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望挂断电话,皱起了眉头。梁四海注意到他的表情,问道:“浩青哥怎么说?”
“没事。”肖望耸耸肩膀,“也许他就快到了。”
“肖望,咱们也算熟人了,我不妨开门见山。”梁四海的表情恳切,“谢闯提出要我带人过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且,我最近听说,‘四大家族’要合并?”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肖望略沉吟了一下,“不过,看起来是有这个趋势。”
“嗯,我感觉得到。”梁四海点点头,“谢闯约我出来谈,却安排在陈庆刚的地盘上,估计他们俩已经合作了。”
时至下午4点,“丰羽茶室”的大门却已经悄然关闭。一个服务员在门外竖起“闭店”的牌子,回身锁死了大门。
路边停着一辆商务车。茶色玻璃后面,一架望远镜正对着茶室所在的三层小楼。霓虹招牌已经熄灭,几个服务员正忙着关闭窗户,拉紧窗帘。
望远镜放下,在它后面,是邢至森铁青的脸。
包间内。梁四海起身给肖望的茶杯里续水。
“我想问问,合并之后,我是把现有的地盘交给谢闯,然后重新分配,”梁四海看着肖望,“还是保留现有的地盘,按月给谢闯交钱?”
“这个我不清楚,也不是我这个层次该知道的。”肖望摇摇头,“还是等浩青哥来了……”
忽然,肖望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立刻接听。
“喂,闯哥。”
“你到了么?”
“到了,我和梁四海在一起。”
“他一个人?”
“对。”
“桌面下用胶布粘着一把枪,干掉他。”
“嗯?”肖望睁大了眼睛,“闯哥?”
“马上。”
说罢,谢闯就挂断了电话。
肖望愣了几秒钟,把手机揣回衣袋,重新坐到桌子旁。梁四海看看他,问道:“怎么了?闯哥怎么说?”
“哦,没事。”肖望勉强笑笑,“浩青哥那边有点事,稍晚点到。”
“嗯,那就等等吧。”梁四海拍拍手上的瓜子皮,“饿不饿?要不先叫点东西吃?”
“不用了。”肖望拿出烟,刚抽出一支,突然手一松,烟掉在了地上。肖望俯身去捡烟,迅速看了一眼桌底。
一支手枪被胶布粘在桌底。
肖望咬了咬牙,刚刚抬起头,就感到脖子上传来一阵冰凉,随即,就是一阵刺痛。
面前多了两条腿,肖望慢慢地抬起头,看见梁四海已是一脸凶相,手里的匕首正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谢闯想干掉我,对吧?”梁四海揪住肖望的衣领,手上稍稍用力,“为什么?我又没碍他的事儿!”
“对。”肖望感到已经有血顺着脖子淌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给谢闯打电话!”梁四海的表情越加凶狠,“马上!快点!”
肖望还来不及回话,就听到包间门的玻璃窗哗啦一声碎掉,紧接着,一支乌黑发亮的霰弹枪口伸了进来。
“操!”梁四海怒骂一声,推开肖望,一把掀翻桌子,矮身躲在桌面后。肖望无处可躲,情急之下,也挤了过去。
几乎是同时,枪声响起。
几十颗弹丸打进室内。一时间,木质桌面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弹洞,木屑四溅,杯盘粉碎,沙发上的羽绒靠垫被打裂,室内一片狼藉。
连放数枪后,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平静。
弹雨之下,两人只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听到枪声停止,一直双手抱头的肖望放下手臂,立刻发现那支手枪就在眼前。刚伸出手去,就被梁四海伸过来的匕首逼退。梁四海撕下胶带,把枪握在手里,另一只手仍然用匕首抵住肖望,从桌面后探出头去,刚露出半个脑袋,枪声又起,十几颗弹丸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
梁四海缩回脑袋,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靠,还没死?”王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们俩的命还挺大啊。”
“王宝?”梁四海的眼睛瞪大了,“你他妈讲不讲信用?我赔了钱,也道了歉,你他妈还想怎么样?”
“哈哈,梁四海,不是我要干你。”王宝得意地笑着,“是老衣——吞了他的货,你以为‘四大家族’是好惹的?”
“货?什么货?”梁四海又惊又怒,“我没有!”
肖望的脑子一片混乱。那批货并不是被梁四海劫走,谢闯栽赃给梁四海,并出手杀他,显然是为了拉拢衣洪达。
可是,王宝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从王宝刚才的举动来看,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梁四海一个人!
正想着,梁四海却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提了起来。
“王宝,谢闯的人在我手里,你别乱来!”梁四海把枪顶在肖望的头上,“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要当面向谢闯问个清楚!”
走廊里传来踩踏碎玻璃的声音,王宝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一支霰弹枪,身后是两个提着手枪的男子。
“开枪吧,还省得我动手了。”王宝叼着烟,脸上的肌肉因兴奋而抽搐着,“反正你们两个我都要弄死。”
“宝爷,我们的恩怨可以再说。”肖望死死地盯着王宝手里的霰弹枪,“我是闯哥的人,你杀了我……”
“少他妈演戏了,你他妈跟梁四海是一伙的。”王宝慢慢抬起枪口,“闯王告诉我,一分钟内听不到枪响就进来把你们都干死。”
肖望还要分辩,就听见梁四海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窗户。”
几乎是同时,肖望感到自己头发上的力道一松,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弯腰捡起手边的一把椅子,朝窗户扔了过去。
随着哗啦啦一阵脆响,木质雕花玻璃窗被砸开。
梁四海手里的枪随即对准王宝。枪响。空仓挂机。
只有一颗子弹!
王宝本能地一躲,手里的霰弹枪失去了准头,十几颗弹丸都打在墙上。
梁四海还在徒劳地扣动着扳机,肖望已经捞起地上的破茶壶扔了过去,而后,拉了梁四海一把,转身向窗口扑去。
转眼间,两个人已经先后从破裂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王宝骂了一声,冲到窗口向下望去。楼下是一个自行车棚,棚顶已经被砸出一个大洞,灰尘弥漫,看不到跳下去的人是死是活。
王宝拉动霰弹枪的护木,向那个大洞里连连射击,另外两个手下也把枪里的子弹一股脑儿地打过去。这时,路边一辆商务车的车门突然拉开,几个人从车里冲出,边向茶楼跑来,边从腰里摸枪。
“妈的!有警察。”王宝急忙收回枪,“快,从后门撤!”
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足球赛。谢闯半躺在沙发上,手捧着一杯香槟酒,漫不经心地观看着。
赵浩青匆匆地走进来,弯腰附在谢闯耳边说道:“事情办完了。可是……”
“可是什么?”谢闯抬起头来,皱起眉头看着赵浩青。
“办得不利索,后来把警察引来了。”赵浩青低声说道,“不过,我打探到的消息是:两个都死了。”
“王宝呢?”
“我尽快安排他出去躲躲。”赵浩青犹豫了一下,“闯哥,肖望……真的是内鬼么?”
“他是不是内鬼不重要。”谢闯仰头喝干杯子里的酒,“只有让老衣相信我帮他出了这口气,他才会死心塌地跟我合作。”
他看看赵浩青:“怎么,你心里不痛快?”
“没有。”赵浩青急忙说道,“如果肖望出了问题,我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
“跟你没关系。”谢闯拍拍赵浩青的手臂,“通知他们,过几天开会。”
师大体育场。深夜。
邢至森独自坐在看台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不停地向四周张望着。突然,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喂?北郊……杨二堡村……苹果树……11点半……知道了。”
邢至森挂断电话,又收好记事本,扭头看看仍然空无一人的操场。最后,他咬咬牙,扔掉烟头,起身离开。
走出体育场,邢至森穿过一排单杠和秋千,来到停放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捷达车旁。上车,发动,邢至森却没有踩下油门,而是点燃了一支烟,说道:“出来吧。”
后座上突然坐起一个人。
邢至森吸了一口烟,从后视镜看着他。
“梁四海在哪里?”
“邢局,”戴着棒球帽的肖望慢慢地抬头,露出满脸伤痕,“你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怎么样了?”
看到他的样子,邢至森一怔,随即垂下眼皮,吸了半支烟之后,低声说道:“辛苦了。”
“你知道我当时在茶楼,对吧?”
邢至森呼出一口气:“对。”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救我?”肖望激动起来,“我差点就死在那里!”
“我不知道王宝要杀你!”邢至森低声吼道,“我以为他只是要干掉梁四海!”
“操!”肖望骂了一句,重重地靠向后座,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我也很担心你,一直在找你。”
肖望哼了一声,没回话。
邢至森看看他,抿抿嘴,又问道:“梁四海呢?”
“不知道。”良久,肖望才有所回应,“当时分头跑了。”
“你为什么不跟着他?”
“当时差点连命都丢了,领导!”肖望瞪起眼睛吼道,“你当我是什么,兰博?”
“你是警察,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邢至森板起脸,“入警的时候没学过?”
“死可以!但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死!”肖望扑到前座,“你必须告诉我,谢闯为什么要杀梁四海,为什么要杀我!”
“不该知道的,就别问!”邢至森目视前方,“你暂时别出来,我给你安排个地方。”
“你不说我也知道。”肖望回到后座上,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校园,慢慢说道,“你劫了老衣的货,然后放出消息说是梁四海干的。但你的目标应该不是梁四海那么小的帮派,对吧?”
邢至森沉默良久,最后吐出一个字:“对。”
“谢闯干掉梁四海是为了拉拢老衣,”肖望回过头来,“那他为什么要干掉我?”
“因为你自己。”邢至森冷冷地说道,“如果你不帮梁泽昊打王宝,谢闯不会认为你是梁四海的人。”
“这对你来讲是机会吧?”肖望若有所思地看着后视镜里的邢至森,“王宝和梁四海有了过节,干他的时候,王宝肯定很主动——你那天是想去抓王宝,对吧?”
“对。”邢至森轻叹口气,“现行犯。拿下他,王革那边就问题不大。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也想杀你。”
肖望没有在意这个,而是想到了另一件事。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卧底,对吧?否则你不可能知道这么多。”
“这个你用不着知道!”邢至森打断他,“我们准备抓王宝,如果你有梁四海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他是重要的证人。”
肖望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梁四海的人呢?谢闯不可能只对他本人下手。”
“梁四海去茶楼那天,‘四大家族’突袭了他的地盘,梁四海的手下基本被打散了。”邢至森撇撇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梁泽昊带着裴岚去韩国玩了,恰好躲过一劫。”
肖望没说话,扭头看着窗外。
“我给你找个地方躲一躲。”邢至森拿出一个信封,甩到后座上,“尽量别露面。”
“躲到什么时候?”
“恐怕得一段时间。”邢至森低声说,“扳倒谢闯和老衣,你就能恢复身份了。”
“要多久?”肖望追问道。
“这个我也不能确定。”邢至森沉吟了一下,“总之你自己小心……”
“那我就像老鼠一样躲着?”肖望终于按捺不住,“等到猴年马月?”
“不管你的身份有没有暴露,你现在都不能出来!”邢至森的语气坚决,“你不能再回谢闯那边,和暴露也他妈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我没有利用价值了是吧?”肖望摘下帽子摔在座位上,“可以一脚踢开了是吧?”
邢至森在后视镜里盯着肖望看了几秒钟,突然锁上车门,踩下油门。
“戴上帽子,坐低点!”邢至森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这件事了结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
肖望乖乖地照做。此刻,他不想争辩。
因为他已经知道邢至森要做什么了。
郊区一栋尚未竣工的楼房里,几个人围坐在十一楼的一个房间里,沉默地吃着盒饭。梁四海坐在角落里吸烟,面前的盒饭已经凉透,却丝毫未动。
夜色渐深,寒风又起。梁四海看看身边的几个人,个个抱着肩膀,冻得哆哆嗦嗦。他扔掉烟头,挥手叫来一个手下。
“去找点树枝什么的,生堆火,大家暖和暖和。”
那个手下的脸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瘀痕,点点头,瘸着腿离去。
梁四海翻出手机,再次拨打梁泽昊的号码,还是关机。他想了想,编写了一条短信发送过去。
C市有变,不要出机场,立刻离开。随后联系。
梁四海合上手机,心中暗暗祈祷梁泽昊能在从韩国回来后马上打开手机。
他站起身,看看其他几栋同样一片漆黑的楼房。再往远看,就是C市的市区。此刻,市区里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梁四海默默地注视着那一片灯火,似乎在分辨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
现在的局势已经很明朗,翻身再无可能,唯一的活路就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身上的银行卡里还有十几万块钱,自己留一点,其余分给这几个不离不弃的兄弟做遣散费。然后,带着儿子离开C市,至于以后……慢慢再打算吧。
只是……
梁四海突然暴起,一拳打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混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就这样因为一批莫名其妙的货,统统都丢掉了。昨天还是威风八面的大哥,一夜之间就变成东躲西藏的倒霉蛋。
只是,不甘心又怎样?
梁四海看看已经流血的拳头,只感到那股恶气在胸中翻涌,几乎要鼓破胸腔了。
一间街边随处可见的小旅店里,水泥走廊坑坑洼洼。年轻人不知道那沙沙声是来自手里的塑料袋,还是脚底的沙粒。走到尽头,他看见上午送来的盒饭还在门口。年轻人皱皱眉头,抬手轻敲房门。门上的猫眼暗了一下之后,房门拉开一道缝,随即,一股浓重的烟雾涌了出来。
年轻人看看门上挂着的防盗链,简单地说了句“吃饭”。
“放那儿吧。”室内的人躲在门后,“烟。”
年轻人一愣,随即掏出衣袋里的烟盒塞了进去。一只手迅速伸出,拿过烟盒后就砰的一声关死了房门。
年轻人摇摇头,拎起那盒冷饭,转身离去。
肖望坐在那张咯吱作响的单人床上,面向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他已经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在不停地吸烟。他不知道现在外界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躲多久。唯一肯定的就是,只要“四大家族”不垮台,自己就得一直在这里躲下去。
他多想冲出去,面对谢闯或者王宝,痛痛快快地干一场!
然而,每当他奔到门口,抬手去拉防盗链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就会在心底响起:
你,现在是一只老鼠。
一只既不能公开身份,又被黑帮当作内鬼的老鼠。
这声音让他瞬间委顿下来。
当肖望又一次颓然坐在床边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窗外,各色灯火依次亮起。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开始呈现出平静又温馨的景象。还残留着一丝暗橘的天边,一架通体闪烁的飞机正缓缓掠过。
她在干什么?
肖望被这个突然闪现在脑海中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他就意识到,当梁泽昊和裴岚走出机场,迎接他们的,不是早已熟悉的江湖秩序,而是斩草除根的杀戮。
他坐不住了。
从肖望洞悉邢至森的全盘计划的那一刻起,他就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只是这盘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
卧底数年,肖望所提供的情报,仅仅是一些旁支脉络而已。所谓小卒,就是该挺进的时候义无反顾,该牺牲的时候毫不留情。
难道那些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代价,就是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么?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肖望一惊,随手操起桌上的烟灰缸,迅速闪到门旁,凑近猫眼向外望去。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肖望心下疑惑,可是,那声音分明还在。
他想了想,轻轻地扭开门锁,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一瞥之下,肖望不由得失笑。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趴在门口的饭盒上,从一个撕开的小口里,埋头扒食里面的饭菜。
肖望不心疼那盒饭,只是觉得那声音令人生厌,就抬脚去驱赶它。
老鼠却不怕,依旧趴在饭盒上,冲他露出满是油腻的尖牙。
肖望有些哭笑不得,妈的,什么世道,老鼠都不怕人了!
突然,肖望脸上的笑容开始收敛。他静静地看着这只老鼠,看它旁若无人地享用着晚餐。
是啊,谁说老鼠就得东躲西藏?谁说老鼠就不能反咬一口呢?
肖望关好房门,转身走到窗前,摸出手机,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很久才接通,对方却不说话,沉默了几秒钟之后,才传来梁四海犹疑的声音。
“肖望?”
“梁四海,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肖望深吸了一口气,“我是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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