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心理学-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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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玛丽早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她不知道汤姆·麦克劳德警督为什么要请她到家里吃饭。汤姆是菲尔的朋友,菲尔曾为汤姆的部下就一起警察暴力事件的诉讼提供过法律意见,正是那件事,玛丽通过菲尔认识了汤姆。此外,在玛丽创作一本书的过程中,汤姆曾为她研究犯罪心理侧写提供了很大的帮助,因此她欠他一个人情。所以当汤姆邀请她去家里吃饭的时候,她实在无法拒绝。玛丽站在汤姆家门口,手捧着一束送给他妻子莫琳的鲜花和一瓶西班牙红酒。她不知道汤姆如何得知自己在这座城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找她。只是为了吃顿饭么?似乎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也可能是她太多心了……

    “你好,玛丽,好久不见,见到你很高兴!”

    汤姆·麦克劳德还是一如既往地精神抖擞。在人们通常的印象中,警察大都叼着烟卷,衣服邋邋遢遢,但汤姆却是个例外。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也已经花白了,却总是穿着一套熨得整整齐齐的深色西装,将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闪闪发亮。不过,有必要在家里也穿成这样吗?

    “嗨,汤姆。这些是给你妻子的。这个给你。”她把鲜花和红酒递给了他。

    “谢谢,你真会选东西。”

    玛丽笑了。说实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汤姆的这句恭维有几分真心。在挑红酒的时候,她是让店员帮着选的,因为她一来对红酒一窍不通,二来自己也很少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呢?”

    “我跟菲尔聊过,他告诉我你要来旧金山。你好像是来做什么研究的?他跟我说得不多。”

    “希区柯克的《迷魂记》[1],它的背景、建筑、老旧金山、西班牙殖民史什么的……至于研究还谈不上,这得取决于我能发现什么。”

    “听起来很不错。莫琳正在厨房准备上菜呢。”

    他们走进客厅时,一位灰金色头发、蓝眼珠、娃娃脸的年轻人从沙发上站起来。

    “噢,这位是贾斯汀·凯利,我们部门的一个刑警。这位是玛丽·米勒博士,是我们家的一个朋友。”

    “请叫我玛丽。”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了握她的手,目光中似乎有些……不安?

    玛丽到厨房和莫琳打了招呼,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将两个男人留在了客厅。莫琳是玛丽认识的极少数几个天生就爱操持家务的主妇之一。聊了一会儿麦克劳德家的两个儿子——托尼和帕特里克之后,玛丽决定开始从莫琳这儿探探口风。

    “这个贾斯汀是怎么回事?”玛丽问道。

    “噢……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他现在正在经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他的身世挺不幸的。汤姆那个部门有一个大卫·利曼警长……你见过他吗?他收养了贾斯汀,待他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把他培养得特别优秀。不久前……大概两个月前,他们一起办一个案子的时候……利曼警长被人杀害了。汤姆非常关心贾斯汀,因为他对整件事的反应非常奇怪,他只想回去工作,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愿意接受心理咨询……”

    原来是这么回事,汤姆是想让她给贾斯汀做一次非正式的心理咨询。好吧,但至少他可以提前告诉她嘛!不管她多想逃离精神病学这个老本行,专心去搞她的写作事业,似乎都没有用,她总是会被拉回来。

    “饭快好了吗?”汤姆在餐厅里问道。

    “好了!”

    这顿饭的气氛很是古怪。贾斯汀显然不是这家人的常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且他显然不太爱说话。他坐在玛丽对面,问道:

    “你是什么博士?”

    “文学和电影博士,对吧?”汤姆替她答道。不一会儿,趁汤姆正和他妻子正在说话、略微分心的时候,玛丽补充道:

    “我也学过医学和精神病学,现在有时还会干一些相关的工作。”

    这句话正戳中了贾斯汀的软肋,他的脸色变了,之后更加沉默寡言。不一会儿,他说要打个电话。他出去了一下,便又回到餐桌旁,剩下的时间仍然和之前一样沉默。吃完饭后,贾斯汀和玛丽都早早向主人致了歉意,一起离开了。一到了街上,贾斯汀刚要张口说再见,玛丽抢先说道:

    “听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厨房问过莫琳,她告诉了我利曼警长的事。我深感遗憾。但是汤姆什么都没跟我说。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请我来了,我必须要说,当时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但他一直以来都很帮忙,对我非常好,我没法平白无故地拒绝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分析你的心理问题或是什么。晚安吧!祝你好运。”

    她转身想要离开,贾斯汀突然问道:

    “我们……能聊聊么?私底下?”

    “好吧,如果你觉得有帮助的话……”

    “噢,我不知道,我平常不太爱说话。大卫是少数几个和我聊得来的人之一……还有他的妻子莱亚,我跟她聊得少一些……她现在悲痛欲绝,我也不好去打扰她,跟她去聊我的感受。”

    “咱们找个地方吧。你知道有什么合适的地方吗?”

    “离这儿不远有个通宵营业的餐厅,那里从来都没什么人。”

    他说的对。那家餐厅吃饭的人寥寥无几,仿佛死一般寂静。玛丽点了一杯热巧克力,他要了冰淇淋和咖啡。他只吃了一勺冰淇淋,就将它放在一边。

    “没胃口吗?你在麦克劳德家吃得也不多。”

    “吃不下去。”

    “最近瘦了吗?”

    “可能吧,衣服有点松了。”他又沉默了。玛丽问道:

    “睡得好吗?”

    “不太好……我很容易就能入睡,但是……睡到半夜会醒过来。我一直做噩梦……梦见大卫头上中枪,一遍又一遍……”

    “你是亲眼看见他中枪的吗?我知道你当时也在现场,但我没有想到……”

    “是的,我当时就在现场。每当我闭上眼睛,我总是看见他……倒下的身影……我知道‘创伤后压力症候群’这一类的废话,我不在乎你怎么称呼它。我不会让它打倒的,尤其是在我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从小就被我爸毒打,被他折磨,真的……他经常打得我和我妈进医院,直到有一天……他又打了她,她的头撞到栏杆上,就这么死了。他当时醉着,我把他推下楼了……他没死,不过成了植物人。前两年他才真正死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对我是种解脱。发生那些事情的时候我才14岁。然后……他们把我送到孤儿院,我开始吸毒、酗酒……还有其他的……我在一次抢劫的时候被大卫抓了……当时我16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同情我。莱亚说,可能是因为我让他想起了他那很小就夭折了的儿子。不管怎么说,他收留了我,然后……他不能死!”贾斯汀失声痛哭,玛丽安静地陪着他,过了几分钟,她给他递了一张纸巾。

    “我已经很没哭过了。我觉得哭显得自己很愚蠢,很……”

    “很脆弱?我们都是人,是人就有受伤的时候。伤心时是可以哭的,知道吗?”

    “不,我不能。如果我把伤心事都说出来……事情会变得一团糟。玛丽……我能叫你玛丽吗?”

    “当然可以。”

    “我唯一能继续活下的办法,就是忘掉以前发生的事。大卫以前就常常跟我说,虽然我无力改变我那个混蛋父亲对我做过的事,而且他也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我还是可以过好剩下的人生,因为那才是我能左右的,我能决定自己以后做什么,我可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只要我足够努力,我可以做到任何想做的事。”

    “当然,他说的对。但事情并非总是那么简单。有时我们需要别人的帮助,我们并没有那么坚强。我们首先要理解自己的感受,才能继续生活下去。我们不能把所有东西都挡在外面。”

    “我在努力,非常努力地尝试……大卫就像……我想说他就像我父亲,但想想我亲生父亲那个样子,这种说法简直是对他的侮辱。我想说的是,如果我能选择的话,他就是我理想中父亲的样子……他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收留了我,帮我戒毒、戒酒,教我做一个文明人,甚至说服了警察局,说我值得拥有一次机会……尽管我过去……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烂事。”

    “没关系的。”

    “我不爱说话,天生就这样,就连和大卫也是……我们一起做事,他会给我提建议,但他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他总是教我勇敢面对事情,放手去做。”

    “他肯定是个非常坚强的人。”

    “是的……不久前,莱亚告诉了我他儿子的事,那是他在第一段婚姻里生的儿子,六岁时溺水死了,一年后他妻子也死于车祸。除此之外,他没有跟莱亚说过任何关于他们的事,也没有谈过自己的感受。他从没和我说过他们的事。他卧室里有一张他儿子的照片,但我从来不敢问。”

    “那是他处理事情的方法。不过,并非每个人遇事的处理方法都一样,而且说出自己的感受也并不是软弱的表现。没事的。”

    “我早就想回去工作了。枪击案发生后,他们给我放了几天丧假,不想让我回去上班。他们坚持让我做个丧亲咨询,我拒绝了。我知道麦克劳德警督想让我接受一次心理评估,看看我的心理健康状况怎么样,再决定要不要让我回去工作。我想,大概是怕我变成一个变态杀人狂,拿着枪跑到街上见一个杀一个吧。”

    “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所以我不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只是莫琳跟我说,他们觉得你对大卫的死的反应很奇怪,什么也不说,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感。”

    “他们想让我怎么做?痛哭流涕吗?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为什么要用那种方法表现自己?而且我要咨询来做什么?它能把大卫带回来吗?”

    “当然不能。但它可能能够帮你面对……”

    “唯一能帮我面对的,就是抓住那个杀了人的混账,然后杀了他。”贾斯汀的眼睛放光,嘴唇颤抖,脖子上的青筋爆出,呼吸也变得急促。

    “贾斯汀……你是个警察,不能用你自己的法子制裁他。”

    “谁能阻止我?谁能?!每天早上驱使我起床的是仇恨,每天晚上我睡觉前想的最后一件事还是仇恨。”

    “复仇和仇恨是毁灭性的情绪。你要学会控制你的行为和怒火,别让它们打败你。”

    玛丽不知道自己的建议对他来说是不是最明智的,显然这个男人不仅沉浸在丧亲之痛中,而且非常抑郁,他的愤怒或许已经成了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他在世上唯一相信的人死了。他肯定觉得自己又成了孤儿。

    “可能你是对的。我知道大卫一定不赞成我的话,但我已经恨得快发疯了。我不停地在想象这一幕,在想如何杀了他,不是用枪,而是用我的双手,我要看着那个混蛋的小命在我手里一点一点地熄灭……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话。”

    “说说倒是没关系,但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那就成问题了。”

    贾斯汀看着她的眼睛,然后低下了头。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你回去跟麦克劳德警督一说,我就没机会回去工作了,除非我接受治疗。这是我自己的错,我应该闭嘴的。”

    “贾斯汀……麦克劳德警督并没有让我给你做心理评估,至少现在还没有。我只能跟他说你允许我告诉他的内容,这牵扯到保密问题。没有你的同意,我是不会答应他做任何事的。不过,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觉得你应该宣泄一下你的情感,不要让它们毁了你。你的感受是完全正常、完全合理的。如果你拒绝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感受,那反而倒成了问题。”

    “我可以跟谁谈呢?”

    “或许心理咨询并不是一个很糟糕的主意。”

    “噢,不行,我不能跟警局的心理咨询师谈,我不相信他们。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我会跟你谈的……跟你交流很轻松。”

    玛丽的脸上显然是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因为贾斯汀马上收回了自己的提议。

    “你不想……对不起,我以为……”

    “不是那样的。我当然愿意帮助你,但我来这里是做其他事的,那个项目需要我花上一些时间,恐怕我没法给你充分的关注,而且……”

    他的脸露出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嘴唇抿成了薄薄的一条白线,眼神冰冷。玛丽知道自己无法狠下心来抛弃他,她不得不再次卷入一件和她完全没有关系的事。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以及怎样才能从这种事中抽出身来,也不知道自己还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听着,贾斯汀,我没关系的,我们可以交谈,任何时候都行。条件是你暂时不要回去工作,至少先休息几星期,冷静冷静,等到你的睡眠和食欲都好些了再说。你现在身体和精神都很虚弱,给自己一些时间。”

    “好的……你确定吗?我不想强迫你。”

    “不,不,没关系。”

    “我知道自己既不聪明也不精通世故,你说的话,我可能连一半也理解不了。”

    “噢,不会的……我们又不是在这儿谈精神分析和弗洛伊德[2]。咱们的聊天是非正式的,就像闲聊一样,谈些事情……你想说的任何事。你也可以帮我做做研究,那样的话,就一箭双雕了。你是旧金山人吗?”

    “土生土长的。”

    “那就说定了。”

    “你收费很贵吗?……我是说,咨询费。”

    “噢,别担心。我相信麦克劳德警督会很乐意用其他什么法子补偿我的。”

    他们互道了再见。玛丽想知道还有多久才会有人对请她来给贾斯汀做心理治疗这事有个“正式”的解释。

    第二天早上,菲尔给玛丽的酒店房间打了个电话。

    “最近好吗?你的研究开始了吗?”

    “你还好意思问我这个问题。你怎么会跟你朋友汤姆说起我来旧金山的事的?”

    “汤姆?几个礼拜前他给我打了个电话……噢,没错,在聊天的过程中,他问我你在哪儿。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奇怪,因为通常我们不会聊到你。我还以为……”

    “以为他找我有事?你猜对了,他就是有事来着,昨天晚上他请我吃了个饭。”

    “噢……他是不是有个单身的朋友或者同事想介绍给你?你知道汤姆,他认为婚姻是天堂。”

    “可惜咱俩都不这么想。或者至少咱俩都不想试试。”玛丽答道。

    “得了吧,别把我扯进去。你知道,我又不是没试过,可惜没成功,但至少我努力了。你可没有任何借口也没有任何权利这么说。”

    玛丽笑了。大学没毕业就结婚,然后离开老婆搬到妈妈那里,实在算不上是“努力了”。菲尔的婚姻创下了三个月“闪离”的纪录,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前后大概只有两个星期。还不赖。当然他也有过其他女朋友,不过他倒是非常努力地、想方设法地不让自己的指头戴上婚戒。

    “总之,他不是要把我跟他的单身同事往一块儿撮合。他的单身同事倒是有一个,但他并不是要安排我跟他相亲,而是觉得他需要心理上的帮助。有一个年轻的刑警,他慈父般的搭档在执行任务时被杀害了,他当时就在现场。他还有一个伤痕累累的过去,给这个故事添加了更多色彩。”

    “单身,工作稳定,经济适用男……帅吗?

    “是啊,很帅,就是对我来说太年轻了。”

    “心理学上不是有什么移情、反移情这套理论么……说不定对你们管用呢,这对你可能是个机会。世事无绝对嘛!”

    “得了,闭嘴吧。”

    “年轻好呀……有利于生育……”

    “菲尔,说真的,这家伙的脑子现在绝对不会去想这种事。”

    “你怎么知道?弗洛伊德不是说‘爱欲’和‘死亡’是两个截然相反同时又是最重要的驱动力吗?它俩互相离得不远,就像一个硬币的正反面。”

    “咱俩究竟谁是心理学家?别跟我扯精神分析这一套。我想说的是,我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精神分析了,不管我多努力地尝试,最后总会又被拉到回来。”

    “你可以拒绝的。”

    “可能吧,不过没那么容易,因为你朋友汤姆事先根本没问过我的意见,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就赶鸭子上架了。”

    “结果你心甘情愿地陷得更深,是不是?”

    玛丽无奈地笑了。可不就是这样么。

    “好吧,菲尔。记住,下次你的哪个朋友要是问我在哪里,请你事先提醒我一声,我好有多远逃多远。”

    “别太夸张了,这也不是坏事嘛。这家伙身上肯定有什么你喜欢的地方。世事难料啊。这事儿完了之后,就算你俩成不了,说不定也能写一本书呢。”

    “再见菲尔。”

    过了一会儿,玛丽正准备出门,汤姆·麦克劳德给她打了个电话。

    “玛丽……”

    “汤姆,谢谢你昨天的盛情邀请。”

    “真不好意思,我昨天请贾斯汀过来,并不是想给你来个突然袭击,只是担心你可能会拒绝,又怕如果你显得太好奇他的事,他可能会多心……我非常担心他,他的工作干得很不错……大卫是我的好朋友,他非常喜欢贾斯汀。就算不是为了他本人,就算是为了大卫,我也应该帮助他。他现在非常自闭和冷漠……我觉得如果他脑子里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会变成极难捉磨、坚决又危险的人。我需要先确定他是安全的,才能让他回来上班。”

    “好,我明白。”

    “他跟你聊过了吗?你愿意接这个案子吗?”汤姆似乎对此事的走向很满意。玛丽觉得她有必要给他泼点冷水。

    “是的,我们聊过了,他非常不愿意接受心理咨询这些东西。他不想面对从前那些痛苦,原因不难想象,他不想再受到伤害,这不能怪他。我愿意按他的需要为他提供一些支持,但你必须理解,一旦他成为我的病人,就牵扯到医患保密的问题,我只能跟你说他允许我告诉你的事情。他将是我的病人,而不是警局心理咨询室的病人。”

    “我懂,我懂,我只是担心这家伙。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刑警,但现在没有了大卫的支持,真不知道他怎么才能熬过去。当然,我会安排给你支付治疗费用的,我不打算让你白干。”

    “谢谢,不过我不知道能起到什么作用。”

    “我相信你会尽力的,无论是谁也都只能是尽力而为之,而且贾斯汀也值得我们帮助。”

    “好吧。我很快会再找你聊的。”

    “好,谢谢。”

    那天晚上,贾斯汀打电话给玛丽,邀请她和自己一起散步,玛丽同意了。他们走到了旧金山金门大桥旁边的一座公园。

    “这里正好是我正在研究的电影里出现过的地方。”

    “是希区柯克的《迷魂记》吧,我知道。麦克劳德警督给我打了电话,说他跟你说了关于……给我做几次咨询的事,对吧?他也把你来旧金山的原因告诉我了。”

    “原来如此。”

    “你喜欢这里吗?”

    “是的,这里非常浪漫,只要我最后不像麦德琳[3]的替身朱迪一样跳海就行。”

    “你是个浪漫的人吗,玛丽?”

    她好奇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不算特别浪漫吧。你呢?”

    “我觉得要有点天真和幼稚,才能是一个浪漫的人。我太愤世嫉俗了。”贾斯汀回答说。

    “我认识很多愤世嫉俗的人,最后都恢复了对人性的信念。”

    “我不是他们,虽然我也想那样。你知道,这一切都太愚蠢、太荒谬了。我才是应该死掉的那一个,而不是大卫。他是个好人,是个充满爱心的丈夫,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和一个妻子……他还是个出色的刑警,而我就只是一坨屎,那个混蛋应该开枪打死我而不是他。这个世界没有了我会更好。”

    贾斯汀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玛丽,但她还是能看见他在微微颤抖。

    “贾斯汀……”

    他们停下了脚步,站在海边。

    “为什么死的必须是他?嗯?告诉我!噢……我只想让心不要这样痛!我认识他之前,一切都没事,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感情,也不关心任何人,尤其是我自己。酗酒、嗑药,我都不觉得有什么。我不需要为了任何人去照顾自己,因为我谁也没有。现在……”

    “有爱就有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这也是一段很好的经历,而且也是必要的。否则人生就只活了一半,没有深度,没有心……还不如动物。”

    贾斯汀转身看着玛丽。他脸色苍白,将嘴唇咬出了血,由于紧紧握拳而在手掌上留下的指甲印清晰可见。但他并没有哭。他对自己的情绪有超强的控制力。

    “我不太想谈自己的感受。今天我去见了莱亚……她妹妹要来陪她住几周,看看她是否能振作些。我回警局里见了弟兄们……当然还有局里的姑娘们。没人愿意告诉我大卫被杀案的调查进展。我在休假,被排除在这个案子以外了,他们根本不想让我接近这个案子,甚至连有没有锁定嫌疑人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向他们仔细描述了那个人的特征,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脸。他们应该能找到他。但是不行,我要亲自找到他……”

    “贾斯汀……”

    “怎么?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嗯?还有什么意义?”

    “你还有一辈子要过。就算你真的找到他,把他杀了,然后呢?”

    “那么我的工作就完成了,大卫的仇也报了。”

    “他还是不能复生,而且你的工作也没做完,你又成了一个罪犯,就像你遇见他之前那样。但这一次更坏,因为这一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本来是可以选择的。不光是这样,你还以大卫作为借口,去过你遇见他之前的那种生活。他为你付出这么多心血,你不能像丢垃圾一样把它们丢弃掉。我不相信这是你真正想要的,贾斯汀,这也绝对不是大卫想要的。”

    “这些我都明白,我真的明白,但它仍然没法让我感觉好受些。以前的时候,事情要简单得多。”他看着地面,声音渐渐弱下去。

    “在你获得良知之前?当然,道德也会把事情变复杂,但它能让我们像人一样生活……咱们接着走。告诉我你以前喜欢和大卫一起做些什么事。”

    玛丽伸手拉着贾斯汀的胳膊,两人又开始散步。

    “我们有时会一起去看棒球比赛,其实我对棒球并不是很热衷,但他非常喜欢,所以我就跟着一起去,装作也很喜欢的样子。他也喜欢老式警匪片和电视剧,喜欢聊刑警部门早年间的奇闻佚事。他喜欢去酒吧和其他人一起看球赛,喝酒……通常喝的是吉尼斯黑啤,抽上一根雪茄,跟别人聊天、讲笑话。他喜欢唱歌,尤其是爱尔兰老歌,他有一副好嗓子,还教过我几首。他为莱亚感到非常自豪,她比他小几岁,长得很好看,他喜欢给她买东西,带她去购物,有时也让我陪她去,因为我比较年轻,更懂时尚什么的……还有,他毕竟是个男人,喜欢谈论女人,有时也看几部色情片……倒不是说他变态什么的,他就是喜欢……看看。”

    贾斯汀脸红了,他显然没打算告诉她这么多,但这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我也喜欢老式警匪片和电视剧,不过我跟你一样,不太喜欢棒球。我不太会讲笑话,不抽雪茄、不喝吉尼斯黑啤。但咱们肯定能找到一些咱俩都喜欢的东西。”

    他们静静地走了一会儿,经过一座小教堂的时候,贾斯汀问道:

    “那,性方面呢?”

    玛丽转头看着贾斯汀,他也看着她的眼睛:

    “性方面怎么了?”她有点惊讶,但还是微笑着问道。

    “我的意思是……那不也是心理医生总是会问到的东西吗?你不想知道我的性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除非我有些特定的理由不得不问,否则一般不会主动问起。我很乐意听,但是……”

    “自从大卫死了以后……我就不举了。我很少出现这种问题,至少在我戒毒和戒酒之后从来没发生过……我偶尔也喝点酒,但从来不过量……但是现在……反正就是不行了。你觉得这个问题严重吗?”

    “贾斯汀,你现在很抑郁,对性的兴趣减退是正常的。我相信你本身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我和几个女孩约会过,但没有一个是长期的。我喜欢年长些的女性。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觉得自己要比实际年龄成熟些,我觉得同龄的女孩有点……不好说,可能是肤浅吧。我相信非常真诚的女孩也有很多,只是我没碰到过。”

    “喜欢年长些的女人没有错。”

    “那你喜欢年轻一点的男人吗?”

    玛丽早就在想他们的谈话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移情”固然不错,但这也有点太快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贾斯汀就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问,我知道这不合适,你最好把它忘了吧。我有点茫然,我也不习惯聊天……以前跟女人不管聊什么,都是为了把她……”

    “好吧,那咱们把它忘了吧。”

    “好吧,但是我真的发现你非常吸引人。”

    玛丽伸出一根手指冲他摇了摇。他笑了。

    “好吧,好吧,我不会再提了。”

    之后他的确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那天晚上之后,他俩经常见面,聊不同的话题,但通常最后都会落到大卫对他的教导以及他与贾斯汀的关系上。不过这个年轻人似乎变得不那么苦闷了,也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不幸的事实。玛丽还带他去电影院看了几部戏……

    玛丽对贾斯汀的“治疗”进行到第三周时,麦克劳德警督给她打了个电话。

    “小伙子现在怎么样?”

    “我觉得还行吧。我把节奏放得很慢,按着他的步调来,没有给他太多压力。他还是说要杀了那个凶手,不过我觉得,他已经在理智上接受了那不是个好的选择,也明白了那不会改变任何事。”

    “其实我们大多数人也有同感。我也想抓住那个混蛋,但你说的对,我们是法律的代言人,不应该让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那个,我们有时候下班后会聚一聚,喝上一杯,就在警局那条街街角的‘乔伊的小窝’酒吧。我一会儿会给贾斯汀打个电话,看他今晚想不想来。我想看看他和我们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观察一下……这样也能让他觉得没有被孤立。你和他一起来吧。你怎么想?”

    “好吧,如果他想让我陪他去的话。”

    下午稍晚些时候,贾斯汀给玛丽打来电话。

    “玛丽?”

    “你好,贾斯汀。”

    “今天上午汤姆·麦克劳德给我打了个电话,提议今晚去和弟兄们喝一杯……你想一起来吗?我想让你见见其他弟兄们。”

    “好呀。”

    ‘乔伊的小窝’当晚非常热闹,贾斯汀似乎一到那就恢复了生气,跟酒吧里的男男女女聊天、打台球、喝酒……他向玛丽介绍了很多人,以至于玛丽很难一一记住他们的名字。她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同桌的是贾斯汀刚刚向她介绍过的两个年轻人。她记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了,不过她知道他俩跟贾斯汀和大卫是同一个部门的。其中一个是年轻女性,长相平平,衣着倒是相当前卫大胆,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那个男的是个矮个子的西班牙裔,一头卷发,双手似乎强壮有力。

    “不好意思,我想不起来你们的名字了,你们介意我坐在这儿吗?”

    “不介意,请坐。我叫梅格·泰南,这是我的搭档马丁·赫雷罗。”

    “你们好,我叫玛丽·米勒。”

    “贾斯汀的心理医生?”梅格问。

    “我是个精神病学家,最近一直在跟贾斯丁交谈,但是……我不会说自己是他的心理医生……他并不是在接受治疗或者什么的……”

    “噢,别担心,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看起来比前一阵子放松了一些……大卫死后,他的情绪非常激动,我们都很担心他,他那时似乎控制不住自己。”

    “这对他是个很大的打击,大卫是他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愚蠢。”马丁说道:“他们知道那家伙有武器,为什么不等增援到了再行动?利曼对这种事向来都是小心理智的。这件事太奇怪了。”

    “我相信他们是按程序来的。总之,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开始调查了。”梅格说。

    “噢,你在这儿呢。”贾斯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们旁边。他看着玛丽说道:“我还以为把你弄丢了。你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我觉得我有点喝多了,就要醉了。”他双眼朦胧,显然是喝醉了。说完,他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开了。

    “他通常不会喝这么多酒。”梅格说。

    酒吧打烊时,贾斯汀明显喝多了。汤姆提议送他俩回家,玛丽同意了。贾斯汀在车子后座上打起了鼾声。到了他住的公寓,他俩只得把他抬上了楼,放在床上。

    “走之前我要上个厕所。”汤姆去了洗手间,玛丽给贾斯汀脱了鞋,然后给他盖上一张毯子。这时他醒了。

    “玛丽……玛丽……过来。”他搂住她的脖子将她拉了过来,在她的唇上重重一吻。她挣脱了。

    “别这样。你喝多了。”

    “没错。但是等我清醒过来,我还是会想亲你。”

    “快睡吧。”

    没等汤姆回来,贾斯汀又睡着了。送玛丽回酒店的路上,汤姆说道:

    “贾斯汀看起来恢复得很好,他一般不会喝这么多酒,不过我想这也正常。我觉得不久他就能回来上班了,你怎么想?”

    “看情况吧。大卫的死调查得怎么样了?”

    汤姆叹了口气,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连指节都变成了白色。

    “进展很慢,我们有贾斯汀对那家伙的描述,但不太详细。虽然现场证据表明,的确有另一个人在那出现过,但我们既没找到凶器,也没找到DNA样本,我们所有的数据库都用不上。似乎没有人知道那栋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像那家伙根本不存在似的。”

    “马丁·赫雷罗说,他们明知那家伙有武器,却没有等增援到达就进去了,这事情很奇怪。”

    “利曼是个经验非常丰富的警察。那次的报警电话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危险,打电话的是个匿名女性,说她好像听见那栋楼里有一声枪响,不过她不确定。于是他们就去调查了。她不愿意告诉我们她的名字,也不说她的电话号码。她是用那种非实名的手机打来的,所以我们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恶作剧。不过后来他们发现这事是真的了,因为他们看见一个男人拿着一支枪。那种情况下,他们本来是应该呼叫增援的,但贾斯汀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们刚走上台阶,那家伙就突然凭空冒了出来,举枪击中了大卫,然后顺着楼梯跑上了楼顶。贾斯汀当时犹豫不决,他本来想去追那家伙,但发现大卫伤得很重,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在。”

    “我以为他当场就死了,他是被击中了头部,对吧?”

    “是的,但他还坚持了几分钟。不过等急救车到了那里,他早已去世了。”

    他俩一阵沉默。最后汤姆问道:

    “贾斯汀对这件事谈得多吗?”

    “不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大卫的事,但很少谈到他死的那一刻。他只是告诉我,这一幕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他中了枪后如何摔倒在地上,但他描述得并不是很详细。”

    “可以理解。”

    “当然。”

    “大家都很难过。我们都在尽最大的努力查案,但令人恼火的是,案件的进展非常缓慢。如果我们知道能抓到凶手,至少也能带来某种安慰,某种内心的慰藉。”

    “解脱。”玛丽补充道。

    “没错。”

    第二天下午,玛丽和贾斯汀开车去《迷魂记》里出现过的红杉公园。一路上贾斯汀都很沉默。他们停好车,走了几分钟。见贾斯汀默然无语,玛丽只好问道:

    “你没事吧,贾斯汀?”

    “我需要道歉吗?我是不是很混蛋?我一直尽量不喝酒,因为喝酒会让我失去自制力,而且我也不曾想过对你那样恣情纵欲。”

    “你说什么呢?”

    “噢,得了吧,玛丽。那一吻,我没有那么醉,别假装那件事没发生过。”

    玛丽在一棵大树前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贾斯汀。

    “是的,你喝醉了,亲了我,我觉得咱们没必要讨论这件事,它不代表什么。”

    “我觉得心理治疗的目的之一,是要让人了解自己的感受。别跟我扯移情、反移情那一套,我知道自己的感觉,和那些东西没有一点关系。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如果你不明白那一点,或许你才该接受一下心理治疗,好更好地了解一下你自己。”

    玛丽觉得脸上发烧,但她仍尽量镇定地说:

    “如果我明白你在说什么,那我就得叫别人来代替我来给你治疗了。如果你是那么想的,那我就不能再继续治疗你了。医生必须要和病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做到客观、公平、公正。”

    “妙极了!你不能那么做,你不能现在丢下我,从我身边逃开!别害怕我!我需要你!”

    “听着,贾斯汀,大卫的死让你很脆弱,在你心里,我似乎接替了他的位置。我年纪比你大,而且……”

    “你在这种情况下是不是都这么说?”他停下脚步看着玛丽。他的论断非常之准,令玛丽感到意外。“我没对大卫有过这种喜欢,我喜欢你。”

    “好吧,贾斯汀,但是……”

    “噢,得了,玛丽。我已经在尽最大努力来摆脱这件事的阴影了,我想好好生活,想先抓住杀死大卫的凶手,然后安定下来,继续生活。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会继续把这份感情隐藏在心里……但是这没有错。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咱俩都是单身,都很孤独。我们为什么不能彼此安慰呢?这有什么错?”

    一切都有错:这是不道德的,不合适的。一来他们有年龄差距,二来恋爱总令她觉得惶恐。此外,她还总是模模糊糊地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虽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不过他说得对,不管她多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但她的确喜欢他,这是事实。人在这种时候,就是需要有人给些指导,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朋友的倾听也能帮上点忙。但是她的情况与她大多数朋友大相径庭,毫无可比性……玛丽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她每多沉默一秒钟,事情就会变得糟糕十倍。

    “贾斯汀,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我们按照规矩来,我会尽量帮助你面对这些事,然后回去继续工作,但我们不再谈论这件事;要么……我让别人来接替我,然后我会对这个案子彻底撒手不管。”

    贾斯汀沉默了,他倚在树上,闭上了眼睛。几分钟后,他睁开眼,转身向车子走去,只留给玛丽一个背影。过了一会儿,玛丽也跟着走向车子。她刚打开车门坐下,他便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他们还没有关于凶手的任何线索。我昨天问过了,他们本来什么都不想告诉我,可是几杯酒下肚,就难免会有人失言。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需要回去工作,把那家伙找到。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好受些……我们刚才谈的所有那些事……都是假设性的,知道吗?我现在还是硬不起来,就好像……好像那家伙控制着我的老二似的。每次我想到性,每次我要性兴奋时,那家伙的脸就……”

    玛丽决定换个话题。

    “大卫的妻子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莱亚?……有,她妹妹已经离开了。她打算把房子卖了,搬到其他地方去,看那样是否能帮她摆脱这些记忆。”

    “这样做她负担得起吗?”

    “警局给的抚恤金虽然不多,但大卫不久前刚买了人寿保险,而且他俩也没有孩子,所以她不需要担心以后的事。”

    “我想,这至少能让她获得一些安慰。”

    “大卫年纪越来越大,所以他一直想要确保自己即便发生了什么不测,莱亚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她比大卫小几岁?”

    “嗯……我也不确定……可能小五岁吧?”在回答这个问题时,贾斯汀的脸红了。玛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问题撒谎,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不过贾斯汀随即说道:

    “好吧,好吧,如果你觉得这样最好,那我尽量不再谈我对你的感觉……或者任何事。但我不能保证我能做到。”

    玛丽发动了车子。她想,他的脸红或许是因为之前的失言。

    接下来三天,贾斯汀信守了他的承诺,和玛丽只谈工作的事。他谈了警察这份职业对他的意义,以及他有多想回去上班,听起来非常真诚。有天晚上,玛丽结束了与贾斯汀的谈话回到家中,发现麦克劳德警督给她打过电话,并且留了一条语音信息。他邀请玛丽到他家来,和他们夫妇一起去参加大卫·利曼的追悼会。这个请求让她颇感迷惑。她刚刚和贾斯汀分开,而贾斯汀一句都没提追悼会的事。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她从没见过大卫,但经过这些日子,她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另外玛丽也很好奇贾斯汀为什么不告诉她追悼会的事。她去了汤姆和莫琳的家,和他们一起到了警局的教堂。玛丽告诉他们,她想待在教堂后面的位置。

    “我不想打扰你们,我毕竟不认识大卫,不过我还是想表达我的敬意。”

    她在教堂后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选择了一个观察点。她看见警局的大多数人都出席了追悼会,贾斯汀也陪着一个一袭黑衣的年轻女子来了。他的大多数同事都走过去跟他们握手,或是拥抱那名年轻女子。玛丽意识到,她一定就是利曼警长的遗孀。她比大卫小五岁?开什么玩笑,这个女人连三十岁都不到!贾斯汀为什么要说谎?仪式进行过程中,玛丽一直待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着这背后的原因。贾斯汀和莱亚从她身边经过时,玛丽将身子隐藏在一根柱子后头,然后找了个时机离开了教堂。她绕着公墓走了一会儿,等着人们离开。她在一座墓前停了下来。

    “你在躲着谁吗?”

    玛丽吓了一跳。原来是马丁·赫雷罗。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们,我毕竟不认识大卫·利曼。”

    “我相信莱亚不会介意的。”

    “我原以为她年纪会更大些。利曼警长有多大年纪?”

    “大卫差不多五十七八岁吧,快六十了。莱亚比他年轻多了,至少比他年轻二十岁。因为这个,他在局里成了大家的笑柄。我猜很多人私底下都嫉妒他吧。”

    “你不嫉妒他吗。”

    “我?我是同性恋。如果要嫉妒,也是嫉妒她。”

    “你喜欢大卫?”

    “大卫?……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马丁!”梅格在一辆轿车里向他挥手。

    “我得走了,我们在值班。再次见到你很高兴。再见!”

    马丁离开了,只留玛丽困惑地站在原地。就在她打算去找汤姆和莫琳的时候,却意外撞上了贾斯汀。

    “噢,对不起。”他惊叫一声,随后才向玛丽看去。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是的。有什么我不应该来的理由吗?”

    “你这么敏感干嘛?你背着我到这儿来,而且……”

    “背着你?汤姆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和他们夫妇一起过来。你从没告诉我有追悼会。为什么?”

    “我还能不能有点私人空间了?让我喘口气吧,拜托!”

    “你想要多少私人空间随你的便。”玛丽转身去和汤姆两口子会合,他俩正在教堂门口等她。回去的路上,玛丽一言不发。之后她休了几天假(虽然她跟自己说是为了工作),离开了那个城市,手机也关机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她一回到旧金山,就有几条语音信息等着她。菲尔打过电话找她,汤姆也打了几次电话,贾斯汀几乎每天都会打给她好几次。她决定从最容易的开始,便打给了菲尔。

    “嗨,菲尔,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汤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消失了,他一直在想办法联系你,这让我有点担心。关于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你最近一直在治疗的那个人。汤姆想让那个人回去工作,但一直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

    “贾斯汀。”

    “对,贾斯汀。有什么问题吗?”

    “你应该问,哪里没有问题。这家伙就是我上次跟你说过的那个年轻人。”

    “那家伙的搭档死了,他对他就像慈父一般。”

    “没错,你倒是有听我讲话嘛!”

    “我从来都很认真听啊。就是那个又年轻又帅的家伙嘛。”

    “对。”

    “你喜欢他吗?”

    玛丽沉默了。菲尔等了一会儿,最后说道:

    “看来你是喜欢他了。”

    “他跟我说他喜欢我。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见他的同事,他喝醉了,汤姆开车载我们回去,贾斯汀亲了我。然后他告诉我他喜欢我,还说……”

    “你又跟他说了一通移情啊、脆弱啊之类的大道理……或许有些时候,你应该相信,有些人喜欢上的是你这个人,而并非因为你是个精神科医生。”

    “你说得有道理,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好像只有我的病人才会喜欢我。”

    “得了吧,玛丽,拜托……给某个男人一次机会吧,好不好?如果你自己不想谈恋爱,别把责任推到男人身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方面做得也不好、我也不想谈恋爱之类的。那么,我还没有资格给你提意见了?”

    玛丽深深叹了口气,菲尔继续说道。

    “所以你从他身边逃开了。”

    “不,我没有逃开,你还真以为你神机妙算呢!我告诉他,如果他对我有那样的感觉,我就没法继续治疗他了。他说他会尽量控制对我的感觉。但是除了这些,还有些非常奇怪的事。贾斯汀跟我说过大卫·利曼的妻子莱亚的事——利曼就是那个牺牲了的警察。贾斯汀说莱亚只比她丈夫小几岁,利曼死后给她留下了一大笔保险赔偿金。三天前他们为利曼举办了一场追悼会,汤姆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两口子一起去参加,但是贾斯汀从没向我提起过追悼会的事。到那里之后,我发现莱亚要比利曼年轻得多,至少年轻20岁。事实上她比咱俩都要年轻得多,只比贾斯汀大了四、五岁的样子。”

    “还有呢?”

    “他为什么要说谎?另一名警察说了一番非常奇怪的话,我不是很明白,但似乎暗示贾斯汀和莱亚之间有什么。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一切都有些可疑。”

    “你跟那家伙谈过了吗?我是说贾斯汀。”

    “我离开教堂的时候碰见了他,他指责我背着他去了追悼会,还说他需要一些空间……”

    “所以呢?你就给他空间了。现在你回来了,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当然,每天都打好几通。”

    “给他回个电话,跟他谈谈。你没有权利仅仅因为你的感觉和嫉妒,就把他像烫手山芋一样扔掉。他可能跟这个女人有什么,也可能没什么。这不是罪。他可能一开始就喜欢你,所以觉得向你隐瞒关于她的事可能会让事情更容易些。为了追女人,我可干过更恶劣的事。就算你决定不再见他了,他也应该有解释的权利。而且即使你不干了,你也得见见他。另外汤姆也需要知道是什么情况。”

    “好吧,可能你说得对。”

    “你没有否认喜欢他,也没有否认你嫉妒了。这一点让我很担心,知道吗?”

    “这也让我很忧虑。”

    “我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看看发生了什么。”

    “好。”

    玛丽先深呼吸了几次,才拨通了贾斯汀的电话。电话只响了一声,他就接了起来。

    “玛丽?是你吗?”

    “是我。”

    “噢,谢天谢地!我好担心!你好吗?”

    “我很好。我只是出门几天,工作去了。”

    “你可以先跟我说一声呀!你都快把我逼疯了,我这几天一直胡思乱想。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表现得太奇怪了。”

    “你不是说你需要一些空间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很困惑……我们能当面聊吗?”

    “当然。”

    “咱们在第一次去的那家餐厅见吧。”

    “好。”

    玛丽决定这次要打扮成一个职业心理医生的样子。她穿了一套灰西装,踏上一双高跟鞋,戴上珍珠耳环,拎着黑色手提包,手里拿着黑皮革封面的笔记本和一支自来水笔。她到那家餐厅时,贾斯汀已经先到了。他穿着一件运动服,头发湿漉漉的,下巴上有一道刮胡子时划破的伤痕,脸色非常苍白,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年轻。他抬头看向她,投来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看起来非常职业。”

    她点点头,然后坐了下来,将笔记本放在了桌上。她无需记笔记,这只是她这身行头的一部分。贾斯汀已经点了一杯咖啡。

    “你还想喝点什么?”玛丽问。

    “不用了,谢谢。”

    她点了一杯橙汁。贾斯汀掏出一包香烟,拿出一根塞进嘴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前几天吧。那时我快疯了。”

    “别,贾斯汀。”玛丽将手放到他手上,然后拿走了他嘴里的烟。他看着她,笑了。

    “好吧。”

    服务员端上橙汁后,贾斯汀开口道。

    “我觉得,你可能觉得我在对你说谎,而且你想知道为什么。”

    “我不是觉得你在对我说谎,而是我知道你就是在说谎。莱亚并非比她丈夫年轻四五岁,更像是年轻了20岁。”

    “她今年32岁,他58岁,所以具体说来,相差26岁。”

    “那你为什么要说谎?”

    “很多人对大卫非常刻薄,说他是下流的老头子,说她的年纪都能当他女儿了……诸如此类的。大卫很冤枉。莱亚之前过得很辛苦。她是……又一个大卫帮助过的人。他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下,然后他们相爱了……没有什么肮脏下流的事。虽然他也算是……收养了我,但这没用,大家还是会有各种风言风语,说我和她之间有什么捕风捉影的事。因为我很年轻,她也比他年轻得多。虽然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议论我什么,但我不想让你误会大卫和莱亚。我从来没有……你问我的时候……我喜欢你,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愚蠢,对不起。我应该知道,如果向你隐瞒,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遭。我真傻,对不起。”

    或许他说的是真的。他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但是……

    “我知道汤姆想让你回去工作。我还没跟他谈,不过……”

    “这个案子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他知道我能找到线索。而且……说真的,我没事,你也知道。可能我现在很悲痛,但那不会影响我的工作。它可能会摧毁我的余生,但工作……大概是我现在唯一能考虑的事了。除了它就是……”

    “如果你抓到了凶手,你会做何反应?”玛丽插话道。她不想听到后面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到那个时候……我会逮捕他,把他带到警局……总之,我不会单独行动,别担心。”

    “你的搭档会是谁?”

    “他们还没决定,但是应该很快会让某个人……取代大卫。在那之前,我会跟梅格和马丁一起工作。我是说梅格·泰南和马丁·赫雷罗。”

    “我知道他们是谁。你最近睡得好吗?没再反复回想那些片段了?”

    “我现在睡眠很充足,虽然偶尔还会想起当时的情景,但我能够面对。最近吃得也不少。我会没事的,真的。”

    “好吧。那我会和汤姆谈谈的。不过我的建议是,不要马上恢复正常上班。今天是周一……这周开始试着上一天班,周三或者周四。如果那一天没什么问题的话,下周就上三天班,之后再恢复正常工作作息。”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玛丽叫服务员来买了单。他们站起来,走出了餐厅。在门口,玛丽转身向他伸出手。

    “那,再见吧,贾斯汀,希望你一切顺利。”

    贾斯汀一脸茫然,但他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只是半晌没有松开。

    “玛丽,我们不会从此再也不见面了吧?”

    “你要回去正常上班了,而我在这儿的工作也结束了。”

    “但是……如果我有问题的话怎么办?”

    “当然,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我,不过你看起来已经足够自信了。”

    “但是……如果治疗结束了,我们是不是可以……”

    “你要回去工作了,你会很忙的,我也会集中精力做我的项目。我觉得咱俩都会很忙。”

    “你生我的气了?”

    “没有。”玛丽在生自己的气,而不是生他的气。不过这也于事无补。

    “对不起,玛丽,我不想让你对我失去信任,我真的……”

    “咱们都别再纠结那件事了吧。我还是会给汤姆打电话的。”

    “好吧。”

    玛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刚转过拐角,她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她不想给自己一点改变主意的机会。到了酒店后,她将浴缸注满热水和泡沫,然后将自己完全浸入水中。洗完澡后,她正用浴巾擦着身子,电话响了。是汤姆打来的。

    “嗨,汤姆。”

    “嗨,玛丽,你回来了。”

    “是的,我做了些调查,我本来打算洗完澡后给你打电话的。”

    “噢,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你洗澡了?”

    “我已经出来了。别担心,没事。”

    “贾斯汀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刚跟你聊过了,还说你说他已经可以回去工作了,是真的吗?”

    “我一个小时前刚见过他,他很急切地想回去工作。实际上,他是迫切地想调查大卫的死。”

    “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尽量避免发生状况。泰南和赫雷罗会看着他的。我不想让他盲目地去复仇。不过他最近看起来冷静多了,或许回来工作对他有好处,毕竟他是个实干型的人。”

    “他现在相当理智,说话也很有条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显然有些问题,但我们从来不讨论那些,因为那会把很多阴暗的事牵扯出来。而且,似乎只字不提能帮他他更好地应对那些事。我建议他慢慢恢复正常工作。”

    “是的,他跟我说了。他还说,你愿意趁你还在这儿的时候继续跟进他的情况。”

    “不是那样……我对他说的是,如果还有任何问题的话,我愿意见他,但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玛丽刚想说再见,却听到汤姆清了清嗓子道:

    “玛丽……你不在的这几天,贾斯汀极为担心你。我……我不想干涉你,但是……他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而且……如果是我的话,我不会那么担心年龄的差距……”

    玛丽暗自庆幸他们并非当面说这番话,因为她的脸已经窘得红到了耳根。她真不敢相信汤姆竟然来给贾斯汀做说客。他竟然把这事告诉了他的上司……他跟他的上司到底说了什么啊?

    “听着,汤姆……”

    “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你就当我没说吧。但是……”

    “谢谢你的建议,但我不认为那是个问题。再见汤姆。”

    她没法进行那种谈话,跟汤姆更是绝对不行。如果贾斯汀是想让她发怒,那么他的目的完全达到了。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就是让整个警察局都以为她和贾斯汀有什么绯闻。这下可好!

    玛丽想尽力忘记有关贾斯汀的这整件事。她马不停蹄地前往各地探访、查询建筑的历史和背景、寻找一些还记得电影拍摄情况的人……忙得不可开交,至少身体一直在忙碌。而她的意识似乎分为了两层。在表面那一层,她全心投入到自己的项目中,完全不去想贾斯汀、利曼和他的妻子。不过,只要她想休息或放松下来,让脑子空掉几秒钟时,所有的事情又会涌上心头。那些事只是暂时被抛在脑后,只要她一想起,就会重新燃起熊熊火焰。

    幸运的是——如果这也算幸运的话——她已经快一周没有听到汤姆和贾斯汀的消息了。她猜事情可能进展得不错。一方面,她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再接到他们的电话,但另一方面又……

    离上次见贾斯汀已经过去快两周了。这天,她回到家,发现有条留言。既不是汤姆,也不是贾斯汀,而是梅格·泰南留下的。留言很短,却很让人担忧。

    “米勒博士吗?我是梅格·泰南。是这样……我有点担心贾斯汀。他表面上跟大家相处得不错,很克制,工作上也没什么纰漏。但是,我怀疑他可能背着我们在搞些什么事,或者可能在服用什么东西。他的眼红总是通红的,人也瘦了,而且下班后也不参加大家的聚会。你能否跟他谈谈,看看他是不是还好?”

    这下好了,如果她主动联络贾斯汀,似乎显得自己对他情难自已。但如果对梅格的话置之不理,自己又于心不忍。她决定去‘乔伊的小窝’跟梅格或马丁聊聊,然后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再决定是否联系贾斯汀。

    当她走进那家酒吧时,她认出了好几个人的面孔,但都不记得名字了。她没看到梅格,但几分钟后,马丁·赫雷罗来了。

    “你好,玛丽。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我也没想到还会再到这里来。”

    “是不是上次我们让你吃不消了?”

    “不是的。我前一阵子以为问题已经解决了,而且我近来一直在忙自己的工作。”

    “原来如此。贾斯汀给你打电话了吗?他好久没来这里了。”

    “没有。梅格给我留了一条信息。她说她有点担心贾斯汀,或者说贾斯汀近来的表现让她感到很忧虑。我来这里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梅格。”

    “梅格是这里的常客,不过今天没来,她说她姐姐跟她姐夫好像闹矛盾了,她要去说合说合。如果你担心贾斯汀,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他呢?”

    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玛丽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不过她觉得,自己应该能轻易糊弄过去。

    “不是我的问题,是梅格很担心他。我告诉贾斯汀,如果他觉得需要帮助,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不想让他感觉我不相信他的判断力,或是觉得我对他干涉太多。”

    “我也觉得他不太喜欢别人干涉他,不过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话,他一定不介意。”

    玛丽笑了。她问:

    “你觉得贾斯汀最近有什么反常的迹象吗?梅格说,她觉得贾斯汀可能在背着你们做什么事情,或者可能服用了什么药物。还说他眼睛通红、体重下降什么的……”

    “我倒是没注意到,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没她那么关注他。”

    “怎么?我以为你觉得他挺有魅力的。”

    “那又怎样?比方说你是个异性恋,结果你发现,有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他其实是个同性恋,那么你还会继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吗?你也许会觉得挺遗憾也挺惋惜的,但你没必要为了一些没法改变的事情而折磨自己啊。我不相信所有的男人只要遇到一个合拍的男人就会被‘掰弯’了,所以我自然不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不过你很善于观察。”

    “或许吧。不过有天早上,我的确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我还关心他来着,他说他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我也就没有在意。在丧假期间,他就已经掉了不少分量,回来之后倒好像也没再变瘦。”

    “你觉得梅格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

    “梅格对贾斯汀有点意思……他刚到警队不久,很快就把梅格搞到手了。不过他很快发现,把私生活或者消遣跟工作搅在一块儿,绝对是个非常糟糕的主意,自此他就再没有勾搭过警队的其他妹子们。不过据我所知,他俩的事儿应该是梅格主动的,他只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马丁提供的这些内幕和隐情,让玛丽有些惊讶。

    “一部分是直觉,一部分靠观察。梅格有时候会提到他身体的一些细节。我跟他一起打橄榄球的时候,也会在一起换衣服、洗澡什么的。她跟他一度挺亲密来着。”

    “原来如此。那你觉得梅格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

    “女人做事需要原因吗?……开个玩笑,玩笑。我不知道。除非是……他叫她打的。这样他就不用了直接打给你了,而是让你去联系他。”

    “有这种可能。”

    玛丽不知道该怎么做。一切都是猜测,如果贾斯汀真的不太好,她不能置之不理,那样可能很危险。但是如果他没事,她要冒险主动去恢复联系吗?玛丽还在纠结这个问题时,马丁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会怎么对待你的其他病人?你对贾斯汀了解多少?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你了解其他人对他的看法吗?”

    他说得没错。一点没错。玛丽的工作还没真正做完,她在这件事上一直不够客观,她需要更多的信息。

    “你认识他的什么朋友吗?我可以联系的人?”玛丽问马丁。

    “这有点困难。贾斯汀也算爱交际,但是他不是那种会随便跟人说自己的想法和问题的人,这点你大概也已经注意到了。由于他过去的经历,他跟所有的亲人都没有联系,只是从一家孤儿院搬到另一家孤儿院,还因为吸毒在少年犯中心关过一段时间……唯一能跟他深谈的人就是大卫……可能还有莱亚。”

    玛丽又喝了一杯,随后离开了‘乔伊的小窝’,走回自己的酒店。莱亚……她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她呢?仅仅因为猜测?还是,她只是因为女人间的敌意而不愿去见她?

    玛丽决定听天由命。第二天早上,她开车到了利曼家所在的大楼,按响了他家公寓的门铃。她决定,如果有人应门,她就跟莱亚谈谈。如果莱亚不在家,那么她就会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等贾斯汀打电话给她——如果他要打的话。她通常不会这么犹豫不决,但是这次,她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做出决定。

    按下门铃之后的那几秒,对她简直就如几十年般漫长。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应道:

    “谁呀?”

    “利曼太太吗?我是玛丽·米勒博士。我一直在就你丈夫的过世开导贾斯汀。不知能否跟你谈谈。”

    “……好的,当然可以。上来吧。”

    莱亚给她开了门。她穿着一身家具服,头发有些散乱,似乎刚起床的样子。虽然当时已经快到中午了,玛丽还是表达了歉意。

    “噢,对不起。我把你弄醒了吧。”

    “我只是小睡一会儿。最近睡得一直不太好。挺好笑的,不是吗?我以前老抱怨我丈夫睡觉不安分,喜欢动来动去,还总打呼噜,但现在他不在了,我却有些怀念那一切。快请进吧!”

    莱亚为她端上一杯咖啡,但玛丽说不爱喝,只要了一杯水。两人在餐厅坐下。

    “你一直在跟贾斯汀见面吧。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他已经回去工作了,是吧?”

    “是的,已经回去两周了。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你丈夫的事情,我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认识了他。很遗憾你失去了他。他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人。”

    “是的,他确实是。”

    莱亚的眼睛红了,泫然欲泣。

    “很抱歉,利曼太太,我并不想来勾起你不好的回忆。”

    “叫我莱亚吧。没有什么不好的回忆,别担心。我就是挺爱哭的。”

    “是这样……我让贾斯汀在感觉不好或是有任何问题的时候联系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找过我。但他的一位同事打电话给我,说他并不像表面那样好。我想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什么异常,因为你和你丈夫似乎是唯一了解贾斯汀的人。”

    “给你打电话的是梅格吗?梅格·泰南?她一直都想勾引贾斯汀。这个小贱人。要我说,贾斯汀错就错在……大概是让她给他吹喇叭了吧,就凭这,她就以为他是她的人了似的。她成天给他打电话,围着他转……恐怕哪天她会自己脱光了送上门来!贾斯汀也问过我该拿她怎么办,因为他们是同事,不想在局里把关系搞僵什么的。我说了我的想法,他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种女人,一切都是个错误。但是她一直没有彻底死心。”

    听到莱亚对贾斯汀的一位女同事做出如此评论,玛丽惊呆了。几秒钟之前那个甜美的莱亚,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恶毒的泼妇。毫无疑问,贾斯汀和她之间一定有过什么,或者至少是莱亚曾经希望过与贾斯汀发生点什么。莱亚应该也注意到了自己有些过激,因此她语带歉意地说。

    “我很抱歉,但是那种女人真让我很抓狂,只会给人招来流言蜚语。不过,你刚刚问我,有没有注意到贾斯汀最近有什么不对……我想在这件事上我帮不了你什么忙。我上一次见他是在我丈夫的追悼会上。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告诉我调查的进展,但那之后我没再见过他。下次我看到他或他打电话来时,我会跟他多聊聊。要不你留个电话,如果我发觉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打电话告诉你。”

    “这是我的名片。这是我酒店的号码,我不太喜欢用移动手机。非常感谢你的帮忙。你能来电的话,会很有帮助的。”

    玛丽离开利曼家,在车里坐了一会,试着消化刚刚与莱亚见面时的情景。一切都太奇怪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然后看到了贾斯汀从利曼家的公寓楼出来。如果世界上真有巧合,那他可能是去拜访楼里某个其他的人,但这几乎不可能。不,他就是跟莱亚在一起,说得更确切些,当玛丽跟莱亚交谈时,他一定也在。一定有什么猫腻,而且她感觉,这件事不仅仅跟性有关,可能还潜藏着一些更险恶的内情。她回到自己的酒店,等着贾斯汀的电话。她肯定他很快就会打来。果然不错。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打来了电话。

    “你好,玛丽。我之前不确定你人在酒店,还是出去做研究了。”

    “我这几天经常出门。”

    “我不想打扰你,但是……我听说梅格给你打过电话,说她担心我。你知道,女人嘛……我不是说……”

    “你怎么知道梅格给我打过电话?”

    “一定是她告诉我的吧,要么就是马丁。反正有人告诉了我。”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你是不是跟莱亚谈过了。我今天去见她了。”

    “是吗?大卫的追悼会过后,我就没再见过她。”

    玛丽不得不捂住话筒,以免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骗子!骗子!她在心中怒道。

    “那,你还好吗?”玛丽问道,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正常。

    “当然,我很好。但是我想见见你,尤其是如果这样能让你放心的话。我很多次都想见你,我只是觉得……除非真有什么好的理由,不然我不想打扰你,但是……我们能见面吗?”

    “好的,你什么时候方便?”

    “我明天不上班。有家不错的意大利小餐馆,大卫以前很喜欢去那里,离你的酒店不远。咱们先吃个午饭,然后走一走,聊一聊,如果你方便的话。”

    “当然,挺好的。”

    “我一点来接你。”

    “好的。明天见。”

    玛丽没有什么好计划,也不太清楚跟贾斯汀的见面能带来什么,但她下定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现在,球已经落到了他的脚下,玛丽需要做的只是见招拆招,看看他会说什么。

    那天深夜,她又接到另一个电话。这次是菲尔。

    “嗨,玛丽。”

    “嗨,菲尔。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我有几次都想打电话给你,但都没打成。”

    “我知道你很忙,菲尔,别担心。”

    “不只是这个原因。你上次的电话让我想了很多。我调查了你治疗的那个贾斯汀·凯利的背景资料。他特别难追踪。他曾因与毒品相关的指控在少年犯中心关过一段时间,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多资料了。”

    “你找不到他在几家孤儿院的任何资料?”

    “他的档案好像都消失了。有可能是警察局在聘用他的时候有意而为的,因为如果有人深挖他的过去,将会对他相当不利。我本来想问问汤姆,但是我不确定应不应该走到那一步,这可能会让他注意到我们在追查一些他没让我们去查的事。”

    “或许我们不应该让他知道,直到我们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话简直从语法上都不成话,完全不像你的风格。你还好吧?”

    “还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告诉你……”

    玛丽讲述了她与贾斯汀通电话的内容,以及即将与贾斯汀的见面,以及梅格奇怪的语言留言,马丁提供的信息,以及她拜访莱亚·利曼时遇到的怪事。

    “你的感觉没错。一定有什么猫腻。他为什么会告诉汤姆他对你有感觉呢?一个铁血警探是不会跟上级说这种事的,何况他似乎还是一个很保守并且很注重隐私的人。也许他真喜欢你。还有莱亚这事儿……大卫跟贾斯汀认识时,她就已经嫁给他了吗?”

    “我不百分之百地肯定,但是我觉得不是。贾斯汀曾提起过大卫刚跟莱亚恋爱时大家对他的态度。从他的话来看,大卫和莱亚刚开始谈恋爱时,他就已经出现在大卫的生活里了。当然,贾斯汀的话也未必可信。”

    “这话没错。你明天还要和他见面,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听听他会找些什么说辞。”

    “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我有种感觉,他可能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但愿你是错的,但有些事的确十分蹊跷。”

    “我会想办法找一些有关莱亚的信息。说不定能用得着。”

    “谢谢你,菲尔。”

    “我明晚再给你打电话,了解一下你们见面的情况。”

    “好的,明天聊。”

    思绪纷乱的玛丽几乎一夜未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凌晨3点时,她决定早上要先去找梅格聊聊,再去见贾斯汀。或许这样能把事情搞清楚一些。

    早上,玛丽去了警察局想找梅格。汤姆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她。

    “玛丽!你好吗?”

    “很好,谢谢。”

    “贾斯汀今天不当班。”

    “我知道。我想见见梅格·泰南。”

    “有事吗?”

    “哦……她给我了一本书的灵感,我想跟她聊点细节。”

    “这样啊。她今天应该会来做些文案工作。我去叫她出来,跟你去吃个早饭。”

    玛丽在大楼外等着。五分钟后,梅格出来了。

    “你好,米勒博士。”

    “叫我玛丽就好……梅格,不知你有没有时间跟我谈谈你打的那通电话,还有为什么你担心贾斯汀。”

    “咱们边吃边聊吧。”

    梅格带玛丽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她们在离门很远的一个角落里坐下,玛丽点了一杯橙汁,梅格点了一杯咖啡和甜甜圈。

    “马丁跟我说你那天晚上去了‘乔伊的小窝’找我,想要谈谈那通电话的事。我想,他肯定跟你说了‘他的版本’的我和贾斯汀的关系。”说到“他的版本”时,梅格举起双手做了个引号的手势。

    “是的,他说了。”

    “贾斯汀跟你说了什么吗?”

    “我今天下午会去见他,我已经有一两周没和他谈过了。不过,莱亚·利曼也对你和贾斯汀的关系给出了‘她的版本’。”

    “这个婊子!”

    玛丽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梅格注意到了。

    “看来你对她的看法跟我一样。”

    “噢……我不知道,但是当我提到你的时候,她变得很生气,也没说什么好话。”

    “肯定是我被踹了之类的吧?可能吧。贾斯汀和我有过一夜风流。我的确很享受,我也不介意我俩能走得更远,可是最后还是没成。这也没什么可悲的。我也不觉得他是我的人生挚爱什么的。但是我敢肯定,莱亚发现这件事后,肯定不会高兴。她都跟你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一直缠着他,成天自己送上门,不停地骚扰他,还提到口交什么的。”

    梅根的脸色涨得通红,瞬间红到了脖子根,果真像是被踹了一脚似的。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她说的,但绝不只是一次口交那么简单。相信我,我知道这其中的差别。”

    “大卫跟莱亚结婚的时候,贾斯汀就已经认识大卫了吗?”

    “大卫遇到莱亚的时候,贾斯汀已在大卫家住了四年了。我们都觉得是因为莱亚坚持,贾斯汀才从大卫家搬去他自己的公寓的,但是贾斯汀从来没有抱怨过她,也没有说过她半句不是。不过真正原因可能恰恰相反。我一直不相信贾斯汀跟莱亚发生过婚外情,倒不是因为我觉得莱亚不会做那种事,她比妓女强不了多少,而是因为贾斯汀对大卫的感情。不过现在的情况倒是有些令人起疑了……”

    “你跟他交往的时候,没觉得他可能跟莱亚有什么吗?”

    “不,不。我跟贾斯汀好上的时候,莱亚还没出现呢。”

    这句话令玛丽深感震惊。莱亚说过,她曾向贾斯汀建议过如何处理与梅格的关系。如果那时她和贾斯汀还不认识,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对话呢?

    “我觉得贾斯汀有点奇怪。你大可以认为我是嫉妒,或者我迷恋他什么的,但是……我不知道。你甚至可以把它叫作女人的直觉,不过……时间有点晚了。我得走了。如果你了解到贾斯汀的任何情况,能告诉我吗?”

    “我尽量。谢谢你,梅格。”

    玛丽回到酒店等贾斯汀,她的心绪比见到梅格之前更加焦虑了。她本来打算通过跟梅格聊聊来打消自己的一些疑虑,现在却被更多的疑虑弄得失魂落魄。很多事情都对不上号了,而且她挖得越深,谜团反而变得越多。

    贾斯汀准时前来接她,在前往餐厅的路上,二人都没有说话。这是个地处偏僻的小餐厅,离玛丽的酒店只有几个街区之隔。这一次,他穿了一套黑色的西装,胡子刮得很干净,脸色苍白。不过自从上次见面,他并没怎么变瘦,看上去也没什么不适,只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点完餐,贾斯汀叹了口气,看着玛丽。

    “撒谎是件很难的事。或者说,如果你不认识或者不在乎对方,那么对他们撒谎并不难。但如果你在乎对方……”

    “贾斯汀,你想说什么?还有,你是怎么跟汤姆说我和你的事的?”

    “好吧。听着,玛丽,这话听起来可能像是吹牛,但我并不是在自吹自擂。我从来都能很轻松地得到女人。或者,让我换一种说法,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女人。我不是在说,我多有魅力,能得到世界上的任何女人之类的,而是在陈述事实。我不算最帅的,也不是最温柔的爱人,但是女人们都喜欢我。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或许是她们的母性,或许是因为我有些粗野……我不知道。直到我遇到你。”

    “贾斯汀……”

    “别担心,这不是重点,我只是想要解释。是的,我曾跟梅格有过一时纵情,如果你可以这么称呼它的话。当时我刚刚参加警队才一两个月,就第一次冲人开了枪,我吓得够呛。事后我们一起出去喝酒,我喝多了,她也喝多了。我们一起拦了辆出租车,她吻了我,把手放进我的裤子里……我欲火焚身。我们做了爱。那晚做了好几次……后来她对我特别亲近,我意识到,她想要的不仅仅是随意的性,但是……我跟大卫聊过,他建议我,除非我真对她有感觉,否则最好快刀斩断麻。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你那时候还跟大卫住在一起吗?”

    “是的。他跟莱亚订婚后我才搬走的。”

    “那时候你还不认识莱亚。”

    贾斯汀目不转睛地盯着玛丽几秒钟。

    “不……我跟她是在大卫与她约会后才认识的。那是大概……一年……一年半之后的事情了。”

    “从大卫家搬出来,你一定感觉很糟吧。”

    “他给了我很多帮助,但我觉得,在他觉得非常孤单的时候,我也帮助了他。我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而且我当时已经足够坚强了,不再需要人照顾我。我不吸毒了,工作也稳定了,而且我不想干涉他的生活。毕竟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也想过有人会说三道四,尤其是他俩年纪相差太大了。”

    “他们还是说三道四了。”

    “是的。”

    服务生端上了第一道菜。贾斯汀喝了两口汤,又继续说下去。

    “莱亚……”贾斯汀说。

    “你跟她有私情。”玛丽断言道。

    “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好吧,我们认识后,我注意到,她似乎觉得我很吸引她,但是她真的很爱大卫,而我也不想把他的生活搞复杂。这是我搬出去的另一个原因。我想这样他就更有机会。因为,是的,莱亚很有魅力,我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而且我很年轻,也喜欢性爱。不过我的自制力还是很强的,所以我想……还是别去冒这种险。”

    “贾斯汀,你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一切。”

    “我知道,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只是受够了说谎,特别是对你说谎……我一直很低调。我在工作时难免会见到大卫,有时也会一起出去消遣,但是只要能找到合理的借口,我都会尽量避免去他家见他。大概一年后,他们结婚了。有次莱亚打电话告诉我,她要为大卫准备一个生日惊喜派对。我同意跟她见见,讨论一下细节。结果她并没有准备任何生日派对,或者说,至少那不是她打电话给我的原因。她告诉我说,大卫那方面……不行。她说他性无能,不能满足她,虽然她爱他,但她也有自己的需要,她不能就这么跟他一直在一起,除非……”

    “除非?”

    “除非我能满足她的需要。”

    “她要挟你跟她发生性关系?”

    “那不是要挟……好吧,应该算是吧。我从来不愿意这么去理解这事,而是一直将它当作确保大卫幸福的方式。毕竟我也挺喜欢莱亚,所以也算不上是牺牲。”贾斯汀没有直面玛丽,而是看着自己的盘子,一直摆弄着食物。“她说,要么是我,要么就是某个其他人,不过要是跟其他人,她就会离开大卫。而她也宁愿是我。她发誓不会离开大卫,只要我……”

    “跟她搞。让她满意。你爱挑哪种说法都行。”

    “是的。就是那样。”

    “你相信一个要挟者的话?你怎么知道她就不会同时也跟其他人睡呢?而且,做了那种事后你每天还怎么有脸去见大卫呢?”

    “好吧,我是觉得内疚!我当然觉得内疚!但是我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贾斯汀抬头看着玛丽,而玛丽还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跟莱亚发生了关系。这是当然的。这是你情我愿的事,也无可指责。这事是错的,但你还是这么做了。而那个性无能的借口……是我听过最逊的借口之一,而且是雪上加霜的行径。你在变本加厉地侮辱大卫。你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所谓你很尊敬和爱戴的人!”

    “我不在乎梅格、马丁、汤姆或是其他任何人怎么看待我……但是我在乎你的看法。我没有撒谎,这是实话。莱亚告诉我……”

    “大卫说过‘他的问题’吗?”

    “那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他是最不可能告诉我这种事情的。他对我来说有些像父亲的角色,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自己的任何缺陷,更不会当着我的面承认。男人是不会轻易谈到这种事的。”

    “可是我们在刚开始交谈时,你就告诉我你有不举的问题。”

    “你是医生!”他大声道,声音激动之极。

    “好的,好的。那他去看过医生吗?接受治疗过吗?”

    “我不记得了……”贾斯汀闭上眼睛,垂下头去。“我没办法知道那是真是假。莱亚就是这么告诉我的,而我相信了她。也许我想要相信她。从那以后,我跟她经常搞在一起……不是说每天,一周有一两次吧,有时多点,有时少些,看情况……”

    “大卫一直没有康复吗?”

    “我……不知道,我没问太多。我也很享受与莱亚的鱼水之欢,我觉得很愉悦。我的生活很单纯,虽然偶尔也会跟其他女人一起睡,但我和莱亚一直都保持着那种关系。对,我们做了,我感觉不错,很享受。”

    服务生端走了盘子,之后他们一直没说话,直到上了第二道菜。

    “大卫从来没发现过?”

    “从来没有。我很担心他会发现,那会要他的命。”

    “你确定他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你的意思是……他没有自杀倾向,干工作的时候很敬业,也没说过任何这方面的事。”

    “好吧……你现在还跟莱亚保持着那种关系吗?”

    “我都跟你说了,我现在没法……自从他死后,我就没法跟任何人发生性关系了。已经很久都硬不起来了。”

    玛丽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而他在和她对视几后,就转开了视线。他用一个很低的、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嗯,我……我打过飞机,仅此而已。连这都有困难,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贾斯汀如坐针毡,他把餐巾掉在了地上,整张脸涨得通红,额头见汗。

    “如果你不想谈这事,我们可以不谈。”

    “不是不想谈,只是……这种事说起来不容易,特别是对着你。跟自己喜欢的女人承认自己阳痿了,这感觉确实不好,仅此而已……其实也不是完全因为这个原因,但有一部分是。”

    “你没再跟莱亚发生关系,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是因为大卫死了,你们之间的‘交易’也结束了?”

    “我没想过。我也不想……我对莱亚的感觉不是爱,发生了这些事情后,如果跟她继续胡搞,我觉得很尴尬,而且……我觉得会更愧疚。”

    “但是你没有告诉她你的真实想法。”

    “没有。”

    “我明白,想和她开口也并不容易。听着,贾斯汀,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梅格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很担心你,说你睡得不好,而且她觉得你可能在偷偷做什么调查。”

    “我希望能早日破案。我想找到关于凶手的线索。我看过了所有案卷材料,查了所有线索,但是找不到任何证据。而且最近睡眠也不太好。”

    “你在服用什么东西吗?”

    “你是说毒品?……有几天晚上,我吸了点大麻来放松自己,有时候也会喝上几杯酒。不过没用过什么硬性毒品。我有时也想过吸食海洛因,因为晚上实在睡不着觉。我明白毒品对我的伤害,也知道它们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有几天我在睡前试着自慰,看看能不能有所帮助。不过压根没用,自己始终是在半睡半醒之间,耗得人筋疲力尽。另外就是总做噩梦,别的没什么。我觉得自己需要跟人谈谈。”

    “可是你也没有给我打电话。”

    “我担心你会跟汤姆说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工作。我需要上班,否则我会疯掉的。还有……每次见到你,我就更加魂不守舍,我对此也无能为力。我每次自慰的时候,要想有反应,就只有想着……”

    玛丽把手放在了贾斯汀的手臂上。

    “别,贾斯汀。没关系。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它能让你感觉好些,但是我宁愿不知道。”

    玛丽有些困惑。贾斯汀适才所说的话,她大半都不相信,但是他的窘迫和痛苦却是真实的。她感到自己感性与理性的天平正由于同情而向感性一边倾斜。

    “你不相信我的话,是吗?”

    玛丽看着他的眼睛:

    “你不得不承认,你刚才的话很难让人相信。尤其是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告诉我了很多前后矛盾的事情,很多话都不是实情。”

    “但我的感受是真实的。”

    “即便如此,信任一旦失去,也难以重新建立起来。”

    贾斯汀很受挫的样子,叉子掉落到盘子里。

    “你永远不会再相信我了。”

    “贾斯汀……你需要让自己平和下来。不要在乎我或者其他任何人怎么想。你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那些在乎你的人,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不管你说过什么谎,做过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人人都会撒谎,人人都会做错事。我们只是必须要从中吸取教训。”

    他们吃的都不多。饭后,两人走出餐厅。

    “能一起走走吗?我不想一个人待着。”贾斯汀问道。

    “当然。”

    他们沉默地并肩走了两个小时。玛丽终于开口了:

    “我还有些工作要做,贾斯汀,你会好好的吧?”

    “是的,我会好好的。我送你回酒店。”

    到了玛丽的房间门口,她拉住他的手臂。

    “贾斯汀,如果你需要聊天,尽管给我打电话,别怕打扰我。我很高兴可以帮到你。知道你在困难时会向我求助,我会感到安心的。我们都有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哪怕你只是想随便聊聊,说说日常生活里发生的事,都是可以的。”

    “我会的,咱们保持联系。谢谢你今天能来,这次谈话对我很有帮助。”

    “我也没说什么。”

    “足够了。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能,不能,能,不能……玛丽的脑子飞快地思考着。她希望他吻她,但又担心这轻率的一吻会让事情变质。她心想,反正他又不是美人鱼或白马王子,她有足够的自制力,绝不会因为一个吻就沉醉在他怀里。这又不是芭芭拉·卡特兰[4]的小说。

    “当然可以。”

    他们相拥而吻。但也仅仅是接吻而已。

    那天晚上,菲尔打电话给玛丽。

    “见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昨晚睡不着觉,决定今早先去见见梅格。梅格十分不喜欢莱亚,她说她和贾斯汀的一夜情发生在莱亚嫁给大卫之前,所以我搞不懂,为什么莱亚会说,她曾经叫贾斯汀尽快甩掉梅格。

    “我可能查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不过你得先告诉我跟贾斯汀见面的情况。或者梅格还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没有?”

    “没什么了。我们只是吃了顿饭……”玛丽简要复述了与贾斯汀见面的情形。

    “这小子真是的……不过听你说来,你对他的那番狗屁话倒也没客气。”

    “当然了,我不可能装作相信了那些废话。我或许挺容易相信别人的,不过那些假话实在太蹩脚了。不过我不得不承认,我真的挺同情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我也不相信他编的那些故事。但他确实在因为什么事情而痛苦。他编造了一大堆谎言,将自己都绕迷了,无法获得解脱。”

    “你对他有特殊的好感,你得诚实面对这个问题。”

    “很不幸,真让你说中了。我问他,他是怎么跟汤姆说他和我的事的,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我应该追问下去的,他却把话题转移开了。”

    “你们道别时,你肯定表示愿意继续帮助他。”菲尔笃定地道出了这个事实。

    “是的。你说的没错。”

    “好极了,你还有什么事没对我说?我能感觉到你还瞒着什么。”

    “你真是未卜先知。他问他能不能吻我一下,我想了想,说可以。”

    “为什么呢?”

    玛丽叹了口气,她给出的理由,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荒谬至极。

    “因为……噢,菲尔,这听上去会很蠢,但是……我感觉,如果我拒绝了他,可能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而我害怕这样的后果。我以前根本不会害怕拒绝某个人。不过那只是一个吻而已,他不是巫师,也没有超能力,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应该没什么。”

    “然后呢?”

    “他就吻了我。”

    “这肯定是你这辈子接过的最棒的一个吻吧?”

    “没有,其实挺普通的。我敢肯定这不是他的正常水准。”

    “不过……”

    “是的,我能感觉到,他性亢奋了。那人自从大卫去世后就没有过性生活,即使自慰也没反应,却因为跟我的一吻就勃起了。”

    “你一定骄傲死了。”

    “这正好说明他在撒谎。我敢肯定,我昨天突袭莱亚家,正好搅了他跟莱亚的风流快活。”

    “说到莱亚,我查到了一些重要信息。我查了莱亚的前科,她曾数次被指控拉客卖淫和贩毒,还协助过一个叫迪克·雷诺兹的罪犯进行抢劫。与莱亚共同作案的还有其他几名年轻人,其中一个就是……”

    “贾斯汀。”

    “答对了。这是大卫收养贾斯汀之前一年左右的事情。所以说,他先于大卫认识了莱亚。让人不得不怀疑,大卫与莱亚的认识,与他脱不开关系。”

    “这事似乎是个阴谋,我觉得咱们应该跟别人谈谈这事,太多的巧合绝对是不正常的。”

    “还有,大卫为什么恰好在死前买了人身保险。”菲尔补充道。“我跟汤姆联系一下。他应该得知道这件事并且做些什么。”

    “好。”

    “我会把他的话转告你的。”

    玛丽看了看表,时间已是夜里11点。她打开电视,心思却没放在任何电视节目上。12点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菲尔?”

    “我是贾斯汀。菲尔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他说今晚晚些时候会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些有关我的书的消息。我猜他可能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哦……”

    “你没事吧?”

    “就是……你说如果我有问题,或者想聊聊天,可以给你打电话……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贾斯汀,如果你真有这种感觉,为什么不说出事实真相呢?我敢肯定……”

    “已经太晚了。玛丽,感谢你做的一切。现在,有些事我必须去做。”

    “贾斯汀……”

    玛丽还想说些什么,贾斯汀已经挂了电话。

    玛丽感到非常不安,贾斯汀的语气极为坚定,而且他可以做出任何事。玛丽立即给汤姆·麦克劳德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莫琳。

    “你好,莫琳。”

    “玛丽?出什么事了吗?菲尔大约一小时前也打了电话找汤姆,但是汤姆出去钓鱼了,得过几天才能回来。他去的地方手机信号很差,菲尔也不愿意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汤姆不在吗……不好意思,莫琳,我需要联系警局的人,你有马丁·赫雷罗的电话吗?”

    “我想他应该在上班吧,你最好打他的手机试试,他可能在出警,我这儿应该有他的电话,你稍等。”

    经过一阵翻找,莫琳把电话号码念给了玛丽。她马上打了过去,马丁过了几分钟才接起来。

    “出什么事了吗?”玛丽问道。

    “玛丽,是你啊……没有,我刚才在换胎,我们刚一停车就爆胎了。”

    “你在哪儿?贾斯汀跟你在一起吗?”

    “贾斯汀和梅格进楼里去了,准确点说,贾斯汀从前门进去,梅格去守后门。我得在他们回来之前把胎换了,免得一会儿要追车。”

    “你们现在在处理什么案子?”

    “一个女人打来电话,说她听到了几声枪响。没什么特别详细的信息,她也不愿告诉我们她的名字或任何其他信息。”

    “就像大卫被杀那天一样。”玛丽喃喃自语道。

    “我也是这么跟梅格说的,但是她说,我们经常接到类似的电话,大多数都是假警报。”

    “你得赶快进去!贾斯汀给我打了个很奇怪的电话,我想他可能打算做什么事,你一定要阻止他!”

    “好吧,我这就去,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玛丽等了又等,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汤姆·麦克劳德给她打来了电话。

    “玛丽……”

    “汤姆,莫琳告诉我你钓鱼去了。”

    “我只能提前回来了,马丁把你给他打电话的事告诉我了。”

    “发生了什么事?”

    “马丁向楼里跑去时,听到了两声枪响,他拦住了一个想从大楼里跑出来的男子,他的名字叫迪克……”

    “迪克·雷诺兹。”

    “你怎么知道的?”

    “菲尔告诉我的,他本来打算联系你,把这些信息告诉你,我猜他没联系上你。我稍后再详细告诉你。”玛丽补充道。

    “马丁赶到时,梅格已经在现场了。他发现莱亚的心口中了两枪,倒在二楼公寓的客厅里,梅格正在检查她的情况。她死了。马丁冲进来的时候,贾斯汀手里还握着枪。是他开枪打死了她,他也没有丝毫想要掩盖事实的意思。他目前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只说迪克·雷诺兹和此事无关,还有,他想见你。”

    “迪克·雷诺兹说什么了吗?”

    “他应该是贾斯汀和莱亚的老熟人了。莱亚给他打了个电话,说她有一笔买卖,需要一个保镖,让他带着武器去那个地址保护她。他之前就跟莱亚打过交道,觉得没理由不相信她。他到了那儿大概半个小时后,莱亚下楼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大概过了十分钟,贾斯汀将门踹开,冲到他们面前,冲雷诺兹大喊,让他在警察抓住他之前赶紧滚出这个地方,然后他就直接朝着惊得目瞪口呆的莱亚开了两枪。雷诺兹只看见他开第一枪,这也足以让他确信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于是他就跑了。”

    “我能去见贾斯汀吗?”

    “好,这可能有助于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尽快赶到。”

    由于过度紧张和浑身颤抖,玛丽已经无法开车了,她拦了一辆出租车赶往警局。她最恐怖的噩梦终于还是成真了。

    她赶到警局时,梅格和马丁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走来走去,神情极为激动。梅格脸色苍白,头发蓬乱,呼吸急促;马丁一直在出汗,脖子上青筋鼓起。他俩看见玛丽后都向她跑过来,但汤姆拦住了他们。

    “玛丽,谢谢你这么快过来。跟我来,我会陪你进去。我们得把谈话内容录下来,不过除非必要,我不会干扰你们谈话。”

    “好。”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墙上刷着中性色调的米黄色漆,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角落里放着一台饮水机,一面墙上有一张双面镜。一名警察站在门边,桌上放着一个录音机。贾斯汀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的衣着还跟玛丽上次见他时一样,只是没穿夹克。玛丽在他对面一坐下,便看到他脸上和衬衫上有几滴血迹。贾斯汀显得很平静,看见玛丽时,便对她展颜微笑。麦克劳德看着他。

    “我也必须在场,贾斯汀。”

    “没关系。”

    “我们必须得把这次谈话录下来。”

    “好。”

    为了录音,麦克劳德把在场人员都介绍了一遍。终于,玛丽开口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贾斯汀?”

    “我杀了莱亚,我冲她开了两枪,我想第一枪大概就杀死了她,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补了一枪。比起半死不活地活着,她应该得个痛快。这种死法可能还便宜她了,不过我也不想让她受苦,所以只能杀了她。”

    “为什么?”

    “我认识莱亚很久了。我在母亲死后不久就认识了她。她是那个给我提供毒品的人的女友,后来我们一起参与了其他犯罪活动……她把我领进了犯罪的世界,教我怎么注射毒品,怎么做爱……她是我的好老师、好导师。我认识大卫后,心里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莱亚说,他可能会对我们很有用。她之前也认识其他警察,知道怎么对付他们。而且我俩很快意识到,大卫很想拯救我们这种人。这可能和他老婆孩子的死有关,因为他没能救他们。但是这个弱点对我们很有利。一开始,我们只是觉得,如果我打入警局,有助于给我们那伙人通风报信。后来……有天晚上,大卫跟我说了他的人身保险的事。他说由于他妻儿都死了,只得更改保险的受益人。他把钱留给了几家慈善机构。我知道他不可能让我成为他的受益人,那不是他的风格,因为我很年轻,可以自己工作赚钱,况且如果我自己出了什么事儿,也能拿到抚恤金。但是如果他再婚的话……那时莱亚也厌倦了她的生活方式,而且我很喜欢她。虽然她很年轻,但在某些方面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而且大卫是个好人,我相信他会好好待她的。”

    贾斯汀停下来喝了口水。汤姆转头看着玛丽,脸上带着惊讶与嫌恶交织的复杂表情。玛丽努力集中精神继续听下去。

    “于是我暗中安排他俩在一个妇女庇护中心见了面。她真假参半地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好让她的故事听起来更打动人。大卫相信了。他们开始约会……这并不是很难,大卫已经独身很久了,而且他毕竟是个男人。莱亚的表现无懈可击,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我建议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应该凉一凉,以免让大卫抓到。所以他俩结婚之前,我就搬出去住了。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杀他的?”麦克劳德问道。

    “那原本不在计划里,或者至少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已经不年轻了,莱亚也过上了好日子,而且他的工作本来风险就很高,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不过莱亚有性需求,尤其当她意识到,碍于她的身份,她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而我却可以跟任何喜欢的女孩子谈恋爱。她便给我施加压力,让我越来越频繁地和她乱搞,有时甚至就在大卫的房子里胡天胡地。大约在他死前一周时,他跟一个老朋友出门钓鱼,没想到他突然提前回来了。我不知道他是已经怀疑到了什么,还是我们仅仅很不走运而已。他撞见了我们俩在床上。我真替他感到难过。他看到那一幕非常震惊,整个人都垮了。莱亚试图解释那只是一次意外,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已经不相信她了。接下来的三天对我真是一种折磨,我还得和他一起工作,他几乎完全无视我,我还得假装一切正常。不过我伪装得很好。然后我在他的工作日志上发现,他打算在他死的那天晚上去见他的律师。我知道他肯定是想和莱亚离婚,把她从他的遗嘱和保险受益人里剔除出去。我还发现他要求查看我的前科记录。我当年加入警局的时候,他们把我的档案加密了,一般渠道是查不到的,但那并不能阻止他发现一切。虽然我也跟他说过我的前科,但我交代的是一个‘洗白’的版本,他从来不知道任何细节。如果他看到了我的前科,就会知道我和莱亚早就认识,而且……我的整个职业都会被毁掉,可能还得进监狱。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莱亚,她提出了唯一合理的解决方案——杀了他。毕竟我们干的这份工作很危险,他也不那么年轻了,反应也不像巅峰时期那么灵敏了……莱亚打电话报了警,说她在一栋半废弃的楼里听到了几声枪响,大卫和我一起去出警,然后……莱亚也去了,以免我需要帮手,但是我并不需要。我先爬上了楼梯,然后突然转身冲他开了枪。他非常惊讶……愿上帝保佑他。即使发生了那些事情,他依然非常惊讶。那支枪是莱亚从我俩一个老熟人手里弄来的。如果有人怀疑的话,他就是替罪羊。”

    “我们今天在莱亚身上发现了那把枪。”汤姆说。

    “没错。我们本来想栽赃给迪克。不管怎样,我得继续装作十分悲痛的样子。但可笑的是,整件事对我的影响要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你把玛丽牵扯进来时,我开始有点担心了,但莱亚建议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洗脱嫌疑。当时我们显然得为大卫的死找一个替罪羊,警方是不会放过任何胆敢杀警的人的。我们编出一些非常详细但却又不足以逮捕任何人的线索。如果我能让玛丽相信我心理失常,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来,那我就可以杀掉我们选好的替罪羊。另一方面,由于我因为心理问题正在接受治疗,大家也就会理解我为什么会直接杀了他,而不是拘捕他。这样我就能从谋杀的罪名中脱身了。况且也不会有人真心想念雷诺兹这个人。从理论上,做到这一切很简单,而且我相信这计划本来是可以成功的,但在实行的过程中,这次心理治疗对我的影响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本来计划跟你调情,但这个计划也出了一点岔子,因为我喜欢你的程度似乎超过了你对我的喜欢,而且你挖掘真相的能力也超出了我的想象。你发现了我说的那些愚蠢的谎话,开始对我产生怀疑。后来你同意向警局建议让我回去工作,我以为这个计划最终还是成功了。直到后来梅格给你打了个电话,你去见了马丁和莱亚……事情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为什么要告诉汤姆你我之间有什么?”玛丽问。

    “这是为了防止你带着这些疑点去找他。我希望他或许会认为你之所以感到心烦和不安,是因为你对我有感觉了,对我陷得太深了,以致没法保持客观中立;你的过分执着和疑神疑鬼,都只是为你的自尊和职业操守辩解而找的借口。当时我已经孤注一掷了,这个办法在当时看来是个好主意。”

    汤姆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杀莱亚?我想你们今天的计划应该是杀掉雷诺兹。莱亚打电话叫他来帮她……做桩买卖,对吧?她就是打电话报警的人,然后你出现了。我猜,大概是莱亚在停车场撒了一把钉子,让你们的车子爆胎,这样马丁就没法行动了。”

    “是的,我让梅格去守后门。按计划,我会去敲门,然后莱亚让迪克开门,这时她会朝着一个谁都打不到的地方开枪,然后我将他杀了。之后莱亚会躲进隔壁屋子里——那间屋子我们也租下了,然后她从消防通道离开,而我把则那把枪塞进雷诺兹手里。”贾斯汀转头看着玛丽,继续说道:“那天我和你谈话之后,我觉得你说得对。我永远摆脱不了莱亚,尤其是一起做了这件事之后,我们已经上了同一条贼船。我已经为了钱和她杀了一个无辜的人,现在又要杀掉另一个人。虽然迪克算不上无辜,但与此事并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他也远远没有我或者她那样危险。杀掉莱亚,只是为社会做了件好事。如果我更有勇气的话,我还会杀掉我自己,但我下不了手,可能……”

    “贾斯汀……”玛丽悲伤地看着他。

    “没关系。说了这么多,汤姆,够了么?”

    “是的,应该够了,贾斯汀。”

    “如果可以就来看我吧,玛丽,我会感激不尽的。”贾斯汀请求道。

    汤姆和玛丽一起离开了审讯室,步子异常缓慢沉重。

    “菲尔要提醒我的就是这件事吗?”汤姆问道。

    “他发现莱亚和贾斯汀以前就有联系。我和贾斯汀上次谈话时,贾斯汀告诉了我一些非常没有说服力的事情。我们决定跟你谈谈这件事,看你怎么想。然后在我等菲尔给我回电话的时候,贾斯汀给我打来电话,从他的话里我知道他肯定要去做什么事情,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我想联系你,但莫琳说你钓鱼去了。然后我联系了马丁,但已经太晚了。我应该早点发现的。为什么我没有发现呢?”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也不敢相信。我已经习惯这种事了。别难过,这件事本来就很难以置信,简直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

    “还是一部《双重赔偿》[5]那样的黑色电影。汤姆……我有点担心贾斯汀,他现在情绪非常不稳定。我相信他们不会让他保释,我认为你们应该派人看着他,防止他自杀。他现在的自杀风险很高。”

    “的确有这种可能。”

    当晚,菲尔给玛丽打来电话。

    “嗨,玛丽,你怎么样?汤姆把事情告诉我了。真是场噩梦!比我们能想到的最坏情况还要恶劣得多。”

    “你说的对。我也不知道我当时究竟是怎样想的,但这一切居然是从一开始就策划和密谋好的……现在一切都对上号了,只是之前没有那么清楚。也可能是我被牵涉得太深了,当局者迷。”

    “我想每个人都是当局者迷,就连贾斯汀和莱亚也是。她从来没想到他会杀她,而贾斯汀对你……你做得很好。”

    “做得很好?我根本没想让他杀了她。”玛丽抗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激起了他心中的良知,让他知道自己做了错事。”

    “用一件错事弥补另一件错事并非正确的选择。杀了莱亚也赎不了杀死大卫的罪。这件事实在太可怕了。他很聪明,也捱过了许多痛苦和不幸,如果他在认识莱亚之前,先认识了大卫这样的人,他可能就有机会做一个好人了。”

    “但是现在,就算不判死刑,他也得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了,或者……”

    “或者自杀。他十分清楚现在的状况,他知道杀警的刑罚是什么,何况还是一次有预谋的冷血谋杀。”

    “他的成长经历……”菲尔插话道。

    “恐怕不会有多大帮助。他能分辨善恶,可还是选择去做错误的事情。就算他们认定他是病态人格,而且他也的确表现出了病态人格的某些因素,但那也不会成为辩护理由。他自己也知道,这次真的是劫数难逃了。就算他被判终身监禁,警察在监狱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你觉得他会自杀吗?”菲尔问道。

    “如果他不自杀我才奇怪。我已经让汤姆提醒狱方监视他了。我从一开始就对卷入这个案子感到不安,但我无法想象事情竟然会这样结束……噢,菲尔……”

    “你会没事的,玛丽。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你根本想不到……”

    “我应该早点发现的,菲尔,我应该能够发现的。”

    玛丽对事态发展的评估是正确的。贾斯汀对涉嫌谋杀两人供认不讳,再加上有大量确凿证据,预审法官决定对他不予保释。虽然离正式审判还有很长时间,但他仍被收押了。贾斯汀的表现简直就像个模范服刑人员。他的话很少,从不制造麻烦。因此,尽管玛丽警告狱方他仍可能有自杀倾向,但监狱还是在五天后撤掉了防止他自杀的监视措施。玛丽想遵守她的承诺,她给贾斯汀打了两次电话。第一次是在贾斯汀被捕认罪的两天后,那次通话比较痛苦,因为贾斯汀非常想见她。

    “嗨,玛丽,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没法来,贾斯汀。”

    “为什么?你是担心你的名誉还是什么?”

    “当然不是,贾斯汀。我已经被传唤为证人了,检察官不想让我在审判前见你。很抱歉。”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个非常柔软的声音:

    “……那好。”

    “你适应得怎么样,贾斯汀?”

    “我尽量保持低调,目前还没什么人找我的麻烦。警察的身份对我很不利,但另一方面,我又杀了一个警察,所以……他们可能认为可以扯平了。我很想念外面的日子,还有咱们的聊天……我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我经常去健身房、在图书馆帮忙……”

    “那很好呀。你的精神状态怎样?上次你说你想过自杀,我很担心……”

    “玛丽,你现在不是我的心理医生了。如果你打电话过来,只是想确认我是不是想自杀,那你最好把我忘了吧。”

    “贾斯汀……”

    “就到这儿吧,我现在没有心情接受审问。”

    贾斯汀挂断了电话。

    贾斯汀被捕的第六天晚上,玛丽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这次贾斯汀变得健谈了些。

    “嗨,玛丽!上次那样跟你说话,我还担心你不会再给我打电话了呢。”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想跟我说话。”

    “我永远都想跟你说话。虽然有时咱俩想说的事不一样,但我还是想跟你说话。你的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进展顺利么?”

    “我没法集中太多精力在那上面。我甚至不确定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都是我的错。”

    “这一切变得太复杂了,我没法撇开这些事集中精力做研究。”

    “那么,你要走了吗?”

    “在准备庭审的这段时间,我还得待在这儿。”

    “我知道了。”贾斯汀说。

    “而且,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不会走。”

    贾斯汀叹了一口气。

    “谢谢,希望不会太久了。”

    “离庭审还有一两个月呢。”

    “是啊。对了,他们现在不再监视我了,我肯定表现得不错,所以他们不担心了。”

    “我还是担心。”

    “别担心,玛丽。我会得到应得的惩罚,不管以哪种方式。”

    “贾斯汀……你一直非常不幸。如果……”

    “如果我在认识莱亚之前先认识了你……如果我早一点把那些曾深深伤害过我的事告诉你……告诉你当我爸打我妈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怯懦和没用;告诉你我多么希望她能坚强起来,把他踢出家门,跟我一起生活。最好是我自己能变得强大起来,能够摆脱他、拯救她。可惜我等得太久,她已经死了。莱亚……让我相信尽管我年纪小,却强大有力……我能够满足她,在那样的年纪,能满足一个女人,让我觉得很骄傲……我真蠢,好像那就真的意味着一切似的。我猜她的高潮大概是装出来的,尤其是一开始的时候。你对我的吻没什么感觉,是吗?”

    “贾斯汀,那只是一个吻,而且……”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说谎。你有没有想过,哪怕只有一秒钟,和我……可能发展出比病人和心理医生更进一步的关系?哪怕你立马就抛弃了这个念头。可是它真的没有在你脑海里闪现过吗?”

    “贾斯汀……我的确喜欢过你,只是所有的那些谎言让我改变了主意。如果换作不同的情境……”

    “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撒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很抱歉。我为我所做过的事和很多次没有完全诚实地对你而感到深深的抱歉。我知道在这张谎言的大网中,我的道歉毫无意义,但是,只要是不会危及我的事,我都是尽量对你讲真话的。可惜最后还是到了这步田地。”

    “西班牙诗人安东尼奥·马查多曾经说过:‘Dijiste media verdad. Dirán que mientes dos veces si dices la otra mitad.’”

    “翻译过来的意思是……”

    “半真半假的话,在他人眼里全是假话。”

    “我懂了。对,诗歌,我也读过一些。比如艾米莉·迪金森。”

    “她的诗很美,但有时很悲伤。”

    “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氛。”

    “你那边肯定有人排队等着打电话吧,他们说不定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嗯,你说得对,的确是排了长队。但我们的谈话也重要。我们是应该挂了。多谢你打来。那天的事很抱歉。我很想见你,但你不来见我或许更好。事情本来就够糟了,你没必要经历这些。”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去的。等到庭审结束之后……”

    “也许吧……再次谢谢你,你帮助了我很多。照顾好自己,玛丽,我真希望能亲自照顾你,可惜没机会了。祝你好运。”

    “我很快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随便吧。”

    对于跟贾斯汀的谈话和他的道别,玛丽感到有些担心,于是她对监狱的看守表达了她的担忧,狱方承诺会让医生对他的心理状况和自杀风险进行评估,但那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狱方也没有提高监视等级。第二天,也就是贾斯汀入狱的第七天,监狱的看守发现贾斯汀吊在牢房的灯上。他死了。汤姆·麦克劳德去收拾他的东西时,一名看守递给他一封信,那是写给玛丽的信。

    “我们不知道这是遗书还是什么,也没有拆开看,但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应该拆开看看,以免里面有什么证据之类的东西,或者可能有些对那位女士不利的内容。”

    “谢谢,我会先看一遍的。”

    汤姆打开了信封,信很简短。

    亲爱的玛丽:

    请不要难过。你可能是唯一一个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人。我并不是害怕坐牢,我以前就坐过牢,那时我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坚强,但我还是挺过来了。我也经历过比坐牢更难熬的事。但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你说得对,我没法继续活下去了,我亲手造成了这一切。要想赎罪,要想洗清我的所有罪孽,我就只能杀了她和我自己。我想我对大卫的感情远比我对自己和对任何人承认的要深。

    另外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你。虽然一开始它可能只是一种掩饰,只是我为了操纵你的手段,但之后就不是那样了。没有见到你的那两周,是我人生最难熬的两周。你去见莱亚的时候,我也在屋里,跟她在一起。我听见你和她说话的声音,心里十分难受。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跟她做爱了。之前和她做的时候,心里就必须想象着你才能进行下去,但我无法想象一辈子都那样活着。你帮助了我很多,虽然现在你可能不这样觉得。

    不要对此感到内疚,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多、更好。

    祝你拥有幸福的人生,因为你值得拥有。

    贾斯汀

    汤姆叹了一口气。看守们看着他。

    “我来处理吧。”

    汤姆·麦克劳德把贾斯汀的东西带回了家,跟他妻子说了这封信的事。莫琳把信读了一遍,然后看着他。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它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说明了她和这些人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并且告诉她,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这可能是积极的一面。另一方面,他对她说他爱她,这会变成她的另一个更大的问题,一个没有解决也无法解释的问题,一个她永远都会想着的人。而他不值得,他是一个最恶劣的罪犯,而且他已经占据玛丽太多时间了。”

    “你说得对。你自己知道就好了。或许几年之后,你可以拿给她看,但不是现在。它带来的伤害要超过可能带来的好处。”

    “好,我会把它保管好的,以免造成更多伤害。”

    汤姆把贾斯汀的信放进了他的保险箱,永远地锁了起来,至少到现在还没有再拿出来。

    注释:

    [1]《迷魂记》:1958年上映的美国悬疑惊悚电影,导演为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电影讲述患有恐高症的史考特受同学加文的委托,作为私人侦探跟踪患精神惶惑症的妻子麦德琳,最终发现加文杀妻的真相。

    [2]弗洛伊德:奥地利神经学家、精神病医学家,精神分析的创始人,著有《梦的解析》。

    [3]麦德琳,朱迪:《迷魂记》中的人物。朱迪假扮麦德琳,制造麦德琳精神崩溃、企图自杀的假象,她曾在这里假装跳海自杀。

    [4]芭芭拉·卡特兰,世界上第一流的通俗浪漫小说作家,出版了723本言情小说,作品有《情盗》、《神秘的女仆》、《土耳其之恋》、《墨西哥城历险记》、《圣城奇缘》、《意乱情迷》、《猎夫记》等。

    [5]《双重赔偿》:1944年4月24日在美国上映的惊悚犯罪影片,讲述一个保险业务员与他的情妇合计谋害她的丈夫,以便诈领巨额保险金,而她丈夫的保单上有一附笔,若因死于火车轮下则可获得双倍赔偿,于是他们就此展开了行动,但是,他们安排的“事故”遭到调查员的质疑,二人之间也从合作无间慢慢演变到互相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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