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劲
令成都人名标天下的,恐怕首推嘴劲。一是好吃会吃,玲珑小巧一张嘴,吃出千奇百怪花样来。川菜久负盛名,领军天下宴席不说,各色小吃也享誉海内外。此乃成都人嘴上功夫之一,吃功。而嘴上另一功——说功,更是了得。口舌滋润,兼之成都人天生脑子灵光,言谈话语,嬉笑怒骂,遂也鲜活生动,其味无穷。说好时,巧嘴流油蜜蜜甜;骂人时,胜似火锅麻辣烫。出口不是成章就是成“脏”,一串溜一串溜流光溢彩,有腔有韵,有板有眼,令人大饱耳福。外地人有评语道是:重庆崽儿砣子(拳头)硬,成都妹子嘴巴狡。这狡,便是会说善说之意。
要领略这功夫,比较最见分晓。你看近来在成都大街小巷转悠着,自行车搭一筐“河南馒头”叫卖的北方汉子,一路上只知瞪着眼粗了嗓门吼叫:“呃,馒头!……呃,馒头!……”硬邦邦干巴巴的,且又单调,直叫人怀疑那筐里究竟装的是热腾腾的白胖馒头,还是冷硬硬的砖块石头?而本地的小贩,不用说卖吃食的吆喝得如唱歌一般美妙动听,天花乱坠,诱人直吞口水,就是那沿街叫卖耗子药的,口里也通通唱得溜溜儿圆:“哎……耗儿药,耗儿药,耗儿吃了就跑不脱。闻到死,舔到死,耗儿一吃就变狗屎。早点买,快点买,免得耗儿在你屋头下崽崽。买一包,送一包,保你全家清静睡觉觉……”边走边喊,现编现唱,有韵有味,起伏抑扬,倘不是卖的毒药,恐怕你都会买两包来尝尝。
这等嘴上功夫,当今成都好多的生意人都充分利用起来了。他们拿个电喇叭筒,站在自家店铺门口或是摊档面前,扯了嗓门招揽顾客。卖衣服的喊:“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来看来买,进口面料,港台花样!”卖皮鞋的嚷:“富贵一身,穷酸一脚,来挑来选,意大利新款,真正洒脱!”卖处理品的则简直是在唱花腔:“大哥大姐,叔叔孃孃,跳楼大拍卖啰,快点来买快点来抢!买得着划得着哟,不买你要吃后悔药!”……成都历来就是商业都会,现今的市场更是发达兴旺,遍街都是店铺,随处可见摊档,加上这成都人爱把生意摆在敞天露坝做,爱扯开了嗓门吆喝响亮地做,生意就显得格外红火,满城吆喝叫唱之声此起彼伏,沸沸扬扬,所以置身成都就像置身于一个大市场、大音乐广场一般。这与其他城市的街市商场大不一样。当然,世界上的大生意都不会这样鸣锣响鼓闹闹腾腾地进行的,做大生意的人也从不至于如此吵吵嚷嚷说说唱唱。而成都,偏偏就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人居多的城市,成都的商贩已经习惯了并且喜欢这样响锣鸣鼓欢天喜地又嚷又唱地做生意,过生活。他们有那副油滑的嘴舌,有那份爱热闹的天性,干吗不以此方式图个喜庆吉利呢?
而嘴劲最拔尖儿的还数成都妹子。得蜀水灵气,沾宝地光彩,成都妹子一般都长得小巧玲珑,白净滋润,平时嘻嘻哈哈,颇讨人喜欢。说起话来,表情丰富,神色活泛。她们小话居多,不是嗤笑那个瓜娃子好讨厌,就是窃议这个小伙子还可以;张家长李家短,婆婆恶公公偏;人民商场的服装好老气,时装一条街的才新颖;迪斯科广场跳舞太安逸了,那个夜总会,嘻嘻,太黑暗……只要成都妹子三个两个碰到一堆,就有说不完的小话,摆不完的龙门阵,叽叽喳喳,乐乐呵呵,大街上立刻犹若盛开了一簇簇水灵花儿一般。
但你得小心,这些花儿通是长了尖刺的,从来小嘴不饶人,骂架尤见厉害精彩。你不留神踩了她一脚,她柳眉顿然一竖:“咦,你是三只脚吗咋个?牛都过得到你过不到,没有把脚板给你梗痛哇?霉得慌,讨厌!”反过来,若是她踩了你一脚,只要你哼一声,她立刻凤眼一瞪:“哟,嫌挤嗦?要清静吗各人回家去,不要出来转嘛。进殡仪馆火葬场还要排队挤轮子哩,你惊风火扯叫唤啥子?瓜不兮兮的,我看你脑壳头长得有乒乓(意即包块)哟……”遇到这场合,你会觉得浑身被机枪扫成了马蜂窝,根本没有招架还手之功。不过,知情哩,晓得成都女性天生就这种“麻辣烫”刀子嘴,你就千万别真动气,只权当免费听了一出坝坝戏,安逸。
要说成都人能说是能说,就是上不得台面,真要遇上正经八百的场面就惨了。就是那些伶牙俐齿的妹子,只要是放个话筒到她嘴边,舌头就抖不转了:“这个吗,等于是……啷个说喃,等于是这样子的……嘎……喔,对的,就是等于是……”态度比平时和气十倍,脸笑得稀烂,眼睛成了豌豆角,但就是说了半天,还是“等于”不出个名堂,叫人不知所云。这方面比北方人差远了,北方人话语不多,但是吐词清楚,音调铿锵,明了而有气势。所以难怪大凡有点职务头面的成都人,做报告或是训话,都爱讲一口“椒盐”普通话,尤其少不了在每句话末尾,抖一声京腔,将尾巴翘一下,以助声威。老百姓讥笑为讲“官话”。当然,这只适于当了官的人在台面上用,日常百姓相处,这样讲话又未免太生分太做作,要叫人起鸡皮疙瘩笑掉大牙了。还是讲本地话利索亲热,本来成都就是个充满人情味市井味,热热闹闹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嘛。
俗话说,锣鼓听音,说话听声。又道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十方唢呐十片天。说话确实直观地体现一个人的性格、气质、教养。就地域而言,亦可见其文化积淀。北方人字正腔圆,干净利落,有如高天流云,大漠弯弓,铿然锵然。江南人呢喃细语,叽叽哝哝,毛毛雨润了似的,舒心酥骨。而北不北南不南的成都人呢,口音腔调介乎其间,刚柔兼济,阴平得宜。而且好像脑髓有余口舌灵巧似的,话总不喜直说,却好弯来拐去,绕点圈子,展点言子(歇后语之意)。譬如你讲了外行话,他不直接点穿,就事论事,而会联系上饮食,色彩也给你加上,讪笑道:“你咋个吃苞谷面打哈欠——尽开黄腔哟!”你说这事情没把握,有点玄,他同意,但是他要把野生动物和栽培植物通通给串在一起塞进嘴,说:“硬像是癞疙宝吃豇豆——悬吊吊的!”……诸如此类,举不胜举。但是你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也来展个言子,说人家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还得佩服其幽默风趣,语言丰富,寻常一句话也说得来有滋有味,活灵活现。
即便是骂人的话,成都人也能说得别具一格,颇有点文化。山野之人那种日妈捣娘的粗话,他们一般不讲。他要骂你怪话,会说:“晓得你妈那年在哪个野庙子去烧的野香哟,会生下你这么个东西来,糟蹋菩萨啊!”还有更含蓄的,就像老作家李劼人在书中所写的那样,使用一种“连把子话”。譬如说这么一句:“走,到武侯祠看乌龟吃茶。”随口就把茶客骂成乌龟王八了。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没有骂人呀,我是说的到武侯祠去看乌龟,去吃茶,武侯祠池塘里是养得有乌龟嘛。类似于这样的骂法,有时硬要你想半天才能回过神来,而明白了往往也无由发作。这就是成都人的小聪明小滑头,骂人也讲艺术。
蜀山青青蜀水长,小桥流水,市井里巷,大约成都人说话也受这地理特色影响,往往爱绕来沿去,以收曲径通幽曲折多致之效吧。另外,蜀地历史悠久,文化传统悠长,积淀丰厚,历代多有文人墨客居留于此,比如两千多年前筑石室以开教育之先河的文翁,“西蜀子云亭”所道的汉赋大师扬雄,才女卓文君才子司马相如,以至唐诗宋词大师杜甫、李白、陆游……都曾在此流寓长住,不仅留下灿烂文墨瑰宝,千古不朽名篇绝唱,更留下文化的根,使之代代相沿,习以成风。
更重要的,我看还是成都人的天性,富饶一方土,养出闲适活泼幽默风趣一方人。他们说话,哪里只是为了简单直接表达一个意思呢?更多的是说着玩,把话语在舌头上颠来颠去地品味、欣赏、展示。犹如绿茵场上的好手,把一个皮球在脚尖头顶颠来颠去颠出万千花样来一般。他们爱热闹爱交流,爱说话爱逗乐。哪怕是骂人吧,其实更主要的也是为了取笑逗乐,外带展示自己的口才风采。生活容易,节奏悠缓,这更具备了他们展示嘴劲的时间空间。前面说到的还只是一两句话语,若是讲起事情来,那更是一波三折一言三叹,多滋多味多板眼。要不,成都人咋会把讲故事或者闲聊天通叫作“摆龙门阵”呢?龙门阵,你想一想,那会有多么绵长多少起伏跌宕曲折回环呢……
成都人的嘴,真是生活之嘴,悬河之嘴,妙趣横生风景无限之嘴!
龙门阵
不愧历史文化名城美誉,成都这地方的龙门阵确实有如和尚敲木鱼——多多多。既有远古八荒满含秘闻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龙门阵,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龙门阵;有乡土情浓地方色重如同叶子烟吧嗒出来的土龙门阵,也有光怪陆离神奇万般充满咖啡味的洋龙门阵;有正经八百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素龙门阵,也有嬉皮笑脸怪话连篇带点黄色的荤龙门阵……而成都人呢,无论七旬老翁,还是总角顽童,也无论是男是女,无一例外地都爱听也善摆龙门阵。可以说,成都人就生活在龙门阵中,犹如他们大半辈子都浸泡在浓茶中一样。他们的文化滋养、历史知识乃至人情世故生活经验等等,很多都得益于这些源远流长无所不包生动活泼风味无穷的龙门阵。
这神通广大的龙门阵究竟为何物?外省人不详就里,一般只诠释为故事,摆龙门阵即相当于讲故事。这种说法虽也有些道理,但在成都人看来,总觉得不那么贴切得体,不能渗透其精髓风韵。在成都人看来,讲故事太一般了。故事,哪里没有?讲故事,谁不会?但故事这说法本身就意味着平板,且有说教味。而成都人天性就不喜平板,向来就反感说教,他们喜欢的是闹热,是味重。一如吃饭做菜一样,他们压根儿瞧不起北方菜的隆重而单调,南方菜的排场而寡淡,要他们做,再简单的小菜,他们也定要加油添醋剁姜煎椒七弄八弄,弄他个麻辣烫俱全色香味俱佳,好像这样才配叫吃饭,否则只能叫填肚皮。
成都这地方得天独厚,物产丰饶,自来是个好过日子的地方,故而成都人也特讲享受。吃是一种享受,说与听又是另一番滋味的享受。前者是口福,后者为耳福。成都人是身在福中自满足。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这说法于他们还不对路,应该说他们是成天吃得心满意足舒舒服服了,便想动动油光水滑的嘴皮子,听听稀奇古怪事,再来一番心理上的享受,打一盘精神上的“牙祭”。而这,就不是一般讲故事所能满足的了,须得如同正宗川菜回锅肉或是麻辣烫火锅一般的龙门阵才能解其馋过其瘾了。
这龙门阵的讲法,不叫说也不叫讲,而叫摆。只这一“摆”字,便活脱脱显示出了其气派声势之非同凡响。咋个叫摆?平常吃饭放三两个菜碟那不算数,须得请客吃饭赴宴上席,七碗八碟排满一桌,那才能叫摆,此为摆席。做生意沿街叫卖也不能叫摆,须得七古八杂琳琅满目铺开一地,方可叫摆,摆摊子。还有老字号茶馆喝茶,功夫老道根底深厚的“茶博士”来上茶,不是一个碗一个碗地放,而是一手拎一把滚烫长嘴铜壶,一手从臂到腕重重叠叠置了一摞碗盏,手指间还分别夹着几只,势若叠罗汉,状如龙抬头,步履稳稳笑意微微来到你面前,哗啦啦一下,一闪手一晃臂便将十余只茶碗平平稳稳匀匀净净在茶桌上散排开来,这等身手才有资格叫作摆。由此可见,摆字不是随便好用的。一般地原原本本正正经经说道一个事情,那断不能得摆字之意味。
成都人的功夫就在这里,哪怕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也可以七弯八绕天上地下给你铺排开成一串一串开花开朵的故事来,再平淡无奇的事,经这么一渲染,也顿然绘声绘色有滋有味起来。大概成都人天资聪颖,很懂点“曲径通幽处”的美学原理吧。或者这是诸葛丞相治蜀用兵出神入化的遗风影响所致吧,他老先生当年就曾大摆过回环奥妙“八阵图”,和那疑云重重“空城计”的。抖开来揭穿了都极其简单,然而摆开了却煞是险奇曲折,波澜丛生。成都人摆龙门阵,深得其味哉!
你还真得佩服成都人摆龙门阵时的丰富联想能力和生动的民间语言。说地下的草芥,他可以把天上的星云给你摘下来,揉成一团。讲古代老祖宗的故事,他能够把你隔壁的幺妹也给扯进去。谈起他屋头的猫儿下了崽崽,他居然将玉皇大帝的麒麟御骑也给请下凡来凑兴。《水浒传》中的狮子楼武二郎大斗西门庆,本已写得够精彩了吧?成都人还觉得不够味,还要添枝加叶,横生波澜。比如说到那西门庆本也武艺高强,身手非凡,与武松并不相上下,只是理亏心虚,故而怯阵落荒之时,他并不接下去说武松如何紧逼上前,直将西门公子打下楼去——这一下去人便死了,还有什么戏可演?而是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于此顺势一拨腕,突然飞越十万八千里,十万八千年,兀头兀脑就把戏演到你家门口来了。他会说,不要说西门庆霸占了人家嫂子,还害死了人家哥哥,太霸道太歹毒了,他心头自然要犯虚,就说你嘛,倘若平常老是爱上隔壁王二麻子屋头打麻将,人家麻子出差了,你也去,跟人家麻嫂子在桌子上搓来搓去,眉来眼去,这头喊打白板,那头说出红中,这样子三天两头,即便说你们都只是逢场作戏,浅尝辄止,没有真干那码子要不得的事,恐怕哪天王二麻子回来,吃鱼卡了根毛毛刺在喉咙管上,多咳嗽了两声,你娃娃在隔壁子听到了,心头都要咚咚咚地甩几下,脚杆都会打下子闪闪,为啥子?心头犯虚嘛……这样横插一杠,绕个大圈,才又扯回到狮子楼去。
这是由古扯到今,当然说今他又会反转去摆古。譬如眼下热门话题之一,贩卖使用假钞票,他说着说着就扯到旧社会的银圆交易了。嗨,要啥子仪器检验,哪个还会拿荧光灯来照,人家道中人只要晃眼看一看,手上捏一捏,至多牙齿咬一下,耳朵边上用小指头弹一下,听一下声响,是真是假就清醒白醒了。那会儿这种黄白道上高手多半在安乐寺出没,诡秘得很哩!然后绘声绘色讲那寺里的情景,诡诈凶险不亚于一部电视剧。好像他当年在那儿出没过,其实呢,那时候这世上可能还没他,他也是听人摆的龙门阵,只不过到了他口里,又经过了一番随意加工而已。本来由假钞扯到银圆再扯到安乐寺,这已经够意思了吧?不,他完全可能又会告诉你,那安乐寺不得了,菩萨座下有个洞,幽深无底,直通东海,所以叫海眼。你不信?早些年还有人半夜把耳朵贴在菩萨底座听过的,硬是听见轰轰轰海水涨潮哩!可惜菩萨打了,庙也拆了……于是,当然又可以扯到太平天国打菩萨,孙中山打菩萨,红卫兵打菩萨……无穷无尽把这龙门阵一字长蛇摆下去。
这就叫摆龙门阵。
这才叫摆龙门阵。
天上地下糅一团,古今中外熔一炉,妙语要连珠,妙趣要横生,多姿多彩多滋味,有声有色有新意,这就是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妙处。
而且,除了善于联想,长于讲述,能够不断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掀波起澜,演寻常为闹剧之外,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功夫还在于常常能将严肃付诸谐谑,将刻板演绎成轻松,甚至将神圣化解为庸俗,即便是正剧悲剧,到了他们口中,一摆出来也就涂上了浓浓的幽默滑稽色彩,戴上了小丑面具。
家中被盗,半夜强人撬窗入室,掠走钱财衣物,这该算是不幸之事吧?可你第二天从男主人口中听到的,却类似于一部香港惊险电视剧:如何听见窗户铁栏响动而浑身不能动弹,肯定是施了迷魂药啦,不是两把刀子把我婆娘比着,老子早就横了!狗日的球没名堂,录像机抱走就抱走了嘛,龟儿子把老子的皮带都拿起跑了,害得老子今天早晨门都不好出得……而那位女主人呢,惊魂甫定就笑嘻嘻当众揭她男人的丑:龟儿子昨天瘾大嘛,喊他早点睡,他硬要“耍”到半夜,干完事就睡得跟死猪一样了,听得到啥子栏杆响,哪来的啥子迷魂药?刀把我比起,我才没有虚火哩,他龟儿才笑人哟,靠到我就跟在打摆子一样。嘻嘻……你看她那模样,真不知昨晚上她家是遭了抢,还是来了客人。
上面的大首长下基层来视察工作,该是件顶正经顶严肃的事吧?可从成都人口中传出来的却大多是洋相笑料,好似一部轻喜剧:你没有看到我们单位那个刘头儿哟,平常看到我们尽是脸青面黑的,今天看到上头的大官来了,才不得了哇,把脸都笑烂了,脑壳跟啄木鸟似的直是点,我给他数了的,硬是不止点了一千下。他这个“保长”(意即活宝,傻瓜)才笑人哟,穿件西装,领带打歪了不说,脚底下又穿的是朝元布鞋,你说像不像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洋盘哇?本来照相该工头儿挨到首长照,他龟儿子硬是要挤到人家中间去,饿痨饿虾地伸起颈子,就跟一个鬼登哥猫头鹰一样,丢人现眼完了!嗨,那个首长也安逸,前呼后拥来转一趟,总共才不到十分钟,还要给我们抖官话: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感谢你们!我们说:阿弥陀佛,要感谢你老人家啊,你不来转这几分钟,我们单位门口那条烂路不晓得还要等几年才会修整好哩,你老人家二天(今后之意)多来耍啊……如此嘻哈打笑声中,比之于峻刻的春秋笔法,又是别一种风味吧。
这些还是些许小事,倘若哪里出了命案,哪家夜总会毁于大火,期货市场老板卷款潜逃,某要员突然锒铛入狱……几百万人的大都市难免三天两头出现些爆炸性新闻,这一下就更加热闹了。街谈巷议三天不止,还定会生发出一连串绘声绘色有板有眼的龙门阵来。也许那命案背后牵扯着一出风流故事,也许那冲天火光之中掩藏着一个三百年前的古刹秘密,那潜逃老板和入狱要员之间,不定就勾连着一根隐秘黑线……这些自然又是成都人可以大大发挥想象力大摆龙门阵的好材料,如同于吃火锅时兴的生猛海鲜。
龙门阵如此之多,摆起来又海阔天空串今联古天花乱坠如此精彩,所以,不仅称之为讲故事成都人觉得不贴切,就是北方人所谓侃大山南方人所谓讲聊斋,他们都通通觉得算不了正宗,上不了席桌,打心眼里瞧不起。什么王朔李朔,那帮京油子侃爷有什么了不起?他们那些故事纯粹是机械化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哪有我们的龙门阵摆起来鲜活精彩,提神来劲。登泰山而小天下,成都人就是这么自得于这举世无双的龙门阵大席。
正因为如此,尽管现今电影早已滥市,电视早已普及,各种小说故事多如牛毛俯拾皆是,但龙门阵仍以其无可取代的特色滋味,津津乐道于成都人口中,了无衰意。历史本来就有那么古老,龙门阵自然摆之不完。社会生活又在急剧变化,龙门阵自然就演绎不断。可以笑说一句“豪言壮语”:只要这世上还有成都人在,龙门阵就永远不会成为化石。地老天荒,此树常青常鲜。
看热闹
交往,好交往,要交往,大约是人类的一种天性,甚至可以说是人之为人,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一种标志。绝对独生独长独来独往的人恐怕不可能存在。即或有这样的人,也会渐渐退化为动物,如狮虎鹰隼一般。交往,最起码的是指彼此思想情感的交流、感染,语言的表达、沟通,以及相应的礼仪方式。而这些,正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特征。试想,丧失了思想、情感、语言、礼仪的人,还能叫人吗?
交往,增加知识;交往,增进感情;交往,增强人类的力量。可以说,无论是人自身的成长,还是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发展,交往都起着很大的作用,无可取代,功不可没。
只是,稼轩词中一句话说得好:“事无好恶,过则为灾。”这交往之事一旦过了头,便会成为无聊。譬如交往之一种——扎堆儿看热闹,便常呈现出一种病态。
据搞比较研究的人说,西方人多讲求实效,关注自身,常独来独往,不太关心他人他事。而东方人正相反,喜欢扎堆儿,穷聊,爱尖了眼睛竖了耳朵瞅着听着别人。而这与另一说法,西方人感情多外露,东方人感情多含蓄,似有矛盾,也不知道这矛盾是怎么统一起来的?但事实上不能不承认,我们中国人向来有太爱看热闹的毛病。
这肯定是毛病,尤其是那种把看热闹当成乐趣的人,甚或无缘无故只要是有热闹就要驻足的观望者。鲁迅先生当年之所以愤而弃医从文,就是因了这情形的强刺激,看透了并深深痛恨国人的这种毛病。在他的杂文和小说中,曾反复写到过这种情形,写成群的健壮而麻木的国人,如何木然漠然地围观自己的同胞被日本强盗砍头示众,如何像板鸭一样伸长了颈项争看革命志士被害,还候着买人血馒头来治病,饶有兴趣地议论无关痛痒的枝节……愚钝、麻木,无正义无是非,无思想无激情,种种病态无聊集中地体现无遗,令人心寒心惊!
如果说爱扎堆儿看热闹是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毛病,则成都人在这方面更是表现得“出类拔萃”,表演得淋漓尽致,有声有色。
在成都,可以说到了这种地步: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在街头巷尾还是院内户外,你随时随处都可以看见一堆儿一堆儿的人,成群结队拥成一团,势若大河流水突然遇到了什么阻拦障碍,形成了一个回旋,或是一片水塘。顺带说一句,现今成都的交通堵塞是出了名的,除了车多人众,这有事无事爱围堆儿扎墙子便正是阻断交通的一大因素。交通警察站在岗警台上,指挥得了千车万人有序通行,却往往拿这些妨碍交通的人堆儿无可奈何。他们又没有集会示威,或是哄抢打闹,只是里三层外三层在那里站着看着什么热闹,瞅着什么稀奇,没有犯规,没有触法,你不能用警棍水龙去驱散,有什么办法?你劝他们离开,他只会涎着脸冲你傻笑一笑。你吆喝他们散去,他退两步又拥到另一边去了。如果说这是街头常常没头没脑开出的莫名其妙的花,生出的瘤子,一旦形成,便往往要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才会谢掉,散掉。
这,也可以称作是成都街头的一种特色,一种风景。
这,也可以说是成都人的一种传统,一种癖好。
你说鲁迅讲的那种情形吧,杀人砍头,事情还算重大,要围观争睹也还可说在情理之中——先生憎恶的主要是那种冷漠麻木态度。而成都人则不同了,大事小事,只要有一点点异常,就非得围观瞅个痛快不可。哪儿死了人哪里失了火,哪儿来了大头儿的车队或是游街示众的犯人经过,如此种种,立刻一传十,十传百,顷刻间便会招来“千军万马”,把那地方围得水泄不通。而有的情景,更叫人简直莫名其妙,不好理解——
街边上,两个人不小心碰了一下;马路上,两辆自行车不注意撞了一下;甩果皮,不经意扔到了别人身上;乃至张三觉得李四平白无故多瞪了他一眼,或是王五觉得赵六装疯卖傻挤了自己女朋友一下……凡此种种区区小事,都会立刻引发一场街头大战。成都人爱吵架骂人也是出了名的,你骂一句,他便还十句,你的声音像打锣,他的嗓门便若轰雷。唇枪舌剑激战不到五个回合,这两英雄好汉身边便注定会围上成百号人了。围观者一般不助阵也不参骂,只兴致勃勃地袖手旁观着,仿佛在看一出街头活话剧似的。眼睛放着光,脸上含着笑意,愉快得很哩。围观者的神情绝不板滞麻木,而是活泛里不断变化:赞许的目光投向占上风者,啧啧,这张嘴不错,好滑溜;讪笑的目光投向落败者,嘿嘿,这人嘴不行,太笨拙。津津有味看着,观赏,评判,一站就是半个时辰,总要等交战双方都尽情宣泄完了,乏了,疲了,没精神了,嘴上啃着白沫儿悻悻撤军罢兵了,这大堆观众们才会各自兴犹未尽地议论着散去。大街上的一个大疙瘩儿也才算自然解开。当事人为些许小事大吵一场,伤肝耗神,值不值且不说了,就这些看客们来说,真不知又有个什么意思。拾了财吗?长了肉吗?啥都没有,反白耗了那么多时辰精神。但成都人就是喜欢看这热闹。时间算什么?他有的是闲空。精神费什么?热闹挺让人长精神!没法说。
还有呢,倘若一个人穿着打扮不同点儿,出格点儿,那马上也会成为一个热闹源。早几年,有新潮艺术家派头的小伙子披了长发在街上走,还没走完一条街,屁股后便会赘上一大帮人,有小孩小伙,也有老头老太,边跟着走边指指戳戳,先是窃笑私语,到后来便哄然一声嬉笑开来,追前逐后,上下打量,观赏个够,让人家如陷重围,进退维谷。这几年长发小伙儿早见多不怪了,不会再引起“轰动效应”,但偶有大胆女子穿了敞胸露背的衣裳招摇过市,你看吧,那亮着的肌肤上,不立刻又贴上无数双眼睛才反倒是怪事。成都人,对新鲜事物可敏感可热情了。
成都人的这种热情敏感可以说到了病态的地步,以致常常闹出笑话来。有个小伙子看见一家店铺门前人多,热闹,便也围了上去,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柜台前一看,原来人家是在卖新牌妇女卫生巾。这绝不是编出来挖苦人的,在成都你完全可以相信这事的真实性。生意人当然通晓这种心态,所以成都的商贩多愿意吆喝着喊些花样叫卖,行话管这叫“卖钱不卖钱,摊子要扯圆”。只要喊得热闹,就会有人来围观,而只要摊子扯圆了,就一定能卖钱。以此观之,则成都人这种爱看热闹的天性,对促进买卖兴隆商业繁荣又是有功劳的。难怪成都的商业那么发达,街市那么红火呢。
的确,成都人的爱看热闹,虽有百病,却也并非一无可取。因为成都人天性开朗活泼,遇事总爱参与。同是看热闹,他们与鲁迅笔下那种看客不同。他们绝不冷漠麻木,无动于衷,他们有时也要表态,甚至亲自动手的。就说前面提到的街头吵架吧,若是两个男子扯扯也就算了。若是大男人对弱女子,或是大人辱骂小孩,强者欺侮弱者,那么对不起,看客们就要挺身而出,支持弱小了。他们会说:“大欺小,来不倒(不行,不允许之意)。”或是:“你男娃子跟人家女娃子扯(吵架之意),好不好意思哇?”在这种情况下,再歪再恶的人也只好收刀敛卦,不敢逞凶耍蛮横。须知,看客如云,正气也齐云哩。所谓众怒难犯,真要惹恼了看客众人,你试试看!
不久前就曾有一个高干子弟,开辆高级轿车撞伤了一位过路老头,还出言不逊,结果被看客包围,差点走不了路,汽车也被掀翻了。更有财大气粗的老广在街头调戏女学生,被看客捶得个半死。在这方面,成都人是颇有点蜀汉大将关云长“欺强而不凌弱”的遗风的。
而对于弱小者不幸者,成都人又会表现出另一种热情——关注,同情,予以扶助。有时本地电视上播出病重、弃婴、穷困乡村来的大学生病重住院、残疾人陷于困境之类的消息,马上便会有不少人前去探望。这自然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看热闹了,他们是带了食品用品或钱款去的,带了他们的一腔热情同情之心去的,没有任何政府部门任何人动员号召,他们就闻风而动,自己去了。因为他们是爱“热闹”的成都人!
绷面子
都知道成都人嘴巴厉害,轻易不饶人。有时候你看见一个女娃子,年轻轻,粉嘟嘟,漂漂亮亮,文文静静,以为是淑女典型,却不料突然骂起人来,张口一个龟儿子,闭口一个烂婆娘,怪话连篇,出口成“脏”,滔滔不绝,一箩筐又一箩筐。而当所有的机关枪火箭炮从她那好看的小嘴里发射完毕,最后大抵都少不了恶狠狠甩出这一句话做结:
“不要脸!”
或者再加一个字:“死不要脸!”
而对方还击她的,大抵也是回音壁,同一个意思:“看你个年轻女娃娃,满口怪话,你才不要脸!”
瞧瞧,这么简单三个字,“不要脸”,在成都人心目中,却变得多么严重多么有分量了!仿佛什么污言秽语怪话狠话都比不上它有杀伤力,它才是最终致人死命的撒手锏、夺命剑、判决书、定音槌。一沾上你就算糟糕透顶,彻底没治了。就意味着你不是骗子,就是娼妓,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坏透了,烂透了,无赖透了。因为你“不要脸”嘛!
啥子脸,这么重要?当然不是实指你头上的那层脸皮,那上面即使长满了麻子颗颗,也不能表明你一定是流氓坏人。这纯粹是两码事儿。说一个人“要脸”、“不要脸”的脸,实际上就是大家通常说的面子之意,也叫脸面,台面。
其实,要脸面,这是人与生俱来的通性。自古至今,概莫能外的。也不论你是成都人还是外地人,乃至外国人,都是如此。甚至可以说,人之所以叫人,除了能直立行走、会制造工具等基本要素之外,知道要脸要面子也是区别于一般动物的重要标志。就最狭义的角度说,从远古人类知道腰围树叶以遮羞,到现代女性舍得花钱受罪去做隆胸割眼皮,无一不是在做要脸的“面子文章”。这种文章应该说很有价值,很有意味,它表明了人类一种文明的境界:厌弃丑恶,包括对免除不了的丑的遮掩;追求美好,包括对美的误解和夸张。
而广义的面子,则从自身身体形象泛化到了一个人的整体社会形象,诸如身份身价、地位名誉、才能知识、婚姻家庭,以及当今社会特别看重的金钱财富等等,包容涉及泛泛多多。甚至,夫人或女友或“小蜜”——相对自然是丈夫或男友或情人——漂不漂亮,乖不乖;娃娃是不是读的重点中学、名牌大学;出门是两个“滚滚”(自行车轮),还是四个“滚滚”(汽车车轮);穿的是名牌还是大路货;抽的是高档烟还是低档烟等等,都是题中之意。可见脸面问题含义之丰,关系之大,有面子与没面子差别大大的。
成都人自然也不例外,要面子,爱面子,且看得格外重。这从他们一代一代世袭相传,日常用来教育子女或教训他人的话语中不难看出。譬如最常见的一句口头禅是:
娃娃哟,千万记住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你可千万别学坏,千万要争气,给老子挣个面子哇!
“人活脸,树活皮”,这就是成都人心目中做人的一个基本标准。树剥皮当死,人若不要脸面,那就不如死了算了。言下之意即是如此,你道看得有多重要?
当然还有更厉害的,那一般是用在针砭一个人、评判一个人方面了,叫作: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想想,连魔鬼都害怕的是什么东西?肯定不仅不够披人皮,而且必定比鬼还要丑恶,还要凶险,还要可怕!能受此誉者,不是大奸雄,就是烂娼妇之类,总之,必当是十恶不赦、万人唾骂之辈,方可当得。
成都人对脸面之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注重脸面当然是对的,要脸是做人之道,要面子亦是常人之情。但倘若进入误区,就大可不必,且会贻笑大方。譬如有的暴发户,爱将手指上戴满了金黄大戒指,自以为得意,而暗招人窃笑一般。或者文化界小混混,爱将名片上印满了各种堂皇头衔一样。不过,这一般都是沿海地区和小县份上一些人之所好,见多识广知深知浅的成都人,是少有出此洋相的。
但成都人也有自己的弱点,就是俗话所谓的“绷面子”,也叫“打台面”。何谓绷,怎样讲,按字面意思,绷就是将层面东西,如一块皮子,尽量撑开放大之举。本来面子只有锅盔那么大,却硬要绷到面盆那么大,台面那么大,这就是绷面子了。用之于生活中,假若你今天明明吃的是泡菜稀饭,人前却偏要抹抹嘴,拍拍肚皮,打两个假饱嗝,做出一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神态来,漫不经心地说:嗨,今天这顿海参鱼翅席,硬是把老子都吃得——不忙,你以为他会说什么?吃得太饱了,不对,他一般都会接下来说——吃得发腻了,简直不想吃了。这才有面子。
假如他还告诉你,这台席他本来是根本不想去吃的,早吃腻了,没胃口,也没那闲工夫,但龟儿李董事长,或者王副局长,非要请他的客不可,硬把他拽上席桌去,他只得给个面子,勉强夹了两筷子云云,那他当然就更有面子了。
这种面子还是好绷的,因为他说的是已经过去的事,而且无从查考,隔着肚皮,你有火眼金睛,能看出那里面究竟装的是海参鱼翅,还是稀饭泡菜?
有一种情形,不是过去式,而是未来式,那面子就不是好绷的了,考手艺。随便举个例吧——
他小子这一向倒霉,班不好好上,成天打麻将,奖金全扣了,工资也快输光了。可偏这当儿,新结交的小“粉子”,也叫女朋友吧,粉嘟嘟地找上门来了,撒着娇要他陪她去吃海鲜火锅。说是陪,其实是赔,赔钱买单。在这一点上,成都人可不像小气的上海阿拉,或者洋老外,兴什么AA制的,从来都是女的使嘴,男的付账。如若不然,那可是太没面子了。他当然不能丢这个脸,于是大大咧咧把腰包一拍,把“粉子”的软腰儿一搂,说:行,走吧,要去就去最高档的“银杏酒楼”,那才地道呢,我这一向常在那儿吃,走!
走?真上“银杏”?那儿吃一顿,没有几张百元大钞可是下不了台的。而他清醒白醒,自己兜里只有二十块钱了。这面子咋绷下去?
绷不下去也得绷,女朋友面前嘛。不可能偷,不可能抢,连借钱也来不及了,怎么绷呢?成都人脑壳打得滑,终归有办法的。你就好好看着这“绝处逢生,起死回生”的精彩表演吧——走出门,他突然把脑门一拍,说:不忙,“银杏”的生意太好,大老板、大头儿,经常都在那里请客,人都要挤爆,一般去了连位子都找不到。“粉子”的口水早已掉进肚子了,一听,便急了,小脸一仰,小嘴一翘:那咋办哩?不嘛,我要吃“银杏”嘛,王哥(假如他姓王的话)!他也不慌,认真想了想,说他先给“银杏”的总经理张哥(这可是随便取的姓氏了)打个电话,叫马上给他们腾个雅间出来。粉子一听好高兴,当街搂着他就先“吃”了一口。于是他便去打电话,大声武气一阵吼:喂,“银杏”哇,给我喊一声张总!我是哪个?王哥(口山),天天都在你们那儿吃海鲜,啷个听不出来了?对对对,我就是你们张总的老朋友嘛,快给我喊他来接电话,今天我要陪女朋友来好好吃一顿,弄巴适哟!啥子呀,张总这阵办急事去了?海鲜出问题了?他去海关办交涉?啥子呀,这一向进口的海鲜都不能吃,遭了辐射了?吃了二天肚子里要长包?那么凶哇!你搞没搞错哟?不得哄我,是内部机密,只传达到省市一级?哎呀,龟儿硬是倒霉透了,我们那位正想吃海鲜想得发慌哩。那好嘛,过两个月再来,等辐射过了再来。当然命最重要啊,健康第一健康第一嘛!对对对,鸡鸭鱼都不保险,抗辐射就是要多吃青菜萝卜……
于是,顺理成章,他就带“粉子”去吃素菜饭了。面子也绷够了,只装了二十元票子的包包也不会打抖了,说不定小“粉子”心头还万般感动:幸好我这个王哥面子大,省市一级的机密都晓得,不然,二天我肚子里谨防硬是要长个包来吊起哇!哎呀呀,妈妈哟,吓死人了!
这是不是有点太缺德了?话不能那么说,因为这种绷面子,并不糟害人,并非着意坑蒙拐骗之道,只不过就是绷绷面子罢了。成都人是把面子看得很重,爱绷,但一般来讲,并无害人之心。这与那些沿海来的,打广东腔,冒充香港富豪,骗钱诈财者,不可同日而语。与有些北方来的,操一口滑溜京腔,号称老将军公子,专勾成都乖妹儿上钩者,也大不一样。甚至与一些湖南江西老俵,跑到四川乡下,神秘自谓系国民党某元老侄辈,拿一张什么“藏金图”,专门哄老太太钱包的,也不可相提并论。成都人嘛,小聪明是有,但一般是绝无贼心歹意的。
当然也有聪明反被聪明误,硬绷面子结果把面子给绷破了的。譬如小青年结婚,摆筵席,人家某邻居或某同事、某朋友,上次是在民族饭店包的席,那我这回起码也要在锦江宾馆花园餐厅,这才不输脸。他上次摆的十桌,求个十全十美。好,这次我无论如何也要比他多。多好多,十二桌,十三桌?碰到你鬼了!十二太小气,十三不吉利,要摆就摆个十八桌。18,要发,懂不懂!还有迎新娘的车也很重要,要扯一路人的眼睛的,他上次找的“桑塔纳”,我这次起码也要找个“奥迪”;扎花车他用的假花,我就肯定要用鲜花。钱花多了,管他的,反正这一辈子就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把面子绷够才行!
这样的结果,往往是后事不妙,两口子热热闹闹结了婚就开始心焦,焦虑着还债;生了娃娃更糟糕,积蓄早花光了,现今带个娃娃开销又大,钱哪儿去找?说实话,成都这个地方,这些年表面上看花花哨哨,但真正富贵的人家还是比例很小。一般平民百姓,天天吃麻辣烫,啃兔脑壳可以,但一下要拿个十万八万出来阔气,这个面子是不好绷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也时有发生。
而仅就一般的绷面子而言,有时候你还不能说是成都人的弱点,只是爱虚荣什么的。这一点好像不如有些上海阿拉,明明家里尽吃小菜泡饭,面子上却尽装阔气大款,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油头粉面。但若请客吃饭,那就艰难了。即或豪爽一盘,也是黄瓜一碟,小菜几盘,精致倒是精致,可是容不得你忍心多下筷子。成都人不同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就要真乐,再背时倒灶也要想方设法让你上上馆子,大鱼大肉摆一桌子,痛痛快快来一个酒醉饭饱。招待朋友嘛,请客嘛,这种面子不能不绷,不绷就太对不住朋友,就太不像个成都人,丢成都人的脸了!
说了这么多,好像尽是在说吃的方面,围着吃在打转,这没办法,因为成都人天生就是爱吃好吃的,成都就是个“吃城”。所以这面子好多也就自然绷在吃的方面。包括请客会友,过生日过节日,办红白喜事,其中的重头戏,一般都是吃酒席。有没有面子,拿不拿脸,自然往往也看吃得如何了。这是不是有点“俗”了?也许,本来我们说的就是俗人俗事嘛。成都人并不以为耻,因为他们喜欢的就是市井生活的热闹,追求的就是世俗文化的美好。
雅的当然也有。大雅归大俗,大俗归大雅,雅俗同体,至妙之道。这面子也可以绷到很高雅的方面去的。不信?随便上露天茶馆坐坐吧。你看邻桌几位,貌不惊人,衣不出众,老的像居民大爷,少的似街娃儿青皮,中年几个也许是下岗工人,寻常得很。可是你听听人家的谈吐龙门阵吧——成都人的龙门阵太多了,拣不胜拣,这里就任挑一个时下热门话题,球莫名堂的足球来说好了——
少的当然最来劲,一个学生模样的在认真着急:龟儿子全兴队不晓得是咋个搞起的,今年子又冲不上冠军了。挨座街娃儿白他一眼:这个你都不晓得嗦?简直脑壳头有包!上头早就安排好了的嘛,要保上海大连。学生说:你咋晓得喃?街娃儿神气了:嘿嘿,我咋会不晓得?人家魏哥魏大侠那回喝酒,就给我们说了……于是魏大侠如何如何说,透露了啥机密,一顺风就摆了个天花乱坠。仿佛魏大侠就是他的铁哥们儿似的。而这大侠何许人也?成都无人不知,全国无人不晓,全兴队大球星魏群是也!瞧瞧,这街娃儿,该有多大的面子!
中年的有些不屑了,猛抽一口烟,提提神,道:这有啥稀奇,人家流沙河老先生早就说过了,国家有规定,稳定压倒一切,上海大连不说了,就是上北京,你全兴敢去赢?谨防回来就背书,猫儿抓糍粑,脱不倒爪爪!说到这里看街娃儿一脸瓜相,更得意了:流沙河是哪个?弄清楚,全国大诗人,毛大爷都点过名的!人家那个学问,四川哪个敢比?全兴队还规规矩矩请他做顾问哩。他的话,我太信了,那二年他在金堂拉大锯,我们那个师兄经常去给他帮忙,关系好得很!前天在这儿喝茶,我还听他说,他正在写《Y先生侃球》哩……
于是,众人敬佩眼光中,四川头号大文人就好像坐在他的身边了。这更够面子吧。
老者不慌不忙呷口茶,慢条斯理接话了:你们这些娃娃呀,说得闹热,吃得淡泊,现而今那个足球有啥看头?遇到韩国就磕头。早先年辰哪里是这样子的?晓不晓得李惠堂,李铁腿,球王,一脚球就把日本人的守门头踢死了!英雄哇,民族英雄!我们那阵在华大,给他当啦啦队,硬是把喉咙都喊破了,刘湘刘主席还亲手给他戴勋章哩,黄金做的,起码有半斤重,拿到都坠手,嘿嘿,那才叫劲仗……
这老面子当然也绷得伸,因为有知者说,球王根本没有来这儿打过球,而他老人家当年也根本没有读过华西大学,只是在那儿给学生擦过皮鞋。
岂止这老者,一桌人其实都是茶喝新鲜了,在那儿摆玄龙门阵。摆龙门阵也忘不了绷面子,冲天壳子也只是为了绷面子,你看这成都人的面子观,已经普及深入到啥程度了。这才配叫作融化在血液中,深入到骨髓里了吧?
这有点可笑是不是?面不改色,就随心所欲把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名人儿抬出来,话不打结地就编出煞有介事的龙门阵来,给自己绷面子,借光显脸,这肯定可笑。可是你注意到没有,这些成都寻常老百姓搬出来的“尊神”,大多是“文武二星”,作家诗人啦,或者球星啦(也算当代武曲星吧)。而有的地方就不同了,京都油子张口就是:嗨,这事儿好办,他们那个部长的秘书就是我铁哥们儿,三天两头咱都得在长城饭店聚聚。或者:中央电视台,我太熟悉啦,倪萍不行,老秋的茄子,早过气了;周涛那丫也不咋的,就两个眼睛大,吃饭的时候我最讨厌她盯着我看,五百瓦的灯泡,照着热呀!跟你说吧,那个海霞才真叫大美人,就跟咱一个院,楼上楼下,那个份呀,没人比,啧啧……
成都地面上,当然你也可以听到这类“牛皮”,只不过一般规格低一点,话语口吻也略有不同,他这么“绷”:你哥子放心,徐主任就是我们那个凼出来的,我姨妈就是他表亲,这事包在我身上了!或者:刘晓庆好说,那二年在乡下挖泥巴,就是我幺舅把她调出来的,云云。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吹这种牛皮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小地方出来跑江湖混世界的所谓土老俵,而不是真格的成都人。成都人,一般是不屑于把当官的和演戏的拉来做装潢的。
比较比较,你觉得谁个更庸俗鄙俗一些呢?是那些京油子、土老俵,还是成都人?
成都的文化积淀毕竟太厚了,所以看来很世俗的成都人,也自小就浑身浸透了这种较为淳真的文化味。即使吹壳子绷面子的时候,也时不时体现出这种品味来。因为他们并无更多的功利目的,贪婪野心,不想大富大贵,当不仁之官,发不义之财,而只是图个好耍、热闹,把世俗的日常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吹吹牛,绷绷面子,大家都好耍,这就够了。
吃在成都
我们老祖宗有句至理名言:民以食为天。无论何人,要生存就离不开吃食。道理很简单,不食之日,也即是一个生命消亡之时。即便今后科技发达到发明制造出什么元素复合剂,如同今日之药片那样吧,早一粒,晚一粒,即可不必种田吃饭塞肚皮,那你也还得吃,吃元素。人与动物之不同,吃东西除饱腹之外,还要吃味道,吃花样,吃个舒服,吃个安逸。故而讲求色香味美,吃出所谓文化来。可见吃的是物质,事却关精神,吃就不单是生存之需要,也是人类文明之构成。
吃既如此重要,人类便在吃上生发出许多名堂来。法国大菜、美式牛排、意大利通心粉、日本生鱼片……各国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特色美味佳肴,展示着各自的文明光彩。中国的食文化更是源远流长,举世闻名。极尽豪奢有排场盛大之满汉全席,至陋至简有乡土味浓的烤红薯烧山芋;御膳御点自是精美讲究,糊一团稀泥焙烧出来的“叫花子鸡”更令人叫绝;山珍海味不消说了,凉拌一碟小菜也要色香味美兼具。
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家吃一方席。偌大中国,又依各地之风土人情风俗习惯物品特产及人的口味习尚之不同,而吃出各种花样特色,百怪千奇。本来吃就吃了,各人吃了各人好,很正常,但不知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人们咂舌品味罢,便要做一番比较,争一盘高低,看哪里最是吃都吃地。当然一般都夸自己家乡的吃食好,就跟球迷们都无条件地一致拥戴本土的球队一样,无可指责也并不奇怪。于是便有了京、粤、川、苏四大菜系之说,有了游在杭州吃在广州之论。说说也行,议议也罢,不必太较真。就像成都人爱讲的一句俗话:吃酒不吃菜,各人心头爱。说得极妙。且不说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视满桌王府佳肴不如她乡间灶头煨一根土白薯吃着喷香,就是近年名噪一时的生猛海鲜大席或者肯德基西式快餐,不少成都人无非是去吃个排场,尝个新鲜,吃完了心里便诅咒:什么玩意儿?还不如我们的小火锅担担面吃得安逸。反之亦是。你要叫口味清淡微甜的江浙人吃川味麻辣烫,他同样要咂舌头:什么玩意儿!至于南国人偏好的蛇肉,上海人喜吃的螺蛳,成都人听听都觉恶心,这回不说什么玩意了,道是:死猫烂耗子都要吃,什么东西?这里的东西已经是指那方人了。在成都人眼中,吃这些玩意儿无异于土人野人了。
其实,口味各有所好,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成都人在吃这问题上,特别自信自得,老子天下第一。什么吃在广州?胡说,吃在成都才是天经地义!
本来,以主食大菜而论,成都并不占多少上风。国人多以米饭为主食,然论特色品种,恐怕首推扬州炒饭新疆抓饭。成都虽有豆花饭豆汤饭,然终是上不了席。而大菜呢,成都人引以为自豪的川菜,固然也如其他几大菜系一样,包括了蒸煮煎炒,凉拌红烧,腌卤清炖,但突出的强项只是炒菜,其他少有绝活精品。而以美食家考评的标准,色香味美诸方面,川菜其实也仅有味一项特别突出。特在哪里?特在味重。无论哪种菜,均偏咸偏辣。豆瓣鱼不用说了,水煮肉片听名称让人以为是清汤白水煮的,端到面前就会吓你一大跳,上面浮满了熟油辣椒面,外地人不吃就出毛毛汗了。即或是炒一盘家常豆芽小菜,也要多放盐,更多放干辣椒麻花椒。一句“麻辣烫”,既道出了川菜风格,也道出了川人风格。
严格说,除了偏辣味重这一特点,川菜的用料及烹制方式与各地菜肴并无多大差异。要说最具特色最有风味的,是一种名曰“回锅肉”的炒菜,这是成都人日常最爱吃的家常美味。回锅肉也称“肥锅肉”,正好说明了此菜取料的标准,肉不能瘦而要偏肥,半肥半瘦最好,且必须带皮。回锅肉的“回”字,很能说明这道菜的制作过程特点。它是先煮后炒,煮时肉成整块,一般至六七成熟即须捞起,待微冷之后再切成片,说是片,其实也可叫块,因为不能切小了薄了,而要略大略厚。成都附近有个小镇名叫连山,连山回锅肉十分有名。名在哪里?就在每一片肉都既大且肥厚,每片约有巴掌大,小指头厚,下力汉子吃两块也就满肚子是油水,足了。回锅肉煮好切好后便要再下热锅炒,故而才有了回锅肉的美名。炒时加蒜苗或蒜薹,调料除酱油外,须用郫县特产豆瓣酱,还须加少许糖,倘有甜酱则更地道。炒时要掌握好火候,肉微微起卷时起锅最好,俗称“起灯盏窝”。这样一碗肉端上桌,色香味可保俱佳。成都人偏好味重油腻,这回锅肉便正中下怀。它还有一个优点,煮肉的水中再加点萝卜白菜什么的,又是一锅好汤菜,可谓一举两得,最适合一般百姓家庭日常开伙需要。由此亦可见,川菜正宗回锅肉其实也是一种普通家常菜,价廉物美,不像京粤大菜动辄显出豪华富贵模样,华而不实,更多满足的是眼福而非口福。成都人对回锅肉情有独钟,正好说明了成都人历来讲求实在的平民性,所谓不管这菜那菜,好吃便是好菜。这回锅肉正对成都人善于居家过日子的胃口。
正因为如此,外地名菜大菜很难闯进成都市场。前几年随着南方的经济旋风吹进蓉城,所谓生猛海鲜、广式早茶也曾经在成都热闹过几天,但也就是几天,成都人尝过新鲜以后便再难回头光顾了,他们还是宁愿吃解馋过瘾百吃不厌的回锅肉!
于吃的方面,更令成都人引以为豪的,还不是大菜,而是小吃。外地亲朋来了,成都人便领他满街去转,走一路吃一路,一路风光皆不同,什么担担面、铜锅面、龙抄手、韩包子、钟水饺、谭豆花、矮子斋抄手、金玉轩醪糟,还有赖汤圆、郭汤圆、三大炮、叶儿粑、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等等等等,琳琅满目,遍布街市。单听那名儿,你便可以感觉到历史的悠远,风味的别具。而一尝之后,也确实会赞不绝口。赖汤圆之类的甜腻滋润,让你完全明白了何以成都人一提起北方的元宵就嗤之以鼻。夫妻肺片麻婆豆腐的强刺激劲儿虽麻得你又哈气又流泪,出点洋相,但你还是会竖起大拇指,说不错,有意思。至于那三大炮,糍粑团儿搓成圆球,随师傅手一扬,在依次排列的铜盘里咚咚咚连跳三下,雪白一身便沾满一层香酥酥的黄豆粉花生末,再蘸了红糖汁来吃,岂止吃起来又香又甜又糍,同时还观赏了一遍杂耍绝活。
尝罢成都的小吃,你不得不称赞成都人真有口福,怎么寻常材料竟可以弄出这千种花样美不胜收佳品来?
这其中的道理并不玄奥。成都人闲适成性,耽于享乐,而大富大贵者少,平民百姓多,便常在这些小玩意上下功夫,花不多的钱置寻常之物,七弄八弄,也让自己口腹得到充分满足。所以,过去成都人还有一句顶豪迈的口头禅,叫作一元钱管饱,说的就是那些小吃食之便宜,大多只需几分几角钱一份,花一元钱可品尝好几个品种,足可撑饱一肚皮了。虽然近年来物价上涨,但也只消揣个十来块钱放心上街,大摇大摆乱吃一通了。这一点,是很令成都人骄傲的。
吃在成都,就让成都人把这顶他们看得十分重的饮食王冠给争了去吧。反正我没意见。
请吃·吃请
人生在世,倘经历较多,交游颇广,走过不少地方,接触过各种人群,会于各地接人待物方面产生这样的共识:乡下人比城里人热诚;山里人比平坝人热诚;少数民族比汉人热诚;小地方人比大地方人热诚。当然,这是比较而言,一般而论。
成都人就爱做这样的比较。他们认为北京人太傲气,每每以老大自居,外地人恭恭敬敬问个路,他都哼哼哈哈爱答不理的。倘肯陪你吃顿便饭,那就好像是天大的面子。而上海人呢,又太小气,看见你就跟看见乡下的穷亲戚找上门来了似的,把两张薄嘴皮闭得紧紧,生怕你要拽他请你下馆子。
或许你会觉得成都人太可笑,怎么动辄就用是否请客吃饭作为衡量待人热诚与否的标准呢?这不整个一个乡下人的度人标准吗?知不知道现代发达文明地方,都流行AA制了,一块儿进餐,各付各的账单,却丝毫不影响彼此的友情。
成都人,至少是到目前为止的成都人,无论男女老少,也不论是干什么的,肯定绝大多数都无法容忍接受那AA制之类的请客方式的。管你夸它文明也好,现代也好,他通会嗤之以鼻,用成都话说:啥子现代?啥子文明?笑话,朋友来了,远客来了,饭都舍不得请吃一顿,那成啥子话?龟儿老子再穷,卖了裤儿也要请人家尝一下我们成都的风味嘛!
请客就是吃饭,不吃饭就不叫请客,请了客而不吃饭在成都人眼里简直是滑稽。你说招待客人的方式有多种多样,陪客人去逛公园,参观名胜古迹,看电影或是听音乐上舞厅,何必非得吃饭呢。成都人会说,不对,那只能叫作陪客,不叫请客。哪怕你花费了再多钱,远远超出一餐饭的钱也罢,还是不配叫请客。只有自己做东,或在家中,或上馆子,置办一桌酒席,与客人共进酒菜,让客人吃个痛快,这才算请客了。
成都人把吃饭看得如此重要,或许与成都长期作为农业经济区的都会首府有关。请客本来就是一种展示,展示自己,也展示本地风采。丰盛的酒席,脍炙人口的菜肴,最能显示成都田园物产的富饶丰裕。这大约有点像是你到了北京,北京人一定要带你去逛逛故宫、颐和园、八达岭一样,因为那些风景名胜正是其古老帝都的皇权象征。就像杭州人请你领略西湖水光山色,西安人请你参观秦俑兵阵,桂林人请你游览漓江山水一样。而成都人呢,固然也有千秋草堂,森森武侯祠,但更得意的还是请你吃。
由此也可看出农业社会对成都的影响之深。事实上,仔细探询一下,成都市民祖上也大都来自乡间农村。最典型的是东门一带,这是成都人口最众多,平民最密集的地区,倚河傍桥,街巷狭窄,房屋破败,过去称之为贫民区。至今那里的上点儿岁数的人,好多就是新中国成立前后才从乡间拥入成都,靠打苦力捡破烂淘河沙以至贩运柴火蔬菜做点小生意来维生度日的。民风相沿,故而成都人天性中还是接近农民。四川乡间,农人待客,就是以吃为主,且以吃分等级标准。譬如丘陵浅山穷乡僻壤之区,逢年过节来了亲朋远客,若关系一般,多为一碗挂面打发;再深一层的,则挂面之下卧两大片肥腊肉;身份关系特别不同的,再于面上覆盖一个煎鸡蛋,这就是最隆重的待客方式了。平坝富裕地区景况不同,但方式亦然,一般是炒一大斗碗回锅肉。而倘若婚丧嫁娶或是招待贵客,则专请师傅置办所谓九斗碗席,荤素间搭,七古八杂,总要凑满九样,求个吉祥。九这个数字,在这里再次显示出其神秘力量。不管怎样吧,吃是请客待客的主要方式。这一习俗如今已被成都市井人潜移默化自觉接受下来。
当然,城市毕竟不同于乡村,现代毕竟不同于往昔,今日成都人请客吃饭的气势自然讲究排场多了。若是外地来客,他定会带你满街去转,走一路吃一路,遍尝各种风味名小吃。这是成都的特色,也是成都人的骄傲。看你吃得心满意足,听着你的赞赏,成都人是很得意的。而且成都小吃品种繁多,味道精美,价格又便宜,七古八杂吃一肚子也花不了多少钱,远比请吃一桌酒席节省多了,实在是一种既实惠又不失面子的请客方式。
但若非外地人,而是本城亲友,请吃小吃就绝对不合适了,一般得设酒席。成都人的酒席以丰盛著称,三盘两碟不能算数,得十碗八盘地摆满一桌子。这可能和乡间的九斗碗席有渊源关系,当然质量又要高出许多。尤其是逢年过节或婚丧嫁娶以及生日之类有特别意义的日子,请客更是讲究,鸡鸭鱼肉是一样也不能少的。这时的席桌上往往是重三叠四,各种美味佳肴垒成一座小山,好像是在办食品展览会似的,让你看着也就饱了。事实上,菜太多,油气太重,你根本吃不了多少,每餐下来都会剩下多半。但主人家绝不会心痛惋惜,相反就是要这样才觉得热闹,感到高兴。
如果说请品尝小吃多用于招待外地来客,请饱啖酒席多用于款待本地亲友,那么还有一样“法宝”则可以通用于招待一切来客,那就是请吃火锅。火锅源出于重庆,近年来为成都人引进,发扬光大,衍生出许多花样。其优点在于既辣又烫且鲜,边吃边摆龙门阵,一餐可吃上几个小时,聊上几个小时,正对了既好吃又好说的成都人的口味。以此请客,主客口舌生津,话语滔滔,气氛既浓烈又随和,双方情谊似乎都融入滚烫火锅中了。正因为如此,近年来成都人请客,多半吃火锅,火锅生意遂也十分兴隆。尤其是外地人来蓉,很少有不被盛情好客的主人拉入火锅厅的,让你于热汗淋漓中,既领略一番川味麻辣烫风格,也领略了成都人的健谈情浓。
成都人请你吃你不吃不行,他给你热气腾腾弄满一桌,或是滚沸一锅,不让你浑身冒汗撑破肚皮他不会罢休。他跟你边吃边聊,翻江倒海,天马行空,什么味儿都让你吞进口去,什么话儿都从口中说出来,真个是浓浓烈烈沸沸扬扬,君子动口又动手,全身每个细胞都在蠕动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像一场健身开心大运动。
难怪成都人这么爱请客,且凡请客必吃个痛快闹热。他生就一张好吃嘴,正好借此大家一起共享口福。他天性就好闹热,正好借此欢聚一堂,把老龙门阵新龙门阵在席桌上铺开了慢慢叙说。请客吃饭,吃得安逸,摆得热闹,这正是成都人人生之一大乐!
成都人喝酒
宴请外地宾朋,有一句话,成都人最爱亮在台面上,讲得口沫四溅,眼珠放光:来,喝酒,喝酒,晓不晓得,云烟川酒!开玩笑,来了我们成都,咋能不喝酒?确实,这句话很有感召力信誉度,言者自豪,底气十足,闻者信服,点头颔首。不知道人家云南人兴不兴这样打广告自我标榜,反正成都人随时把它挂在嘴巴上,当尚方宝剑舞弄,居然也就风行全国,名满九州,信誉度一点不比性感明星打的补药广告差。
说来这话文面很简单,无非云南的烟四川的酒嘛,寻常物事两件,但正如陕北的信天游一般,一扯开喉咙嘶喊,“米脂的婆姨榆林的汉”,你就会情不自禁瞪大了眼睛准备看天仙,那潜台词丰富着哩。云烟川酒的言下之意更了不得:东西南北中,就数云南的烟最香,四川的酒最美,冠盖全中华,帅呆了顶呱呱!
动辄抬出烟酒之类农副产品来炫耀,也不知是经济发达还是落后的标志?反正蜀人历来是以酒乡自居的。即令现在,到了大步迈向现代化的今天,它们还是当地的产业支柱,利税大户,也是对外交流和宣传上拿得出手叫得响的“盖面菜”“当家菜”。连当今中国最火爆的足球联赛,别地的队或者叫“申花”“实德”,或者叫“松日”“平安”……都和工业、金融业之类相关,只有川滇两地三队分别叫“全兴”“红塔”和“五牛”,后两者为烟名,前者则是我们成都人引以为豪的全兴酒名。球员们背着这些酒名烟名驰骋大江南北,征战绿茵场,球迷们跟着子弟兵转战,到处使劲呐喊:全兴,雄起!五牛,雄起!真正是名副其实的“烟酒打天下”了。这在国中,也堪称一绝吧。
要说这由来,倒也并非谁个生捏硬造,刻意为之,而是合乎自然,在情在理。这跟蜀地肥沃,盛产米粮有关,自然也跟蜀人性耽逸乐、好情纵乐有关。不是古人有“米粮足,酒酿熟”,或者“粮丰酒香”之说么?可见粮食多了,填肚饱腹有余,聪明而贪欲的人类自会巧妙转化其功能,一曰喂猪,一曰喂人——但不是塞肚皮了,而是酿制为浆液,供你舌咂唇吸,供你面酣耳热,让你血脉舒张,心跳加速,让你情热欲燃,狂放不羁,更供你与朋欢会,觥筹交错,助兴凑趣,忘乎所以。酒有如此之乐趣,故而古今中外,人们,当然是酒徒们,都无一例外地举杯把盏,顶礼膜拜,赞不绝口地山呼:酒啊,美酒,神的赐予,人的至宝,快哉快哉,万岁!万万岁!
于是,这玩意儿果真就如长江大河,在中华这块古老大地上万世流淌不息,岁岁飘香,夜夜醉人。蜀人蜀地更是得天独厚了,川西坝子太过肥腴。金秋时节,你驱车出城,随便往哪里跑一转吧,扑面都是一幅幅太平盛世农家乐园景象。稻谷金黄,铺天盖地,车行其中,犹如一叶小舟行驶在金色的海洋上。而无论在何处,你都能闻到一股股浓烈的酒香,沁人心脾。公路两侧,不时有酒厂烧坊掠过眼底,那印有各家厂名各家酒名的标牌彩招,更如万国旗一般挂满了两厢的电杆大树,猎猎迎风,满目琳琅。这时,你目之所见皆金黄,鼻之所吸皆酒香,心旷神怡,神醉心迷,真不知自己是身处粮乡抑酒乡了。若诗兴勃发,便可将那陆放翁锦城赏梅诗拿来改了,放口吟哦:今日走马川西地,身为酒香醉似泥,百十里路香不断,锦城东到锦城西。
其实粮乡就是酒乡,整个川西坝子就是一个粮酒之乡。可以想见,坐落在这块坝子上的成都城,也理所当然该是一座酒城了。尽管大名鼎鼎的川酒“五朵金花”中有四朵开在别处,但余下的这一朵也够了不起的了,它的岁数堪称老祖宗级,蜀中以至国中第一。这就是近年声名鹊起风靡全国的全兴酒。关注足球的人都知道,当年四川全兴队的队名后面加了一个拗口的尾巴——水井坊,全称叫“全兴水井坊”队了。球迷们惑然不解,觉得不舒服,却不知这别扭的后面,掩藏着一段多么久远、重要、辉煌的酒文化史、成都史。揭开帷幔告诉你吧,这新近被发掘出来的水井坊,是华夏历史上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远的白酒作坊!国中第一,咋不该令考古专家惊喜?而这地方,就在紧傍府南河的成都东门水井街,且就在全兴酒厂老厂的厂址上。历史的积淀如此深厚,历史的血脉如此连贯,这怎能不叫成都人骄傲万分呢?由此观之,这酒之于成都,真是有不解之缘了,不仅香飘百里锦城,而且香润千年历史哩。
水滨捕鱼,山中狩猎,五台山出和尚,大草原产骑手,那么,酒乡酒城自然该出酒徒酒仙了。成都人怕都是醉醺醺的吧?然而,令人失望,答案是:非也。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问题,太有悖常理了。你看人家草原上的民族,不是男女老少个个都爱吃牛羊肉喝酥油奶茶吗?老广们的餐桌上,不是经常摆得有鱼蟹吗?就连山西人,也家家都爱蒸香喷喷的玉米窝头呢。产啥吃啥,出啥爱啥嘛,成都人是咋回事呢?
咋回事?容我一一道来。成都人喝酒是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的,成都人摆龙门阵,也是要一波一折七弯八拐慢慢讲的,你得有耐心闲情才行,性急吃不得热汤圆,成都人爱这么说。
首先,我们得承认,若以酒量计,论豪饮,所谓“吞沧海吸虹霓”的壮士,“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酒仙,这等酒量角色在成都是绝难找到的。遍观国中,动辄提起烧酒瓶子吹喇叭的,那好像是关东汉子的豪放;抬一箱两箱啤酒来如流水一般畅饮的,那恐怕是北京爷们儿的肚量。不用跟这些地方的豪杰比了,就是看见本省山里的庄稼汉,端起土巴碗,一碗一碗地朝肚里灌,成都人也会摇头咂舌,自愧弗如。
在这方面,只有少数成都人是例外。一种是老知青,或者在民族地区待过的,他们在山野乡村经受过锻炼,学会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若看见一群四十好几的人在一块聚会,一边齐声高喊着“水!水!”一边开怀畅饮,就会知道那绝不是一般的成都人,必是当年下云南的知青无疑。那里的民族是把酒当作水喝的,喊“水”,其实就是说,酒,就是水嘛,有什么不得了的?来,喝了它,干杯!一般成都人可不兴也不敢这么个喝法。
再一种就是个别成都奇女子了,她们一般都深藏不露,偶尔显峥嵘罢了。但只要一显,你外来和尚可就得小心了,谨防吃醉不起。医生解释过,就肝脏的解毒解酒功能而言,女人一般都比男人强,她们要么滴酒不沾,要么酒量惊人。所以奉劝各位男士,酒席桌上千万不要随意跟女士较劲,她若喝了一杯,那就必然喝得下五杯十杯。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当此类也。成都男人自然是深知成都女人的,俘获芳心一般会另使软磨功夫,而决不会傻乎乎地在酒席上去挑逗。倒是一些不明就里的北方汉子,自恃人高马大,色胆大酒量也海,来成都看遍街漂亮妹子看花了眼,憋不住便在酒席桌上去挑逗惹火。看那成都妹子开初一脸娇羞,坚辞不饮,柔弱如牵牛花蔓,北方汉子更是来劲,自己咕咚一声仰脖儿干了,又继续坚持不懈地去进攻。也许三杯五盏过了,成都妹子好像是终于却不过情了,这才一副为哥哥妹妹我今天豁出去了的慷慨赴义架势,千难万难好歹端起杯来,闻半天,紧眯了眼,好似喝毒药一般吞下了肚,然后必然皱眉苦脸,娇嗔万般,看样儿是绝对不能再咽一滴了。于是北方哥哥开怀笑了,厄运也就此开始了——接下来,你一杯,我一盏,十个回合下来,便见北方哥哥傻兮兮笑着咕噜着倒也倒也,一副憨猪相。而成都妹子,这时却正好精神焕发,英姿飒爽!这等气量,看你还敢不敢再来惹?
当然,这些在成都人中毕竟是少数,是个例。一般来讲,地道的成都人不仅不赞赏饮酒过量,比哪个喝得多为王,他们认为那是傻瓜莽娃之为,并非英雄之举,与俗话“饭胀傻老三(或‘山’,山里人之谓?)”无异。而且,他们不主张一杯接一杯不歇气地喝,认为那只是酒徒所为,纯粹为酒而酒,没有意思,没有情趣,非性情中人所好。
那么,如此说来,成都人是自比性情中人,讲究情趣况味的雅士了?
对了,你这就说对了!这也许正是成都人的脱俗之处,高明之处。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是很可贵的,因为他们中的好些人,在对待同样具有强烈酒精味道的本地庸俗文化方面,如恶俗过分的方言闹剧,鄙俗不堪的小报文章,是十分认同欣赏的,颇有些如蝇逐臭的癖好,尤其是一些所谓的文化人(当然只是一些)。而对于酒,则极讲究分寸了。首先,他们绝对是要喝酒的。生在福地酒乡,焉有不爱酒之理?不仅举宴必酒,举会必酒,会友须酒,会客须酒,甚至一家人,或几个同事,只要上馆子,一般就必然要上酒。所以,成都的饭馆,无论大小,豪华简陋,就连街边地角的所谓“苍蝇馆子”,也个个同时是酒馆酒楼。更甚至于,有饮者,或曰瘾者也可,并非过生日,也非过节日,并不与会,也无宴请,就是水流一般平平常常日子,就是自己孑然一人,形影相吊,也要自个儿斟上一杯,慢条斯理地喝。有闲空了,黄昏了,你请到平民里巷院落人家遛一遛转一转吧,绝对会捕捉到这种镜头的。
爱酒与人无异,只是那方式那程序,那心境那情状,成都人就是有些与众不同。酒对他们来说,纯粹就是拿来助兴凑趣的,而不是发疯发狂撒野犯傻的。酒为辅,情趣为主,主次分明得很,绝不含糊。所以他们主张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细细地品,颇有些古代士大夫欣赏的“浅斟细酌”的况味。以酒助兴,首先就是助说话聊天或者叙事怀物之兴。众所周知,成都人是最爱热闹最爱交谊也最爱嚼嘴巴说聊斋的,这席桌上倘没有了酒,那便只有寒暄三句以后就齐刷刷各自埋了头搛菜扒饭,这多煞风景,多么无趣。有酒就大不同了,一边慢慢把盏,小呷一口,一边把那无穷无尽的老龙门阵新龙门阵一一道说。如此往复循环,如过去川西坝子随处可见的老式筒车,慢腾腾吱呀呀搅动小河流水一般,不说长年累月搅下去,起码半天一宿是可以轻易打发过去的。只要宾主双方都有足够的空闲时间的话。
更有那独自一人喝寡酒的平民老头——肯定只能是平民老头,而绝对不可能是老爷富翁——承袭了一种老市民的传统喝法,一人独坐院坝或是资格的老式小酒馆的粗木小桌边,打二两廉价老白干,要一碟炒花生或是干胡豆,缺牙巴喀嘣喀嘣咬了,任老牙床慢慢去磨。干瘪的双颊慢慢蠕动着,蠕出些细虫子般的喃喃话语来,只是自个说给自个听的,不需要任何人清楚明白,也不需要任何人接茬回应。约莫他们那混沌的老眼,已对周遭的一切新鲜不感兴趣,只沉浸在昏暗模糊的历史隧洞深处。久远的人事,已无快慢之分,这老人便宁肯慢慢地去啜酒提神,慢慢地去沉湎回忆了,独自在脑海里慢慢回放那些慢节奏的“老故事片”……
习惯慢节奏,追求闲适人生,这便是普通成都市民的生活态度。他们喝酒的情状,可以说也恰好印证了这一点,或者说正是其总体人生态度的反映。
倘不怕再深沉一点说,这区区酒事还有意无意间涉及一个人生境界的问题。成都人虽然喜欢热闹,但生就在温和的黑土盆地浅山小水,温和的市井小院滋润环境,还有那温和的气候温和的人群,乃至于温和的历史积淀之中,所以他们并不喜欢太刚劲太猛烈的东西,不喜欢落差太大的激荡冲击,他们要的热闹只是蚁群一样的热闹,小蜜蜂儿嗡嗡嘤嘤的热闹。太冷寂了他们熬不住,太刚烈了他们又受不住。那么,怎样才算好呢?夏日炎炎不好,冬雪霏霏不好,只有那春风秋月柔柔淡淡最宜。于是在喝酒上,他们自然是反对狂饮烂醉了。在这里,只知傻吃傻胀者,被他们不屑地称为“潲水桶”,而一味狂饮烂醉,当然只有被鄙夷为“马尿桶”了。
成都人要的境界是什么?一句大俗话,但只怕你听不懂,叫作——二麻二麻。
什么意思?吃麻椒吗?搓麻将吗?毒品大麻之弟吗?麻就麻,怎么又叫“二麻”?当然麻椒麻将都不沾边,说白了,这麻约略就是晕乎或者麻糊迷糊之意。而二麻二麻,再往雅方向靠,那文绉绉的微醺二字或许可以当得。
成都人喝酒,要的就是这二麻二麻,似醉非醉,半醉半醒的境界。
其实面对时或太过沉闷冷寂的生活现实,时或又变化太剧,令人眼花缭乱心志难宁的社会大潮,有一个小窝可以安身可以眷恋的成都人,不乏小聪明而欠缺大抱负的成都人,只贪点小便宜而厌恨大盗贼的成都人,正直善良只是略显柔弱的成都人,他们素常保持的就是这样一种心态,追求的也就是这样的一种境地,如流行歌曲所唱的: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只愿梦里与你相随……
二麻二麻,人生至境。很平民化也很有点文化脑髓的成都人,心中就这么认为。
所以,当成都人万般热诚而展劲地向你劝酒时,你可得小心点了。舌头上搽了油的成都人,喝酒不咋的,软磨硬缠的劝酒功夫可是有一整套。不像北方汉子只晓得一个劲地硬拽着你腕子,直着喉咙喊:喝!哥们儿!喝!朋友,喝……首先,成都人的脑子特别玲珑,什么情景都能应对裕如,什么花样名目都想得出来。通常什么你来了不亦乐乎,该当举杯,接风洗尘;你要走了,惜别依依,该当把盏壮行送客,这些那些都太一般化了,也太有充足的理由了。成都人的本事,偏是能在没有理由的地方硬生出盎然油然的理由来,化平凡为神奇——
什么?你不会喝?不会喝正好!幸亏你来了我们成都,我们的川酒最温柔,就跟我们成都妹子一样,发蒙最合适,来,尝一口,你就晓得味道,安逸得不摆了!
你今天累了,脑壳昏,不想喝?错了,累了才最该喝,舒筋活血,醒目提神,包你三杯下肚脑壳就不昏了。
肚子不舒服?不舒服就正该喝两口酒来洗洗肠子嘛。酒这东西,消毒化瘀,啥子大肠杆菌劳什子细菌都杀得死!
我们这儿热?那就多喝两杯嘛,把汗水喝通泰就舒畅了。
冷?冷就更要喝,三杯下肚等于肚子里烧了一盆火。
哎呀,我们四川就是潮兮兮的,所以说你们北方人来了这儿要经常喝点酒嘛,酒好,能去湿,免得关节炎类风湿。
啥子呀,今天不快活,钱包掉了?嗨,狗日的我们成都贼娃子就是多,龟儿子那些烂女娃子专门洗你们外地人的钱包。来来来,快把这杯酒干了,去去霉气!
忙,搞不赢?还要去谈生意?好呀,干了这杯,祝你财运亨通!好事不在忙上嘛,你喝了这台酒去,包你红光满面,马到成功,出门就捡金娃娃!
脸都喝红了?怕啥子,脸红正喝得,锅红才炒得!脸红心肠好,我就晓得你哥子是个大好人,来来来,干了,祝你长命百岁!
脸发青了?青了要不得,赶紧再喝两口下去,发散出来就没事了。
你老婆今天打电话来了?哎呀,好事好事,为大嫂子的这份情谊,你也得把它喝了!
你妈的脚杆拧到了?莫急莫急,先把这杯酒喝了,舒舒气,等会儿我再送你一瓶药酒,拿回去给老人家搽也要得,喝也要得,包管喝两个月屁事没得,跑得风快!
今天下雨了?下雨天喝酒最巴适,俗话说,毛毛雨杯杯酒么。
出太阳了?嗨呀我们龟儿成都就是难逢难遇出太阳,哪像你们北方啊,来,难得难得,为成都出太阳干杯!
……
算了,我手都写累了,不写了。真要写下去,怕十本稿笺纸都不够,哪个叫成都人有那么多莫名其妙有名其妙的话好说哩。编得出那么多有理无理的“歪歪道理”来哩。
所以我说,成都人劝你喝酒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轻而易举就能让你心服口服,金口洞开,一醉方休,醉瘫了事。
所谓“感情深,一口闷”么。成都土话,闷在这里就是喝完灌尽的意思。他倒是要把你灌饱了,可你要是反过来劝他的酒呢?他自有一两拨千斤的功夫,轻巧一句就把你打发了:“只要喝一口,天长地又久。只要感情深,喝多喝少都不论。”
听听,轮到他自己,就多少都不论了。龟儿成都人好狡猾,好精灵!其实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你不要忘了成都人的人生态度: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二麻二麻,才是人生至境!
带把子话
说来成都人的性情,也恰如这里的气候一般,同属温和型。你在这里绝难看到那种梁山好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壮举,更不用说今日中国西部片中那种惨烈情景了:蛮荒大野,边地古道,两条汉子衣衫褴褛,面部黧黑,默不作声,互相仇视着慢慢逼近,突然,刀光一闪,一股殷红鲜血喷洒在黄土地上,一条汉子扑地便倒,真是不闻半声霹雳响,便见寒光裂天地,野性极了。成都不同,这里是繁华都市,市井里巷交织着现代文明,民裕物丰,乐也陶陶,时髦女郎比比皆是,威风男儿却十难挑一,有笑嘻嘻的偷儿扒手,而鲜见凶神恶煞的豪霸强人。熙攘闹市,车来人往,摩肩接踵,喧声沸扬,一日吵闹能千回,却难得上演拳脚相向,打架斗殴的武戏。晃眼看,这真像是座文明都会,太平世界,人们一个个乐呵呵笑嘻嘻,穿着得体,举止得宜,闲散自在,一副温文尔雅模样。
但外地人,包括外省人和本省他乡人,还是有些敬畏讨厌成都人。讨厌在哪里?不在其他,就在于成都人那张嘴,油滑,厉害,尖酸,笑眯眯就把你洗刷了,你还没反应过来就挨他骂了,实在惹不起。
首先是一个称呼。不管你是外乡人还是外省人,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成都人通称之为“老俵”。无论你是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也不管你是大官要员还是大亨富豪,他仍是这么称呼你说道你。河南农民来耍猴的,叫河南老俵。京城的大腕人物,叫北京老俵。上海阿拉香港老板,也只配叫上海老俵香港老俵。即便美国人日本人,任你哪国人,至多只给你加一个字,叫洋老俵。总之,除了成都人自己,还有关系特别的重庆人被特称为重庆崽儿以外,其他的都这么简单,通叫老俵。
老俵究竟啥意思?说不清。按说本意或指表亲,有血缘关系的表兄表妹表叔表嫂表舅爷表侄儿之类,或者如江西人称老俵,大意是老乡那样,都有亲近之意。但成都人,当然主要是城里人,这么称呼外地人,却恰好相反,纯粹是一种蔑称,满含轻视之意。同在巴山蜀水间,同为西南大都会,近若比邻亲如兄弟的重庆,成都人尚且嘴巴不饶人地呼之为重庆崽儿,可见老俵所含之意比崽儿更等而下之了。只这称谓,就把你降了三等,未交言先就往你头上吐了一泡口水。
骂人是孙子,此其一,而对自己呢,则动辄称老子。老子怎么样怎么样……你敢惹老子……几乎张口就是老子,闭口也是老子,一骂人,或者一提劲(虚张声势显威逞能之意),乃至寻常说话,口口声声都离不了这“老子”二字,简直成了口头语。甚至小辈在老辈面前,学生在师长面前,也时不时顺嘴就这样“老子”了起来。听的人往往也并不介意,似乎称老子跟称我一样,成了成都人特爱用的第一人称代名词。
除了老子,成都人话中夹带最多的还有一个字眼:龟儿子。说起某人如何,就说那个龟儿子如何如何。如与人对骂则是你龟儿子敢把老子咋个?年轻的被叫作你(或者那个)龟儿子娃娃,上岁数的则叫你(或者那个)龟儿子老不死的。如此等等,不论老少,通被骂做龟儿子。说人是乌龟王八,这本是国骂,各地通行,只不过成都人好像特别偏爱这一嘴,用得最多说得最活,龟犹不足再加之以儿子,似乎是最能表达对他人挖苦嘲笑鄙视的辞令,最解气快意的一招。
成都历来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战将猛士,民间流传且令成都人沾沾自喜的,便常是擅长以唇为枪以舌为剑的“嘴功大师”。关于龟之国骂,老年人至今爱摆一个老龙门阵:说是清朝年间,四川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名士,名叫李调元。名在哪里?就在一张嘴上。有一年他在府尹任上,皇上钦派了一个京都大员前来视察,那人是个上海阿拉,川人所谓下江人(即长江下游之人),自视甚高,很是瞧不起土里土气的四川人。李调元陪他巡行,登上重庆枇杷山,纵目览视,见巍巍山城西东横亘,朝天门码头一带直插入长江、嘉陵江两水交汇之浩浩江心,京都大员忽面呈微笑,尖酸得意扬手指划,道是:嘿嘿,李大人,你们这个地方简直像是个乌龟嘛。李大人听了,并不面赧烦恼,也只微微一笑,扬手一指,指向朝天门码头,缓声应道:是呀是呀,大人说得太对了,这地形硬是就像个乌龟,还是个下江乌龟哩。随从众人尽皆大笑,因那朝天门码头确实正像一只龟头伸向江中。下江乌龟所指谁?不言自明了。那沪籍大员羞恼万般,无言以对,自讨了个没趣。
老年人摆这老龙门阵,总是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好像那李调元为川人争了大光荣,出了大气似的。其实此公除了在四川留下些此类妙语趣闻之外,政绩上以至文学上并无多大建树,成都人看重佩服并引以为豪的不过就是他那张擅长妙语击人的嘴巴。
类似这样的龙门阵不少,你再听听当今成都人说话,便可大致看出成都人的德行。而且值得思之的是,同样是嘴上功夫,说话本领,论及能言善辩,宏论滔滔,国人公认的战国策士、三国孔明之类雄杰伟才,凭三寸之舌,纵横捭阖,话说天下,慷慨激昂,扬波掀澜,历史上展一方绚烂,卷一天风云,留得丰碑传后世之人,其口才在成都人心目中,却并不及李调元以至电影《抓壮丁》中的王保长之类那般受到赞赏推崇。由此亦可看出成都市井中人之趣味。他们欣赏的是油嘴滑舌,尖酸刻薄。谁会说,会骂人,会占欺头(即占便宜之意),谁便是英雄。不求占得实利,但求嘴巴过瘾,嘴过瘾了,心理上便得到满足。也许鲁迅先生当年揭示的国民通病精神胜利法,在成都人身上就是这样具体体现的吧,体现得比Q哥还活泼生动张扬淋漓。
也许正是这种心理的影响驱使,成都人才会如此偏好骂人,擅长骂人,嘴巴上不吊点脏话怪话就不过瘾似的。相沿日久,习以为常,以至渗而透之,扩而张之,常常并非刻意骂人,也没有吵架争执,只是平常搭白说话,也少不了大量夹带脏话怪话了,真个成了个新编歇后语:成都人说话——出口成“脏”了。最常见的便是,某老兄说话说起劲了,便免不了是你龟儿子听到,我狗日的那天咋样咋样……你龟儿我狗日,我狗日你龟儿,满嘴都是这些辞令,说得昏天黑地,搅缠不清。你以为他是在骂人?错了,这无非是成都人说话的习惯而已。他不是在自己头上也同样加了龟儿狗日之类怪话么,天下哪有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的?惯了,这样说起来闹热。而且往往还得是很熟悉很友好的人,他才这么一边亲亲热热拍着你肩膀,一边一口一个你龟儿我狗日地说个不歇哩。
都是成都人,这倒还不伤大雅,彼此都听惯了,也这么说惯了,如同家常便饭,不这样倒不像成都人,倒显得不够亲热。但口口声声龟儿狗日老子杂种地灌入外地人耳中,即便不使人生气冒火,也会觉得刺耳难受。这些年改革开放,人员大流通,与外地人交往多了,成都人大概也渐有觉察,略有自省。可多年积习实难一朝改正。咋办呢?于是在与外地人交谈时,往往便一面止不住地出口成“脏”,一面表示歉疚地向人家解释:不怕你老兄见笑,龟儿我们成都人说话就是这个球样,爱带“把子”,你莫见怪哇。
啥叫“把子”?听说过锄头把子榔头把子,无非就是手柄的意思。锄地击物,管用的是铁家伙本身,但也少不了木头把子,以便于用手握住使劲。这说话带把子,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了。本来传情达意并不需要这些脏话废话,它们在话中本不表示实在意义,就跟语气词一般,纯属附加语。按说不用它们,意思照样传达,且简明实在,但成都人真是如自己“批评”自己那样,就这么个球样,总觉得不将脏话夹带其中,就不够味,不热闹,不鲜活,不来劲,犹如挖地击物需要攥住把子才顺手才好使劲一样。难怪成都人称这是说话带把子。
这么一解释,外地人或可稍解心中芥蒂,不致把这些脏话太当真,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以至把成都人看得太粗鲁鄙俗。其实成都人总的来讲还是属于温和型的,少有动辄破口大骂恶语伤人如北方爷们儿娘们儿的,也少有性情暴躁动辄耍横使蛮大打出手如西部汉子江西老俵的。说穿了,使外人反感的,就是那张嘴巴讨厌,说话太爱带把子。
这毛病还真不好改,骨子里自视甚高,目空一切,面子上又喜欢热闹,无论啥事,包括寻常说话都要闹他个多滋多味多彩多色,这就难免不夸张。嘿嘿,龟儿你莫见笑,龟儿我们成都人说话就是爱带把子——看来这样的解释,作为出口成“脏”的遮羞布挡箭牌,是还要使用一些年辰了。
怪脾气
是人皆有脾气。没脾气的恐怕只有笑头儿和尚吊线木偶,不是纸糊的戏脸壳,就是木刻的假人形,通无真实生命的。
脾气有不同,因人而各异。一般尊贵者多张扬,卑贱者常含蓄。如同旧式的大家族中,往往是老爷脾气大,太太性子牛,少爷小姐脾性坏,丫头仆人有气在心头。
脾气如同眉眼,只属于个人。与地域有没有关系?有也只能是相对而言。譬如一般认为北方爷们儿脾气多暴躁,江南娇娃性情多阴柔。成都人呢?南不南,北不北,夹在中间,脾气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说坏也不怎么坏,说柔也不怎么柔,恍恍惚惚只合得上一个字:怪。
脾气大者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性情柔者常低眉顺眼,坏脾气一不顺心就绿眉绿眼,好脾气一天到晚都笑眉笑眼,一切风云变幻都尽现脸上。唯有这成都人的脾性不阴不阳,难以捉摸,随时都爱说吊话,没事也满嘴怪话不离口,不知道啥时候就会突然发猫爪疯,抓你一把,搔你一下,也不明白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甚至都不清楚他究竟是在骂人还是在自嘲,是真的发脾气,还是吊儿郎当随意逗着闹。你只隐隐约约晓得,这家伙又有啥子事情看不顺眼听不顺耳心头不安逸了。成都人的鬼脾气,真是怪得太没名堂太没道理!
你看他早上才睡醒吧,一睁开眼睛就犯毛病。广播里正在播天气预报说是下午有雨,播音员提醒市民,出门不要忘了带雨具。他却莫名其妙把嘴一撇,自言自语:球球球,少在那里卖狗皮膏药唬人哄人,信你们那些个广播,耗子药都可以当水果糖巧克力吃啰,老子今天就偏要光着脑壳出门!可一转眼看到娃娃慌里慌张背起书包要去上学堂,他又会正言厉色喝道:回来!鬼把你撵慌了呀?把雨伞拿去!你那个耳朵给耗子咬了么,刚才在播下午有偏东雨,你都没有听到?晓得你上课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哟,不带耳朵,小心考试下来老子给你算总账!骂得娃娃嘟起小嘴夹把雨伞走了,他回过头又对正在专心专意描眼圈抹口红的老婆嗤一声:涂那么多颜料干啥子哟,谨防一场雨淋得个乌猫皂狗的,那才好看哇。太太的脸色阴了下来,从梳妆镜里瞪了他一眼。于是他赶忙闭上嘴趿双拖板鞋,踢踢踏踏跑出门,去给太太买她爱吃的小笼包子。一听说每个包子又涨了五分钱,他嘴痒了:嘿,你们硬是太阳坝里的温度计,看到看到就自顾往上涨呀?妈哟,这面坨坨硬是要当金砖银砖卖了。怪话说归说,包子当然还是照买不误,回去捧到太太面前,脾气又没得了,还要笑嘻嘻说:快点吃,趁热吃,我今天给你买的这笼包子特别白,肯定是进口洋面粉做的,好吃!
吃了就该上班。慌啥子?不用急。哪个单位不是规定八点上班,可又有几个单位的人能全到?吃饱喝足抽抽烟,再蹬上自行车悠悠晃晃去吧。出门想起了又自我表扬几句:哼,还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自觉,每天都要去转一转,我们单位那几个头呀,人影都难得见到呢,出省的出省,出国的出国,说得好听,开会,考察,哄鬼!还不是公款免费旅游!啥子公仆?还是我们这些骑自行车的才是公仆!
骑自行车的公仆也不好当,一上交通要道就堵车。骂声嚷嚷声,乱成一片谁也不让谁。他也不急了,夹在人流中干脆点起一支烟,慢慢往前蹭。但冷不防的,又突然一扭车龙头,从一辆鸣着喇叭的轿车前头横穿过去,吓得司机赶紧一个急刹。按说是他不对,但回过头来他还要瞪眼球:老子骑车上班,你坐轿车兜风,你按个球的喇叭呀!这脾气也发得太没道理,太古怪了。
警察把他喊到一边去,要罚款。他一边掏钱一边笑嘻嘻哼曲儿:我在马路边捡到两块钱,送给警察叔叔做贡献。转过身,跳上车又骂开了:罚款?总是又没得钱发奖金了嘛。妈哟,现今这个世道,走私汽车满街跑,没得人去罚,老子骑辆烂洋马儿,还要遭罚,简直是没得名堂了!
你以为他今天触了霉,要怄半天气吧?才不哩。行到宽松处,他的心境也早平和了,瞅着一家书亭门前热闹,挂着花花绿绿几张大广告,便刹了一脚,伸长脖颈儿去望,看看又有什么新书到了,顺便买本好看的带到单位上去看。结果一看广告上有行大字:中国男人你为何不买一本?说来这广告词算是制作得别出心裁,书商肯定心里暗自得意极了,心想这句巧词儿不知会换回多少钞票哩!可他老兄却不知又是哪点看着不顺眼,啐一口道:去你的,装模作样教训哪个?老子就是中国男人,但老子就是不买,你又咋个?
当然不会咋个。书老板只有自认晦气,想不到把发条给上反了,成都人这脾性,也真难侍候。
再过一个书摊,卖大名鼎鼎的顽主的新著,挂一张极典雅的广告,只黑白二色,印一张顽主的大头像,薄嘴皮下只侃一句词儿:再过一把瘾。这设计也够绝妙的了,堪称奇招。这下他该买了吧?不。撇嘴露齿酸溜溜一笑:嘿嘿侃哥儿,你不是教大家过把瘾就死么,怎么,闹半天你老人家自己都还没闭眼睛,还在玩儿,还要再过一把瘾呀?聪明,你娃娃会逗猴儿耍,真是聪明透了,不愧是京油子窝里的大腕舵爷。对不起,要过瘾你自己慢慢去过吧,拜拜!你说人家顽主哪点儿把他给得罪了呢,用得着这么说风凉话扇耳刮子吗?莫名其妙,蛮不讲理!但没办法,这儿是成都,出川蛮子川猴儿的大都,这儿的人就这么一副天王老子通不认的德行,你越是在他面前装模作样,拿脸摆谱,他就越是不买你的账,越是要拿怪话回敬你。外地人在成都来打广告,可真得小心点,不然,票子没赚走,还谨防赔一脸晦气。
岂止对广告如此不恭,就是开会听报告他也常发猫爪疯。坐没坐相,听没听相,还要把眼皮也搭上,一副拧不干打不湿拒绝接受新鲜事物的老顽童模样,坐在庄严会场里,倒仿佛是泡在茶馆里打瞌睡似的。领导正在勾画未来蓝图呢,他咂吧咂吧嘴皮,好像睡得很甜蜜地开心一笑:“安逸,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掉馅饼!”下面一阵哄笑,头儿正色发出批评。他突然把脸“啪”地一拍,瞪大眼叫道:“妈的,狗蚊子你才可恶呢,把老子的血吃饱了你还要嗡嗡嗡叫!喂,头儿,该除‘四害’喽!”头儿只好瞪他两眼了事。
你说这叫啥德行?知道的人呢,只说成都人脾气怪,爱吊二话,可以原谅。不知情的呢?设若倒转去二十年,不定会给你上纲上线,说你有反骨,说话尽放毒。像“文革”初期,成都有个老教授就是这样,典型的怪脾气。他有点所谓历史问题,革命派开大会批斗他,怒斥他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这是刚由红色电波发布的最时髦的批判用语。你猜他老先生怎么样?怪脾气发了,偏不低头认罪,昂起个脑袋,说:“不!我就不是残渣,我就不是余孽!”公然抗拒革命群众批判,这还了得?当然马上招来一顿“革命”拳脚痛捶。他老先生头破皮肿,也不吭声,等那些拳脚累了,这才冷笑一声说:“我说你们这些娃娃语文没有学好哇,像我这样的老反动资格,哪里只是说成啥子残渣余孽就打整得住的呢?弄清楚,我不是残渣,我是死灰;我不是余孽,我是朽根!”说得那些斗他的人一时回不过神,而台下的群众,却发出一片笑声。
有人把成都人这种怪德行称之为“拗门脾气”,意思就是说成都人遇事爱顶牛,爱跟人唱反调。你说东,他偏要说西;你说天要出太阳,他偏说天要下雨;你说广东人会挣钱,他偏说老广脏兮兮……总之,爱扯横筋,爱唱反调。表面看是这样,只是仔细想想,又觉得还是不能说明问题。成都人真是那么蛮不讲理,事事都要唱反调吗?并不是。假如你赞叹杜甫的诗写得真绝,他绝不会说,哪里,还不如汪国真有才气;你说哪个带长字的犯贪污被处决了,他绝不会说,要不得,该留下来做反面教员;你说机场路两边被圈占的良田已经开始复耕了,他绝不会说,慌啥子?等它再装几年太阳月亮嘛……成都人有时还是挺通情达理的,并非事事处处都扮演川蛮子。成都有句俗话说一种人是“面带猪相,心头憭亮”,就是表面上蠢笨,但心里并不糊涂。舍去前半句不论,后一句说成都人自己倒也颇为合适。如果要用全句也行,只要把那猪字改成猴字就行了。成都人就这样,遇事爱动个脑筋,打个滑,有话又不爱闷在心头,总要想方设法转弯抹角尖酸刻薄表达出来,所以动不动就爱耍点小聪明,使点小性子,说点吊话怪话。也许,这样看才能看出成都人具有一种怎么样的怪德行。
成都人的怪脾气,这个怪字确实有点不好说清楚,但又确实蕴含着些名堂,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哩。
点杀
成都人既喜欢研究别人的特点,又喜欢发表自己的观点,这两点一结合,便往往生发出一个绰号来。自古以来人就爱取绰号,名之不足,号以补之,其实就是一种最贴身的宣传广告。不过一般上等人趋雅,猪眉猪眼也可自号潇湘馆主,今之网上更是雅号美名多如牛毛,大都风马牛不相及。老百姓则截然相反,宁肯流俗,也要贴切实在。譬如王闷墩、李扯火、张花势、刘前进等等,不仅象形传神,而且意味深长。
这绰号不仅可以一号定终身,还可随时而更新。譬如朋友小吴,独身多年,众皆戏呼其为吴(无)花果。而近来又有了新绰号,说来有些吓人:吴点杀!
小吴终于在网上交了一北国女友,这一日,远远地飞来了,柳眉杏眼,高挑个儿,倒也可人。小吴喜不自禁不说,众朋友也踊跃掺和。请她吃啥子喃?用心太多,反而不济,七嘴八舌,更难定夺。我突然灵光闪现,说:嘿,你大号吴点杀,就请人家吃点杀嘛,最有我们成都特色了。众皆呼应:对,农家乐,吃点杀!只这“点杀”二字一出,倒把那北国俏佳人吓得眉毛一跳,花容失色:啥?点杀?你们要杀谁?她哪里知道,成都人嘴巴俏,啥都吃得不耐烦了,便会兴出这些名堂来,指着餐馆笼里或是农家院坝里活蹦乱跳的鸡或兔说:来,就要这一只,给我宰了!活生生地现点现宰现烹现吃。是谓之“点杀”。成都有段时间,遍街餐厅、菜市的广告牌上都赫然写着“点杀”二字以招徕顾客。外地人或以为误入了杀气腾腾的战阵,却不知这正是好吃嘴成都人的升平景象。
由吴花果到吴点杀当然不是自这一回始,缘由其实在早。盖因小吴生性耿直,在一次单位民主生活会上,他不像一般人虚晃几枪,敷衍了事,而是较劲较真,将几位他看不顺眼的领导逐一点名道姓,挨个细批了一通。下来有人便赞叹不已:这小子厉害,敢当着头儿的面逐一点杀!吴点杀的大名便由此流布。
吴点杀倒是一夜成名,只是那北国俏佳人吃了几次点杀后,最终还是道声拜拜,飞回遥远北国去了。小吴情绪受挫,蔫了几天。朋友们笑:嘿嘿,吴点杀,这回是你娃遭人家点杀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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