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纵有千般的不是,却有一种好处,就是生动,通篇是用极活泼极流利的京味白话作成的。其实,它最大的不是,就是要讲正经道理,所谓三纲五常的规矩。因为先有纲常的题目拘束着它,所以在人物命运设计和情节安排上便透着僵硬。除此而外,却有着许多可圈可点可读之处。
《英雄传》书内至少有两个叙述者,一个是写者,一个是说者。写者是燕北闲人,说者是一说书之人。燕北闲人用笔墨写出底本,说书人用口舌再来灵活发挥。写者说者当然都是作者文康,却因为有这样额外的分解,使作品摇曳多姿。似乎真有两层文本,说书人便时不时地针对假定的写者文本作一些分析议论,针对写者时不时作一些解释闲话,或者说道人物的安排情节的设计,或者开一开燕北闲人的玩笑。当然终究是很拥护写者的。典型的是第三十四回里将本书与《红楼梦》对照计较一段。
说安公子出身比贾宝玉弱,但功名成就偏比他强,为什么呢?首先是贾政自己先弄成个“文而不文正而不正”,王夫人则是“只知把娘家的甥女儿(薛宝钗)拢来作媳妇,绝不计夫家甥女儿(林黛玉)的性命难堪,只知把娘家的侄女儿(王熙凤)拢来当家,绝不问夫兄家的父子姑媳因之离间”。所以,安学海比贾政强,虽是一样的道学,却是实实在在有些穷理尽性的功夫,不肯丢开正经,安夫人亦比王夫人强。何玉凤、张金凤比薛、林强。薛是“把定自己的金玉姻缘,还暗里弄些阴险”,林是“妒着人家的金玉姻缘一味肆其尖酸”,以致一个“替和尚独守空闺”,一个“惨美人魂归地下”。安家的长姐也比花袭人好,因为“不曾听得与安公子初试过什么云雨情”,然则“她因安公子要入考号去外出,偶然学那双文(崔莺莺)长亭哭宴的‘减了玉肌,松了金钏’”,“也还算‘发乎情,止乎礼’”。由这里便是一通正经话:“何况安公子比起那个贾公子本就独得性情之正;再给了这等一家天亲人眷,到头来安得不作成个‘儿女英雄’?只是世人略常而务怪,厌故而喜新,未免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腐烂喷饭的《儿女英雄传》小说,何如看曹雪芹那部香艳谈情的《红楼梦》大文?那可就为曹雪芹所欺了!曹雪芹作那部书不知和假托的那贾府有甚的牢不可解的怨毒,所以才把他家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燕北闲人作这部书,心里是空洞无物,却教他从那里讲出那些忍心害理的话来?”
这种议论,让今天的我们看来自然可笑了。曹雪芹所以高明,就因为“不曾留得一个完人,道着一句好话”,起了一幢令我们仰视的结结实实的大宅子,是写实圣手。燕北闲人所以不高明,就因为没有“忍心害理”的冷静和残酷,只架出一尊明晃晃太“理想”的空中楼阁,浪费了一副好身手。
因为文康一心要修正《红楼梦》,所以笔墨不免漏出一些紧跟的步态和画影的痕迹。比方何玉凤由侠女十三妹变成安府少奶奶后,两段打理庄园事务的描写,就颇有借鉴王熙凤代理荣国府、探春代理王熙凤两节的意思。就人物嘴脸的生动论,安公子望尘莫及贾宝玉,二位凤奶奶莫及林、薛,长姐更比不上袭人,倒是喜欢讲道学的安老爷,比贾政还清晰一些,也可爱一些。甚至可以说,安水心先生是《英雄传》中第一难忘人物,是独家贡献的形象。他虽然喜欢引经据典,却也懂得自嘲自解;虽然有时迂腐一点,却也懂得世故,比方对科考的官员的心理分析就很精深准确。作者也经常打趣几下他,还特别安排一位克星给安老爷,就是舅老太。舅老太的家常俚俗口吻,就像逗哏的,安老爷就成了捧哏的了。这二位斗口的场面是书中煞是好看的部分。“不知这位舅老太怎的一眼把个生克制化的道理看破了。只要舅太太一开口,水心先生那副正经面孔便有些整顿不起来。”可见作者不曾打算画一张圣人像。他固然要传布些纲常道理,这一点他要比许多打着此等幌子的烂小说包括淫秽小说,真心诚意得多,但是为此却煞费了许多手段,是使用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来说“正经”话儿的,就通俗而言,要比《红楼梦》更接近人民群众。十三妹的侠客行,就是手段之一种。所以这部分故事多次被切割出来拍成影视剧,并且受到热烈欢迎。再比方说娶嫁何玉凤的部分,因为纯粹要用道理拗转情节和人物,作者真是大费周章不惜笔墨。何玉凤本没有什么可靠的感情和外在理由非嫁给安公子,偏由作者调动了安老爷、安太太、邓九公、褚大娘子、舅太太等合家老小,多元地多层次地全方位地说服不已,有主讲的、副讲的、帮腔的,有时间调度、有场面设计,最后还是由温良恭俭让的张金凤少奶奶一锤定音大功告成。这几章,让我们读起来,还真合乎家长里短的程式,铺排得活灵活现,不由得你不信。真是好手段。
一部《儿女英雄传》,题目说得清楚,说儿女也说英雄,但依作者的意思,儿女英雄本是一类人。开篇树立了几个正负榜样,先说正面的。说是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儿女英雄,英雄儿女,一身兼备的,也只见得两个:一个是女娲氏,从儿女里作出英雄事来;一个是释迦牟尼佛,从英雄上透出儿女心肠。负面的,第一个大略雄才莫如汉高祖,但是没有儿女真情,枉作了英雄事业,才贻笑千古英雄;第一个情深义重的莫如唐明皇,但是没有英雄至性,空谈些儿女情肠,才哭坏世间儿女。这道理说得颇正大,但翻译一下,其实家常得很。依着作者的意思,儿女情长还须英雄气也长,家里头,父慈子孝媳妇贤惠,还须一个功成名就,才算圆满。所谓功名,书里指科考拿上名次;所谓英雄,便是两部分事迹,十三妹行侠仗义,是其一,安公子科考建功业,是其二。武侠部分的文字,属于旧武侠范畴,今天看来不算风光,不太入得我等法眼,倒是科考部分,让我们读起来还觉新鲜好看。此前此后,大概都没有一部小说如此翔实生动地写出科考内幕场面来。
作者在科考上用力容易惹来批判,实际上作者把科考看得也明白。说,就算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做完读书的一件大事。这供出了那种年代读书阶级的真实心声,大实话。学而进,进而仕,就算是封建,也是家常的封建,并不特别的反动,觉悟不很高罢了。可惜的,只是因此拘泥了小说的开展和丰厚。
小说写的是汉军旗人之家,但作者文康却是正宗满人,祖父勒保做过大学士,是朝廷重臣,文康自己也做过理藩院郎中,当过郡守、观察,曾特起为驻藏大臣,因病未行,后逝于家中。“少袭家世余荫,门第之盛,无与伦比;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遗物卖尽,身无长物,所以著书自遣,消遣出一部四十卷《儿女英雄传》。
圈点
北京白话 中国小说有两路来历,一是文人笔记,一是艺人说书。《儿女英雄传》却是二合一,通体是文人说书。声口好,文笔也好,又是汉军旗人的北京白话,那是白话得不能再白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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