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集-幽默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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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传奇性

    冰凌何许人也?

    几年前还是福建一家杂志的编辑部主任,现任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美国诺贝尔文学奖中国作家提名委员会共同主席、美国强磊出版社及《东方》杂志总编辑,等等。

    如此简单地介绍一下,很可能会给人以这样的印象:这位仁兄随大潮去美国寻梦,真就美梦成真,确有点传奇色彩。

    我没有问过冰凌,他刚赴美时心里是否怀有一个美国梦?现时仍在梦中,还是梦已醒了?抑或当初的美国梦果然变成了现实?

    但我可以讲一些冰凌的故事,由读者诸君自己判断。

    我结识冰凌是1998年,他和另外一位朋友沈世光先生,从康州开车两个多小时到纽约机场接我。一见面,嚯,好大的块头,头如麦斗,虎背熊腰,给人以威压感。但绝不拙笨,相貌堂堂,顾盼神飞,说话声音洪亮,嗡嗡山响。

    要出发时,旁边有人立即提醒我:坐冰凌的车可千万要留神,他能把车轱辘开掉了还照样往前冲。接着就讲了一段在当地中国人中流传甚广的,关于冰凌开车的经典笑话:他刚到美国不久,花几百美元买了一辆汽车,太便宜了,等于白捡,高兴,牛,要过过瘾。于是就邀集了五六位中国留学生兜风。

    开着自己的车那感觉就是不一样,只见公路两边的景物都一股劲地往后倒,只有他们一伙猛劲向前冲,风驰电掣,好不刺激。冰凌乐不可已,突然看见自己的车头前面有个汽车轱辘在滚动,眼睛一亮就大呼小叫起来:快看,今天咱们的运气真不错,能捡一个轮胎。待他停好车去捡那个轮胎时才发现,原来那就是从自己的车上掉下来的。

    掉轱辘的事毕竟不会经常发生,以后我常坐他的车了才明白,为什么朋友们刚一见面就再三提醒我坐他的车要多留神。原来他可以开着车睡觉,困意袭来闭眼就睡,绝不强打精神,绝不委屈自己。闭着眼开一会儿,再睁开眼看看道,迷迷瞪瞪看上两眼就又麻打眼皮,一路上就这么睁睁闭闭,闭闭睁睁。你说坐这种闭眼飞车谁受得了?

    后来我想出一招,一坐在他旁边就开始讲故事。我想天下没有不爱听故事的人,像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在他耳朵旁边大讲特讲,不要说还有内容,就是没有内容光凭这声音,也吵得他打不了盹。刚开始管用,可我的肚子里哪有那么多现成的故事?只要我的故事一停,他的眼睛就闭上了。有时我临时瞎编的故事不精彩,他也闭眼。虽然他天天都是这么睁一会儿眼闭一会儿眼的在高速公路上跑,倒也从不迷路,也未出现过惊险场面。

    不管怎么说,冰凌开着车打盹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一个挺好的人,热情坦诚,急公好义,天天在高速公路上玩儿悬,怎么得了?如果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有这个毛病也行,即所谓眼不见心不乱。可我明明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怎能不尽朋友之道,经常提醒于他?每次通信或通电话,必首先强调:开着车不得闭眼,不能睡觉!

    但我知道,若叫他老睁着眼开车,恐怕不比登天容易。可是这么多年过来了,他从未出过事,人却越活越精神,车也越换越好。

    只能一个解释:他是福将。他一岁时因手脚爱动,乱抓乱蹬,险些被大棉被捂死。五岁时为捡鹅卵石横穿马路,被汽车的前轱辘舔上了屁股……按俗理这种“大难不死”的人是定有后福的。

    或者,他是装的,骗我的故事听。

    2 性格

    我活了六十多岁,结交的人不算少,所见过的心宽体胖第一人——当数冰凌!

    举一个细节,我们曾一起在美国的“中国作家之家”住过几天,他住一楼,我住二楼。每天晚上在楼下的厅里喝茶聊天之后,相互道了晚安,我上楼休息。有时刚走到一楼和二楼中间的拐弯处,冰凌的呼噜声就追上我了。雄浑沉厚,节律平稳,直到天明。

    谁都不是傻子,可想而知能在美国闯荡出点名堂会有多难。何况冰凌刚到美国的时候一没有文凭,二不懂英语,又是三十八岁“高龄”。按一般人的说法,在美国淘金要经历三个“五年计划”:第一个五年站稳脚跟,第二个五年谋求发展,第三个五年融入主流。他顺利实现了第一步,正按部就班地进入第二个“五年计划”。这不能不说是性格成全了他。

    一般人受罪,会带出受罪的样儿,吃苦作难让人看得出来。冰凌则是受罪不带样儿,说不定还被别人以为是刚受了奖,一般的苦难就更不值一提,老是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派头。什么事到他那儿都很简单,说干就干,干就干得大张旗鼓。比如提名诺贝尔奖,一般的文人都要讲究个清高,自谦,避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冰凌就不管这一套,直接向诺贝尔评奖委员会推荐中国作家。诺贝尔奖评委会主席就感谢,就信任,就接受,并要求他年年都为评委会推荐中国作家。他于是就成了有提名权的“共同主席”。这一下惹得有些人不高兴了,冰凌是怎么一道,他怎么就能有这样的资格?他为什么就不能有这样的资格?就凭他那一腔热情,旗帜鲜明地热爱中国文学,早已经拥有了这样的资格。世界上的许多资格都是人干出来的,争取来的,不是假酸假醋的拿捏着等来的。

    在文人圈里他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只要他那个大脑袋想起来要干的事,就一定能干成。而且你绝对听不到现代人最时兴的讨巧卖乖,叫苦喊累,抱怨连天。许多令人犯怵或感到很难办的事情,在他那里全是小菜一碟。如:在美国成立中国作家之家,在纽约组织一个又一个的新闻发布会和操办大型的名人聚会,一次次接待各式各样的中国作家访美团……在国内举办或参加的活动就更不在话下,他制造不变中的变,活得跌宕生姿,起伏有致。

    不说别的,就说从纽约到北京要在飞机上窝屈16个小时,人多空间小,腿麻腰杆酸,对许多人来说是很遭罪的。冰凌每年不知要折腾多少个来回,就跟闹着玩儿一样,而且越忙越精神,越累越长肉。有时还搂草打兔子,处理点“国际争端”。

    2002年年底,一场大雪将冰凌困在纽约机场达30多个小时,以他的气质和魄力,很自然地被推举为乘客代表。既然需要选代表了,那就是要出事了。年关被困在候机厅里,大雪不停就看不到希望,乘客们和航空公司都顶着一脑门官司,个个都快要疯了。再加上人多人杂,这就成了阵势,闹起来就是事件。在纽约那样一个国际大城市里闹起来,就是国际事件。当时的国际政治气候又非常敏感,冰凌以自己的性格魅力和斡旋能力竟化解了一场乘客和中国航空公司的冲突。

    这就是冰凌,豪气干云,敢想敢做,视险如夷。有些明明是非常烦人的事,却很难烦得了他,他在事中,却又超然。该吃的吃,该睡的睡,哈哈一笑,感染一片。看似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实则心思缜密,考量精确,顾后瞻前,滴水不漏。认识他许多年来,每年他都要组织各种规模的文学活动,竟没有捅过一次娄子。

    所以,闯荡美国的种种艰难经历,在他身上似乎都变成了一串串奇遇,好像是一种很愉快的运动。

    3 情结

    凡是认识冰凌或被冰凌认识,想不成为他的朋友就难了。

    有一回他受朋友之托,开车拉着几个刚从国内来的企业家去波士顿游玩,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被警察拦住开了198美元的罚单。

    车上的几位中国企业家心里很不落忍,便埋怨美国的警察缺德,没事的时候连个警察的人影都看不到,你的车一超速,他不知从哪儿就钻出来了,哧溜一下到了你跟前,让你没法躲,没法赖。大家都知道像冰凌这样在美国捞世界的人活得不容易,一天能挣几个80元?

    但冰凌那种毫不在意、大包大揽的仗义,让同胞们很感动。从此他们就成了朋友。

    许多年来,冰凌干的就是这种由着性子到处帮忙的活儿。他不停地操办各种中美作家的文学交流活动,所有的这些活动都是耗神费力干尽义务,出了事故却要他自己负责。国内的作家一去,他就得全程陪同,辞掉自己的工作,工作一辞,当即就没有收入,还要往里面贴人贴车贴钱。钱多了他贴不起,就找后台,比如沈世光先生。

    沈先生原是冰凌当初打工时的老板,打工的和老板渐渐竟成了莫逆。而且不知冰凌用的是什么办法,让沈先生高高兴兴地贡献出一栋幽静的三层楼别墅,作为美国的“中国作家之家”。从中国来的作家,无论个人还是团体,都可以把那儿真正当成家,环境清雅,舒适随意。一切都是免费提供,包括现代交通工具、通信工具。

    我曾跟沈先生开玩笑说,你交了几个作家朋友可要准备好吃亏,不光鼓动你要出钱出力,有时文人圈子里爱闹一些是是非非,还会把污水溅到你身上。

    所以有人劝冰凌,你是有病啊,还是有这种虫子?你不想学到美国是干什么来的?你又不是不能写,喜欢文学就写自己的小说呗。你要爱国就在国内爱,还出来干什么?

    这要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有时身在其中,反而使不上劲,天天守着自己,倒容易离自己最远,经常圈在家里,往往找不着北。即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常常是不离开,不知道什么是想,什么是爱。离开了,对一些人和事、包括对自己,反倒看得更清楚了。这就是人们长说的“距离产生美”,远就是近,近即是远。

    这正是冰凌的优势,性格宽和,热情洋溢,以文会友,交友三千。世界越来越复杂,人心越来越艰深,人际关系越来越微妙,跟冰凌交往却很简单。他经常是一片阳光灿烂,你不必设防,不必猜测,不必拘谨,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操心,一切听他安排,跟着他只管在需要你讲话的时候讲好自己应该讲的话就行了。恬淡,舒适,可以完全泡在友情的轻松与愉快的气氛之中,享受一种在现代生活中难得的一种安逸。

    冰凌正是以没心没肺般的随意,简化了所有的复杂,到他这里一切都变难为易。这样的境界恐怕不是拿捏出来的,多是天性使然。他不管你多复杂,多难斗,到他这儿全一律简化,“以无招胜有招”。

    现代医学解释这种现象说,友善能释放类似内啡呔的情感激素,对心脏有好处。心存善意,收获的善意就多,朋友遍天下会培养起良好的感觉。而感觉良好的化学成分进入意识,就刺激副交感神经,组成强健有力的神经系统,增强人的亲和力与自信心。

    所以,冰凌老是红光满面,精神饱满。

    4 “幽默工厂”

    冰凌——当然是一个笔名。

    不知他是由于体魄的原因,还是性格的原因,内心老有一团火,连冬天也喊热,别人都穿上羽绒服,他还是短袖衫。至于其他的三个季节里,他更是经常大汗淋漓。就是这样一个里外都热、天天闹热的人物,名副其实叫“姜卫民”!

    却偏偏取了“冰凌”这样一个凉爽的笔名。热喜欢凉,火渴望冰,很不和谐,又很和谐。相反相辅,相辅相成——正是这种表面看去的不和谐,构成了冰凌的幽默。

    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很少故意逗笑。只要一拿起笔,就开始讲笑话。

    如:一青年工人找了个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关系走到了关键的时候,女孩子提出要到他的工厂来看看。这也是一种考查,看看他是不是真有一份牢靠而体面的工作。而小伙子的工厂偏偏经不住看,破旧脏乱,一看准吹。于是小伙子叫他的伙伴冒充上级机关,给自己的工厂领导打了个电话,说某某日市里卫生检查团要来……这还了得,全厂停产大搞卫生。

    几天后面目大变,焕然一新,姑娘来看过之后点头不已,笑逐颜开……

    工业题材曾被作家们视若畏途。生产过程枯燥乏味,机器轰鸣,管道纵横,淹没了人物,给作家布下了一个个陷阱,经常是吃力不讨好。大块头的冰凌,不愧是重量级人物,果然降得住沉重的工业题材,嘻嘻哈哈就把工厂变成了现代喜剧作坊。

    国人中还有个很大的爱好——喜欢分东西。

    所谓分东西就是白拿白要白捡便宜,不拿白不拿,不要白不要。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偷,或者叫明偷。在中国凡是有单位的人,都懂得单位是要分东西的。单位的效益好坏可从分给员工的东西上看出来。好的分电脑,分精美工艺品,差点的分桶油,分二斤鱼。没东西可分的单位,头头的压力可就大了。有一年过春节,所有上班的人都从单位往家里拿东西,作家协会是“清水衙门”,作家们看别人分东西分得眼红,就让秘书长无论如何也得要“意思意思”。秘书长问主席怎么办?主席说给每人分两本稿纸,把稿纸上的格子填满字就可以换钱,有了钱自己想要什么再去买什么。

    一单位买来一批杯子要分给大家,免得用的时候拿混,就统一编了号。这下麻烦了,号有大有小,有单有双,有吉祥号,有不吉利的号……谁该拿好号,谁拿大号?小号和不好的号又给谁?有的主张依职务高低,有的要求按年龄大小,有的提出看姓氏笔画,有的呼吁根据贡献大小……莫衷一是,争执不下,为此还专门举行了“全民公决”:干脆不分。于是,天下太平。源远流长的平均主义,让人人都学会了斤斤计较。气人有,笑人无,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甭想得到。五味俱全,别有深意。

    某单位的大办公室里只有一部电话,通过接电话可以看出所有人的心态。老接电话的是小跑儿,属于办公室里地位最低的,要不就是心里有见不得人的事,在等秘密电话,不能先让别人接着。从来都是等别人给自己传电话,那一定是屋子里级别最高、架子最大、最拿得住尊严的人。好了,这一天办公室里电话铃声响个不断,大家都憋着劲谁也不接。到后来才发现,别的办公室的人都抱着大西瓜。原来那响个不断的电话是通知去分西瓜……

    冰凌借分东西这一现象,真是分出了中国特色,分出了另一番意味。

    我也写过“工业题材”,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写得累,让别人看得也累。而冰凌笔下的“幽默工厂”,却轻松曼妙,益智养心。

    5 笔下的小人物

    一对都还没有找着对象的大龄男女,经常相互嘲讽甚至是对骂。越骂越尖刻,越尖刻越能深入人心……骂来骂去,两人都骂出了情分,竟成就了一桩姻缘——这就是生活。

    真可谓“打是疼,骂是爱!”

    中国曾经历了漫长的时时处处人人都要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培养仇恨,锻炼骂功。然而,日子在骂声中照过不误,骂归骂,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诟骂甚至成了人们表达情感的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所以阶级斗争搞了十几年,中国人口也增加了十几亿。

    可见,幽默的源泉不是欢笑,而是悲哀。

    马克·吐温就说过,天堂里没有幽默。那么幽默就只在人间才有,只能发生在被各种矛盾和不协调所纠缠的凡人身上。如:老头闭眼蹬腿了,弟兄几个都盯上了那点遗产,却又不愿伤了表面和气。大哥故作高姿态,其实提前早做好了手脚。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兄弟更早他一步下了手,又打了他一个伏击……

    西方的老套子是富家子弟争遗产,东方则讲究“家贫出孝子”。冰凌反其意,穷是一种恶,古代闹饥荒可以人食人,穷疯了父子可以相互算计,手足绝情,家里反,窝里斗。这就越穷越斗,越斗越穷的道理。

    或许又是因为穷,偷儿就特别多。一姑娘被小偷抢走了仿金项链,在后面紧追不舍,最后竟一把从贼脖子上撸下了一条纯金项链……

    阴差阳错,真不知道生活中是偷人的占便宜,还是被偷的占便宜?文革时期农村里有一句顺口溜:“十个社员九个贼,你不去偷你怨谁?”当大家都去偷了,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偷的了。

    城市里的大实话却是:“那边有个加拿大,这边有个大家拿。”好吧,那就大家都去拿,拿谁的?当然是拿公家的。好吧,你拿我也拿,拿来拿去,所谓捧着金饭碗、银饭碗的城里人,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下岗了……

    妙吧?幽默是客观的,机警的,又是意识危机的一种体现。发现了生活中的可笑之处,自然就掌握了幽默。它培养悟性,锻炼脑筋急转弯。冰凌的幽默小说,已经呈现出“阴性”特质——不隐逸晦涩,入世而温厚,心无所垢,酣畅淋漓。

    但,人是思索的,这就注定是忧郁的,是悲悯的。

    以深邃的诙谐、伤感的玩笑揭示人生的游戏性和相对性,是“沉郁和批判的狂欢”。这样的幽默完全构成了一种精神形式,可用以摆脱窘境,发泄人物被抑制的欲望。

    科学家说,人类和动物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人类会笑。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最苦,所以才会笑。苦到底的人就只剩下笑了。有哀伤的人也会老笑。倘若无端发笑,那就成了傻子或疯子。

    幽默就是让笑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和独特的内容。冰凌的幽默小说是在响亮的笑声中揭露生活中的乖讹和诡异,同时又以悠然超脱或达观知命的态度待人处事,敞开口大笑总比忧愁好,管他是病不是病!

    冰凌倾注了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事物变异的哀怜,并赋予一种内涵复杂的笑。越是具有独特性,就越能强烈地突现。这就是冰凌幽默的魅力所在。

    6 幽默美国

    冰凌小说里的美国,又是怎样一番景致呢?

    随着境界的开阔,在他的小说视野里,人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大的幽默。

    如《旅美生活》里老金,原是一个国内一家国有企业的车间主任,退休后到美国看儿子,被儿子留下来替他管理一个中餐馆。老金完全用在中国当车间主任的那套办法,管理美国的饭店,各种笑话就都出来了……饭店是开在美国,可饭店里的员工大多是中国人。虽是中国人,却又都美国化了;说是美国化了,还都保留着中国人的许多传统特征……你想想会有多乱吧!

    在员工的眼里,老金是老土,可这个老土转眼又成了老板……中国式的钩心斗角不服美国水土,一群美国化了的留洋人员遭遇了中国工头的管卡压:开洋荤,吃土鳖,治老外,起内讧,种种冲突,各色表演,要多别扭有就多别扭,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匪夷所思又妙趣横生,一般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事,在那个饭馆里都发生了。

    美国不是理想乐土,生活中原本就有许多别扭、缺陷、扭曲、矛盾,等等,这些都构成了冰凌式的幽默。幽默是人对智慧和文明的追求,对生活冷静透彻的理解。人生充满幽默,全在于作家能不能发现。

    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美国女人住在同一个套间房里(《同屋男女》),你想想会发生什么事情吧?你想得到的发生了,你想不到的也发生了。东西方伦理道德观念的冲击,不同的民族文化的碰撞,地域环境的差异,丰富了这部小说的特殊幽默意味。

    幽默本就是智慧和性格的碰撞,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激发和互补,才更能发挥幽默的最大能量。不同的人,灵性中的幽默感也很不相同。冰凌写出了这种差异,表现了他情感和智慧的包容性和丰富性。

    过去有这样的说法:俗语近于市,纤语近于娼,戏语近于优。中国有一部《古今笑史》,为明末的文学大家冯梦龙所著。他最初给自己的书命名为《古今谈概》,曾自谦道:“子不见鸲鹆(八哥)乎?学语不成,亦足自娱。吾无学无识,且胆销而志冷矣。事何不可深谈?谈其一二无害者,是谓概。”

    他的好友梅之韵却为“谈概”做了这样的解释:老子云,谈言微中,可以解纷。然则“谈”何容易!不有学也,不足谈;不有识也,不能谈;不有胆也,不敢谈;不有牢骚郁积于中而无路发摅也,亦不欲谈。夫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

    后来是李笠翁将此书定名为《古今笑史》。书是一部大书,每篇却都很精短。拉来帝王将相,名士才子,隐逸高人,市井牙侩,演绎了一出出不同的笑剧。有令人捧腹的大笑,有带着诟骂的怒笑,有含着眼泪的笑,有冷彻心腑的笑,有苦不堪言的笑……这应该是中国的第一部“幽默大全”。

    直到又过了数百年,才由林语堂首先使用“幽默”这一译名。中国现代文学也开始把幽默作为一种艺术主张加以提倡。冰凌的小说创作是以突出幽默性开始的,着意经营了近二十年,逸兴壮思,不拘一格,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学气象。

    幽默的最高境界就是简朴自然。

    冰凌的幽默的魅力就在于简朴自然,他的强大也在于简朴自然。

    7 幽默自己

    幽默是冰凌作品的特点,也构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变成一种人生态度、处世方法和教养模式。他可以写幽默小说,也可以淋漓尽致地幽默自己。

    《中风》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带有很强的自传性,也是迄今为止在冰凌创作生涯中占据着重要分量的一部作品。我在刚读到的时候有震撼,小说的境界荡漾开阔,展现出一种更为深邃和复杂的新规模。但依然保留着他惯有的幽默性,只是幽默的包容性更大了,深度和品位也当刮目相待。

    他的父亲六十六岁时中风,医生告诉冰凌,中风是遗传病。不错,他的祖父七十岁时先中风后自杀。一位能看手相的人说冰凌活不过四十岁,他自己却说在三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中风”了——这一年他放弃了在国内的“儿子房子位子票子还有乐子”,来到了美国。

    他把来美国视为“精神中风”。

    来是来,可来美国干什么自己并不十分清楚。有些事情干归干,可干完了该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这确有点“中风”的前兆,随着对美国认识的加深,他的“精神中风”病不仅没有治好,反而越益地严重了,需经常拷问自己:“我搞不懂为什么来美国?是怎么到美国的?记忆消失了线条,变成糊状,很清楚的事实变成很模糊的问题。”

    这正是典型的“中风”病的症状。于是,他要证实自己没有“中风”,就必须强迫自己对一些常常纠缠不清的问题给出答案:“我出来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跟着就又否定了:那你看完之后为什么没有回去?“我出来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别自欺欺人,实际是命运改变了你,并把你推入生活的底层。“我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可在国内生存似乎更适合自己……“我出来是为将来儿子能出国留学开路搭桥。”你自己的心里很清楚,这种解释是很牵强的。“那么我出来是为了挣美金,一圆淘金梦。”那你为什么又整天忙于中美文学交流,用老百姓的话说叫“赔本赚吆喝”?

    问来问去也问不出满意的答案,没有答案生活就更具悬念。所以他的生命轨迹就像他的体魄一样,波澜壮阔,惊心动魄,却每每有惊无险,或化险为夷、遇难呈祥。于是也就成全了他的幽默。

    这还跟他的性格有关,喜欢舒展和随意。他块头那么大,性格和思想又要舒展而随意地生长,自然就需要更大的空间。所以他要出去,从东方到西方,从美国到中国,随意折腾。舒展产生幽默,幽默产生于自由。生命需要阳光,自由是灵魂的呼吸,能营养幽默。

    他是个自由随意的人,在人前却不喜欢逞口舌之快,不刻意幽默。偶有诙谐也是温厚宽和的。他的幽默是他的行为动作,做人处事的风格,幽默在他的骨子里,并不在他的舌尖上。他标准的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可别人一看到他这个人,就觉得很有意思,他越是一本正经就越是有意思。

    2001年秋季,《今晚报》在天津举办过一个大型国际华文媒体讨论会,开幕当天的《今晚报》上刊出了冰凌的大照片,气势整肃,仪表堂堂。在此前一天的《羊城晚报》也刊登了一版介绍他的文章,因此读者都把他当成了大人物。可那晚他扎在一群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作家中间,仍是无拘无束,海阔天空,神清气爽。

    这般举重若轻,大开大合,你说是简单,还是复杂?冰凌是个有传奇性的作家,传奇性容易成全幽默,幽默又增加了他的传奇味道。

    达观、幽默——已经形成他的人生观。能从容对待他人和日常生活中的困扰,宽和自信的幽默感又给了他忍受艰辛境域的精神力量。

    (200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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