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男女，每个人降生后差不多都经历过一个“光头期”，即“剃胎毛”。为的是“憋”头发，好让头发长得又黑又密。就像种韭菜，头一茬出土后要割掉，后边的才会长得粗壮。人们也差不多都摩挲过幼儿的光头，圆润、洁净，无比可爱，越摸越摸不够。然而一进入少年期，再剃光头就有点不妙了，学校一般是禁止学生剃光头的。只有一个地方，进去后不剃光头还不行，那就是少年监狱。

    我曾被天津司法局聘为“监察员”，前不久走进一所监狱，在一个小礼堂里跟未满18岁的少年犯们有一次交流。他们自带小板凳，排着队进来，按口令坐下后，在我眼前呈现出一片鲜亮而结实的光头，刹那间真有触目惊心之感，显示出一片旺盛的生命力。渐渐地又觉得这是一片沉闷的光头，但不卑怯，没有成年犯人过度的或装出来的谦卑。他们光头高抬，眼睛直视，面无表情，显出一种固执和生猛，使我心里生出一种不安，甚至觉得眼前这片光头的模样都差不多。身边的管教告诉我，因为这里边有很多大致相同的“犯罪脸型”。

    所谓“犯罪脸型”，就是额头突出，眉梁塌陷，鼻头趴趴着，带着一种凶悍。我不解，罪犯怎么会有固定的脸型？是先天遗传，还是后天形成？管教解释说先天父母给的少，后天自己做成的多，大家都这么说但不一定有科学根据，干管教年头长了，一眼就能看个差不离儿。脑门骨突气暗，祸患不断；颧高如峰，砍杀三夫；鼻梁无骨，必夭寿没。其实鼻头趴趴着的脸经打，有些犯罪脸型干脆就是被打出来的。我问管教这些青少年都犯的是什么罪，他说大多是刑事犯，暴力抢劫，或打架过失杀人。

    后来我还请教过一位犯罪学家，问罪犯入狱为什么都要剃光头，得到的解答是，往近里说是方便、好管理，如果允许犯人留着各式各样的发型，一个个或长发飘散，或怪里怪气，那监狱就成歌厅了，还得经常为他请美发师。往远里说是借鉴佛教的剃度仪式。但犯人剃光头跟佛门剃度的意义完全不同，佛门将头发视为“烦恼丝”，“剃”了才好“度”，削发是去除烦恼，去除骄傲怠慢之心，去除一切牵挂，了却尘缘。因此和尚的光头代表一种慈和。而犯人入狱剃光头是惩罚，在中国传统里对头发看得很重，是受之于父母的，必须妥为保护，倘有损坏便是对父母不敬。到现在人们不是还会非常珍惜地保存孩子的胎毛吗？罪犯剃光头虽然也有弃旧从新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象征惩戒。所以犯人的光头给人以警示。

    如今社会心态变了，风尚随之大变，光头的象征意义也变得丰富多彩。企业家以光头显示自信和成功，如史玉柱、柳传志；明星以光头展示特立独行的魅力，陈佩斯、葛优等人见人爱的光头，成了他们的旗帜；艺术家以光头表达不同凡俗的个性和才识，如陈丹青；许多年轻人以光头为时尚，越“光”越酷……

    光头大流行，还跟另外一种“从坏心理”有关：学坏安全，坏人沾光。一个明显的例证是眼下中国的影视剧中演坏蛋的演员特别多，演得也格外令人恶心，给人的感觉是到大街上随便抓一个人就能演坏蛋，而且会比真坏蛋更像坏蛋，比日本鬼子还更像鬼子，“要想成名快，先得学会坏”。当然坏蛋大多是光头。而光头沾光，自古如此。谁都知道鲁智深打死人，为了逃活命才出家当和尚的。《旧唐书·高祖纪》也有记载：“浮情之人，苟避徭役，妄为剃度，托号出家。”前天中午的《法制在线》报道了一个案子，一出租车司机被打被抢，倒在路边无人过问，因他剃着光头，两只臂膀上描龙刺凤。在一般百姓眼里，光头文身者即便不是“黑社会”，也绝非善茬，以躲远点为好。后来被警察救走，经询问才知道他原本是个很老实的工人，下岗后开出租车老受气，常有人坐车不给钱。家人出主意给他剃光头、文身，果然灵验，坐车的客人跟他规矩多了，时间一长甚至连他也觉得自己牛得不行。不想碰上真的光头流氓，他这个假光头还是吃了大亏。

    可见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剃光头的，肚子里要有点货，不管是好货还是坏货。

    2010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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