人武桂兰医生,我叫小野田益枝,住在日本大阪市,患结核性胸膜炎,在日本用西药化疗引起抗药中毒,久治不愈。托友人向中国的中医求助,经北京结核病防治中心的尚德堂主任推荐,说贤伉俪……”这里有两个字我不认识,反正是说你们两人能治。“现将病历和X光片寄去,同时还汇去五万日元作为药资,如果不够,接到药后再补寄。——哎呀,日元是什么样的?咱还没见过哪!五万日元是多少啊?”

    她放下信,在信件堆里寻找那五万日元的汇票。最婵告诉她,汇票得晚两天才会到。

    武桂兰将小野的病历和胸片拿过去看。

    焦起周看看桌子上的信件处理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到另外的房子里去熬药和摊膏药,他还必须得把明天要用的药准备好。

    焦起周觉得自己刚刚睡着,就听到一阵砸门声,外面的天还黑咕隆咚的。他心疼桂兰:“你再睡一会儿吧,我去处理就行了!”

    从永济县送来一个大吐血的晚期肺结核病人。

    武桂兰是那种见了病眼睛发红的人,她睡觉原本就惊醒,已经被吵醒了,再躺下去也睡不着,何况还知道有条人命在等着抢救。她急忙爬起来帮着焦起周检查病人,下止血药,采用紧急止血按摩。

    这时候病人命悬一丝,他们夫妇深知其中利害,不要说处理失当,就是抢救措施完全正确,力气稍微用得大了一点或小了一点,药用得多了一点或少了一点,都会葬送病人的性命。所幸已积累了相当丰富的对付大出血的临床经验,他们清楚哪儿是陷阱,哪儿有麻烦,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危险,一点一点地稳住了病情,忙活到天大亮才算暂时抢回来一条性命。

    武桂兰要留在急救室再观察一会儿,焦起周一个人出来想回自己的住处,看见黄福根在清扫住院部的院子,便想起病人们对他的反映。这个小伙子的病好得很快,老觉得自己又捡回来一条命,对医院感恩戴德,眼里看到哪儿有活儿就插手干。住院部的厨房里目前就是一个人,连买带做,黄福根就经常到厨房帮忙。病人们嫌他是稀屎痨,他摸过的饭菜人家吃着恶心,于是就一次又一次地跟他和武桂兰提意见。可黄福根也是一片好心好意,武桂兰不知该怎么跟他说……

    焦起周可不能老装着看不见,就走过去打招呼:“福根,谢谢你呀!”

    黄福根不好意思:“焦院长,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们哪,您这是说到哪里去啦?”

    “你是个勤快人,眼里看得见活儿。等你的身体彻底好喽,如果你愿意,可以考虑留在我这儿打工。”

    黄福根一惊喜:“真的?”

    “到时候再商量,你也看得出来我这儿缺人手。不过,眼下你还没有完全好利索,干活儿要悠着点,不能累着,更不能进厨房。你身上还有菌,摸了饭菜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好,明白吗?”

    “明白,院长您就放心吧。”黄福根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

    焦起周来到前面,最婵已经把早饭做好,最芳先吃了去上学。他也让最婵先吃,吃完了好替桂兰回来吃。最蝉一听这话,哪还能自己先吃呢?就跑过去让母亲回来先吃。

    焦起周认真地洗了手,然后漱口洗脸,他刚坐到饭桌前,武桂兰母女就一块儿都回来了。武桂兰跟他解释:“病人没事,挺稳当的,已经睡着了。”她看看饭桌又问了一句,“武长还没起呀?”

    “我早就喊他啦。”最婵说完又要回屋再去叫,焦起周的脸黑了下来,拦住女儿,“不用喊他,找个女婿好像请来神了,莫非还要弄个牌位供起来?”

    最婵夹在父母和不争气的丈夫之间,这份罪可真不好受,便坐下默默地先吃起来。

    他们匆匆吃着早饭,八点钟门诊病人就都来了,焦起周得准时顶门诊,武桂兰还要先去查房,给病人换药,处理完住院病人以后再赶过来帮着看门诊。焦起周下了决心,必须尽快再请一个大夫来,找不到正式的大夫就得让儿子回来,医院里怎么也得有两个男人轮流值夜班,顶急诊。从今天晚上起,自己先睡到值班室里来,不能来个急诊就搅得一家子都睡不了觉。

    焦起周三下五除二地把早饭扒拉到嘴里,看看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就抄起了门边的大扫帚。昨天人来人往地糟践了一天,到处扔着纸屑、塑料袋子、饮料盒子,不扫干净等会儿让病人看见,这哪像个医院!

    这本该是郝武长的事,难道他懒得连这点事也想赖掉?

    焦起周扫到郝武长的窗户跟前大声吆喝道:“懒虫,还不起呀!睁眼看看都啥时辰了,还要等人往你嘴里喂饭哪?”

    郝武长没有吱声,仿佛岳父吆喝的不是他。杂草最容易蔓延,随着时间一长,他了解了焦家人,他在焦家的地位又让他想起过去的自卑,而自卑最容易产生嫉恨,身上的老毛病又冒头了。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才慢腾腾地抬起上半个身子,懒洋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哈欠,像是故意让焦起周听到。

    武桂兰不愿意惹事,走出来小声劝丈夫:“不要老嚷他,说多了就皮了。好歹也是女婿,撕破脸皮往后就更不好办,再说,我们也犯不着为他生这么大的气。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做人得靠他自己。”

    焦起周又何尝愿意惹事:“咳,天下哪有老丈人愿意说姑爷的?他年轻瞌睡多,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要大面上过得去。咱们正处在创业时期,非过一段艰苦的日子不可。像他这种好吃懒做的东西,刚结婚还没有几个月就是这副样子,时间长了还得了?这里又不是养老院,不乐意待就滚回去嘛!”

    他有意提高嗓门,让屋里的郝武长也能听到。

    武桂兰皱皱眉,仍旧压着嗓子:“那婵儿怎么办?总不能让女儿跟着一块儿去吧?大老远的,我们怎么能放心?唉,既然已经结到一条蔓子上了,就好歹将就着算啦!”

    焦起周想想也是,何必跟郝武长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呢?顶不济自己多干点,还是少惹闲气为好。

    想不到已经吃透了焦起周和武桂兰脾性的郝武长,这时候走出了房门,又伸一个懒腰,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无赖相:“哎呀,大早晨的,谁家的池塘干啦?”

    焦起周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但知道郝武长的嘴里不会有好话,就接上火叮问:“你说啥?”

    “我是说谁家的池子里没水了,憋得蛤蟆乱嚷乱叫。”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焦起周气得脸色煞白,却说不出更赶劲的话。

    吵架骂街是郝武长的强项,他不生气只气人:“你还说我,你自己才是周扒皮,压迫长工,半夜鸡叫,搅得人不得安宁。”

    焦起周的肚子要被气爆了,可他没有办法压住郝武长的气焰,只会讲些此时已经显得软弱无力的大道理:“你睁开眼看看,现在是半夜吗?你不愿意在这儿待就滚吧!”

    “走?哪有这么便宜的!”郝武长歪着脑袋,反倒摆出了不依不饶的架势,“先前你赶我走倒挺容易,现在我长下根了,你越想让我走,本人就偏不走。不是不走,不到时候,到走的时候你想拦都拦不住!”

    焦起周被噎得浑身打战,却没有招儿可使,愣愣地真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

    郝武长见焦起周说不出话来了,嘿嘿一笑,扭身又进了自己的房间,“啪”的一声用力关上门。

    一直忍气吞声的最婵,像疯了一样冲进自己屋子,指着郝武长想狠狠地骂他几句:“郝武长,你怎么敢对我父亲这样?真是没良心!”

    “好好好,老蛤蟆不行了母蛤蟆上,快替你爹出出气。”郝武长又怎么会把最婵的恼怒当一回事?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别忘了,打是疼,骂是爱,挨老婆骂可是一种美事,特别是你的骂。自打结婚以来还没见你骂过街,原来你也会生气呀!”

    最婵满身的怒气转化成悲凉,她什么也不想说了,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郝武长有点不摸门:“你想干啥?”

    最婵不答理他。

    郝武长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快说!”

    “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从今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

    “你想得倒美,你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我不点头你甭想走出这间屋子!”恶狠狠的郝武长,蓦地又冷森森地笑了,“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让你的爸妈过上安生日子——你把‘回生灵’、‘回生膏’的秘方交给我,咱另立门户去挣大钱。”

    最婵的脊背一阵发冷。她感到不安和持续的恶心。她这时才明白,郝武长并不是个简单的浑蛋,他还极其危险。她强忍着恶心,想出了搪塞的话:“看不出你还在转这个脑筋,按祖传下来的规矩,秘方传男不传女。从我结婚之日起就是郝家的人了,父母能将秘方传给我?”

    郝武长嘿嘿一笑:“你拿这话哄别人行,能哄得了我?你好几次关着屋门跟你父母密谈,我一进去就转题儿。若说你没有得到‘回生灵’的真传秘方,连鬼都不信。”

    “你爱信不信,我就是知道秘方也不会给你。”

    一种令人毛发直立的狞笑在郝武长的面部逐渐散开,神情陡然一变:“告诉你,不交出秘方,我就让你们焦家鸡犬不宁!”

    他说完用力一推,最婵摔倒在屋门口,右额角磕在门框上,登时一片青紫。

    武桂兰听到动静冲进来,先扶起女儿,而后对郝武长说:“你这个下流坯子,竟敢动手打我女儿了!告诉你,最婵长这么大,连我们都没有动过她一指头,看来我们收留你真是瞎了眼。可你也要记住,我们能让女儿跟你结婚,也能让她跟你离婚!”

    武桂兰没有喊叫,这番话的分量却把郝武长给镇住了。他立刻拉出一副哭丧脸,连声调也随即改变了:“好妈哩,我下次再不敢了……”

    武桂兰和最婵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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