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闺情卷-红娘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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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福惊讶地问,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

    三人都白脸失盗的尴尬。红娘立即恢复常态,说,崔大伯,我与姐姐见夫人闷得慌,正生着法儿作戏耍子,逗夫人乐呢。

    崔夫人也忙说,穷寻开心。

    崔福是聪明人,也明白了几分,便顺势说,你们是得玩一玩。崔福扶老夫人坐好了说,我来是看夫人小姐还要啥东西,我好送来。

    崔夫人说,也没甚要的,家里有酒什么的,送一些过来。

    坐了一会儿,崔福便走了。走之后,莺莺便回到屋里哭委屈去了。

    第二天一早,夫人一反常规,没有到前寺去诵经,只给菩萨上了一炉香,便把红娘叫出来,让她去叫小姐。

    崔夫人似乎又多了几绺白发,几重皱纹。今天,她似乎换了一个人,只有衰老、无力,没有了火气和暴跳。她对跪着的莺莺说,你起来吧!事已至此,你好自为之吧!但有几句话儿,我得讲明白?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以后冻死饿死,冤死气死,你别找我,也不要怨我,那是你自作自受,命该如此。娘也老了,不久人世,也不沾你的光,带你的灾,帮不了你,我只想快点一蹬腿,去到阴司,陪你父亲去……看着娘哭,莺莺也落了泪,说,娘呀,咱母女相依为命,你该说该管还得说还得管,除了这件事,其余娘叫我做甚,我都百依百顺、绝不伤娘的心!

    崔夫人说,还有一件事,完婚必须那张生中了进士,有了一官半职,再来迎娶。崔家女不嫁白丁之男。

    莺莺有点犹豫,红娘忙说,这才好,既可督促那厮上进,又来得及准备嫁妆。以小丫鬟之见,还得举行定亲之礼,让世人知道,小姐与张生订了婚,小心小姐肚子……

    崔夫人惊问,莫非你们……

    红娘忙说,我也是防患未然罢了。

    崔夫人面对莺莺,问,你说咋样?

    莺莺点了点头。

    崔夫人说,你们狼狈为奸,欺我年迈,定了圈套,逼我就范,我叫你们气煞了。那就放在后日三月三日,请那杜将军和寺院主持过来,办一桌酒席,算是订婚。就由红娘张罗操办吧!

    红娘吐了下舌头,又摸了一下屁股,说,小丫鬟如今动也动不得,怎么筹划铺排!好事儿落给小姐,挨打受累的都是我红娘,夫人偏心,打我时泰山压顶,打小姐时搔痒痒一般,这也是崔家家规么?

    崔夫人嗔道,你个小蹄子,今日皮又松了?

    红娘忙站起来,说,我找那个冤大头去,叫他给杜将军修书,夫人请杜将军,可是想压压那郑兴么?说着出了角门儿,跑得鹿一样快捷轻巧。

    是年秋,大考在长安城举行,天下各路举子,云集京城。一时,长安好不热闹。一群翰林院学士,阅卷一毕,从中选出五十名进士,又从五十名进士筛选出十名佼佼者,呈报主考官卫尚书,由卫尚书圈定前三名来,再报与驾前御批。这三名中,就有长安举子张生。

    三名中,另两名皆年过三十,已经婚娶,唯有张生年轻,未曾婚配。卫尚书看着三人三份考卷,眼睛便在张生的名字上停住了,看着看着,放出了光芒。此人不正是我要众里寻他千百度的举子吗!此人风华正茂,文采过人,他如成为尚书府乘龙快婿,既是小女之幸,何尝不是老身之福啊!

    原来卫尚书膝下有一爱女,与张生同庚,心性甚高,二十岁不曾婚配,铁心要嫁一位人才出众的新科状元,否则,决不下嫁。幸好这届皇上钦定卫尚书为主考,等于皇恩浩荡,为他开了择婿的方便之门。卫尚书自信自己不会贪赃枉法,但以职取便则是可以允许的。他翻阅了张生的履历出身,见张生乃系宦门之后,长安人氏,虽家境中落,但这其实算不得什么,便决定将女儿嫁与张生。于是他便排了名次,拟将张生录为头名状元,其余两位定为榜眼,探花,写好奏章,准备见过张生之后,再奏上。

    张生是从舅父家被卫府家人领进尚书府的。开始张生有点忐忑不安,后来意识到主考官大人召见,必与考试有关,肯定不是什么坏事,莫非高中了。张生今年应试,不敢有得中头三名的奢望,他只想被录为进士就心满意足了。这样既可慰十年寒窗之苦,又可酬舅父恩师教导之恩,更重要的是,有了一官半职,便可与莺莺完婚。他似乎看到普救寺离别时,莺莺那殷殷企盼的深情和难舍难分的泪眼。虽然此以后,他曾多次收到莺莺的千里来鸿,让他不必对母亲的话太认真,别只顾苦读伤了身子,中了进士能有个一官半职也好,取不得功名,白衣秀士她也嫁,她只望他考期一过,便到蒲州接她,她太想他了。他感激莺莺的一往情深,坚贞不渝,考试一完,心儿早已飞到黄河东岸蒲州去了。几天夜里,梦中都与莺莺相会,昨晚他甚至梦见自己得中头名状元,大马花车,去蒲州迎亲。莫非今天主考官召见,应了夜来的梦。各届主考官似乎都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在发皇榜之前,私人召见前三名举子,以笼络朋信,虽然历朝都下诏不许考官有私,但已成为一种顽症,从未革除。张生暗自思忖,自己见了卫尚书,一定要不亲不疏,保持好距离,决不未入宦途,便结朋党,做官便要做一个清官,才能上报国家,下安黎民,决不蝇营狗苟,更不能贪赃枉法。

    卫尚书在书房接见了张生。卫尚书先问了张生父母过世后,由谁养育,跟谁读书。读过哪些书。谈及经典子集,张生皆对答如流。卫尚书十分惊讶张生之博学强记,又谈及诗词歌赋,音律,绘画茶道,书道,张生没有不通。两人谈得投机,似乎忘了年龄和身份,都放浪形骸,少不得吟诗对句,互相唱和。卫尚书少有今天之兴致,张生亦不放松表现展示才学之机会。用过茶点后,卫尚书仍未将话题引到考试录用上,却要陪张生到后花园去赏花,张生不明白尚书大人今天有如此雅兴,便跟上出来。过了几道不同形状的正门,角门,圆门,栅门,才来到一片偌大的园子。园内花木扶疏,奇花异卉,假山回廊,水榭亭台,似有江南格调,各个景观都小巧玲珑,典雅别致,见出主人之独具匠心。

    张生正与尚书转过假山,看见水塘对面八角亭子里,两位艳妆美貌女子,一位红衣女子正在弹琴,一位绿衣女子捧茶伺候。见张生出现,那琴声戛然而止。那红衣女子便凝目而视,流盼有顷,绿衣女子捧茶,也浑然不理。

    卫尚书对张生说,那是小女玉屏与丫鬟。便对塘对岸叫道,玉屏,这位是长安举子张生,到花园看看,你就为客人弹奏一曲吧!

    那玉屏莞尔而笑,说,我弹不好,先生不要笑话,献丑了。

    随即拨弄琴弦,轻抚慢弄,弹了一曲《霓裳羽衣曲》。

    张生对尚书大人说,小姐弹得一手好琴,此曲只宜天上有,人间哪能几回闻!

    尚书说,张先生过奖了。我这小女,也十分喜爱诗赋,你就为她赋诗一首,让她弹奏如何?

    张生意识到,尚书有考他之意,但为一位妙龄美貌女子赋诗,却不似诗朋酒友之间互相唱和,这其实有点难,特别是当着她的父亲,一个有身份的朝廷大臣,决定自己命运的主考大人,既不能有艳丽靡词,也不能过于古板,张生欲推却,便说,学生才疏学浅,一时难以成句,还是容学生下去写成呈上,让令嫒斧正!

    卫尚书说,先生不必过谦,都是自家人,只当玩儿,何须推却。

    隔岸那玉屏小姐也娇滴滴道,张先生若不愿为小女子而作,也便罢了,何必勉强先生大驾!

    这以来张生便被推上了擂台,不使拳脚,也由不得他了,只好硬着头皮,吟了一首五言:霓裳送香韵,羽衣舞翩翩。

    瑶池有天乐,仙子临凡间。

    卫尚书十分欣喜,说,好诗,好诗!先生才思敏捷,顺手拈来,便成华章,实在让人称绝。只是小女子不才,领受不起啊!

    那玉屏小姐却脆生生送过话来,张先生,承蒙过奖,但我以为先生是看在父亲是主考官的分上,才对我褒扬有加吧?

    张生颜面立即绯红,一时答不上话来。

    倒是卫尚书不失时机地嗔道,休得无礼!转而对张生说,我这小女,自小娇惯,十分任性好强,请不要见怪!

    张生说,哪里哪里!学生听小姐弹奏,十分美妙,运化自由,才情动于衷,并非恭维之词,更不曾奉承大人你呀!

    那玉屏小姐隔塘说,但愿如先生所言,小女子虽不才,孤陋寡闻,聊拨琴弦,也只为自乐,并不想乐人,非为悦己者容。既然先生见爱,便将先生这首诗弹唱出来如何?

    张生击掌说,甚好!甚好!只是歪诗浅陋,有辱伯牙之雅意,学生甚为惭愧!

    玉屏说,不需酸溜溜地,我弹唱得如何,尚且难说,你倒先恭维一番,倒让我十分惶恐,要恭维还是留着好听的话,说给你身边的主考官大人吧!

    卫尚书又嗔了一句:无礼!还不快弹!

    玉屏嗤嗤笑了,走向琴案,轻轻拨弦,弹唱起来。琴曲古雅而悠长,如春风,吹皱一塘春水,似雁阵鸣过长空,似骤雨洒落松林,似秋水漫过苇园。唱腔清越而委婉,意境高远,顿挫抑扬有致。

    张生听得痴了,心语曰:真是位才女也!曲过三遍,如流水穿涧,呜咽以至于无声,园内似有余音依然飘荡。张生仍陶醉在乐曲之中,痴望着塘对岸的八角亭子,心想,我如不与莺莺订下婚约,定当向玉屏小姐求婚,天下哪位如娶了眼前这位仙子一般的小姐为妻,功名富贵都可以轻抛九霄云外了。

    卫尚书心中甚喜,说,张先生不要见笑,女孩儿家的玩意儿,玩儿罢了。我们回书房用茶吧!

    张生向玉屏目仪良久,便跟卫尚书回到书房。侍儿即送上茶点来。

    茶过后,卫尚书说,下官虽则年高老朽,但性喜与晚辈交往,今冒昧请先生来舍下,也是敬仰先生之才学,后生可畏,老夫自惭弗如。以后少不得有所求教!

    张生十分惶恐,忙说,大人怎说此话,让晚生如何担待得起,大人乃前辈,朝野都十分钦佩前辈之才学政策,晚辈对前辈这部大书,学还学不过来,在前辈面前,晚生永为学生,还望前辈不弃,经常教诲,指点迷津,多加栽培!

    卫尚书说,不知先生可否婚配?

    这问题有点突如其来,让张生为之一惊,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即说,谢大人关心,晚生此前已订下婚约,乃前任相国,蒲州崔相国之女,功名未就,至今尚未完婚。

    卫尚书听后,似乎有点失望,但随即平静地说,甚好!甚好!

    这之后,两人闲聊了些棋道书道方面的事,张生也释然,以为尚书不过问问而已,并无他意,但那位玉屏小姐的绰约风姿,那悠扬的琴声不时出现在脑际,常常走神。卫尚书似乎也累了,不时打着哈欠。张生便适时告辞。

    张生走后,卫尚书独坐书房,倒为女儿的事发起愁来,莫想到张生竟与崔相国之女定了亲。女儿择婿,虽是终身大事,但也不能夺人之美,况崔相国在时,于他也有恩,当年他在江南任上,也是崔相国保举推荐上来的,才有今日。要是旁人之女,那倒是有得盘算,只有这相国之女,不能造次。

    卫尚书又将那前十名的卷子,细细审阅了一遍,希望从中找到一位年轻的来。科举的事,状元也不是铁定给最优秀的,文章嘛,也没有卡尺等寸的标准,个别调换也属正常。但那几名,年龄都在三十以上,且全都婚娶,只有张生一人,这便让卫尚书好生作难,竟在书房里踱起步来。

    这时,家人送来一沓书信,约有上百封。

    卫尚书这时本无心看下面来的书信,这些日子投书卫府的,均是托关系,走门子,与考试录用提名有关。府门外有亲自求见者,也有各方信使,他都一概拒之门外。所有信件,基本只看一下封皮,不是各部来函,均原封未拆。今天也是一样,他仍让家人一一报告来信的地址署名,自己仍想他的心事。

    家人一封封地翻动宣读,他继续踱步,似与自己无关,不理不睬。家人便一封封丢到废纸篓里,家人读到“绛州府蒲州城郑府”,时,他仍未有反应。那家人已将此信丢到废纸篓里,却见他站住不动了,并要家人将刚才来信地址再读一遍。家人一字一顿地读道:“绛州府蒲州城郑府!”卫尚书让将信送上。看见封皮上写着“卫尚书大人亲启”字样,便将信拆开,展读起来。

    卫尚书读罢,暗暗惊讶,原来此信是检举本届考生张生,在普救寺读书期间,诱骗崔相国之女,毁弃婚约,与其勾搭成奸一事。卫尚书当下拍了案子,提起朱笔来,就要将如此品行不端,有辱至圣清名的张生抹掉。但当朱笔触及张生名字时,他却打了个愣怔,停住了。我这挥笔间,岂不断送了张生前程,可惜了他十年寒窗之苦,满腹经纶之才。再说年轻人,在外寻花问柳,偶有荒唐,也算不了什么,只是他竟使恩人之女毁约,有辱崔相国家风,却是不能容忍。我卫某人怜才,以才是举是朝中出了名的,今日与张生谈晤,从他言谈举止,似乎也不是轻薄放浪之辈,奸狡油滑之徒,也许一时糊涂,失了检点,也是有的。为不负崔相国提携知遇之恩,必须保全他家声名,让这张生与那崔恩师之女,断绝瓜葛不再往来。那只有一种选择,保留张生资格,李代桃僵,让女儿顶替那崔相国之女,这岂不两全其美,既为女儿选择一位佳婿,又成全了崔相国生前许诺,挽救了一桩就要破裂的婚姻。卫尚书很得意自己的选择,决计对那张生要恩威并施。心说张生啊张生,要不是老夫,你这功名将化为乌有,一生也休得出人头地。他有种施恩于人的快感,立即着家人去请张生来府见他。

    张生去而复来,心中有点纳闷。这个卫尚书,一天几次召见,有甚事体?张生尽往好处想,莫非他忘了向我透露录取消息,这次要透露,以便施恩于我?莫非那个玉屏小姐有见爱之意,邀我弹奏唱和,以消闺中寂寞?更有甚者,那位辣小姐有情于我,私下纠缠他父亲,要许配我,让我当她的如意郎君?要是这样,我却怎么婉拒?要知道做到既不失礼,又不与尚书把关系搞僵,这是很难的事儿啊!稍有闪失,将会危及我的功名,那将遗患无穷!我须万分审慎行事才是!

    进了尚书书房,扑面有种肃杀之气,心不免狂跳起来。张生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见尚书大人正襟危坐,手捧一封书信在看,脸上有种难以捉摸的表情。

    张生施礼道,卫大人,再次召见晚生,有甚教导!

    卫尚书指了指旁边的绣榻,示意让他坐下,视线仍未离开手中的书信,张生似乎觉得,大人手中的书信,与自己有什么干系。

    卫尚书问,张先生,老夫问你,这读书人作人的根本是什么?

    张生摸不透这位城府极深的尚书大人,怎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惴惴地说,晚生以为,古今之圣贤,关于做人之教导,归结起来,便只有两个字,那就是“仁”与“义”。前辈所著之文中,也以“修善以仁,行善以义”立论,可见仁义乃是做人之根本也,学生才疏,只知皮毛,还望前辈教诲!

    卫尚书说,不错!我再问你,我皇开科,为国选贤,这贤者是重才,还是重德?

    张生答道,德而无才,无以为用;才而无德,无以为信;德才兼备,任重而道远,贤者也!

    卫尚书讽嘲地说,言以律行,是为君子。老夫这里有奇书一封,老夫不敢先睹为快,愿请先生奇文共赏。请先生过目!

    卫尚书站起来,将书信交与张生。张生一看,一下傻了眼,浑身立即被冷汗浸湿了。噗嗵一声跪下,连连叩头,说,前辈不知,那郑兴所举,仅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此事学生不敢向前辈隐瞒,容我把前前后后仔细讲来……张生将普救寺一宗宗一件件,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那郑兴以仗财势,结交豪门,横行乡里、崔相国之女莺莺,早已生出毁约之念,不是晚生从中挑唆,她对晚生有情,并非晚生诱骗成奸,还望前辈明察并看在晚生年幼份上,成全晚生功名。晚生将永志不忘,来日结草衔环,定报师恩!

    卫尚书说,危难时,鼎力救助,足见你还是个仁德君子,但也不能乘人之危,对已订婚之女用情,这就有点不义了。何况相国在时,已将此女许与他人,这既有悖大理,也玷辱相国一家之清名,岂不闻君子不夺人之美乎?我本当录你为本科甲第,如没有及时发现这封书信,定为皇上见责,说我失察,录用不德之士。

    张生连连叩头,求告说,念晚生年幼,望前辈律外开恩,晚生自幼父母双亡,十年寒窗,历尽艰辛,偶失检点,前辈为我包涵,恩如再造,有报答之日,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卫尚书沉吟有顷,连叹数声,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憾,十分惋惜地说,这却叫我为难;这却叫我作难;唉,谁叫我卫某人爱才来着!我是同情你十年寒窗之艰辛,又可惜你的才学,罢罢罢,目下国家正在用人之际,不拘一格,选贤用能,我就放胆冒犯王法,宽待你一回。可你也得让我有回旋的理由不是?古人云,鱼与熊掌皆余所欲,但二者不可兼得,有失才有所得,这样,必须委屈你和那位崔莺莺小姐了,你们必须割爱,让莺莺还是以父在世的许诺,嫁与那郑兴,这便可以封郑兴之口,也践了相国生前之约,圣上即使追究起来,我也好搪塞;你嘛,也得成为有妇之夫,这样世人才不会怀疑我隐瞒了告你的状子,你以为如何!

    张生是个极聪敏的人,十年寒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寄人篱下,备尝艰辛,一朝得中,而且可望得中头名状元,这是何等的荣耀,岂能轻抛。便说,容我想想,容我想想,前辈之恩,没齿不忘!

    卫尚书冷冷地说,我只能给你一个晚上的时间了,明日我得上朝,将录用名单奏明圣上,不日将告示天下。皇上那儿已经催过几次了,我不能为成全你而有违圣命啊!

    张生连连叩头说,明天一定回话!

    这一天乃至整个晚上,张生都在煎熬中度过。他不能割舍对莺莺的爱,莺莺是他感情的寄托,他从多磨中得到的一位世上最俊美的小姐,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水样的柔情,他们海誓山盟,一个美好的家庭就在眼前,他怎么可以轻轻抛却呢?然而能放弃就要到手的新科状元吗?这是他人生的第一追求啊!学而优则仕,无有功名,焉能为仕?科举的事儿。既要学优,又要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卫尚书知遇之恩,能取你为头名状元吗?这个机会也是稍有不慎,即可逝去,机会于我来说,也许仅此一次,绝无仅有了。实在委决不下,便找到了同窗好友杨巨澜。巨澜年龄稍长,见多识广,让他出出主意,为我定夺。

    杨巨澜以为出了什么事,惊慌地披衣为张生开了门。在书房里,张生向巨澜讲了自己的急难之事。张生早先讲过他与莺莺的交往与订情,杨巨澜曾深为感慨。这次杨巨澜先没有说什么,拿出自己昨日写成的一首诗,题为《崔娘》。诗是这样的:清泪潘郎玉不如,中秋惠草月消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箫娘一纸书。

    张生看罢诗,惊讶道,杨兄,你已经预见到结局了,难道莺莺要做断肠人不成?不!我不能没有她,她也不能没有我!

    杨巨澜深深叹了口气,拍着张生的肩头说,是我,我也会难以和崔莺莺割舍,但在儿女情长与功名大业面前,要选择取舍,我只能选择功名,因为功名关系立身处世,建功立业,大丈夫之所求也,而天下绝色女子却是多的是,舍了崔莺莺,还有张莺莺,李莺莺……不是还有个“卫莺莺”吗?哈哈!可功名只有一次,舍之不可复得,会抱憾一生。

    张生砸着脑袋。说,不,那崔莺莺众里寻她千百度,才找到的知音,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我既有约,怎么负心?负了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女子,我能不遭世人唾骂,声名扫地!再说,舍了她,我于心怎安,怎能再对红颜?

    杨巨澜笑了,说,难得兄有如此仁义。说到面对红颜,可你知红颜女子皆薄命的道理吗?大凡红颜,都是上天降下的妖孽女子,并非人间凡胎所生,她们不是前世有仇隙,要来今世了断;就是今世结冤结怨,为后世积下仇隙。不是自己红颜薄命,自残其身,就是给别人带来灾难,移祸于人。巨澜列举了西施、褒姒、妲己,乃至貂蝉,其夫家,不管是国王,将军,都不能善终,自己也未终其身。巨澜说,你如和崔莺莺结合,绝不会有富贵。你宠爱她,她不为云为雨,便为姣,为螭,很难说,她会变成什么。历史上殷纣王和周幽王分别宠爱妲己和褒姒,都是拥有天下之富,统治百万人的国家,国力是那样雄厚,然而都因这些妖女而国亡身丧,也殃及民众,至今为历史耻笑。你一介书生,德行不足以降伏妖孽,明智之举,应断然割爱,斩断这人生的烦恼丝,卫尚书家令嫒,乃是名门望族,家教严谨。若是我,定舍前缘而取后者,这样,既可安身立命,又能上达,何乐而不为呢?

    杨巨澜这一席话,张生虽不能苟同,但权衡后,张生还是痛苦地答应了卫尚书。只把愧疚之心,永远埋在心里,时时忍受良心责备,使灵魂永远处于痛苦的拷问中。

    张生得中头名状元。经卫尚书推荐,录为翰林院学士,一俟上任后,便与卫尚书之女玉屏小姐完婚。

    郑兴自投了那封检举揭发张生的书后,便在长安街头幽灵般的转悠。他没有住宿京城的馆舍,也未投亲,下榻在自己的一所私宅里。这宅子不大,坐落在安仁坊一处小巷深处,是他父亲当年从一位山西将军手里买的。那将军平叛有功,皇帝赏赐了这一处府第,后来其子不贤,吃喝嫖赌,将房子一半卖给他人。之后,老将军年迈,儿子又死于殴斗,晚年凄凉,便将属于自己的一半的一半卖给了郑兴的父亲。郑兴的父亲不为荣耀,只为在京城有个藏娇的窝儿,供其不时到此淫乐,避开夜叉般的黄面婆纠缠。父亲暴病死于这个淫窟之后,这里又变成了郑兴的世袭藏娇金屋。莺莺普救寺受难那阵,郑兴也正好与一个千媚百娇的中原卖唱女子在此颠鸾倒凤,搞得昏天黑地,大把花银子买笑呢!

    这次,他又把那个卖唱女子弄来。他本来是冲张生而来的,只把这女子作为一种对女人的报复,因而每当行事时,便没有了前次的温存,更多的是暴虐。那女子不明白,一个原本是人的强悍者,怎么成了一头残忍而暴戾的野兽。她的皮肉已被挖得血糊糊,但为了那耀眼的平日得半年而今一个晚上所能得到的银子,她忍受着,任由郑兴发泄淫欲和兽行。

    这一晚,郑兴与几个亡命之徒,等在张公馆门旁的树阴里,仍未见张生回家,他便去酒馆里灌得大醉,回到安仁坊的家里,已经没力气对那女子行兽欲了,猪一般躺倒,打着鼾声睡去。到他酒醒,那女子便把热肉身子贴上去,却被他推开了。那女子奇怪,问,你怎么不要我?他说,我懒得要你,你给我滚!那女子惦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一晚不让主儿淫乐,银子会落空。便说,你来长安,不是就为了这吗?我换几种玩法,你要不要。郑兴心想,你个臭婊子,有什么玩法,便说,那就快点来,爷不高兴,你休想拿银子!

    那女子玩了几种姿势,郑兴心思全在张生身上,对那女子的把戏全都不感兴趣,之后说,你滚吧!大爷啥没见过玩过,大爷有事,让我清净清净。

    那女子一想,银子弄不好要泡汤,便说,大爷有啥事儿,说出来,兴许小女子能给你分忧哩!小女子虽以卖唱为生,但也见过些世事!

    郑兴一听,正没地方倾诉憋气哩,便将来长安要处治张生的事说了之后问,你能有什么办法,让我见到这个张生,大爷加倍给你银子。

    那女子思忖片刻说,小女子有几句不敬的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兴来了兴趣,心想,一个卖唱女子,竟要对我不敬,莫非真有高招儿,便说,甭给大爷拿腔拿调,有屁就放!

    那女子说,我以为大爷是莽汉一个,有勇无谋。

    郑兴说,哟,你倒把屁放完!

    那女子说,这事儿不能力服,只能智取。想这京城地面,天子脚下,有十万御林军,三千捕办,五千耳目,这儿街上要饭的,都是皇上的臣民,不像你们山西,隔山隔河,山高皇帝远,有钱有势就有理儿,就是大爷,这儿吐口唾沫声大点,都会报到金殿上去的。你纠集那一帮亡命之徒,大呼小叫,能不惊动京城?我说,你没遇上张生,算是你的运气,要是遇上了,恶气上来,指示人将他打蚀了,一命呜呼,你能取离手?何况他是宦门之后,解元出身,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能脱了干系。说不定你那一伙儿人里,就有宦家的眼线;再说,你伯父,主管朝中盐政,那样肥的缺儿,你才有靠山,在山西包了盐税,成了首富,要是这事再累及你伯父,官儿叫人给废了,你指靠什么,还会株连到你头上,不定将你给一掳到底,命也保不住。……

    那郑兴听了这一席话,汗颜了,对这被自己玩得如同狗一样的女子刮目相看了。说,你还真有点能耐!这么说,我白将银子好过了那些亡命之徒了。唉!

    那女子似乎也得意起来,竟坐在郑兴腿上,双手勾住了郑兴油光光的粗脖子,在肥嘟嘟的腮梆上亲了一口,说,大爷差矣!你既给了银子,不仅不能心疼,还要再给他们一些,让他们为你闭着臭嘴儿,说大爷还有用他们的时候,别让他们捣大爷的卵子,嘻嘻!

    郑兴拍了拍那女子的屁股,嘿!真有你的!说呀!屁儿越放越放出香味儿来了,那我这气咽肚里了,憋死我呀?

    那女子,却从郑兴怀里下来,穿好衣服,坐在床下榻上,说,大爷,我有的是计策,只看大爷对小女子有情无情?

    郑兴瞪圆了二环眼睛,说,你,你还要拿捏大爷?

    那女子说,不是我要拿捏你,小女子独自一人闯荡世界,也不容易,你若有情,我便说,你若是把小女子当玩物,玩后像烂鞋一样踢开,那小女子便只好让好主意在肚里捂蛆了。

    郑光知道这小娘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便说,大爷也是重情之人,不然怎舍得给你花银子!

    那女子说,什么肯花银子,你那点银子,我还看不入眼里,我要是在京城里走几个体面的大户人家,那白花花银子像渭河水一样,哗哗往怀里淌里。我不是见钱眼开的人。我是看大爷你有股豪爽气,才对你失身;要不是……

    郑兴说,你说吧!要大爷干什么,我除了不能上天摘星星,在炕上生孩儿,什么都难不倒我!只要你说话,要啥你张口!

    那女子说,我也不要什么,只要个窝儿,不过那四处飘荡的日子,我得有点住的地方,你把你这房子给我分三间,弄个小院,我虽是住,实在是给你看管着,你啥时来,还不是我接着待着,铺着盖着吗?

    郑兴疑惑地说,你这不是住着吗?以后把这院子叫你看着得了,我也少得满长安打听你在什么地儿。

    那女子说,这当然好,可你不知这长安地方,五日一查街,十日一查户,要是查到这儿,我是外地人,不被抓进去?你给我写个字据,我好应付那些检查的狗子呀!

    郑兴拗不过,便写了个将南房连同小院一处卖与那女子的文书,画了押,交给那女子。那女子说,这就方便了。郑兴说,你得住那小院,为我照看着这房子。那女子说,那是自然,只是这不包括这几天我陪你的银子。才向郑兴说了智取张生一箭双雕的计策。

    就这样,郑兴才依照卖唱女子的计,托人写了份告张生的呈子,投到了主考大人卫尚书府中。

    投书以后,郑兴几天里都在打探张生的行踪和暗暗察看张生的表情变化。却见张生当天就被叫进府中,进去时,踌躇满志,出来时神情惶乱,面色憔虑。他知是计起了作用,但不知那主考官如何发落张生。又一次请教卖唱女子。那女子一番讨价之后,说,其实这很容易,你不是有花不完的银子吗?银子钱能使鬼推磨,还讨不到个准确信儿。郑兴说,你是说,给那卫尚书塞几百两银子?那女子说,嗨,拿臭猪头敬皇帝,卫尚书能沾你腥气,我是说,你用那些臭银子去熏苍蝇,让卫府的下人给你当个内应,便可打探些消息,至于要保全你那莺莺小姐,你可得给卫大人塞点他喜欢的,他可是一位大神,要雅一点的东西,俗物儿会给你甩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可话说回来,那张生既然与莺莺小姐把什么都做了,你这么个有财有势的主儿,还要那小姐做老婆,不嫌秽气?

    郑兴一听,银牙咬得咯吧响,一股怒气顶上来,黄肿脸立即变成了猪肝色,恶狠狠地哼了一声,指着前几夜被他挖伤的疤痕说,就为了这个!为了这个!这话叫那女子吓得脸也白了,脊梁骨透凉!

    郑兴真个便施了二百两银子,让卫府看门人和传话人给他打听消息,又托那二人,将从兴庆宫旁边一家玉器珠宝店里买的一座蓝田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的神龛,送进府内。他听说,卫尚书是位虔信佛祖的人,堂上供着一尊玉佛,那玩意儿花了他三千两银子,让他十分心疼,当天晚上,他便到伯父家,让伯父给他减了五千两的盐税,这样一算账,此次来长安,还赚了一笔呢!

    第二天,那位门房自己屁颠屁颠地来,说是尚书大人召见他。郑兴受宠若惊,慌慌张张换了一套行头,来到了卫府。卫尚书在与张生谈话的书房接见了他。

    卫尚书见郑兴这样长相,不免为莺莺小姐难过。无怪崔小姐要毁婚,崔大人怎么就将女儿许与这等儿男呢?但他却这样说,你是郑兴吗?好,好!你给我写的信我看到了,其实你所列举张生的不检点,也算不了什么,读书人嘛,年轻时,有点荒唐,也不是什么大节,这其实与本科录用无大碍,可老夫以为,他在各路万千举子中,独占鳌头,日后必当大任,便对他不能姑息,叫进府中,教导一番,让他退掉与崔小姐的婚约,不再染指那桩私情,这其实是老夫看在崔相国的分上,为保全他老人家生前的英名而为之,也是为了成全你的婚约,他们在后,你们在前。我已让那张生写了退婚文书,不久将着人送往蒲州,你还得抓紧回去,在崔夫人面前,多行孝道,千万莫为此事而生龃龉,伤了和气,冤家宜解不宜结,和为贵,你说是也不是?

    郑兴咋听着琢磨这尚书大人有点护着张生,而且主考官还要给他头名状元,便来气,说,这样说来,不是便宜了那张生贼子,他偷了人家媳妇还要中状元,美了他了,我倒要当大头,丢人现眼?

    卫尚书一听,这角儿人长得丑陋,也不是善良之辈,便说,你恐不明白朝廷的王法,科举取士乃是朝廷的制度,谁是状元,要皇帝钦定,要是圣上在宫中赐宴,召见今科状元,张生提出要与那崔氏女成婚,圣上高兴,只消一句话,你连笼没了,虫儿也没了,老夫念起崔相国当初许婚,才成全你,你以为老夫护那张生不成?

    郑兴不知卫尚书有私,这一番话,确够他掂量,真要是皇上佬儿赐宴,与那张生闲话间,皇上佬儿高兴,说不定在后宫与张生完婚哩?还是见好就收吧!便改了口说,多谢大人恩典,大人说得极是,我这就回蒲州去!说着就要告辞。

    卫尚书说,且慢,日前你曾托人送来玉神龛一座,老夫为官,从不收受贿赂,请你带走吧,卫成,还不把神龛拿上,让郑兴带回!

    那家人颠颠地抱出玉神龛来,说,是让这位官人自己带回吗?

    尚书说,这自然。

    郑兴有点尴尬,忙摆手说,大人,小民这是敬仰佛祖,听说大人供有玉佛一尊,小民才将家中神龛送来,这不是贿赂大人,这是出于对佛祖的虔诚,不瞒大人说,小民也是个信佛之人,家里也有玉佛一尊,同样神龛一座。

    卫尚书问,这话可是真的!

    郑兴说,小人怎敢虚言!

    卫尚书说,话既如此,那就留下吧!郑兴对佛祖一片心意,我怎肯有违他的虔诚呢?善哉!善哉!

    自张生离开普救寺后,莺莺便与母亲红娘回到蒲州城崔府。

    莺莺开始了漫长而难耐的等待。这等待中有对张生的企盼与焦灼,又有来自郑兴那边的纠缠和无礼混闹。为了排解生活的艰辛和打发让一家不安的一个个白天和夜晚。她只有一种劳作,那就是给张生写信。写了多少封信,她已无法记清了,只有极少捎往长安,而更多地却留下来,之后用读这些自写的信,来消磨时日,安慰自己,为自己建造一种精神的巢穴,让自己在这巢穴中逃遁和安放枯焦的灵魂。

    秋日的一天,莺莺约红娘郊游,他们骑马又一次来到了普救寺。她们没有惊动寺院主持,也未在寺内转悠,看红肥绿瘦,听铁马风铃,径直来到了西厢。那儿已经尘封,门上罩了个偌大的蜘蛛网,蛛网在阳光下闪着耀目的光,一只大蜘蛛躲在树影里,当一只蜜蜂从院外飞来,撞在网上时,便被粘韧的丝网粘上了,蜜蜂竭力挣扎,然而却更加被捆牢了,那看上去笨重的蜘蛛,箭一样俯冲下来,只一下便将蜜蜂从网上拖走了。红娘看到这一切,似在为蜜蜂打抱不平,挥动马鞭将蛛网捣烂。莺莺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们又默默来到了东厢。张生住的屋子屋门开着,里边却住着一位操南方口音的年轻僧人。僧人是到此卦单的,正在伏桌读一本经书,经旁放一个灰色的泥罐,里边盛着清水。僧人见是两位女子,看了一眼,便低头诵他的经。屋是人非,莺莺平添了一重伤感。当初在这里,她曾与张生海誓山盟,那张如今为僧人使用的木床上,她把一切都给了张生,也从张生年轻的生命中得到了巨大的快感和心灵震颤。如今那人已在黄河那边,在遥远而神秘的京城长安。他是一个人独处,还是与好友坐以论道?他会不会夜夜温习在这儿的旧梦?他是否急切地等待着功名有成,锦衣东来,迎娶佳偶,共赴京师,雍容华贵出入豪门大家?还是到江南塞北任上,风尘仆仆,造福一方?而她心中总有一个阴影,这阴影是来自越来越见稀少的回信和越短的话语。他是忙于准备考试,还是在灯红酒绿中放浪?即将到来的考期,他能高中吗?她盼望并多少次祝愿他得中高魁,但多少次地又害怕那种现实。且不说宦海浮沉,京城是处花景之地,各类人等云集混杂之所在,张生风流倜傥,英俊多才,难免不惹皇亲贵胄的关注,他们也有养在深闺的千金之女,如果他被权贵赏识,他还能一如既往,钟情不二吗?

    红娘看见小姐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便说,咱们走吧,晚了,路上不方便。

    莺莺默默点点头。她们出了寺,各自上马,往蒲州大道缓缓而行。

    正走时,见后面一骑跟上来,回头打量,见马上人是郑兴。她们想打马快走,已经来不及了。郑兴也发现了她们,催马奔到前面,回过马来,挡住了她们去路。

    红娘勒住马缰,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郑兴脸上没有了往日的愤怒与横蛮,却笑嘻嘻地涎着脸说,我是打京城刚回来,本来要到府上向你们报告喜讯的,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红娘,你是和娘子到寺里拜佛去了,你们好闲在啊!

    红娘没好气地说,谁是你的娘子,让开道儿,我们要走路!

    郑兴仍然笑着,怎么啦,不识抬举怎么的?那么我来告诉你们吧,你们肯定想听关于张生的消息吧!不要着急,红娘,你得给姑爷赔不是,姑爷才肯告诉你!赔呀!

    红娘不屑地说,你能有什么好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别装得正经,有甚屁放!

    郑兴仍不恼,把坐骑勒得让自己的马头跟红娘的栗马并了头,两个马互相撕咬起来。红娘扬鞭打了郑兴那枣红马一鞭,那马跳开了,差点将郑兴的肥身子摔下去。郑兴说,好你个红娘,你敢欺侮姑爷,便勒马过来欲打红娘,红娘扬鞭等待着。郑兴知道红娘不好惹,怕在大道上遭人奚落,便说,好!好!姑爷不和你计较!咱们一同回城吧!我还要见姑母呢!见了姑母再说!

    郑兴在前头走,红娘和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莺莺在后面悠着马走。她们想等郑兴走远了,再回城。那郑兴走了一截,不见二人跟上来便说,看把你俩忸怩的,我告诉你们,那张生中了头名状元啦!你们高兴不高兴?!

    莺莺听了一惊,尽管他不相信郑兴会对她说真话,郑兴那次下婚期聘书,遭崔夫人拒绝并告诉他,莺莺已与张生订婚后,郑兴曾经暴跳如雷,大骂姑母不是东西,扬言要捣了崔府这个鸟窝儿,他能有什么真话,也许是张生落了榜,他说反话气她。莺莺一时身子软了,就要从马上跌下来。

    红娘急忙跳下马,过去扶莺莺下来,把莺莺扶到路旁坐下,拴了马,对还站在不远处的郑兴喊道,郑兴,你过来!

    郑兴打马跑过来,抱拳问,红娘你叫姑爷有什么话说?

    红娘厉声骂道,你个没人性心地狠毒的豺狼,谁让你说妄话,害得我家小姐生气,再怎么说,我家小姐也是你的姑表妹,你还有人心没有?

    郑兴说,你这就冤枉你姑爷了,我说的全是实话,你怎么说我妄说?那张生得中头名状元,我比你们还高兴哩!我为什么要说反话,我吃饱了撑的?

    红娘纳闷,郑兴竟然高兴张生高中魁首,这有什么原委,便说,你说明白点!

    郑兴拿腔拿调地说,那张生要是不得头名状元,主考大人卫尚书能看上他做女婿把个京城有名的绝代佳人千金小姐许与他为妻吗?那张生为中头名状元,皇帝佬儿能给他主婚,成全他们吗?张生这一中状元,他与你家小姐的狗屁婚约不解自解,我郑兴不费吹灰之力,便仍是你家的姑爷,你说我能不高兴?我甚至还想请京城里一班龟兹带上一班卖唱的,来蒲州唱三天曲,吹打三天,热热闹闹庆贺一番呢?告诉你,张生的退婚书不日就到,你家小姐命里和我是解不开的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就是再找个李生王生刘生,也还是我郑某人的人!嘻嘻!这会明白了吧!

    红娘见莺莺已经躺在地上了,明知这是真的,但还是大骂郑兴道,你胡说些什么呀!你故意中伤张先生,你真狠毒,还不快滚!

    郑兴涎着脸说,我滚,我滚!可我对我的人总不能放在大路上不管,你们等着,我到前面叫辆马车来,送小姐回城!说完,打马奔前边去了。

    红娘扶住已经昏过去的莺莺一遍遍地呼叫着,呼叫着……

    深秋,伴随着黄叶,来到了蒲州城东的崔府。整个几进建筑,虽留有昔日的巍峨宏阔,但已显得灰暗老迈,失去了往昔的辉煌。后花园已没有花工整理修饰浇灌,已经败落凋零,落叶满地,荒草丛生,只有圃中的菊花,依然不弃故园,开得姹紫嫣红。

    这天,红娘扶莺莺出来,享受这秋日正午温暖而无私的阳光。莺莺经受了这场打击,虽然已过去一个月,似乎噩梦依旧没有结束。这是殷殷企盼中迎来的打击,如同牡丹的花季,迎来了一场严霜。一个把身心全部给了自己所倾心相爱的人,而今那个人却移情他人,像对待破履一样,弃之不顾,这既埋葬了她的爱,差不多也埋葬了她的人生。哀莫大于心死。她几次欲用母亲曾经在西厢赐她的白绫结束自己,都被如影随形的红娘阻止了。是红娘陪伴她度过了这漫长的一月时光,又是红娘以烈性女子的刚强,让她挨过了精神最绝望的时期。她今天终于挺起来了,她要活下去。她决计到五台山出家,从此远离红尘,忘却过去,在清净无争中走完自己的一生。她只是不放心母亲,才未成行。经历了这场劫难,母亲已显十分龙钟衰老。她也后悔,由于自己的轻信和执著,让母亲继兵围普救寺后又一次遭遇巨大的人生创痛,要是当初嫁了郑兴,那虽不幸,但比起今天来,似乎还要好,因为那伤害的是自己,而不是可怜的母亲。

    眼前看着这颓败的花园,莺莺愁苦又上眉头,身子一阵衰弱,自觉太阳是那样惨白,一股股冷意直透衣裙。她无力地说,红娘,我们还是回屋去吧!

    红娘知道她触景伤情,便说,姐姐,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此一劫,是那万刀该刮的张生负你,不是你负人。这尘世上离了他张生就不活了,他是什么人,十足的忘恩负义小人,与这种人断了的好。也怪我当初没有认清这个偷香窃玉的贼子!唉!这世上什么都能分清,就是这两条腿的人难认,你认了他的皮,认不了他的瓤,他把肚肚肠肠用花皮儿包着。等你好些了,我便到长安去,亲自会会这个人面兽心的张生,撕开他的花皮,让世人分辨个明白,也为你出口气,我们不能这么认了!

    莺莺的恨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但她还是无力地说,这你又何必呢!这都是命里注定的,我也不怪你,你当初也是为成人之美,是那贼子不仁。这样的小人,还是永不见面的好。你也不小了,以姐作妹,陪我多年,但也不能陪我一辈子,我得为你张罗个可靠的人,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要嫁人,一不要嫁仕商,二不要嫁读书人,嫁个本分庄稼人,贫贱是夫妻,你说呢?

    红娘说,姐姐说哪里话?休说给我找男人,我早已把男女婚姻之事看透了,我不嫁人了,就让我陪你吧!咱们还可以把这个家撑起来,我想与你商量,咱们到乡下去,招募一批佃户,把在乡下的田产经营起来,这样咱们不特吃穿不愁,使老夫人老有所养,而且还有地租进项,供城里日月用度;这府第,不宜过大,够住就行了,可以变卖大部分,留下东小院,再翻修一遍,可以住得舒适。要是城里烦了,再到乡下去,然后再找个实诚的人成家。人不能指靠别人,得自个自强自立,才能自持,遇事不惊,以我为主,靠男人便是女人的万愁之源,你说呢?

    莺莺说,好妹妹,不,好姐姐,让我叫你姐姐吧!论年龄,论经的世事,论人品,我都应叫你姐姐。这个家已败了,没有主仆,也没有贵贱,只有亲情。姐姐,你想的都对,但而今是男人的世事,这些兴家振业的事,岂是女人做的。你有了依靠,我陪母亲;等母亲百年之后,我还是出家去,我心已死!

    红娘很感激莺莺以姐姐待她,有点激动地说,别叫我姐姐,我到啥时,也是仆人,我这一生有缘到你家当丫鬟,也是前世修的福分。只要姐姐不嫌弃,不怪我没高没低,我就万幸了。你也别都把男人想得坏了,天下的好男人并非只有张生,从他能负你,他也不是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你还年轻,犯不上老只想这件事,这个人。你也不用绝望!

    莺莺说,自这两场事,我心已如死灰,怎能再嫁人?我心已定,你别劝我!我只是觉得欠你太多,心中不安。

    红娘见莺莺身子不支,知道这事儿谈下去,只会使她心情愈加不好,便扶着莺莺,到房中歇息。

    第二天,时值九九重阳,郑兴选择了这一日,带着家人,担着礼盒,担着食飨,十分气派地进了崔府。这是他从长安回蒲州之后第三次来崔府了。崔夫人在花堂接待了神颐指气使的郑兴。郑兴行过礼后,让随行管家送上礼单。礼单林林总总,写了一大张,无外乎彩缎彩绢、金银首饰、玉器玛瑙珍珠翡翠,银耳燕窝等,都是让崔夫人眼热而又愧疚无颜面对娘家人的物事。一时不知怎样客套和寒暄。倒是郑兴看出了姑姑的尴尬,便说,表妹有负于我,我却未负表妹,都是看在姑母年迈的分上,侄儿如子,你就将我当你的亲生儿子吧!何况这期间,姑母对我一如既往,始终维护姑父在世时的许诺,我也十分感激。到底同是郑家人。打着骨头扯着筋,都是那千刀当剐的张生作的孽。我本当到京城,要杀了他,以洗雪耻辱。是尚书卫大人与姑父交厚,愿为我做主。我才作罢。前几次到家来,我一想他们那些男盗女娼的丑事,黑血还往上泛,但时过境迁,念起表妹是姑姑的心上肉,我也就不计较他们之间的那些事了。不念姑父的爱怜之恩,我还念与姑母同姓同宗同源。我将表妹娶过去,就什么都了断了,你晚年也不愁无依无靠了。自那次变故之后,表妹也许羞于见我,望姑母劝说劝说,我决不会亏待她。红娘嘛,虽轻佻不逊,但她不过是表妹的使唤丫头,也就随表妹陪嫁过来,我也会宽待她的。你老若肯过府去,就让红娘仍旧侍候你;你老人家图清闲,不愿过府去,我另给你买个使唤听话的丫鬟,在这儿侍候你,我们三天过府问安,五天过府探视聚首,叫你福寿双全,颐养天年。

    在莺莺被张生遗弃之后,崔夫人就有成全女儿与郑兴之意,只是碍于有负郑兴,又怕女儿伤心,不曾主动提出来。今天郑兴主动提婚,不记前愆,通情达理,正中下怀。何况事过一月,时间已经平复了女儿的伤口,想必已能接纳郑兴,便满口应承,说,亏你明事理,不计较以前的事,莺莺有负于你,那也是普救寺遭围,我们孤女寡母无人搭救,受制于张生那厮所为,也属不得已而为之,有你如此大度,还怕莺莺不幸福。把莺莺托付于你,亲上加亲,我就死也可以瞑目了。只要以后有碗饭吃,老死家中,也心满意足了,何曾想着给你添麻烦。你也不需买什么丫鬟,只要能经常看看也就行了。不过我也得说一句不当讲的话,莺莺心性甚高,性子烈,已经受了恁般苦,再不能受气了。你也得让她三分,别太委屈了她!

    郑才忙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崔夫人扬了扬手,你是生意场中人,难得你亲自过来,我也就失礼不留你用饭了。便叫崔福来,打发了郑家家人些零碎银子,亲自拄着拐杖,送到府门外,说,你也不要太着急,容我慢慢劝说莺莺,毕竟她经了那些事,得有个回旋的时日啊!

    郑兴走后,崔夫人便将女儿莺莺叫到跟前,说,娘经历了这两场事,身子大不如前,自知不久于人世。我这一生,也没有别的丢心不下,唯独刻嵌的是你。我当初就看出张生那贼子是个轻薄子弟,未能挡住你,违心同意了你与他定亲,也恶下了郑家,这都是为娘未尽到责任。事已至此,也是我们命里该有此劫,也就不提了。好在你那郑兴表兄,毕竟是娘的亲侄儿,为人厚道,也能捐弃前嫌,对咱家始终如一,曾三次过府,重提婚事。今天又亲自送来了聘礼,对你一如既往,关爱备至,体贴入微,让我感怀。他虽从商,但人品本分厚道,有情重义,咱们已负了他,不能再负他的古道热肠、怀爱之心。以我看,你与张生之事,只在寺里,也未传扬出来,你名正言顺嫁过去好了。这事不急,我说你新遭这事,心情欠佳,也得些时日排遣,也好作点准备。但也不宜延宕日久,早办早妥,于人于己都好。我已答应了,婚期定在……莺莺听着听着,脸又变得苍白,身子便颤抖起来,已站立不稳,忙跪下说,娘,这不行,我意已决,再不嫁人。在你身边陪你百年之后,我就出家去,离开红尘,过清净无为的日子。你好糊涂,怎么能答应那郑兴呢!这不是要我去死吗?我什么话都听你的,唯独这事实难从命!

    崔夫人惊讶地看着女儿,经历了那件屈辱的事,女儿还是这样,一时气得全身发抖,嘴唇哆嗦着骂道,你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子,你还嫌我跟上你没丢够人,没气绝身亡?你既不顺从我,我也不活了,我给你这孝顺的女儿全个节……说着,颤巍巍站起来,拄着杖,踉踉跄跄就把苍头朝屋柱撞去。

    莺莺慌忙扑过去抱住母亲,二人双双瘫坐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一会,那老娘忽然又推开莺莺,双手抱着拐杖,朝自己头上打起来,可怜个相国夫人,将自己打成了血头羊。莺莺哭叫着夺那拐杖,夺过来,朝自己头上打着,鲜血也四处飞溅……红娘正在院内井旁洗衣服,听见哭闹,惊慌地跑回来。见此情景,夺了莺莺手里的拐杖,厉害呵斥道,你们算什么娘母子?算什么相国的夫人女儿?这样自己折磨自己算什么英雄烈女?这德行叫下人怎么说你们!她把傻了眼的崔夫人扶回夫人屋里,安顿得躺下了,又来扶莺莺小姐。

    红娘扶莺莺进了屋,便问,姐姐,这都是为什么呀?

    莺莺垂着泪说,那个郑兴又来催命了,娘要我嫁过去。莺莺将娘的话重复给红娘听了。

    红娘给莺莺倒了杯水,侍候她喝了,说,今早郑兴过来,我就料到了,我没有想到夫人这么快就答应了。既有当初,何必今日,不嫁他!我们吃张生那厮欺骗,还不是因了他!

    莺莺只是摇头叹息。

    第二天,有了点力气的崔夫人又要寻死觅活,而且不碰柱子,不用手杖自残,而要到院内跳井。莺莺实在不忍看年迈的母亲受罪,一气之下,跪在母亲当面,答应了母亲。

    说了这句话后,莺莺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拒绝红娘进门。这样老太太又着急了,让红娘想法进屋去,她害怕女儿嘴里答应了,私下里寻了短见。

    红娘在莺莺屋门前跪着,低声地唤着姐姐,一直到半夜里,莺莺才开了门。

    红娘给莺莺准备了点心和茶,莺莺不用。红娘打了热水,给莺莺洗了脸,洗了脚,梳了头,便与莺莺一起睡下了。

    红娘说,你不该答应的,你不该!老夫人也太不体谅你了。

    莺莺无望地说,她已经为我受了太多的气,我不能再折磨她了。我……这也许是命,我前世里欠了那郑兴的,命运安排我到今世里来偿还!这也许是命,躲不过的!我今世躲过了,来世还得还!

    红娘半天不说话,最后也偷偷地哭了。

    莺莺伸出手来,抓住红娘的手,说,谁让我是女人哩!老天为什么不生我是男人,我去给那郑兴当牛做马,还了我的孽债!莺莺紧紧攥着红娘颤抖的手,说,其实我也没白活,我这一生虽未遇到什么好人,但却有你这个贤德的姐姐陪伴,这也是不幸中的有幸,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也欠你的太多了,叫你跟我受委屈了。我在去那人家里之前,一定要为你物色个可靠的人,安顿了你,我然后再去那里,死死活活就这一个身子。

    红娘也把莺莺的手攥紧了,说,好姐姐,你要是到好处去,我倒是可以离开你,我放心,你到那里去,我更不敢离开你了,我要陪伴着姐姐,做你的贴身丫鬟。我们也许不能共安乐,却可以共患难。那郑兴绝不是正人君子,谁能肯定他不欺侮姐姐,我们在一起,也好互相照应!

    莺莺松开了她的手,生气地说,不!这绝对不行!我不能让你跟我也去跳火坑。正因为那郑兴不善,才不能让你去,受难受辱我一人顶着。

    红娘转身不理莺莺,嘟囔着说,我也有性子,我也会把头往柱子上撞,我也会跳井,你不让我陪伴你,逼我嫁给谁,多嫌我,我也不活了,我跳井撞墙都来真的。我绝不容许那郑兴低看你,他要是难为你,我与他没个好!

    莺莺出嫁在腊月初八。那天,蒲州好大雪,满城一片银白。郑家用最高规格,全套仪仗,到崔家迎娶新娘。其气派热闹红火,盛况空前。郑兴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披红插花,锦衣皮靴,那马也全身披挂,金鞍银蹬,额顶红花。郑兴踌躇满志的脸上,透着奸狡,走在二十四骑一色枣红马的后面。仪仗前是龟兹队,三十六人的龟兹,清一色长衫,清一色的唢呐,吹奏着大排队,在前导引。两辆花轿里分坐着莺莺和红娘,以妻妾为序,由八人抬着,轿夫也是清一色的短褡,显得精干利落,后面是抬嫁妆抬食盒的队伍,就显得杂沓和紊乱了。本来郑府在北街,有小巷可以直达。但郑兴却特意舍近求远,让迎亲的队伍,从东街出发,直往西街,又绕行南街,进入北街,以示张扬。迎亲队伍在爆竹的爆响和唢呐吹奏声中徐徐前行,沿途街巷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万人空巷之势,有六人在队列中,不住将糖果洒向人群。有大户人家,都在街上设香案、鸣放炮竹,以示祝贺。每遇这种礼遇,郑兴都要抱拳打躬,唢呐仪仗便稍停,吹奏一番,以致谢意。围观的城中百姓,有的傻乎乎地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有的在啧啧称赞郑家的气派,也有的在追逐,想一睹崔相国千金小姐的美色与风采,也有传递崔郑两家曾经婚变的故事与传言。

    莺莺一身红妆,头戴准凤冠,坐在装饰簇新的花轿里默默垂泪。她感到难耐的晕眩与窒息,鞭炮声,锣鼓唢呐声,搅和得她头脑发胀欲裂、欲吐又吐不出。她似乎觉得,这不是走向郑家,而是被锁在笼中,走向屠场,走向深渊,有种任人宰割的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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