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眼影-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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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是午后了,天上开始积蓄着乌云。地上的阴影像是一大群狂奔的牛,见什么挑什么,遇什么撞什么。隔着老远小树就先弯了腰,叶子摇摆得像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纸风车,呼呼地响着。杨梅捧着一本小说坐在门后,忽然发现田野上那些粗大的木梓树全不见了。她忍不住站起来,往身后的一间屋子里走去。母亲和嫂子在里面喂蚕。

    那股桑叶的清香早就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杨梅刚跨过门槛就被母亲用手臂挡住。母亲不让她碰那些白胖胖的蚕儿。

    母亲用嘴呶了呶嫂子的手说:“连你哥都知道嫌你嫂子这手被桑叶染丑了,你要是带着这样的手,怎么好回大学去见老师和同学。”

    嫂子叫叶玲。叶玲挥了挥自己那双近乎锅底的手,“你哥昨晚还说要用刀将它剥下一层皮哩!”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忧郁。

    母亲和叶玲的双手在爬满蚕儿的桑叶上轻盈地舞蹈着,几只大蚕摇动着透明的身子,手指一碰,它们就乖巧地一滚,顺势就到了温热的掌心。母亲和叶玲一转身,将它们撒在一旁的茧架上。茧架上已有蚕儿叶出一些如同云朵一样的丝网。

    母亲隔了一会儿才对叶玲说:“那畜牲在说横话,他要是敢动你,我先将他剥得像这蚕儿一样。他是我生的,在我面前,他翻不了天!”

    叶玲回头冲着杨梅笑了笑,那样子有些苦涩。她说:“这也难怪他,一天到晚同蚕儿打交道,身上哪能不沾蚕粪味道哩!”

    杨梅说:“每天洗了澡后往身上洒点香水,你这么年轻,该讲究一点。”

    叶玲说:“我搽过痱子水,你哥他不爱闻,说是同蚕粪味混在一起,像是农药气味。”

    杨梅想笑,一见叶玲那个模样又忍住了。她再一想,觉得自己是不应该笑。她转而问母亲,外面那些长了多年的木梓树怎么一棵也不剩了。母亲告诉她,她进大学的那一年,镇上的江书记要显政绩,心血来潮办了一座木雕厂,然后就要各村砍些大树送去。村里本来只计划砍十棵,可一夜之间,大家将几十棵包括木梓树在内的大树全砍倒。母亲眯着眼睛望着窗外说,那天天下着大雪,四野里一片白茫茫,北风像刀子一样,碰着皮就能划出血来。可全村的人像疯了一样,拿锯的拿锯,拎斧子的拎斧子,一家人占住一棵树后,不问青红皂白就锯就砍。稍小些的一夜就放倒了,那些特别大的树,得砍上两夜。大家将那些村里留作公产的大树都砍倒了,过冬的麦子也砸烂了不少面积,大家不知拿这些树怎么办。听说是哥哥杨林带的头,杨梅心里有股怪怪的滋味。母亲说,当时大家只顾砍树,根本不去想砍下的树怎么处理,大家跟着杨林叫嚷,干部们不能总是一手遮天,让砍让栽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也要说了算几回。树直着朝天长时似乎不占地方,放倒后一棵树就能盖住半亩田地,结果树遭了殃,人也遭了殃,好多人家麦收都减产了。不说打压,光是那些砍下来的木屑溅在田地里,也让庄稼吃了不少亏。那个木雕厂办了半年就垮了,听说只卖出去百来块木板。那个江书记就这样还被提升为副县长。

    杨梅小时候见过冬季下雪时砍大树的情景,两个男人脱光了上衣,热气腾腾地在大树的两旁对面站着,两把亮铮铮的大斧此起彼伏,雪白的木屑儿溅起老高老远。女孩儿趁它们尚在飞舞时,不顾可能摔倒弄脏花棉袄,跳起来在空中抓住它们,放在鼻子下面拼命地嗅。木屑刚飞出来时是热的,有股特别好闻的气味。女孩们不停地扔掉手中变冷的木屑,用小手在空中追逐着,直到大树惊天动地地倒下来。大树倒在地上不动以后,大人们总要沉默一阵,抽一支烟,然后才回家去,无论如何也要等到第二天,再开始处理那些枝杈。母亲曾对杨梅说,这是因为大树还没完全咽气,零割碎宰会让它觉得疼。

    这时候田野里一片生机,看不出少了大树的缺憾,到了冬天就不一样,刮北风的时候,下大雪的时候,没有大树,人行走在这田野上会觉得分外弱小。

    杨梅有些发呆地看着母亲和叶玲在小心而熟练地挑选那些快要吐丝的蚕儿。她有三年时间没回来了,对这些既熟悉又陌生。

    杨梅站得稍久了些,叶玲就推她往外走。叶玲说蚕粪的气味,不经一个秋冬的风吹霜打是去不掉的,沾上了身带到大学去了可不好。杨梅怎么说不碍事都没有用,叶玲比她力气大,她再不挪脚就会被推倒的,像田野里那些被砍倒的大树一样。

    回到大门口,杨梅对着远处看了一阵,天空中乌云更浓密了,地上已很少能见到阳光。偶尔有从云缝中漏出来的,那光便格外地好看。有一辆旧吉普车在村前的公路上疾驶而过,扬起一股很高的灰尘。杨梅看着那吉普车心里说,它还不如多多的那辆神农拖拉机好看。她想不出车里坐的是谁,只知道车是镇里的。回来三天,差不多每天都见它一身尘土地在这路上跑来跑去。杨梅听父亲同哥哥昨晚议论过,说镇里的孙书记这几天起劲地往村里跑,肯定没好事。母亲当时插嘴说,孙书记来了不到一年,干的几件事也还得人心。父亲不让母亲说下去,他呛了母亲一下,说天下女人都见不得男人打麻将,只要谁不让男人打麻将,谁就是好领导。母亲则固执地认为孙书记动真格的禁赌,就能够动真格的为老百姓办事。哥哥则在一旁冷嘲热讽地说,管他是生书记还是熟书记,新做的茅厕只能香三天,造个声势,上了电视报纸,然后就等着上面来提拔他。只隔三年,杨梅对家里的一切真的觉得很不习惯,包括一家人之间的说话方式。不过在心里,杨梅倒很想见见这个新来的孙书记。

    云层里的雨眼看就要下下来了。

    杨梅放下手中的小说,走出大门,去收晾在屋檐下的衣服。晾衣服的竹竿被太阳晒久了,裂出一道道的缝隙,一动手便发出一阵吱吱的响声。

    父亲的声音从窗户里传出来,“不用忙,这雨下不来的。”父亲的话未说完,头顶的瓦块就被雨滴打得一片响。父亲在房里固执地说:“我说下不来就是下不来!”

    杨梅赶紧收了衣服往大门里钻,她刚进屋,瓦块上就不响了。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杨梅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她将衣服摊在竹床上时,看见角柜里有一只大苹果。她回来时,什么也没带,就买了几斤苹果。大人吃小孩啃,她以为早就没有了,没想到还剩下一只。

    杨梅取出苹果后,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洗净了,用菜刀一切两半。她又一次来到养蚕的屋子,将苹果分给母亲和叶玲。看着她们大口大口地咀嚼的样子,杨梅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

    回来的当天到现在,这样的心情一天要出现几次。

    这时,堂屋里咣当响了一下,接着就有人大声问:“我留的那只苹果哩?”杨梅听出是哥哥的声音。

    叶玲将嘴里咬着的半边苹果取下来放在背后,她说:“我不知道!”

    杨林在门口探进半截身子,他说:“我知道是你偷吃了,馋嘴的婆娘!”说话时,杨林脸上有种怪怪的笑。

    叶玲乖乖地拿出吃剩下的苹果,“我不知道,是杨梅给我的。”叶玲边说边将苹果递给杨林。

    杨林一巴掌将苹果打掉了,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恨什么,我让你恨去!”说着他将一只脚伸进门里,将地上的苹果一下子碾碎了。

    母亲这时说:“小子,你别混帐,我也吃了!”

    杨梅也站到杨林面前说:“苹果是我拿回的,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

    杨林看也不看她们就说:“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与你们没关系。”

    杨梅看着杨林跳到停在门口的拖拉机上,拖拉机轰响了几下后,车轮一颤,机身就向前冲去。

    母亲用极小的声音说道:“这孽畜,哪天翻车撞死了才让人舒心!”

    母亲的话杨梅是听清了的。叶玲似乎没听见,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她说:“杨林不想吃苹果,他心疼这只苹果,说它像个女孩的脸一样好看!”

    杨梅说:“嫂子,你别太软弱了,我哥他也是个草包,你该心狠些。”

    拖拉机跑得比刚才见到的吉普车还快,叶玲说杨林开上拖拉机后比从前愣多了,自己就不敢刺激他,怕他心情不好开车时一分心容易出事。

    好像背后有人在走动,从母亲的眼光里,杨梅判断出是父亲睡足午觉起来了。

    父亲用重重的鼻音说:“听你们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中午,就叶玲这句话,像是女人说的!”

    他不用她们回答又说:“我到村干部那儿去看看。说是孙书记来村里了。得早点搞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屋里只剩下三个女人后,她们反而不说话了。整个下午杨梅都觉得心闷,她甚至想到早点回学校去。心闷的时候,屋子里满是蚕儿咀嚼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像绵细的沙子不停地撒落在水面上,密密地连风都不透。外面的云层也是这样,一道一道地滚动得很激烈,可就是再也掉不下半颗雨滴。整个下午,母亲只从养蚕屋里出来三次,三次都是为了用手扒一扒晒在窗台上那只簸箕里的蚕粪,她要用这东西灌两只枕头,她说这屋里的两个男人身上火重,蚕粪做枕头可以清心醒脑败火,不去去火,早晚有一天要出点什么事。叶玲自始至终没有出来一下,她们将那些蚕儿伺候完后,天都快黑了。母亲和叶玲一同到门口的稻场上活动了一下筋骨,两个人都说还是做男人好,男人这时可以马上脱光了跳进水潭里洗个痛快。杨梅立刻就拉上她们要往水潭走。

    杨梅告诉她们在那种去处洗澡就是同在屋里的澡盆里不一样,而且年龄越大感觉越是奇特。母亲不肯动心,叶玲的心却真动了。她们拿了衣服毛巾肥皂就往水潭方向走去。半路上,她们碰见杨林开着拖拉机回来了。杨林奇怪她俩去干什么,听说是去水潭里洗澡,他竟有些吃惊。

    水潭里没有别人,杨梅和叶玲和衣跳进水里,戏闹了一阵,杨梅又叫叶玲将衣服脱了。杨梅先脱得只剩下两件小衣服,便又动手帮叶玲脱,连拉带扯地将叶玲也脱得同自己一样时,她发现叶玲身上同自己身子一样细腻,一点不像怀过两胎的女人。叶玲说自己只怀没养,孩子一出生就死了,到底没有太多负担,只有给孩子喂奶那才伤女人的青春。杨梅经常在学校后面的东湖里泡,她教叶玲在水里怎么蹲着最舒服。叶玲学了一阵果然就兴奋了,忍不住同杨梅说起杨林。她要杨梅找机会劝劝杨林,别把外面的事看得太真太好,再好也好不过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婆。杨梅答应下来,还说哥哥如果待叶玲不好,那可是太不识货了。她告诉叶玲,学校澡堂里她见过的女大学生中,起码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身子不如她的好看。叶玲说毕竟大学生的牌子响亮,男人又多是长的牛眼睛,只会看粗不会看细,一见年轻的、妖气的就动心。正说得开心时,远处有男人的叫声。

    杨林在土岸后面大声叫杨梅回去,说家里来了客人。

    杨梅钻出水潭时,叶玲也想走,杨梅只对她说了一个傻字,就穿好衣服一个人走开了。

    没走多远,杨梅就听见叶玲在背后又娇又羞地连连叫着:“别这样!别这样!”杨梅知道一定是杨林下到水潭里去了。

    家里确实来了个客人,是杨梅高中时的同学,名叫吕燕。吕燕读到高二就没读了,说是到武汉去学电脑,比读死书划得来。做同学时杨梅就不大喜欢吕燕。吕燕每天上下午第一节课时,总要睡着一会儿,有一次竟然还打起了鼾。老师不愿叫醒她,男同学也不愿。杨梅是挨她最近的女生,所以这事总是由她来做。吕燕一点不避讳,见到杨梅还主动说起她后来总是生气扯自己那漂亮的马尾辫的情形,边说边独自咯咯地笑。杨梅对这样的笑声很敏感,哲学系不久前开除的那名女生,就是这样经常在公开场合里笑。学校里贴出来的公告上说是因为旷课太多,但女生们全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做了有辱校风的鸡。杨梅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椅子向后挪了挪。吕燕告诉杨梅自己的叩机号码,她要杨梅回学校去后马上叩她,她可以请杨梅到一些好玩的地方去玩。

    杨梅没有记住叩机号码,却记住了吕燕无意中提到的一个男同学的情况。

    吕燕坐了一会,叩机就响了,她边看边说自己给叩机办了漫游,她只看了一眼便要走。杨梅也不打算认真留她,送到垸边杨梅就站住了。黑暗中,她听见吕燕同杨林说话的声音。杨林很真诚地请她再坐一会儿,还说自己可以用拖拉机送她回去。吕燕说现在不用,有车来接她。最后这句话让杨梅好生怔了一阵。杨梅以为吕燕在吹牛,吕燕走后不久,一辆汽车亮着大灯在盘山公路上出现了,它并没有驶近垸子,在离垸两里远的地方就掉了头往回走。

    杨林说那是辆小汽车,不是标致就是桑塔纳,他说:“吕燕的本事真不小!”

    叶玲在一边说:“我看她不像正经女孩!”

    杨林说:“你以为除了养蚕以外,女人就没有正经事干!”

    他这话很厉害,但没有像以前说话时那么冲,细细听还有一两分温柔在里面。

    杨梅抽空问叶玲在水潭里感觉如何,叶玲轻轻笑了笑,说比刚结婚那阵子的感觉还要好!杨梅在黑暗中揪了叶玲一把,叶玲索性放开了对她说,女人都要过结婚关,结婚了那才叫做女人。杨梅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不过心里很快活,回家这些时,她还是第一次觉得很开心。

    父亲回来很晚,一家人等到他露面才开晚饭。杨林有些不满,添上饭,菜也不夹就准备到外面去乘凉。父亲将他叫住。

    父亲说:“我打听到了,孙书记下来是想叫我们将山上搞成木梓基地,种一色的木梓树。”

    杨林说:“要种他自己去种。千个书记千个法,前面的书记叫栽,后面的书记叫挖,我们再不能上这个当了。”

    母亲插进来说:“孙书记同别人不一样,不是他今年的蚕茧就卖不了这么好!”

    杨林说:“你不懂,卖得好不好全在于市场,市场由老板说了算,书记顶个屁用。”

    父亲说:“硬顶是顶不住的,孙书记还让人专门给你捎话,不要凡事都当刺儿头。”

    杨林骂了句粗话。

    母亲说:“你妹妹也在听哩,她可是学的文明话!”

    杨林想说什么也憋了回去,隔了一会儿才说:“我才不那么傻,一棵树种下去几多年还不能结木梓,好不容易熬到它们开花,又结不了人参果,这中间白白的损失由谁来补。”

    父亲说:“大家都是这样想,可孙书记对村干部说,他之所以不搞短期行为,不做立竿见影却后患不尽的事,就是想为老百姓办点真正的好事,栽下一根苗就要长成一棵摇钱树,挖下一个坑就要让它变成金银窝。木梓树长得慢,一旦有收成后什么也不怕,价格也稳,不用太操心。”

    父亲说孙书记的话是有道理。

    杨林不信这个,他说这几年人都搞寒了心,那么大的木梓树都可以随意砍,小秧小苗的就更没人心疼了。

    叶玲这时冒出一句话:“管他对不对,这一次你别再带头同干部们闹了,事不过三,去年到今年,你已经挑头闹过两次了,再闹你会出大事的。”

    杨林说:“我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抢劫,四不偷盗,五不入党,他们能将我怎么地!”

    父亲猛地咳了一阵,停歇下来后,大家以为他要说句管用的话,不料他一下子转向杨梅,他说:“你是大学生,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杨梅一愣,她想了一阵才说:“总不能就让山上老荒着吧!”

    母亲马上说:“对呀,不管种什么,总比不种好!起码不会同上级领导发生冲突!”

    父亲对后面一句话有意见,他抢在杨林前面说:“现在是民主社会了,该冲突的就要去冲突!”

    杨梅说:“别总是发生冲突,都什么年代了,该文明时一定要文明!”

    杨林说:“那也得当干部的先文明呀!动不动就罚款,动不动就抓人,并不是写在纸上的东西就是文明。收老百姓的钱拿去喝酒,拿去盖好房子买好车,这也叫文明啦?”

    父亲也有几分不高兴地说:“你别也学会用干部的腔调说话,他们走路不用脚,皮鞋当然总是亮的。”

    杨梅说:“文明不文明与皮鞋亮不亮没关系。”

    父亲说:“你总算还留着点心窍,没让墨水将它塞满。”

    杨梅心里对哥哥一直有怨言,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懒得再开口了。饭桌上只有一片咀嚼的声音,父亲的声音最大,哥哥的动作则最猛,夹着一根菜总要抖几下,有几次竟将菜汤溅到杨梅的脸上。上大学前,遇到这种事杨梅会叫嚷的,那时杨林会小心地用手指替她揩干净,她觉得哥哥很好,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埋怨他。杨梅放下筷子正要起身离开,杨林抢先一步用手推了一下空荡荡的饭碗,并迅速站起来。

    杨林说:“我到垸里去转一转,将木梓树的事同大家说一说。”

    叶玲说:“你还是要去呀?”

    杨林说:“说一说怕什么!”

    杨林走后,父亲几口将碗里的锅粑粥吃下去,也说到垸里去转转。但走的是相反的方向。母亲望着他,说这父子俩像是一对地下工作者。叶玲抢着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杨梅想帮忙,却被母亲一把扯到门外。母亲让她在竹床上坐好后,才劝她找时间同杨林多说说话,毕竟是兄妹骨肉,要互相原谅点,再说事情已过去三年了,别人都不再提那事了,自己人就更不要再搁在心里。杨梅想想后,终于对母亲点头答应了。并说自己其实早就想好好同杨林谈一谈。母亲告诉她,这三年中,杨林偷偷到武汉去过两次,每次都是悄悄地躲在校园里的墙角后面,将她上课下课、进寝室到餐厅的情形看了个遍,才搭车回家。母亲特地提到第二次去时,杨林看见她同一个男同学在树林里牵着手走路。这话说得杨梅一愣,等明白过来后不由得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母亲还在问那男同学的情况。杨梅说,那是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特别调皮,故意剪了个男孩的发式,穿着一身牛仔服,若不开口说话不认识的人都以为是个奶油小生。母亲忍不住也笑了,笑过之后,她又告诉杨梅,杨林每次去看她,舍不得花钱住旅社,总是在那个大操场边的台阶上睡。杨梅有些心疼哥哥,她嘴上说,她们学校随便哪块草地也比许多宾馆的席梦思强多了。

    说着话,母亲就谈到杨林带头闹的两次事。第一次是为了禁止赌博。孙书记亲自带人,一个垸一个垸地没收麻将牌。杨林让大家别交,说麻将牌是各家的私有财产,是受宪法保护,真要收走,也得打个收条。母亲说,其实好多人都反对用麻将来赢钱赌博,心里都欢迎禁赌,可就是见不得干部们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见了心里就有火,想交的也不愿交了,不想交的更是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怕。可孙书记年轻气盛,哪会认输,他带着人扎在垸里不走,一家家地磨,整整磨了三天,他也不发火,不怕听大家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反反复复地耐心向大家讲道理。结果,垸里的几十副麻将牌一副也没藏下,全都被孙书记弄出来,在稻场上堆一堆火烧了个精光,从那以后垸里就安静多了,田里地里的庄稼也长好了许多,各家各户为钱的事吵嘴打架的情形也不多见了。这办法还是杨林自己提出来的,他说他绝不会将麻将牌交出来,但他可以当着孙书记的面将麻将牌毁掉。母亲说,现在的事也怪,干部们哪怕是在做好事,大家也起劲地反对!

    这时,叶玲忙完屋里的事也出来乘凉,她一坐下就插嘴说,她娘家隔壁那一户是个烈士家属,他家的那副麻将藏得可严哩,连在镇里当干事的女婿都搜不出来,直到女婿威胁老丈人要同他女儿离婚,老丈人才从粪坑里将那副据说是文化革命中也没有被红卫兵抄走的老牌麻将捞出来,老丈人这一手是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当年正是用如此办法将一枚苏维埃大印保存下来。

    杨林第二次带头闹事是为了一头被汽车压死的山羊。山羊有三十多斤重,它在公路上晃荡时被汽车撞了,主人发现它死在路边上时,汽车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但有人看见镇里的那辆旧吉普车从这条路上驶了过去。那人就守着死羊,一直等到那吉普车返回来,然后拦着不让走。司机有些火,下车就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顺势倒在公路上不起来。司机见他装样,就要开车辗过去,刚好杨林开着拖拉机过来了,见此情形他就要拿拖拉机撞那吉普车。虽然没有撞成,杨林却找了一根纤绳,将吉普车一直拖到垸里,还将前胎的气都放了,并说死了话,镇里若不赔只活羊,他们就将这车拆零了当废铁卖。闹到后来,连县里的警察都来了。当事人心里有些虚,想往后退,杨林不让他退。调查了半天,有人证明山羊确实不是镇里的吉普车撞死的。但杨林硬说是官官相卫,并举了几个先前本地发生的事做例子,这些例子让围观的人群激动起来。闹到最后还是孙书记发话:汽车在镇辖范围内出事,撞死了老百姓的家畜,镇里负有管理不善的责任,所以不管是何种原因,镇里是应该赔偿。镇里真的赔了百把块钱出来。

    杨梅问,杨林是不是因为这两件事而出了名。母亲和叶玲都似乎不好说什么,顿了一阵,叶玲才说:“你哥现在在这一带可以呼风唤雨了!”

    叶玲的话音有些怪怪的。

    母亲则说:“我和你嫂子在家养蚕,等蚕做茧了,又摘下来挑了去卖,好不容易攒足了钱给他买了台拖拉机,可他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是赚还是赔。”

    杨梅心里一怔,她问:“拖拉机是你们卖茧买的?那你们怎么还有钱每个月往学校里寄?”

    母亲说:“我没寄呀,你不是说不用寄钱了吗?”

    杨梅说:“我没有说过呀,你们不寄钱去,我拿什么活命!每个月我都能准时收到你们寄的四百块钱,收到钱我就给你们回信。”

    母亲说:“那年你是一气之下去的,这些年我们没有见过你的一个字条。”

    叶玲在一边说:“不用说了,这些一定是杨林干的。我帮他洗衣服时,在荷包里发现过几张汇款收据。他从不提,我也懒得声张。我猜他也是寄给杨梅的。”

    杨梅觉得心里有股暖意。

    到稻场上乘凉的人越来越多了,一家人拢作一堆,除了竹床以外,还有躺椅和一般的板凳等,大家或坐或躺或半躺半坐,在一起小声地说着各家的私房话。远处有两支竹笛和一把胡琴在响着,那些声音飘得越远越动听。杨梅好久没有享受如此静谧的夜晚了。不要说在大学里,就是进大学前也寻不着。那时,一到乘凉季节垸里的稻场上就会摆上十几桌麻将,玩的玩,看的看,不玩不看的也在一旁用耳朵听着牌桌上的动静,然后计算谁和的牌最大。高考的前两天,垸里有几家人为了一局牌竟打了起来,幸亏那天杨林在家,看着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别人都不敢上前,就杨林一个人冲到人堆去。杨林并不去拉他们,他见人就打,下手很毒。那些人被打急了便一齐来对付杨林,杨林一跑,他们一追,这场架才算不了了之。杨梅至今还看不懂麻将,高考结束后,没事时她听说那些人为了一张八条而大打出手,她怎么也想不通其中的原因。现在稻场上的气氛这么安祥,她觉得如果真是孙书记命令收的麻将,这个当领导的一定有些头脑。杨梅记得读初中时,教体育的老师也姓孙,孙老师经常在课堂上告诉学生千万不能赌博,任何形式的赌博都不要去试,因为赌是万恶之源。他还将香港的一些电视剧举作例子。他又说只有体育竞赛是例外。

    晚风越来越凉快,孩子们率先进入了梦乡,稻场上蒲扇声越来越响,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梦话,杨梅清楚地听见一个孩子在梦中叫:我要十支铅笔才能考一百分。听清了的人都笑了起来,不过他们都没有说什么,笑一笑便不作声了。杨梅非常喜欢这样的晚上,她搔了搔叶玲的腋窝,叶玲的身子弹了一下,杨梅用双手将她按在竹床上。

    杨梅说:“我想在外面睡到明早,你陪陪我好不好?”

    叶玲说:“我没问题,只怕你身子嫩,经不起露水。”

    在一旁的母亲听见了,忙说:“不行,都不能在外面睡,下半夜起露水时全回房里去。叶玲更不行。”

    一开始杨梅还不太明白母亲的话,叶玲小声对她说,是母亲急着想要个孙子。杨梅放下叶玲又去求母亲,要母亲在外面陪陪她。说了半天好话,母亲终于同意了。

    星星开始降露水时,杨林和父亲才回来,他们只说了句,大家都不愿种木梓树,就不再往下说。

    杨梅和母亲并排睡在竹床上,她听见母亲似是自语地说:“这些男人,才多几个钱,就心烧得个个想充大人物,总有一天要闹出大事来。”

    杨梅感到人太困,一闭眼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有个坏人在拼命地抚摸自己的手臂,她大叫一声,猛地坐起来。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有自己家养的那只黑狗趴在竹床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抬头看她。乘凉的人有一半被她的叫声惊醒了,她不好意思地重新躺下去。让母亲替自己向别人解释。

    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在小声嘀咕,说怎么现在又弄得像民国二十九年跑反那阵,也吓得人睡不着觉。

    早上醒来,杨梅的身上有些酸软,她知道是露水的缘故,嘴上没有作声。叶玲还是看出来了,就问她是不是每月的老日子又到了。杨梅见瞒不住只好点点头承认。头天晚上她本来同杨林说好,搭他的拖拉机到镇上去转转,这时候,她还没表态,叶玲就叫杨林一个人开车走。

    拖拉机在公路顶端消失后,杨梅惆怅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搬出自行车,非要去镇里。叶玲劝不住,也就不劝了,反说女人就这命,也不能自己让自己太娇贵了,否则将来过起日子来就不好办。

    杨梅骑上自行车出了垸子,上公路没走多远就感到车轮不对劲,她下车一看,是车胎没气了。她看见前面不远有个修理铺,就推车过去。修车的人见面就认识,只是叫不出名字,他二话不说一伸手就将自行车倒过来,三下两下抠出内胎,打点气,摸一摸,很快就找到了破处。正在修补,那边又有个女孩推着自行车过来了,边走还边嚷,说这地方有鬼,她已经是第二次在这儿弄破车胎了。女孩也不说什么,将车子往修车人面前一架,抄着手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修车的男人尬尴地笑了笑,转身拿了一把扫帚,说那里一家有碎玻璃什么的,他先去扫扫。他一动脚,杨梅同时记起这人是个瘸子。瘸子一离开,女孩就小声骂了一句,并告诉杨梅这些都是瘸子故意弄的,不过他不贪大,每天弄两辆车糊个口就行,收了几元钱后,他就主动将路上扫干净。女孩也是去镇上,杨梅的车先修好,但她不急着走,她等着女孩一道。收钱时,瘸子不好意思地说,只给一元就行,别人都是给两元。女孩真的只给一元,杨梅还是给了两元。找钱时,瘸子顺口问了一句,她垸里昨晚是不是出了事!杨梅想不起来出了什么事,她惟一觉得杨林串通人抵抗镇里栽木梓树苗的决定,是有点惹事的兆头。瘸子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往下说。

    女孩也姓杨,名叫杨玉。杨玉说她早就听说过杨梅的一些事,都是她哥哥杨林亲口说的。杨玉说杨林每回在女孩面前说起自己的妹妹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时,总是得意洋洋比自己上了大学还高兴。杨梅问杨玉怎么跟杨林认识的,杨玉回答是在镇里唱卡拉OK时认识的。杨梅见杨玉回答得很坦然,就没有往下问往下想。

    下坡时,杨玉胆大放了手闸,车子跑得飞快,杨梅有些不敢,所以一会儿就拉下老远。杨梅刚想到杨玉是不是心虚了,自行车一拐弯,她就看见杨玉扶着车龙头,站在公路上坡的树阴下等她。

    这段路有很多树,两人推车有意走慢些。杨玉忽然也问起刚才瘸子问过的话题,她更明白地提出昨晚她们垸里哪个女人被人强奸了,是不是干部干的!杨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相信这么大的事自己会不知道。杨玉于是提醒她这样的情形更像是干部们干的。一个干部干了坏事,另一个干部就会拼命帮他掩盖,所以他们干坏事别人往往只能感觉到,抓不到证据,若抓到证据那这个干部就会完蛋。他一完蛋就会带出一串。杨梅没想到杨玉说出的话与杨林说的如出一辙,她还是坚决地摇着头,说垸里的情形很平静,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杨玉认为她这是对干部还抱有幻想,是呆在校门内读书读多了不知道转弯的缘故。杨玉讲了邻村的一个真事。她说那个村小学的一名女教师,让从县里来的小康工作队队长糟蹋了,连她母亲都气得要上吊自杀。女教师关在屋里哭了两天,第三天出门时,却矢口否认有这件事,上上下下的干部也起劲地帮着辟谣。没过一个月,那女教师突然被调到县城里去了,听说单位挺好,事情不多工资却很高。杨梅听了也觉得这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招数幌子。

    杨玉后来还碰到几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除一个因为心事重重而没有提到杨梅垸里发生的事以外,其余的女孩一见面就大惊小怪地又是说又是问,嘴唇还不时哆嗦几下。心事重重的女孩是失恋了,杨玉劝她,幸亏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只是个打工的,如果是个干部那她就吃大亏了。

    一路走一路说,议论得多了,杨梅再也不敢坚决地否定这种传闻。她忍不住告诉杨玉,昨天下午镇里的孙书记到他们村里去过。杨玉听了她的话,立即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杨梅没告诉杨玉自己要去哪儿。杨玉说自己以前在发廊里做事,后来听了杨林的劝告,改到卡拉OK歌厅里做。今天是第一次上班。尽管杨玉一再说杨林真是个好人,又讲义气,镇上年轻点的人都很听杨林的,杨梅听着心里总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杨玉果然在一家卡拉OK歌厅门口下了车,然后径直走进那半掩着的大门。

    杨梅不想多看,她使劲骑车走过半条街,看见一处院门旁挂着派出所的牌子,她稍事一愣,还是骑车闯了进去。

    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正在另一个男人背后捣弄什么。

    杨梅冲着他叫:“周毅!”

    穿警服的男人回头也叫道:“杨梅,你怎么来了?”

    杨梅向前疾走了几步,周毅身子一动,露出另一个男人被手铐反铐在背后的猪肝色的双手,杨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周毅迅速将那个男人塞进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杨梅听见他在拘留室低声吼了两句,她听不清完整的意思,但知道那是在骂人。

    出了拘留室,迎面走过来的周毅一身的英武,模样帅极了。他不像一些警察从不注意仪表形象,周毅身上每一处都似乎经过修饰锤打,走起路来有种钢铁的气韵。杨梅多看了他一会,她以为周毅会像以前那样,腼腆地先行低头或扭过脸去。哪知周毅一点也不躲避,迈开大步,雄赳赳地走过来,还老远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杨梅用手迅速地拍了一下周毅的手背后说:“老同学了,别这么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周毅笑起来,伸出来的手一改方向,将杨梅请进办公室。他们还没坐下,就有人进屋冲着周毅喊周所长。听他们说话的口气,杨梅知道来的人也是派出所的,两个人像是说到镇里的一名干部喝醉了酒后,冲着一个小孩的头上撒尿,大家意见很大,不处理不行。周毅要那名警察将这事当机立断地处理了,第一步先将这个干部带到派出所里来,用让写交代材料的名义将其扣住,回头他去找孙书记说清情况。他们说话时一点也不躲避杨梅。周毅对那个警察说,不要怕孙书记有意见,孙书记一直要他帮忙找个机会向手下那些不愿改恶习的人开一刀,哪知那些人很精,一直不让孙书记抓到把柄,这回总算抓到了,孙书记恐怕高兴都来不及。杨梅这时已经弄清这名警察叫小胡。小胡走时,周毅怕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要他叫上一个人同去。小胡不肯,说自己对付得了。

    小胡走后,有一阵他俩忽然觉得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杨梅先找到话题,问周毅什么时候从公安学校毕业的,怎么这快就当所长了。周毅免不了要自我介绍一番。他比杨梅早一年高中毕业,然后考上公安学校,去年回来实习时破了几个疑难案子,所以县里特地要他回来,在县局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派到这儿来当副所长,并代行所长权职。

    杨梅说:“这是县里在考验你这个年轻干部。”

    周毅说:“是有这个意思,这镇上的情况复杂,民心也不稳,县里认为我刚出学校门,有闯劲又没有来得及被关系网网住,所以才下这么一步怪棋。”

    杨梅突然说:“你知道我高考的成绩不错,为什么不来信问问我被哪个大学录取了。”

    周毅坦然一笑说:“我写过信,临到邮局时又将它撕了。我想自己只是一个专科生算哪碗菜哟!”

    杨梅有些调皮地说:“那是你心中一定有鬼!”

    周毅沉默了一阵说:“我现在心中仍然有鬼。我知道你回来了,好几次想去看你,开着摩托都到了你那垸边,又转回来。”

    杨梅说:“这么臭爱面子,还当什么警察!”她一转话题说:“你刚才铐人的样子好怕人,那家伙干了什么坏事?”

    周毅说:“他无理取闹,将上门收屠宰税的干部打伤了。没办法,必须杀一儆百,不然谁愿向老百姓下手。镇上这类事太多了,总得煞一煞风!”

    杨梅说:“我怎么也觉得过去挺讲道理的人,现在一个个都蛮横起来了!”

    周毅看了杨梅一眼后,不声不响地从抽屉里拿出两只苹果,他先用小刀将一只苹果皮从头到尾削成一根长线。杨梅接过削好的苹果,刚咬了一点点,周毅两手抓住另一只苹果,几个指头一使劲,苹果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周毅说:“人最容易做的事就是行蛮的,耍横的。”

    周毅边说眼睛又用力地看了杨梅一下。杨梅感觉他这眼光里另有一番意思。她想到了哥哥杨林。

    外面突然喧哗起来,杨梅从众多的人声中一下子就辨出哥哥杨林的声音来。杨林的嗓门特别凶,并且总是领头,他说找周毅说理,别的人就一齐嚷着要周毅出来。他说派出所的人良心叫狗吃了,别的人就一齐说派出所的人不要昧良心。

    周毅再次看了杨梅一眼,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警服,这才向门口走去。周毅在走廊上站定后,问大家有什么事。杨林抢着说,干部都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了,派出所为什么不管一管。杨林一把将一个吓得哭哭啼啼的小孩推到周毅面前,要周毅闻闻小孩身上的气味。周毅伸手将小孩抱起来,走几步放到一处水池的水龙头底下,他拧了几下水龙头,一股水流直冲到小孩的头上。看的人一齐吼起来,说不许销毁罪证。挨得近的几个人正要抢夺,周毅吼了一句,说他们这是糟蹋孩子,孩子这么小怎么经受得了这样的折腾。杨林马上说,折腾孩子的是向孩子头上撒尿的干部。杨梅听到这话心里马上想起了别的人这时就更不应该往伤口上面撒盐这句话。她正想时,周毅在外面已经将这话说出来。

    周毅三下两下将小孩洗干净了,然后才告诉大家自己正在着手处理这事。

    杨林一时无话,大家静了一会正要退出去,忽然从拘留室里传出喊冤的声音。刚被关进去的那个人大声哭嚎着,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中间的老婆身体不好,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关着,税务干部要喝酒,自己二话没说就掏钱请,哪料到他们吃了喝了后将脸一抹,税还是照收不误,自己气不过才动手的。那人从门洞里将一双还被铐着的手亮给大家看。杨梅听见周毅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往拘留室方向走去。听着外面的动静,杨梅知道周毅将那人的手铐打开了。人群中有人喊,将那人放了。还有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当今时代,敢打干部的人应该授予英雄称号。这话一出口,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好多人跳上了走廊。

    杨梅正要站起来,门口闪进一个人,那人见了杨梅不禁一愣。他想站没站住,杨林在背后推了一把,还问他怎么了。他一让路,杨梅和杨林就对面站着。

    杨梅这时没太想杨林的事,她在打量先进屋的这个年轻男人,其实好早就认出他是叶玲的弟弟叶茂,她想叶茂应该是去年这时高中毕业的。

    杨林问杨梅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杨梅说自己有事找周毅。杨林马上说找周毅还不如找他这个做哥哥的,这一带方圆二三十里,他的话管用程度不亚于镇长书记。杨梅不同杨林说,她问叶茂现在的情况如何。叶茂还没开口,周毅在外面大声吼起来。

    周毅说:“有人当了你们的英雄,你们是不是还嫌不过瘾,还有人想当烈士?派出所是司法机关,谁敢乱动就该谁吃亏。”

    杨林听了马上嘟哝一句:“吓唬二百五去吧,老子一急什么也不会怕。”

    杨林回到走廊上,对着周毅大声说:“我们现在还可以听你的,但假如你们不能够一碗水端平,对干部网开一面,我们是不答应的。”

    说完话,杨林就穿过人群往外走。大家见状也纷纷往外走。那个小孩湿淋淋地往人缝里一钻就不见了。院子里转眼间就空了。杨梅走到门口,望着满地里乱糟糟的脚印,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周毅走过来说:“今天他们算是客气的,可能是看你的面子吧!”

    杨梅避开周毅的目光,她说:“我是个穷学生,算老几哟!”

    周毅将声调放低了些说:“我想去看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杨梅打断周毅的话说:“你不用讲了。我得回去。”

    杨梅说着就开始走,周毅一点拦的意思也没有,他冷冷地说:“孙书记也想见见你,他就是我们上初中时教体育的孙老师。”

    已走出十几步的杨梅一下子怔住了,她回过头来,盯了周毅几眼,然后一个人扑哧一声笑起来。杨梅后来告诉周毅,当年班上的女生最怕夏天上体育课,可孙老师偏偏总让学生在操场上晒四十五分钟,后来女生就用装病来吓唬孙老师,有次轮到她装病时,她装得过了点,孙老师以为她病得厉害,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医院跑。有个女生的妈妈在镇医院当医生,杨梅和同来的女生瞅空子将情况对她说了。女医生很生气,说天这么热上什么体育课,并借故说缺一种药,让孙老师骑上自行车跑了十几里路到县城去买。孙老师也真的将药买回来了,而且还没有耽误接下来的另一个班的体育课。周毅告诉杨梅,孙书记现在搞工作还是如此认真,他还说凡是在学校当过老师的人改行搞行政当干部,素质与别的干部肯定不一样。杨梅听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外面有人叫:“小胡回来了”

    杨梅心里并不想走,她佯装看热闹又坐下来。

    小胡将那个喝醉酒后行为出格的干部顺利地带到派出所,没有捆也没有铐。小胡在前面走,那干部就在后面跟着,在街上人多时还装作很镇静,但一到派出所院内人就垂头丧气起来。周毅要他这几天就在派出所里呆着,哪儿也别去,有吃有喝又能保证安全,外面的群众正在气头上,若被他们碰见说不定会生出什么事来,周毅很坦率地对他说,虽然司法独立,但他的问题还是要听听孙书记的意见才能确定处理方案。那干部要周毅转告孙书记,自己宁可多被拘留几天,也不想被开除公职。

    孙书记在县里开会,周毅要带杨梅去见个面,顺便问问孙书记对这件事的意见。杨梅几乎连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周毅推出一辆三轮摩托,让杨梅坐进边斗。杨梅从未坐过这样的车子,忍不住瞅着周毅笑了一下。这只是在院内的情形,出了院门他们便不笑了。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小胡在他们正要驶出院门时从背后叫了一声,周毅刹住车回头问有什么事,小胡又说等他从县里回来以后再说。第二是他们在小街上一露面,不少人就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上来。杨梅有些怕这样的目光,目光里的东西她似乎见过,可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扭头看了看周毅后,感到周毅的目光里也有一种东西,不过这种东西她一下子就能判断出来,周毅是在审视那些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从最后一道目光里冲出来,摩托车就到了镇外的公路上。周毅不知为什么,突然猛地加大油门,摩托车窜出去的那个样子简直比飞机的速度还要快。杨梅差一点惊叫起来,虽然最终没能叫出声,可身上的冷汗出了很多。公路上的牛、猪,还有拖拉机、自行车,一回回像要扑到摩托车上。有两次,分别有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惊恐地拍打着翅膀,从车轮前亡命地逃走。公鸡飞得高一些,那翅膀上的羽毛都扫着杨梅的耳朵了。摩托车一口气冲出几里远,公路正宽阔时,周毅又意想不到地将摩托车刹死,停在路边上,然后死死地盯着摩托车的前轮不说话。

    杨梅准备跳下车,刚动了一下又重新坐好。她说:“你好会飚车呀!迷倒过不少女孩吧!”

    周毅低头不语,过了一阵才说:“你刚才说什么?”

    杨梅看出他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她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有些不妥,也就改口说:“你心里有事吧!这样开车会出危险的。”

    周毅让摩托车重新行驶起来,他说:“现在没事了,我心情好多了!”

    经周毅这么一说,杨梅也觉得周毅的情绪似乎与镇上那许多人的目光有关。

    一路风驰电掣,两人不好讲话。刚进县城,杨梅就看到吕燕了。吕燕坐在一辆桑塔纳轿车里,她摇下窗玻璃往外吐痰时,正好同杨梅的目光碰到一起。吕燕连忙从车里钻出来,冲着他们说,自己昨天才将周毅的消息告诉杨梅,今天两个人就出双入对了!杨梅要吕燕别像个乌鸦嘴,见什么瞎说什么,而且脸上有种明显的不高兴模样。周毅则没事一般,他笑着问吕燕,这回坐的是谁的车。吕燕反问他是否眼红了,眼红了她没办法帮忙,若只是眼馋,她是能够帮忙的!她能负责让别人给周毅的派出所赞助一辆桑塔纳,但周毅必须像别处的警察一样学开明点。

    周毅不愠不火地说:“你是不是也想将我们变成婊子养的。”

    吕燕马上娇嗔地说:“别将话说得这么难听,那是旧社会的称呼!现代社会要讲究文明。”

    杨梅见吕燕那副媚到极点的样子,忍不住有些恶心。她这一次真的跳下摩托车,顺着马路一个人往前径直走。杨梅听见吕燕在背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不就是考上个大学吗!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读大学的女孩在外面当小姐的可以说是成群结队!”周毅说些什么杨梅没有听清楚,她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正在犹豫往哪边走好,周毅从背后撵上来了,并且当着一个交通警察的面将摩托车停在她身边。

    杨梅故意大声说:“这家伙违章停车,过来罚他的款呀!”

    交通警察笑着过来了,他递上一支烟给周毅,这才对杨梅说:“周所长的车可不是随便哪个女孩想坐就能坐的,你可别不识抬举哟!”

    听了这话,杨梅用力跳进挂斗,摩托车猛地晃了两下,交通警察开玩笑说,难怪女孩子要叫千金小姐。杨梅说:“这是你们的特权在起作用。”

    周毅不作声,他开着摩托车在街上拐了几个弯后,停在一家装修得挺不错的餐馆门口,然后告诉杨梅就在这儿吃饭,吃了饭再去找孙书记。他有些不由分说地在头里进了餐馆大门,杨梅没办法,只好跟进去。周毅同那老板很熟,杨梅在后面看着他们亲热的样子,想不出他们这么亲热的理由。

    周毅没有要老板主动提出的小包间,杨梅开始还不太在意,在她去了一趟洗手间,看了几眼那小包间内的摆设,心里一下子对周毅有了一种放心感。他们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周毅问杨梅想不想知道吕燕后来说了些什么,杨梅点了一下头。周毅就说吕燕咬着牙对他说,她最恨瞧不起她的女人,对这样的女人她肯定是要报复的。杨梅说她不怕,读中学时没怕过吕燕,现在就更不怕吕燕了。周毅提醒杨梅注意,他说吕燕这类人的报复,虽不是动刀子,却比刀子捅人还难受。周毅说了一阵,见杨梅似乎不太懂自己的话,就索性直说了,他要杨梅回家后让家里的男人当心点,别吃吕燕的亏上吕燕的当。杨梅这才明白过来,心里刚一明白,脸上就变得通红。

    杨梅结结巴巴地问:“吕燕真是干那种事的?”

    周毅说:“错不了,干她这一行的最大特点就是要别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杨梅说:“那她真是我们同学中的败类。”她边说边抬头看了周毅一眼。

    周毅轻轻一笑说:“她还不算是最坏的。说不定在好多人眼里,我这当警察的比吕燕这一行还要坏!”

    杨梅听出周毅顿了顿后再说出的后一句话里既有自我调侃,也有几分无奈。她本想说,早几年大家就对警察的印象很矛盾:有事盼警察,没事骂警察。明知这样还要去考公安学校干吗!她还没说出来,周毅又说上了。

    周毅说:“孙老师孙书记曾经对我说,他不当干部还有谁能当干部!我也想,我不当警察还有谁能当警察。”

    说着话,酒菜就上来了。周毅将啤酒倒出一杯给杨梅,再准备给自己的杯里倒时,忽然想起什么,他将酒瓶顺过来与杨梅碰了一下杯,然后叼着瓶口咕咕地灌下一大口。杨梅小心地端着杯子呷了一口。当目光碰到一起时,两人不禁都笑了。杨梅想起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喝酒时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周毅拿着酒瓶的样子有点装腔作势,挺滑稽的。但现在他真有点大丈夫的气概了。

    周毅说:“毕业时,我请你去喝啤酒,你怎么就答应了。”

    杨梅说:“第一次有男孩子请我吃饭,我还会不答应。不过现在就不一定了。”

    周毅马上说:“你是说只要是第一次向你表达的意思,你都会同意?”

    杨梅点头嗯了一声后,立即意识到周毅话里有圈套,她连忙说:“你真坏!你可不许乱说!难怪大家都说将警察排成队都杀了会冤枉一些好人,隔一个杀一个又会漏掉一些坏人。”

    周毅说:“你说这话已过时了,现在大家不这么说警察了,他们只拿这话说干部。”

    突然间,周毅站起来,几个箭步窜出门去。杨梅回头往窗外望去,正好看见周毅从一群人中拽出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并用极快的动作将那人用手铐铐在摩托车车头上。周毅将这些做完了,那群人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等到周毅拿出一只钱包问是谁的,才有人惊叫起来。周毅让惊叫的人进到餐馆里面写了份证明材料。周毅还问杨梅愿不愿意作为旁证也写份证明材料。杨梅这时已镇静下来,她说自己若写一定会作如下描述: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个人像闪电般出现了,一双手像一把钢钳紧紧地扣住了那罪恶之手。人群中立即发出了一声雷鸣般的欢呼。周毅没说什么,只是苦笑着望了望窗外。杨梅也觉得奇怪,围观的人一点也不激动,就像看耍猴把戏一样木然地看着那小偷和玻璃窗里的周毅。杨梅对那些贴在玻璃上的扁平鼻子很反感。那些被太阳晒出油的鼻子会在窗子上留下一只只怪模怪样的印痕。她听见从窗缝里传进来的话。几个人似乎是故意大声说:现在的警察真会过瘾,一边找小姐陪着喝酒,一边抽空捉小偷。杨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周毅睃了她一眼,叫她不要将老百姓的话往心里搁,如果太在乎老百姓说什么,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写证明材料的人走了,那群人还不肯散去。铐在摩托车上的小偷被正午的太阳晒得龇牙咧嘴的。杨梅一点情绪也没有,周毅看出来了,就说自己先将小偷交给城关派出所,回头再来陪她。

    周毅用摩托车将小偷拖走后,餐馆外面的人才散去。杨梅一个人端着酒杯呷了几口,心里觉得挺没滋味,就盼周毅快回来。听见外面喇叭一响,她就扭头看。看了几次后,竟发现吕燕同一个男人一道从一辆显然没有刚才那辆好的轿车里钻出来,径直往餐馆门口走。杨梅赶紧起身往卫生间里躲去,她不想让吕燕瞧见自己。谁知她刚躲进卫生间,吕燕也跟着进来了。杨梅只好再往小隔间里躲。吕燕像是放水洗了洗手,然后开始化妆。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吕燕忽然说了句,什么局长主任,没一个好东西,将老子脸上咬出这么深的几个洞。吕燕在说什么局长主任时,在局长主任前面加了个粗野的字眼。吕燕还在忙乎时,外面有人叫吕小姐快点。吕燕回应的声音立即变得娇滴滴的,仿佛都是露水珠儿在空中飘来飘去。

    杨梅直到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仍半天不敢出来,她心虚得好像那坏事是自己干的,等到她终于出来时,周毅已坐在餐桌旁了。

    她心神不定地不知同周毅说什么好,怔了一会才忽地拿起酒杯将大半杯啤酒一口喝了下去,然后才说:“包房里有人正在干坏事,你怎么不去抓他们!”

    周毅用几个指头转着酒杯,平静地说:“这儿不归我管辖。”

    杨梅说:“那个小偷你为什么能管?”

    周毅说:“偷东西、流氓打架是例外。特别是包房,随便是不能进的,谁知道会撞上什么人物!”

    杨梅说:“你们也一样地只敢吃小鱼小虾。”

    周毅说:“也不一定。只要在我的地盘,任谁犯事我都敢抓。”

    杨梅拿起酒杯同周毅碰了一下,她说:“我知道当警察是现时的美差!”

    周毅几乎是苦笑一声说:“还美差,一个地方若摊上一个像你哥杨林这样的人,当警察的可就惨了。”

    杨梅怔了一下。周毅见自己说漏了嘴,不由得道起歉来。

    杨梅说:“我知道你迟早要对我说出这句话来。你索性就明说,我哥到底怎么了!”

    周毅拿起酒杯要同杨梅碰杯,杨梅用目光撞了他一下,别的一点也没动。周毅收回酒杯,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杨林自己也没做过什么越格犯法的事,可他就是喜欢遇事出来领头,一个风吹草动的情况往往被他一闹,就成了好几级的风暴!这年头,大家心里窝着各种各样的火气,只要谁当个出头鸟,什么东西都会生出翅膀跟着一齐飞。”

    杨梅忽然想起班上那个最年轻的副教授,每次讲课时他总要抨击一下时局,有一次他说上面又有新规定,电视台播的电视剧中不能再出现“这年头”这样的话,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课,就自己不太喜欢,她总认为他是在哗众取宠。开了一会儿小差,杨梅的心情好了些。她拿起酒杯碰了碰周毅手边的那只酒杯,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周毅朝她咧了咧嘴,算是笑了笑,趁着杨梅喝酒时,周毅又说,自己幸亏摊上孙书记这样的人作领导,若再摊上一个那么样的管官的官,那可就惨了!

    杨梅正要问孙书记号召全镇都栽木梓树的事,门口进来一个挺帅的男人,见了周毅老远伸着手几步抢了过来。坐下一说,才知道这人是城关派出所的王所长。王所长特来感谢周毅,说他抓的那个小偷一开口就招了二十几个盗窃案。杨梅想起吕燕还在包房里,就插嘴说了出来,并问王所长为什么不管。王所长弄清杨梅的身份后,说有些话他也不好说,不是所有的人干坏事都归警察管。王所长告诉杨梅,周毅为什么要带她来这儿吃饭,自己为什么非要急着来感谢周毅,都是因为心里对这儿不服气,故意来露露面。杨梅弄懂了王所长的意思,就说如果只想吓唬吓唬某些人,至少应该穿着警服来。王所长顿时叹了口气,接着就说县里的头头已经讲了三次,要公安部门的人不要随便穿着老虎皮到酒店歌厅里去逛,免得影响县里第三产业收入。王所长很羡慕周毅,摊上了孙书记这样的好领导,有撑腰的,工作就容易抓出成绩来。

    正说着酒店老板凑了过来,他笑讪讪地递上香烟。周毅和王所长都不抽烟,这让酒店老板很尴尬,嘴唇动了几下后才说这顿饭算他请客,他要几个人挪挪位子到包房里去叙谈。王所长冷笑一声,问是不是自己坐在这里那些人渣都不敢进来,影响了生意。酒店老板只是一个劲地赔不是,说弄这酒店贷了不少款,光利息就背不动,自己恨不得将街上走着的人都拉进来消费一回。这时周毅开口说,进不进包房要听杨梅的。杨梅怕再碰见吕燕,就点头答应了。进了包房,杨梅觉得特别压抑,她略一走神,就听见周毅和王所长谈起治安情况,王所长说自己真怕哪一天让群众将自己的几间办公室给砸了。周毅则说自己正是担心这个,所以才同孙书记商量与地方党委政府配合,真正干几件实事,重新获得群众的信任。杨梅对这话不感兴趣,认为像是听了谁的报告后接着开的座谈会。直到王所长说这年头最好是什么事也别干,干事也会得罪群众,杨梅才有些兴奋。她刚想他们也许会谈到种木梓树的事,他们果然就谈了起来。王所长说孙书记太傻,非要种什么木梓树,好几年都见不了效果,体现不了政绩,可能还等不到树开花,人就会被调走,便宜都被后任者捡去了。周毅也有同感,但他说自己就是喜欢孙书记这种傻劲。他们说时,杨梅想起自己家里的人来,主要是父亲和哥哥。她一直呆在大学里,不知道如何评判这些事,想了半天也是白想。

    杨梅从酒店里走出来时,太阳已偏西了。周毅的摩托车被阳光烤成了火炉,人坐上去时屁股烫得疼。他们找了一圈孙书记没找着。杨梅就想孙书记是不是也躲到哪个包房里去避暑了,周毅立即反驳说孙书记不是这类人。果然,半路上有人告诉他们说孙书记带着两名干部,回镇里去了。

    一进派出所院门,小胡就迎上来,说孙书记来过了,他要将那个朝小孩头上撒尿的干部开除公职,但别的人都反对,认为这样做不一定能得民心,却伤了干部的心。孙书记很生气,拍了桌子也没用,必须服从多数的决定。只给了行政记大过的处分,民事处分则完全由派出所来确定。孙书记建议派出所将那个干部多关几天。杨梅听了就忍不住插嘴问最多能关多久,听周毅说再怎么上纲上线也超过不了五天,她心里有些失望。

    他们站在走廊上说话时,院门口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其中有个女孩一闪很像是刚刚认识的那个杨玉。

    杨梅见时间不早,就想告辞,但心里又有些不舍,情绪反复过几次,她还是开了口。周毅并没有留她的意思,甚至也没说用摩托车送送她,这让她多少有些失望。杨梅推着自行车出院门时,心里悄悄地骂周毅是个傻子。她在街上没走几步就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好几次回头时发现总有人在用手指点自己并对别人说着什么。杨梅以为自己身上有不妥当的地方,就停下车站住了,前前后后、上下左右将自己仔细打量了一番,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后来,杨梅索性钻进街边的那家卡拉OK歌厅,想找杨玉问个究竟。杨玉正好在吧台前坐着,散座里只有两个客人。杨梅将杨玉往一边叫时,杨玉不肯挪身子,推说生意忙,老板见了会将她炒了。杨梅再三申明只问一句话,杨玉也不答应,最后反叫杨梅早点回去,不然她哥哥杨林会更着急发疯的!

    杨梅在这条不到一里长的街上,遇到许多奇怪的目光,她想不通这些平时从不注意自己的人,怎么一下子对自己如此关心起来。在小街拐弯的地方,她耍了个心眼,本来已走过去了,又悄悄地退回来。她听见墙角后边两个女人在议论,说现在的干部真可怕,连一个好一点的姑娘都不肯放过。这话一入耳,就像苍蝇飞进人肚子里一样,杨梅赶紧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赶。

    离家越近,情形越不对。远远地隔着一畈绿茵茵的稻田,杨梅看见自家门前的稻场上站着许多人。太阳虽然正在下山,那一带仍然是阳光灿烂。杨梅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心里一下子塞进一块硬石头,见那修自行车的瘸子还盯着自己,她就一翘腿下了车,问他是不是杨林出了事。

    瘸子说:“杨林出事虽然是迟早的事,但不是现在,现在杨林没有出事,只是出的事与杨林有关。”

    杨梅被瘸子绕口令一样的话说得更急了。

    瘸子又说:“姑娘,你到底是读了大学,不再吃闷心亏,敢告干部们的状。你哥杨林的做法不好,总是硬抗硬,就是抗赢了,也会吃大亏!”

    杨梅惊讶地说:“我告谁的状了?谁惹我了?”

    瘸子继续说:“管他能不能告赢,只要告上去了就是天大的胜利。”

    杨梅说:“你是说谁呀,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瘸子不再看她,低着头自语道:“天眼常开,什么事都是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

    杨梅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听见瘸子在身后还在说,他要自己回家劝劝哥哥杨林,别老想着聚众动粗,真是贪官污吏,从这儿打跑了他还会到别处去害人,只有将他告倒了,让干部自己来惩罚干部,那才叫过瘾,被告倒的家伙才永世不得翻身。杨梅无心听瘸子的絮语,骑上自行车就往垸里驶去。

    刚到垸边,杨梅就听见有个小孩叫了一声。接着各家各户的门口都三三两两地钻出一些人,有两个女人样子挺关切地先后上前问她事情办得顺利不顺利。杨梅平时就不喜欢这两个女人,总是鬼鬼祟祟地四处打听消息,然后又像冲担一样,两边挑两头戳。她懒得答理她们,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蹬得更快了。两个女人有意大声说,到底是大学生,性解放了,吃了亏好像还不大在乎。她俩还说了几句荤话,杨梅隐约听见了些。

    离家还有几十米远时,稻场上的那些人就骚动起来。杨梅想下车,人群忽地闪开一道缝。人缝的那一头正好站着嫂子叶玲。杨梅从自行车上下来,还未站稳,叶玲就上来将她往大门里扯。她以为自行车会倒,回头一看,叶玲的弟弟叶茂正好用手将倾斜的自行车扶住。

    杨梅刚踏门槛就吓了一跳,堂屋里到处都是碎木头,细一看还能认出都是桌椅板凳变成的!她正要问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听见杨林在里屋里低声吼道:“姓孙的,老子非要将你的头砍下来当柴烧!”

    杨梅走到那门口,发现门上上着锁。她问:“杨林怎么啦?”

    守在房门口的父亲低头不语,脸色非常难看。母亲走过来时,两只眼窝肿得如同两只熟透了的桃子,还没开口两行眼泪就先下来了。

    杨梅着起急来问:“早上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家人一下子就成了这样。是不是想撵我回学校去!”

    母亲一把抱住杨梅哭着说:“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真不该一再催你回来过暑假!”

    母亲还未说完,人就几乎晕过去。杨林在里屋听见了动静,开始猛烈地摇着门,并吼着要外面的人放自己出去,不然他就点把火将这屋给烧了。父亲坐在那里仍然一声不吭。大门外,稻场上的人也骚动起来,有两个年轻人不停地叫杨林快出来,领着他们去将那姓孙的杂种宰了。

    杨梅和叶玲顾不上别的,手忙脚乱地把母亲扶进房里,在床上躺好,又化了一杯糖水,给她喝下。母亲缓过劲来,又开始大哭,说女儿受到如此侮辱,作娘的都没脸活了。杨梅被母亲的话说得晕晕乎乎的,她将自己的头发理好,将衣裙整理齐整了,让母亲看看自己到底哪儿有什么不好!母亲只看了两眼,一双手早将杨梅死死搂住,一声我苦命的女儿叫罢,人又要晕过去。

    过了一阵,杨梅总算腾出时间问叶玲,究竟为什么家里闹成这个样子。见母亲平缓了些,叶玲将杨梅叫到另外一间屋子。经过堂屋时,正好听见叶茂在大门口向众人喊,这口气实在憋不下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将那混帐的干部抓住再说,别让他先溜了。叶玲将叶茂吼住了,要他别瞎激动,往火上乱添油。

    关好房门,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叶玲将杨梅浑身打量一遍后才说:“大家都说你被孙书记强奸了,有没有这事?”

    杨梅的头轰地一下胀成很大,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叶玲说:“大家都看见你进了派出所,然后又同周所长一道去县医院作检查,并到法院告了孙书记的状。”

    杨梅又羞又急,眼泪差一点出来了。她说:“都胡扯什么呀,我去派出所是看看老同学!孙书记是我的老师,我回来后还没见过他,怎么可能发生这事哩!”

    叶玲这时也有些傻了,她反复问杨梅是不是想将这事瞒住别人,后来她总算相信了,便说:“一开始我也不相信,这几天几夜,我们总在一起,没有发现有一点点异常,孙书记除非变作鬼魂才有机会下手。但是说的人越来越多,连杨林都回来说,于是一屋的人都相信有这事。”

    叶玲又将叶茂等几个人叫到堂屋里,当着杨梅的面让他们将各自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经过东拼西凑之后,杨梅总算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关键是自己凌晨时的那一声惊叫,别的人不知道是狗舔了自己的手的缘故,女人在夜里叫得那么惨,大家就齐往同一个原因上去想。有人听出是杨梅的声音,昨天晚上孙书记又正好在村里同干部们商量种木梓树的事,孙书记知道杨林是阻碍种木梓树的关键人物,亲口说过要上杨林家找杨林做做工作。不管怎么说,杨梅是大学生,一般人见了她心里多少有些胆怯,就算有心也不敢下手,只有像孙书记这样的干部见多识广,又特别喜欢有知识的女人,所以大家就将这所有的一切都联到一块儿了。杨梅心里明白,这事的开头可能是谁恶作剧地开了个玩笑。换了以前她可能会将这些人臭骂一通,有些在垸里自小听惯的脏话都到了嘴边,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便又克制住。杨梅挥挥手叫他们走,别再瞎管闲事。

    杨梅发了一会儿呆,叶玲上来拍拍她的肩膀问:“好不容易弄清楚没有事,你怎么突然又有心事了?”

    杨梅站起来走到门口,见许多人仍舍不得散去,她突然大吼一声:“你们都给我滚远些,不然我也会拿粪来泼你们!”

    隔了一阵,人群总算都散了,只剩下叶茂一个人站在稻场中间,不知往哪儿走好。

    叶玲上去推了叶茂一把,低声叫他回家去,别再有事没事同杨林一起在外面瞎闹,闹出个不好的名声,将来找个媳妇都难。叶茂不服气,说杨林在群众中的威信很高。没有哪个说他不好的,他自己觉得镇里上下也需要个像杨林这样可以呼风唤雨的人。叶玲说如果像这次,唤来的雨,呼来的风,给自己人带来灾难,真不如平平安安地关上门过个小日子。

    杨梅等她姐弟俩说过一阵后才走拢去,她要叶茂帮忙查一下,到底是谁第一个制造出这些谣言的。杨梅心里想到了吕燕,她记起周毅对自己说过的话,就猜测吕燕有没有可能用这种方法来报复自己。叶茂很高兴,像领了重要任务一样,充满使命感地蹒跚走开。

    黄昏正在消失,从山上刮下来一股凉风,轻轻地涌进屋里。见杨梅没事,母亲一下子就健旺过来,满屋里忙着,嘴里没说慰劳,手上张罗做的全是些好吃的。父亲还是老样子,坐在那紧锁的门口很少有动静。里屋好久不见响声,杨林一定是听清了外面大家说过的话,只知道发呆而不说将自己放出来。叶玲有些着急,想将杨林放出来,又找不到钥匙在哪儿。她问时,杨梅没好气地说,就是要将杨林关上几天几夜。

    天完全黑下来了。叶玲正要往外搬那些乘凉用的东西,又忽然停下来,问今晚还到不到外面去乘凉。杨梅马上回答,自己还是要在外面过一夜,看那些长舌的人还能说出什么狗屁东西来。说着话时,那只大黑狗摇头晃脑地跑进屋里。叶玲踢了它一脚,说都是这畜牲,差一点惹出大事来。杨梅拦住不让叶玲再踢第二脚,她说大黑狗的心思没有人那么复杂,这事只能怪那些人。

    叶玲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久不开口的父亲突然说道:“世上的事只能怪人,怪不得畜牲,只怪现在群众信不过干部,干部也信不过群众,大家隔着肚皮你猜疑我,我猜疑你。”

    父亲说完后,站起来掏出钥匙将门上的那锁打开,并冲着黑洞洞的屋子说:“今天你也是个畜牲,不是这把锁锁住你,这会儿不知会出什么事!”

    屋里传出杨林幽幽的声音:“大不了与那些当官的同归于尽。”

    母亲在厨房里大声地说:“你莫说混帐话,你到杨家来的任务还没完成,不留下一根半根香火,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儿孙!”

    杨林走出房门前,杨梅打定主意不会看他一眼。杨林真的出现在堂屋里时,杨梅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当她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时,已经无法改正了。杨林也在看她,一会儿杨林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完全找不出那种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的模样。杨林笑过了,便一把扯过叶玲,又要同她一起去水潭里游泳。叶玲有些不好意思,推着杨林说等吃完饭再去不迟。她以为母亲会支持自己,不料母亲却说,去吧,只要两口子高兴的事,想做就快点去做。

    在等候杨林和叶玲的时间里,杨梅独自躺在竹床上,天上的星星很多,她却一颗也没看见,心里想着现在的谣传为什么如此厉害。母亲坐在竹床边,摇着蒲扇为杨梅驱赶蚊虫,别人家的门口也与此相同,表面上的安逸与三年前完全一样,若不是大人们在一起说话的声调比从前激烈,杨梅真以为自己还在那无忧无虑的童年。以前,遇上不顺心的事母亲会安慰她,叫她别怕别耽心。现在母亲完完全全地在自己身边沉默着。虽然只是一场虚惊,但它已足足地将母亲打击了一场。母亲也许在用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在清风带来虫儿们的啁啾中,夹杂着不少大家的窃窃私语。杨梅听不清,却能听得出是在议论着刚才那几乎要惊天动地的事。

    等了好久杨林和叶玲才回来。叶玲还一路不停地笑,杨林也很开心,说话的声音里都能听见快乐。有人大声问杨林是不是也想学学城里男女之间的文明爱情。杨林回答说,文明的滋味是不一样。

    杨林的说笑很张扬,杨梅能听出他那么做是故意的。

    一家人围到饭桌上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听见一片呼啦的吃喝声。叶玲的头发湿漉漉的,脸上有两团红晕,只顾自己藏在眼角里悄悄地笑。直到杨林大声提醒,让她给父亲添碗饭,她才转过神来。叶玲从厨房里出来时,母亲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喜了。杨梅心里清楚叶玲是为什么欢喜,她在学校后面的东湖里游泳时,见过许多恋人们那甜蜜的神情,正是叶玲现在的模样。叶玲只笑不说,这样反让母亲更高兴,随手便夹了一大块豆腐放进叶玲的碗里,并说明天一定记着买两斤猪肉回来。一直很沉闷的父亲也轻松了些,开口要杨林以后遇事先多问几个为什么,不要太冲动,太冲动了会将好事弄砸,会将坏事弄炸!父亲说明了,他对今天发生的事情的危险性,到此刻还心有余悸。

    杨林沉默一阵后,突然说:“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一点妹妹的坏话,谁要伤她我就要同他拼命。”

    杨梅对杨林的这话很感动,但她还是说:“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能管得了别人的事。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你能保护好叶玲姐就行!”

    杨梅见叶玲的脸色有些变化,特意补了一句。夜深时,她果然听见叶玲在小声同杨林理论,说杨林心里将妹妹看得比她还重要。杨林一点也不隐瞒地告诉叶玲,如果她是大学生自己一定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她。叶玲则说自己若是大学生,不用说一只指头、连一片指甲也不会嫁给杨林。

    临睡前,杨林非要叶玲唱几支歌。叶玲要拉杨梅一起唱。杨梅答应了,临开口时又缩回去。叶玲一个人在夜里动人地唱着,从附近垸里传来几声叫好声。

    母亲独自嘟哝着说:“这事总算过去了!”

    杨梅装作没有听见,她心里还有一样东西在哽着。

    一连几天,杨梅都不大出门,她不愿见到别人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她在学校里就见过,那是大家在看哲学系的那个女生时的事。当时她都能听见众多目光像刀出鞘一样,嚓嚓地响着,垸里没有学校的人多,杨梅还是能感觉到那零星目光射过来时的异样。有天早晨,她到河里洗衣服,先到的两个女人也许是说话说得太投入,没有发现她的到来,让杨梅将她们的悄悄话听了去。她们说,若是孙书记真的强奸了杨梅那才叫好,起码是又一个干部完蛋了。她们还说,应该培养一批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漂亮女人,专门去消灭这样的干部,免得他们这个叫农民砍树,那个叫农民栽树。杨梅没作声,她一直走到她们跟前,将两个女人吓了一跳。

    幸好这事过去得还算快,孙书记布置下来的种木梓树的事,将大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到那一点上去了。

    杨林的脸色又阴下来,开着拖拉机进进出出时,那烟囱里冒的尽是同锅底一样的黑烟。杨梅听杨林说,镇里吃公家饭的人每人分了十个坑的任务,标准是一米见方。那些细皮嫩肉的人个个怨声载道,都骂孙书记是自讨苦吃。镇里吃公家饭的有几百人,每个村都分了一些。杨梅听说孙书记亲自带人来这儿,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杨林对来问怎么办的人说,各人守住各家的土地,不让他们动一锄头土。

    村里的干部不知到家里来了多少趟,总说孙书记要来找杨林亲自谈一谈,又对杨梅说,希望她用外面的经验教训来说服一下杨林,将目光看远一些。杨梅也真想同杨林谈一谈,可每次开口,总是杨林先将杨梅教育一番。杨林说的那些事都是有名有姓、有时间有地点的,由不得杨梅不信。最有说服力的是去年年底,家里一头两百来斤的肥猪差一点被下来收费的一帮干部强行抢走。那天收费的人也是瞅准了杨林不在家,几十号人便涌到垸里先拿杨林家开刀,只要杨林家这一关过了,就不怕别的人顽抗。幸亏那头猪机灵,先是装模作样地乖乖跟那些人走,等到他们放松了警惕才突然挣脱绳子,一溜烟不知窜到哪处山凹里藏到天黑才回家。杨梅对干部们这样的做法心里也很不满,所以她只能说一说那头猪比杨林有心计之类的话。杨林不在意这话,他说当干部是职业玩心计的,老百姓怎么也玩不过他们!不过再有心计的人也怕蛮人,只有用最原始的蛮办法才能对付他们,让他们无计可施。

    杨林开着拖拉机一天到晚在各处跑,除了镇上,各村都没动静,都过了十天,也还没有谁挖出一个栽木梓树的坑。镇上不一样,四周的山坡上早被挖成了麻子脸。杨林回来说,那都是干部们自己动手挖的,没有一个群众参加,那些坑其实是现成的,多年前就挖出来了,先是种桑树,后是种茶树,接着又是种板栗,先前的树苗不管死没死,新任务一来,便将它们就着土坑埋了再栽上让新领导见了眯着眼睛笑的新苗。那些坑越挖越好挖,山却是一年比一年秃。杨林碰见过孙书记,还不止一次。让杨林奇怪的是,每一次孙书记都装作不认识他,哪怕走碰了面也是侧侧身一闪而过。他回家里说这事时,叶玲要他小心孙书记葫芦里装的那些药。

    杨梅听到孙书记的名字心里就有些烦,她记起叶茂自那天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她猜测叶茂一定正在四处忙碌,追查谣传的根源。杨梅相信自己的判断,叶茂这样的男人,总会拼命地为某个女人效力的。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雨,雷鸣电闪时,杨梅醒了一阵。她从小就怕打雷,成了大姑娘后,一打雷她就想钻到一个男人怀里躲起来。她就是在放学的路上遇着打雷,猛一回头扎进周毅的怀里,而同周毅熟悉的。从此以后,只要被雷声惊了,她就想到周毅。夜里下雨时,杨梅在蚊帐里躲得紧紧的,不敢抬头看那被闪电撕得有些狰狞的窗口。天亮之前,雷声隐去后杨梅又重新睡着了。再醒来已是上午十点钟。睁开眼睛她就听见堂屋里有个男人在说话,那声音很像周毅。杨梅匆匆忙忙将衣服穿好,拉开房门一看果然是周毅。她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手关上房门,让叶玲端盆水送给她,让她洗过梳理好,再出来见周毅。叶玲说周毅不让叫醒杨梅,说现在最苦的是读书人,能逮着机会就让其美美地睡一场。杨梅的心里让这话感动了,她嘴里问周毅是不是来找杨林的。周毅摇头否认,但他又说自己并不是专门来看杨梅,来垸里还另有公务。

    听说周毅是来保护上山种木梓树的人,杨梅往门口挪了一段距离,看见对面山上真的有不少人正在挖树坑,雪亮的锄板在雨后的阳光下,闪的光像一面镜子。杨梅很奇怪她听说大家都约好了,一齐进行抵制,怎么会有人同意让镇里来的人上山乱挖哩!叶玲也想不通,但没人知道那面山是谁家的。问周毅也得不到回答。

    这时,外面稻场上聚了不少人,看样子是来找杨林的,见周毅在屋里,有些不方便进屋。周毅见状就主动走到门口问大家有什么事。杨林不在,那么多人就是没有哪个敢开口说是为了种木梓树的事。叶玲在一旁替他们着急,站在周毅的背后向大家提示,不管什么事都可以向周毅说。她甚至都挑明了,就连种木梓树的事也是可以说的。好半天才有人开口,却是问杨林去哪里了!杨梅一下子感觉到杨林在这些人心中的地位。周毅主动同大家说起种木梓树的好处,他要大家相信孙书记与别的干部不一样,是不会坑大家而只管自己升官的。周毅的这些话除了引起几声冷笑之外,没有别的反响。

    隔了一会,杨梅的父亲从外面回来,对大家说,那片责任山是属于修自行车的瘸子,大家一听立即就骂起来,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大家便纷纷往公路边那座棚子走去。倒是周毅说句话制止住他们。周毅问他们怎么就不等杨林回来。大家听后都愣了愣,接着就不再行动了。

    周毅在杨梅家坐着不走,杨梅慢慢地觉出了这有些敲山镇虎的意思。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就忍不住问周毅来自己家是不是别有用心。周毅被问得一愣,杨梅马上明白自己的猜想是对的。她什么也不说,一个人出了门就往垸子外边走。

    半路上,杨梅碰见叶茂。叶茂兴冲冲地告诉她,自己已将那个造谣的人找出来了。最早说出损杨梅的那话的人是修自行车的瘸子。

    杨梅一听心里就有气,二话不说就要叶茂同自己一道去对质。叶茂很兴奋,在头里跑得很快,比做自己的事还积极。

    上午太阳厉害,瘸子将修自行车的一套东西都放在棚子里。人在门口怔怔地坐着。杨梅上来也不叫师傅,张口气忿忿地喂了一声。

    瘸子头也不动,盯着山坡上的人说:“你们不要将我当做叛徒来声讨!我是经过文化革命的人,想当年十个杨林也没有我风光,大小干部见了我都点头哈腰。可后来,在学习班关了差不多两年,腿被人摸黑打断了,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现在谁还将我当人对待。他们来找我,要义务替我栽木梓树,一分钱不让我花,我要再不愿意那就是傻到了底。人和人打交道就是这样,吃了九十九次亏后,必然有一次沾光的机会。你们不用劝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

    叶茂说:“我们不问这个,我们问另一件事,是你造了杨梅的谣吧?”

    瘸子一愣说:“我没有造过谁的谣哇!”

    叶茂说:“大家传说孙书记害杨梅的事,最早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

    瘸子笑起来,他说:“那晚我睡不着,听见垸里有女人惨叫一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早起我对别人说了。我是说孙书记这回又有麻烦事要处理了。并没说孙书记害了谁。”

    杨梅听后一个字也没说,心里只是想,怎么现在的人总将坏事坏名声往干部身上安。她有些替孙书记抱屈,她记起孙书记当老师时,学生们都喜欢他的情景,特别是有一次他穿着一套挺时髦的休闲运动装走进教室时,几个调皮的男生用口哨奏出国歌,挺像是拿了冠军升国旗的气氛,他当时灵机一动,抱起墙边的一只大塑料花盆,同真正的世界冠军一样,将花盆举过头顶,引得全教室的学生哄堂大笑。她认为孙书记放下老师不当,当了这个不受欢迎的芝麻干部,多少有些可惜。

    往回走的路上,叶茂有些讪讪地在后面跟着。他们到家时,屋里多出了一个吕燕。吕燕夸张地说自己本来是打算来慰问杨梅了哪知周毅一解释就将她慰问的理由解释没了。叶茂总算逮着机会,说不管怎么样这事的罪魁祸首还是那瘸子。吕燕没怎么理睬叶茂,她凑过来,小声地对杨梅说,要是自己遇上这样的事;恐怕还要感谢人家,因为被人强暴的感觉据说是最刺激的感觉。杨梅感到一阵恶心。她一扭头,见旁边的叶茂满脸通红,她也是忍不住脸红起来。幸好周毅说了些有正气的话,周毅告诉吕燕,别忘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又说小镇水浅,照人时就是一面镜子,没事能瞒得别人耳目的。吕燕居然说她什么也不怕,等赚够了钱,买本护照往海外一走,那地方谁知道谁呀,只要不露马脚,任谁都是优秀公民。

    杨梅终于找到借口,她说:“你们到派出所讲道理去吧!我家屋正,装不下歪道理。”

    周毅和吕燕说走又没完全走,只是不再在杨梅家里活动,周毅只身在稻场边的树阴下坐着,吕燕则同叶茂一起在垸前垸后瞎窜,周毅一点也没干涉,只用目光盯着他们。

    吃中午饭时,山上的人都撤了。周毅同杨梅打了个招呼后也撤走了。摩托车一旦消失后,杨梅又忍不住想将周毅唤回来。

    瘸子家山坡上的木梓树坑全挖好了。

    杨林天黑时才到家,人还未进门,比拖拉机还响的喘气声屋里的人就听见了。杨林冲着父亲嚷,自己中了孙书记的调虎离山之计,到县城去拉一车货,磨磨蹭蹭的货主用去了他一整天的时间,返回的途中听说垸里的事后,他停下拖拉机,逼得货主只好将镇里的一名干部吩咐如此行事的真相说出来。父亲说他们还使了个离间之计,用瘸子来瓦解民心。杨林谈这是日本人教的招数,用汉奸来治中国人。杨林还谈自己不吃这一套。

    黄昏时,县电视台开始播送本县新闻,其中有一条新闻专讲孙书记是如何带领群众搞木梓基地,并于今天上午开始动工的情况。杨梅看后心里很反感,她没想到孙书记会导演这么样的一场戏。杨林指着电视里正向记者说什么的孙书记说,他们做事就是为了上电视宣传自己,上了电视后他们就撒手不管,听任老百姓的血汗被水漂走。杨林刚谈完,电视里就传出孙书记的声音。孙书记说他会汲取他人的经验教训,将木梓基地的事一抓到底,若不见成效,他会请求上级将自己就地免职。杨梅听了心又动了起来。杨林则冷淡地说,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话说得再漂亮也没有人相信。杨梅被杨林的话逗笑了,她心里却没笑,三年时间不算太长,但她发现家里垸里的许多事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

    夜里,家门口的稻场上聚了许多人。大家都是来商议种木梓树的事,刚开始还有少数人觉得这回孙书记是在动真格的,想为群众做件好事。议论到后来,所有人的口气全都一致了,认为哪怕是吃点亏也不能上大当,干部是条河,一任任地不停地往前流,只要碰上一个像洪水一样的人,有好的也都会被一扫而光。大家的意思一下子就被确定下来,但没有谁想先离开,站的站,蹲的蹲,听着黑暗中一个个不同的声音讲述的不同故事。那些故事都是说干部们的,杨梅听得怵目惊心,总不相信那是真的。稻场里蚊虫很多,不时有人猛地将巴掌拍在自己的身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那声音在杨梅听来,就像打雷。

    瘸子家责任山上的木梓树坑像坟丘一样铺满山坡。有人咒骂说他家没那么多人,挖那么多墓坑干什么!过了几天,见孙书记没有进一步的动静,大家的议论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就在他们都以为这事会不了了之的时候,全镇的人几乎同时得到一个通知:从今年起,谁家若想拿到二胎准生证,必须先挖好符合规范的二十个木梓树坑。这样就急坏了一批人。隔了几天,镇里又下了第二个通知,暑假后初中学生报到时,必须有村镇两级的证明书,证明家里已按规定完成了种植木梓树的任务,不然的话就由学校组织同类的学生用义务劳动的时间,将所欠任务补起来。这个通知又急坏了另一批人。接下来还有催收农业贷款的通知。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变得不安起来。杨林则再三要大家沉住气,法不责众,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再硬再狠的条律也拿他们没办法。

    暑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杨梅开始盘算到底哪一天离家好。她还想在回校之前到镇里去见一见周毅,有机会的话顺便同孙书记见个面,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将在垸里和家里听到的情况告诉孙书记,毕竟作为老师的他曾经教过自己一场。这天,杨梅收到同寝室的一位同学的信,信中没有谈别的,只说她那儿农村情况不好,她心情很压抑,想早点回学校去,问杨梅愿不愿与她一同回去。还留下了电话号码,是她那儿邮局的,并约了打电话的时间。杨梅一看日期正是当天,连忙搬出自行车就往镇上跑,同家里人连招呼也没打。

    快到镇上时,杨梅才记起早上穿裙子将钱包扔在床头柜里,现在身上分文也没有。她以为能找到杨林,在镇里一连问了十几个人,都说没看见。眼看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杨梅开始着急起来,猛然间她看见叶茂在街头一闪,便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拐过墙角才发现叶茂正同吕燕一前一后地走在一起。杨梅想躲已来不及,吕燕先看到她,笑吟吟地先站住了。

    杨梅只好下车问叶茂:“你看见杨林了吗?”

    叶茂红着脸说:“我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杨梅勉强冲着吕燕说了句:“我找杨林有事,不陪了!”

    吕燕酸酸地说:“我说话不吐唾沫星,你别担心会沾上。论这个我比大学生文明得多!”

    杨梅骑上自行车乱闯了一阵,忽然想到周毅,她将自行车径直骑过大门,到了走廊前才停下来,周毅正同几个警察说什么,杨梅闯进去气喘喘地说:“我要打个电话!”不等周毅回答,她已抓起了话筒。拨出第一个号码电话里就传出忙音。坐得最近的小胡见她老按0键,就说长途功能上了锁。周毅也不作声,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小钥匙在电话机底座上拧了一下。

    电话一通,另一端就响起女同学焦急的声音。两人说了好大一通,那边接电话的女同学听说是派出所的电话就高兴起来,说这样就不怕电话费太贵了,说得正投机时,周毅将他们的会转移到另一间屋里去开。女同学是河南人,听她说那边的情况还不如杨梅家这儿,她那儿的村干部没等她回家坐热屁股,就要她为村里作点奉献,晚上去陪上面来的人跳舞消夜。被她拒绝后,第二天早上就有人上门找茬罚她家的款。女同学发誓说回校后一定要请新闻系的同学帮忙,将这件事曝曝光。杨梅没说别人造自己的谣的那件事,她反劝对方想一想,曝了光以后,自己家里的那些人怎么办。谈到最后,她们达成一种共识,毕业后自己也去干政治,治理这个国家。两人约好了提前一个星期到校。杨梅一看手表都说了快一个小时,就说该挂电话了,哪知女同学又追问她是不是有情况了,怎么派出所的电话可以随便用。杨梅支吾时,女同学又告诫她,要管好自己的情感,别太泛滥了,既然自己毕业后不可能分配回家,自己的情感在老家发发芽可以,但千万不能让它生根。杨梅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后,随手将电话压上,连拜拜也没说一声。

    周毅他们在隔壁开会一直没有过来,杨梅不好用完了电话就走,一个小时的长途电话费得上百块钱,自己怎么也得说声谢谢。等得无聊时,她发现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封感谢信。她扫了一眼,正是上次被那个喝醉酒的干部撒尿淋了头的小孩家人写的,他们感谢镇领导和派出所的同志能秉公办案为民做主。孙书记还在上面签了一行字,说群众对干部的要求并不高,都是最基本的、份内的,只要能做到他们就会很感激,这个案子就是一个例证。孙书记的字她很熟悉,上中学时,他对自己的体育成绩的评语总是女学生中最好的。虽然是专教体育,但他的字却是老师中写得最好的。杨梅好久没见到孙书记的字,猛一见到觉得它比以前写得大器了些。

    周毅仍没有过来看一下,杨梅在桌上找了一支笔,写张字条放在玻璃板下面。正要走,电话铃响起来。她下意识地将话筒拿了起来,一个男人气汹汹地说了有案要报。杨梅听出是杨林的声音,以为他遇上什么麻烦事,就说自己是杨梅,有什么事她马上转告周毅。杨林在那一端愣了一下后说声没事了,就将电话压了。

    杨梅相信杨林就在镇上,因为别处不可能有电话。她出了派出所,在镇上找了几圈,被太阳晒得昏沉沉的镇子哪儿也没动静,不像是出了事。后来,她终于发现那家全镇最好的餐馆四周有些特别。几个假装聊天的男人,老用眼角瞄着对面的餐馆窗户。杨梅再一留意,在一处窗户里似乎见到杨林的脸闪了一下。杨梅冲着那个窗户叫了几声还说自己看见他了,别再躲躲闪闪。她这一叫,几个干部模样的人立即从那边餐馆门后鱼贯而出。接着她看见杨玉从门口探出头来,失望地冲着这个方向摆了几下手。街边那几个假装聊天的男人顿时就蔫了许多。

    杨林气急败坏地从一处房子里钻出来,冲着杨梅狠狠瞪了一眼,像头牛一样犟着脖子顺街往前走。那几个男人追上来问下一步怎么办,杨林没好气地说,他们受了惊吓,一时半载不会上钩的,只能等待时机了。杨梅推着自行车一溜小跑才跟上杨林,问他在搞什么名堂,像个汉奸特务,鬼头鬼脑的。追问了几次,杨林才说他想转移孙书记的目标,分孙书记的心。就有意盯上镇里几个特别爱玩的干部,准备抓住他们的把柄,狠狠闹一闹,让孙书记无心再搞什么木梓树基地。杨梅惊诧杨林一向只知莽撞,怎么也会搞起阴谋诡计来了。杨林说这是形势所迫,不动脑筋不行。

    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镇里的那台吉普车每天都在垸前的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跑着。杨林嘲讽地说那车比他的拖拉机还耐不住太阳晒,孙书记的人恐怕快要成了北京烤鸭。如果那车不烧汽油不花老百姓的钱,孙书记这种样子就该叫艰苦朴素了。杨林不在乎孙书记每天巡视,有些胆小的人却顶不住,山坡上零星出现一些慢吞吞挖着树坑的人。父亲也开始担忧,杨梅听见他背着杨林同母亲商量,找机会也上山去象征性地挖一两个树坑,万一有什么问题时,也好作一些抵挡,毕竟乡干部的手里都有杀手锏。

    听了父亲母亲的话,杨梅再看那路上跑的吉普车,果然有种肃杀之气。

    杨梅正在看吉普车时,叶茂不声不响地进了屋里。叶玲问他来做什么,叶茂说是听听有何消息没有,见到杨梅,叶茂的话又多起来,他说孙书记并没有坐在吉普车里,车里经常是空的,就司机一个人,沿途从不停下来,一直开到最边缘的村里,像旋风一样打个转就往回一开。叶玲说这本没什么大惊小怪,现在干部搞工作就是一哄二唬三打蛮。说了一会儿话,叶茂脸上就露出别的意思来,支吾一阵他才说了想借钱的意思。叶玲一口拒绝,连理由电没有问,就说家里没钱,有点钱也要留给杨梅上学时带走。叶玲说完就进了房里。将叶茂甩给杨梅。父亲母亲这时恰好都不在家,杨梅只好当家了,问叶茂要多少钱做什么用。叶茂说自己联系了一笔茶叶生意,只需三百块钱做周转,很快就能赚回来。杨梅心里知道叶玲的意思,她向着娘家人又不便说出来,就将叶茂推给杨梅。杨梅进到自己屋里,将母亲给自己做学费的几百块钱抽出三百块钱给了叶茂,叶茂高兴地说,保证在一个星期内还回来。

    叶茂拿了钱就走,一点也不客套。叶玲追出来想吩咐几句也来不及。回过头来,叶玲对杨梅说,她不该将钱借给叶茂,弄不好生意做蚀了,学费就凑不齐。

    杨林的拖拉机在公路上也上上下下地跑得很勤,只是车速不快,来回的次数没有吉普车多,但拖拉机的长处是轰轰隆隆,每一趟都能引起别人的注意。不比吉普车,悄悄地像只虫子,除非按喇叭才会让人警觉。可喇叭有意响多了又会让人心烦。拖拉机哪怕不停地冒黑烟,也没有人烦它。路边还总有人招手让杨林的拖拉机停下来,顺便捎自己一程。

    连杨梅都能看出,这拖拉机与吉普车在暗较着劲。父亲和母亲越来越耽心,好几次劝杨林不要管这些闲事,干脆开上拖拉机到县城或更远的地方去跑运输,不沾这些输赢都没好处的麻烦事。

    这天,父亲正在对杨林说,现在的情形还看不出谁是好猎手,谁是狡猾的狐狸。门口摩托车响了起来。杨梅看见那天在镇里的街道上像特务一样搞监视的一个男人,跳下摩托车,急匆匆进屋就对杨林谈有新情况。那人说有个鸡大白天进了镇政府招待所206房间,还说自己听招待所内部的人透露,那间房是镇里一个干部要了的。杨林一听丢下家里的一切,拖拉机也顾不上开,坐上摩托车的后座风驰电掣地往镇里赶去。

    杨林走后,家里的人都进到养蚕的屋里。杨梅放假回来时养的那些蚕儿早就做成茧卖掉了。今年蚕茧价格不错,所以这一季蚕,叶玲又多喂了两张纸,屋里塞得特别满。大家不说话时,蚕儿咬桑叶的声音格外地响。杨梅忍不住将手伸向一只头部发亮的大蚕,刚刚触摸到,她忽然惊叫起来。

    杨梅惨兮兮地说:“这蚕宝宝怎么会咬人?”

    母亲凑过来摁着杨梅的手细细看时,叶玲在一边说:“谁叫你比蚕儿还娇嫩哩!”叶玲说过了也走近看了看。“还真叫咬出红点子了,怪呀,蚕儿什么时候学会咬人的?”

    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出去。

    叶玲用桑叶挤出汁液涂在杨梅手上,小红点被一层绿色全部掩去,一会儿疼痛就没了。叶玲将杨梅推出养蚕屋,说她天生就不是与蚕儿为伍的人,所以蚕儿才会咬她。要她别再碰蚕儿,免得将它们惹急了,连真正养蚕的人也咬。

    杨梅听着叶玲的话,心里想到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哲学、历史和社会学问题。她痴痴地望着父亲扛了一把锄头往门外走着的模样。

    天上又在起云,那云白得如同一堆轧过的棉花。

    叶玲和母亲说,要给蚕儿打点药,但蚕药没了,杨梅听见后,忙说自己去。她问清了药名,推出自行车就往外走。叶玲在背后大声说不用去镇上,就到那瘸子修自行车铺子隔壁那杂货店里买,那家店卖的东西比镇上公家商店的东西还靠得住。杨梅听在心里,她本来不打算去镇上,经叶玲这么一说,反倒起了去镇上的念头。

    瘸子的铺子里没有生意,他正在低头打着瞌睡,听到自行车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杨梅没有同他打招呼,她下了自行车走两步就站到杂货店门口,问了几句,果真有蚕药卖。杨梅就说自己回头来买,正要走,瘸子凑了过来。

    瘸子讪讪地说:“女大学生也懂养蚕的事?”

    杨梅不好不理,她嗯了一声,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何意思。

    瘸子说:“你该到镇上去多看看,光读书不了解下面的情况,是没有多大用的,我越来越相信文革时流行的那些毛主席语录。”

    杨梅已跳上自行车,她头也不回地说:“那是必然的事,现在的人也只相信流行的东西!”

    瘸子还说了句什么,杨梅没听清,似乎是让她拦一下杨林,凡事强出头总不会有好下场。杨梅一路顺风,骑着自行车也不怎么感到炎热。一个人赶路特别好想心事,她想起自己考上大学那年,杨林先到镇里邮局帮她领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在镇上同几个熟人喝起酒来,他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不知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惹得酒馆的女老板哭哭啼啼地将杨梅的录取通知书扣下来,怎么也不还给杨林,停了五天,最后家里将预备杨梅上大学报名时交的学费全部拿出来作了赔偿,这事才完全了结。杨林怎么解释也没用,杨梅曾发誓一辈子不理他不见他。事隔三年,她还是回来了,没料到杨林变化那么大。回家的当天她就听说,那个女老板几乎是赖着想将自己的妹妹嫁给杨林,杨林没答应,自己同叶玲谈上了恋爱。大家对杨林很佩服,因为杨林有了威信以后,并没有成心报复那个女老板。杨梅一路想着,很快就到了镇上。

    镇上不知哪来这么多的人,大家都纷纷往镇政府方向涌过去,不少人都在说去看看干部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演出的好戏。街边上有几个站着不动的人在议论说,像杨林这种人居然能成气候,完全是挖不尽抠不清的腐败造成的!

    杨梅有意放慢速度,跟在人群后面边走边听,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别人也一样不知道有什么事,是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正走着,前面的人像是洪水被堤坝拦住一样,猛地往回涌动起来。街道上,人声立即一片鼎沸。杨梅不知前面的情况,踮着脚也看不见。她急中生智,将自行车往墙根一放,人爬到后架上站起来,一眼看见周毅和小胡正押着吕燕往这边走来,吕燕身后还有个男人,有些眼熟。吕燕也看见了杨梅,她若无其事地一闪身子,露出那将头低到肚皮前面的叶茂来。

    杨梅忍不住叫了声:“这是怎么啦?”

    没待周毅和小胡开口,吕燕抢先说:“我没事的,他们在给我做广告哩!”

    杨梅看见叶茂抬起头来,飞快地瞟了自己一眼,又重新将头垂得更低。这时,周毅挤过来对杨梅说,这些全怪杨林。

    黑鸦鸦的人群拥着周毅他们往派出所方向去了。

    杨林同那个骑摩托车报信的人最后才出现。

    杨梅追上去问:“他们为什么要抓叶茂?”

    杨林不作声,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杨梅又追问一句。

    杨林突然吼了一声:“你回你的大学,这里的事与你不相干!”

    杨梅气得眼泪一下子全涌出来。杨林根本不管她,只顾埋头往前走。有人小声对杨梅说,杨林这一次让老鹰啄了眼睛,被镇里的干部耍了。说完这话那人又不再往下说。直到碰见杨玉以后,杨梅才将事情搞清楚。杨玉说,杨林一到镇上就先通知了周毅,要他带上人去镇政府招待所捉嫖娼的。在街上走时,他还吆喝着要大家都跟上来,到时有稀奇事给他们看。他们冲进招待所206房间,没有抓住想抓的人,抓出来的却是赤条条的叶茂与吕燕,叶茂给的三百块钱,还在吕燕那没有脱下的丝袜里放着。杨梅被杨玉的话搞懵了,她不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

    虽然骑着自行车,但关于叶茂的消息跑得更快,杨梅回到那杂货店买蚕药时,瘸子又凑过来说她家里闹翻了天,叶玲都快成了孙悟空。

    瘸子说:“我早就看出,你哥哥归根结底不行,只能胡闹一场。”

    杨梅突然吼起来:“你补你的车胎去,这些事与你不相干。”

    后来,杨梅觉得自己的吼法与杨林的吼法一模一样。

    杨梅到家里,叶玲哭晕过去了,躺在一架竹床上一动不动,母亲一手替她擦汗,一手摇着蒲扇扇风。杨梅上去要掐叶玲的人中,母亲不让掐;说就这样让叶玲多躺会儿,醒来时她心里就会平静些。屋里不见父亲的人影,母亲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叶玲醒过来时,果然平静了许多,开始耽心起娘家父母来。叶玲以为他们会过来找这边的人商量该怎么办。黄昏时,娘家的人捎了信来,让叶玲马上回去照顾父母,等杨林将叶茂弄出来后,她再回来。叶玲什么也没拿就走了,她说自己这么做也是没办法,不回去那边的父母没人照顾,搞不好就会出事。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母亲猜不出父亲去了哪儿,杨梅觉得父亲一定是去找杨林了,他一定是怕杨林再弄出什么意外之事来。天黑后,满垸乘凉的人都在议论叶茂的事。杨梅听得心烦,便将随身听的耳机塞进耳朵里,除了音乐什么也不想听。快到半夜时,杨梅在音乐里听到几丝不对劲的声音,她摘下耳机才发现垸里像开了锅一样。大家都说叶茂在派出所里吊死了。对面公路上有人吆喝,让大家都去镇上,不能让好生生的一个人白白地死了。一会儿垸里的人就走了多半。杨梅哪儿也去不了,母亲紧紧握着她的手反反复复地说,死了人就复杂了,搞不好真的要出大事故。

    天亮时,有人回来说派出所和镇政府都叫人砸了。杨梅和母亲听了,相对沉默不语。

    杨梅是先知道周毅和小胡都被人打伤的情况,然后才知道父亲是最先闯进镇政府的几个人之一。那些人里没有杨林。杨林到处搜寻孙书记,还开着拖拉机追赶镇上的吉普车。最后孙书记不知从哪儿自己站出来,但他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大家推推搡搡几乎弄碎了。有两个人,从街上扯来一个小孩,让其往孙书记头上撒尿。小孩尿没撒出来,眼泪倒吓得流了很多。

    杨林和父亲第三天中午才回到家里。县里来了人,将孙书记和周毅双双撤职调走,整个行动快得惊人。之后一连很多天,杨林无精打采地呆在屋里哪儿也不想去,直到那天叶玲娘家捎来信,说叶玲像是怀孕了,那意思是叫杨林去接叶玲回来。杨林不想去,最后还是去了。

    杨梅听见母亲小声同父亲争过好多回,父亲受不了母亲的埋怨,总是大声说,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人死,谁让人死了,谁就得承担责任。自己不打头冲,别人也会打头冲。

    孙书记走了,木梓树不用种了,可杨梅走到哪儿也见不到一张为此事开心的笑脸。杨梅回学校的那天,家里的人更不高兴。杨林一大早就背着锄头上山去了,那样子像是去挖种木梓树的坑。杨梅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道理,她在山下向杨林说再见时,杨林大声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人却没有送她的意思。杨梅路过镇上时,还能见到许多被人为破坏的痕迹,她突然想到:到县城后无论如何得同孙书记和周毅见上一面。一路上,又听见了哗哗的麻将声,山坡上有不少同瘸子家的山坡上一样的新土堆和新土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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