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艾琳娜-晴天雨城·永远的艾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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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n search of Elena

    第一节 湖、雨、水、雲、風

    春天下過的雨,在冬天,也靜靜灑在深邃遼闊的巨大湖泊之上。

    少年時代,像是晴空中的雲霧水氣,曾經在燠熱湛藍的天空下,偶爾停留在地面上,有時是一汪小小的水潭,有時是一注暫時晶瑩的活水。

    說它是「暫時」的,還真是貼切,是形容少年時代的絕佳形容詞,曾經那麼深刻而清晰地存在著,卻像是午後自由悠哉的風箏,總有一天,也要離開地球,向不可知的天空飛去。

    你以為它是飛向更高更遠的天際,但是它的最終命運,總也只能墜落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陰暗地裡。

    但是它卻在某一個時刻,經由人間的奇特物理現象,早已成了永恒。

    不信?

    像風箏一樣的,你的我的少年時代,曾經在某一個屬於緣份的偶然剎那間,走過一汪小小的水潭。

    映在水潭中的,是那也許愁苦,彷彿有負擔的少年面容。

    但那同時卻也是人世間最富光澤,最青春的面容。

    風箏遠逝,年少已走。

    然而,年輕的面容卻早已留在水分子之中。

    那是一氫雙氧,分子鍵結角107度的神秘之水。

    每個水分子之中,藏著你年輕時代的少年純真。

    天氣變幻,溫度昇高,小水潭總有一天還是要蒸發,而後乾涸。

    水分子幻化為蒸氣,每個小小分子中卻藏有一個年少的你。升上天空,升進空氣,隨著氣流升入九天,遨遊天際。

    有些變成雲,白晰清爽,優雅地在高空俯看逐漸變老變俗傖的你。

    有些變成霞,色彩光艷紛亮地展現華美的身段,幫助你培養出浪漫的氛圍,也許順利騙上身旁的她,晚上便點點頭,同意和你上床。

    有些運氣壞一些,身體變重了點兒,再次墜下凡間變成雨,滴落在鄉村、滴落在田野,也滴落在雨城的湖邊、大海邊。

    天氣變晴,有些雨又變成了小水潭,水分子的間隙仍然有著少年的身形倒影。

    就這樣,循環不息,永遠不會停止。

    也不管你會不會傷心,會不會蒼老。

    很久很久以前,有好幾個少年仍然年少。

    那時候的雨城早就開始了雨季,太平洋近亞洲的亞熱帶小島,也下起了綿綿的梅雨。

    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一個女孩名叫艾琳娜。

    很久很久以前,在美國田納西州的平野之上,也有過一間小小的,名字叫做「聖芳濟」的天主教堂。

    小教堂的規模雖然不大,但是教眾卻都是宛如聆聽直銷演講聽眾一般虔誠的天主教徒。除了每天祈禱,每週讀經、上教堂之外,女姓教眾們還組了一個唱詩班。

    聚會的日子,是每週六晚上的七點半。

    七十年代的某個週末裡,按例要舉行唱詩班的練習,在名單上,預定有二十四名詩班成員會出現。

    詩班成員們風雨無阻的熱誠,是早經肯定、無庸置疑的,對於這一點,成員們頗感自豪,因為她們曾經創下在冰天雪地的情況下,仍然大部分出席的偉大紀錄。

    可是,七十年代的那個週末夜晚,卻發生了奇妙的事。

    二十四名詩班成員,從下午開始便紛紛出現狀況,有人突然間腹痛如絞,無法開車,有人的媽媽突然暈厥過去,怎麼救也救不醒。

    更有趣的是,有人則是房間的鎖突然出了問題,怎麼也出不了門,還有一對母女總算順利啟程,卻在去教堂的途中出了小車禍,對方又是個纏夾不休的人,不顧她們頻頻看錶,還是拼了老命纏住她們。

    因此,史無前例地,在七點三十分,原訂的練習時刻到了的時候,「聖芳濟」教堂前面連一個人也沒有,二十四個人很巧地都在赴約前發生狀況不一的小問題,居然沒有一個人準時到達。

    更重要的是,聖芳濟教堂是座歷史悠久的建築,也許是因為煤氣管線老舊的緣故吧?週六當天晚上七點三十四分,教堂下方發生了猛烈的煤氣大爆炸,將整座教堂夷為平地。

    聽說,那對出了小車禍的母女抵達的時候,遠遠還看得見沖天的火光。

    本來應該是場血肉橫飛的慘劇,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人死傷。

    因為爆炸發生的時候,教堂裡根本連一個人也沒有。

    「這件事,在機率學的研究史上是很有名的一個事件,」在西雅圖的傷心酒吧裡,我的朋友凱文先生搖著手上的曼哈坦on rock,冰塊發出叮叮叮的悅耳聲響。「基本上,要二十四個人全部不出席,是很不可能的事,說是二十四個,其實平時那個詩班的成員有三十多個人,平時出席人數最少也有二十多個,因為就像前面說過的,她們都是非常虔誠的天主教徒。」

    「但是沒有一個人出席,卻也是不爭的事實啊!」我站在酒吧的後方,隨口這樣對他說道。凱文先生是個無可救藥的唯物論者,受過蠻多年的科學教育,對於不是科學範疇的東西,一律採取嗤之以鼻的態度。

    「這種事可不能這樣講,」凱文先生搖搖頭。「以事實來反推整件事的本質,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做法,唯有推演出一套可以適用的法則,或是找出真正的規律,才算是真正解答出一個事件的答案。」

    「那也就是說,」我聳聳肩,笑著說道。「如果科學上的推論告訴你,說黃蜂的翅膀在理論上是無法支撐它自身的重量,無法飛行。所以,即使是真的看見了黃蜂在你的眼前飛翔,也絕對不是事實,對嗎?」

    凱文先生瞪了我一眼,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卻又閉上嘴沒說。

    「就好像古代希臘數學家的二一定理……」我有些得意地這樣說道。像這樣的理論辯證,是我們常常閒著沒事鬥嘴的模式,凱文先生雖然在學理和智能方面佔著上風,但是有時我也能靠這樣的強辯歪理說得他啞口無言。「一根箭要射中目標,得要通過弓箭和目標物中間一半的距離,而要通過這樣的一半距離,卻又要通過一半的一半:二分之一的距離,以此類推,這支箭就要通過無數個『一半』,對不對?」

    「對。」凱文先生簡短地點點頭。

    「按照數學的理論,這樣的『一半』有無窮盡個,因此,理論上那支箭永遠不會到達終點,因為它得通過無窮盡的『一半』,但是就因為它是無窮盡,所以它永遠無法到達終點,對不對?」

    「對。」

    「但是,箭還是『咻』的一聲到達了終點,射中了目標,而黃蜂還是依然不理會我們,千百萬年來,還是快快樂樂地在天空裡飛翔,不是嗎?」我帶點勝利的笑容這樣對凱文先生說道。「因此,理論不可信,事實最重要。這就是我的結論。」

    原先,我以為凱文先生先生會反唇相譏的,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開口,只是沉靜地想了一會,才悠然地開口說話。

    「或許,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藏在深沉的遠方,影響著我們的生活與生命,卻不讓我們得知吧?」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小酒吧內低沉而陰鬱。「也許在這個世上某個遙遠的地方,正在不停地發生著一件一件小小的事,卻跨過遙遠的空間直接影響著我們。」

    我默然地點點頭,方才那種辯論佔上風的喜悅早已經忘記,開始認真地想著凱文先生的話。

    這樣的話,其實他已經說過幾次。

    在那一個年代裡,學術界已經開始悄悄盛行所謂的「混沌」理論,書看得很多的凱文先生早已經接觸過這樣的學問,也和我說過那麼幾次。

    一隻蝴蝶在北京悄悄搧了翅膀,揚起一陣微風。

    這樣的微風,卻可能引動廣場上的一道氣流。

    氣流過處,可能吹下一片落葉。

    如果像這樣一直的連鎖反應下去,最後,很可能在紐約會出現一場猛烈的暴風雪,而這樣猛烈的風雪,起因卻很可能只是地球另一端,一隻蝴蝶的翅膀搧了陣小小的微風。

    「很多理所當然的事,我們自以為弄懂了它的原因,但是真正的理由卻藏在遙遠某個地方的一個角落,」凱文先生靜靜地說道。

    「也許只是因為東非草原上的羚鹿輕輕地跺了跺腳,也可能只是西伯利亞凍原上冒出了一株小草的新芽。」他抬起眼來,眼神中有著小小火炬般的執著光芒。「人世中所有事物也許就是這樣,每個小小環節環環相扣,彼此疏離,又彼此緊緊相連。」

    中西部小教堂那二十四個能夠倖免於難,也許不過是因為亞馬遜河的雨林中悄悄開了朵小花。

    黃蜂能夠在天空中飛翔,或許不過是造物者在設計程式時不小心弄出了一隻小小的蟲(註:BUG,為電腦專用語,意指程式設計的瑕疵)。

    「而二一定理說不定是個絕對的真理,只不過是那支箭在無窮盡的穿越中出現了個小小的變異,引起連鎖反應,才會將二一定理的完美性破壞,讓箭射到了終點。」

    「是嗎?」我有點疑惑地搖搖頭。「那如果箭在穿越的過程中一直沒有出現變異呢?難道它就會真的一直抵達不到終點嗎?真的會出現『永遠到達不了的箭』嗎?」

    「當然,」凱文先生煞有介事地盯著我看。「如果出現了這樣的完美平衡,出現的就是四度空間現象,就像這樣……」

    說著說著,凱文先生拎起一枚橄欖,輕輕地向酒吧裡的小銅鐘丟過去。

    「……如果出現了二一定理中的完美狀態,這枚橄欖就永遠不會到達終點,它會進入無窮無盡的二分之一空間,而在我們的眼中,它就會永遠消失了蹤影……」

    可是,就如同你我所知的,那枚橄欖當然沒有消失在凱文先生所描述的,那種完美的二一空間之中,只是準確地「噹」一聲擊中小銅鐘,讓整個寧靜的傷心酒吧頓時漾滿了低沉的金屬交鳴聲響。

    我們兩人就靜靜地保持著原來的動作,聆聽酒吧裡縹緲的沉靜鐘聲。

    良久,凱文先生才低低地說道。

    「放首歌來聽吧!」凱文先生的聲音有著某種陷入迷濛空間的格調。「聽那首『永遠的艾琳娜』。」

    這捲「永遠的艾琳娜」我們也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錄音帶播放之前,有一個小小的沈默空檔,雖然只有幾秒的時間,但是不曉得為什麼,每次放這捲錄音帶,總會讓我和凱文先生一致地沉默下來,並且,像是同時陷入了一場極度奇特的幻夢之中。

    至於什麼時候會醒來,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春天的雲,晶亮而白皙,妳的笑容,在我心頭開了一朵小小的莫爾斯徒小白花……

    我是微風中的風信雞,只為妳的身影轉動……

    風那麼輕,妳的笑那麼柔,我的心,隨著妳的身影在夏夜裏飛舞……

    不要說,永遠不要愛上別人,我最親愛的艾琳娜,我最永遠的艾琳娜……

    我為妳的承諾感動,但我卻願為妳的幸福而犧牲……

    愛我的妳,可不可以,也愛我的歌?而如果妳的心扉再度為誰開啟,請妳,將我的歌送給他……

    我的歌,記得送給他,永遠的艾琳娜……」

    第一次聽見「永遠的艾琳娜」這首歌,是在我的朋友渡邊先生的小公寓裡。

    當時窗外的天空沒有春風,有的只是聖誕節將至的濃重風雪。

    關於我的朋友渡邊先生,憑良心說我對他的瞭解是並不深。來自日本,一個名叫「厚木」的城市,年紀大約二十歲,來美國是為了唸大學,因為語文程度還不行,所以沒能立刻入學,因此我們才會語言訓練學校裡認識,成了還算熟的朋友。

    但是我真的對渡邊的瞭解並不深,也許因為他是個溫和不多話的人,也可能是因為語言的隔闔。

    不過更可能的原因是,我和渡邊相處的日子並不長,在他的公寓聽完「永遠的艾琳娜」的第三天,聖誕節前不久的某一天下午,渡邊就死於一場西雅圖市中心的離奇車禍。

    渡邊的父母遠從日本前來料理他的喪事,卻發現他生前曾經在日記本裡寫下,說著這樣的話。

    「……那個人不知道為什麼,非常非常喜歡這捲錄音帶,因此如果有機會的話,應該把帶子送給他。」

    從日記中的前後文看來,文字中所謂的「那個人」指的就是我,因此在渡邊的喪禮過後不久,他的父母親就通知我,從此這捲「永遠的艾琳娜」就成了我的東西,一開始的時候我不常聽,因為我對西班牙文一點也不瞭解,至於渡邊為什麼會有著「他非常喜歡這捲錄音帶」的錯覺,自然也成了另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但是這捲錄音帶的來歷及背景,卻在幾年之後,很神秘地在一個寂靜的午後出現。

    那天下午,中國城的街上有點冷清,在西雅圖的夏天裡,這是有點少見情形。街道上少了來來往往的東方臉孔,陽光照射下的街角倒有點慵懶的南美洲格調,彷彿什麼東西都帶著幾絲睡意似的。

    那天下午我和凱文先生都在,我在酒吧後方準備晚上調酒的材料,凱文先生則啜著曼哈坦加冰,一邊看著「鹽鐵論」。

    不知為了什麼緣故,那天我莫名其妙地帶了「永遠的艾琳娜」錄音帶,順手就把它放在卡拉OK機裡,唱著悠揚的西班牙情歌。

    然後,傷心酒吧的門「呀」的一聲打開,走進來一個臉上露出茫然神情的傢伙,而在他的眼睛深處彷彿閃著熱切的光芒,不過也像是一付準備要嚎啕大哭的模樣。

    後來我們才知道,這個莽莽撞撞闖進來的男人原來便是這捲「永遠艾琳娜」的原始擁有者,這個身量高瘦的傢伙我和凱文先生都稱呼他為「錄音帶男人」,當然他應該是有個本名的,當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許也說過,但是後來卻沒有什麼人記得住。

    錄音帶男人來自芝加哥,在不久前才搬到了西雅圖,他與我的朋友渡邊信二雄曾經在芝加哥見過面,當年他將錄音帶借給了渡邊,卻輾轉地讓渡邊帶來了西雅圖,在渡邊過世後卻又到了我的手上。據他說,我手上的這捲帶子是拷貝帶,原版的那捲帶子已經壞掉,早就在這個世上消失了蹤影。

    但是死去的母帶,卻以這樣奇妙的方式仍然在我們這個荒謬的人間存活了下來。

    第二节 噴泉、夏夢、吉他和微風

    錄音帶男人非常喜歡聽這捲「永遠的艾琳娜」,每次來酒吧總要點一杯馬丁尼,也一定要我放這捲「永遠的艾琳娜」。

    這樣聽了幾次之後,卻被聽得懂西班牙文的凱文先生聽出了端倪,錄音帶男人說,這捲錄音帶是一個飛機上只見過一次面的女孩送給他的,卻因為某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兩人沒能再聯絡上。

    很巧的是,那個送他錄音帶的女孩,名字也叫做艾琳娜。

    「永遠的艾琳娜」錄音帶中有八首歌,八首都是自彈自唱的歌,從錄音的品質可以明顯聽出來,那並不是一般的商業卡帶,而是用普通錄音機錄下來的吉他清唱曲。

    八首歌中最後一首是口白,是一個男孩說給艾琳娜的真情告白。

    「……請不要告訴我,妳永遠不會愛上別人,如果妳的心扉為另一個他而開啟,請將我的歌,送給他……」

    人世間的事無非就是這樣,有些話語來得太遲,有的訊息卻只能流散在風裡。錄音帶男人聽了凱文先生的翻譯之後,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在那晚喝了比平常更多的酒,最後就靜靜地醉在傷心酒吧裡。

    也沒告訴我們,為什麼當年他沒有再和那個艾琳娜聯絡。

    也沒告訴我們,那個唱西班牙情歌給艾琳娜的男人是誰。

    不過,這種悶在心裡不說的格調倒是和傷心酒吧非常的契合,幾乎像是調「血腥瑪麗」時,蕃茄汁和伏特加比例一樣的精準。

    也因此,我們就這樣,常常在下著雨的夜晚,靜靜的,不說一句話,傷心酒吧的大吊扇緩緩地在天花板上搖動,搖晃出美麗的陰暗光影。

    傷心酒吧的老闆傑利抱著老貓「三杯」,靜靜地坐在角落處抽著雪茄。

    我的朋友凱文先生一邊看著艱深的中文書,一邊「叮叮叮」的搖著曼哈坦on rock。

    而錄音帶男人就坐在稍遠一點的吧檯旁,有時喝著蘭姆酒,有時點杯龍舌蘭酒tequila bon。

    然後,任由往事、塵光、回憶順著吊扇的風和酒精的香味,揉絞在傷心酒吧的空氣之中。

    當然,這樣的格調的背景,總要輕柔柔地放著一首吉他清唱的歌。

    那首彷彿會成為永遠之謎的「永遠艾琳娜」。

    然而,說是「永遠的謎」其實也不盡然。就像是那座二十四個人倖免於難的小教堂一般,這個世界上,也許在某個遙遠的草原,有隻土撥鼠打了個呵欠,存在許多人心中的謎題,還是以穩定的速度,偶爾帶來解開答案的小小拼圖。

    和錄音帶男人混熟了之後,我們才知道原來他是一個很出色的腦外科醫師,每次他來酒吧喝酒的時候,就是他動完一場大手術,要找個地方抒解壓力的時刻。更奇妙的是,當年讓渡邊喪生的那場離奇車禍中,凱文先生也是受害者之一,他的車子就停在渡邊的車子旁邊,那輛從天空筆直墜落的速霸陸車壓扁了渡邊的車頂之後,翻個身,又壓垮了凱文先生的車,讓他的腦部受到重傷,在醫院昏迷了大半年。

    而錄音帶男人便是他的腦科醫師群之一。

    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個環節。

    另外一個環節則發生在古老年代的臺灣,一個充滿等待氣息的噴泉旁邊。

    錄音帶男人少年時代曾經在臺灣的臺中市唸過高中,高中同學裡,曾經有過一個傢伙和他分享過一段屬於夏日噴泉的回憶。

    那位高中同學,曾經在臺中市的噴泉認識過一個奇特的女孩,但是女孩卻在少年對她真正產生情愫的時候消失無蹤,消失程度之徹底,簡直像是她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的乾淨例落。

    而少年便抱持著這份噴泉的回憶,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仍然把這段奇異的緣份放在心裡,直到成年之後,還偶爾會到那座噴泉旁等待。

    「但是,高振達這段故事後來是有個插曲的,」錄音帶男人簡單地說完了這個「噴泉」的故事,這樣緩緩地說道。在敘述這個故事的同時,不曉得是什麼樣的表達方式,他喜歡用那位少年的本名來稱呼他,而那位高中同學的名字便叫做高振達。「後來他曾經收到一封信,是女孩的父母親寄來的,而且是一封從美國寄來的信。」

    「美國寄來的信?」我和凱文先生都非常喜歡這個高振達的「噴泉」故事,因此對故事的後續都有著程度上的興趣。

    「嗯!更巧的是,那是一封從西雅圖寄來的信,」錄音帶男人流暢地說道。「信中的內容是說,原來那個女孩是個在美國長大的ABC,那年暑假回臺灣,才會和高振達在噴泉旁認識,但是回來沒多久,女孩就生病過世了,她的父母親翻過她的遺物,才知道她認識過這樣的一個男孩,也很謝謝他帶給女兒這樣愉快的回憶,因為在她的日記裡,對這段噴泉的記憶是充滿歡樂的。」

    但是,最奇怪的事,卻發生在錄音帶男人來到美國好幾年以後的某一個下午。

    高三那年,噴泉故事的主角高振達在敘述完女孩父母來信之後,曾經讓錄音帶男人看過信的內容,在那封信中,除了信箋之外,還附了一張女孩墳墓的照片。

    據說,那是一張很普通的照片,拍攝的時候天空有點陰暗,卻看得出來是在西雅圖,因為在十字架的背後有著西雅圖市區的景物。

    這件事情,幾年來對錄音帶男人並沒造成任何深刻的印象,只是個淡如春風的小小故事。錄音帶男人剛到美國的時候住在芝加哥,後來才搬到西雅圖來。

    西雅圖的春天風光柔和而美,驅車從市區的百老匯街向北而行,拐進一個充滿石磚建築的社區,最後,會抵達一座翠綠的隱密公園。

    而在這公園的墓園裡,靜靜躺著一個叫做李振藩的中國人,這個中國人曾經在世界上享有極崇高的聲譽,因為他便是舉世聞名的李小龍。

    但是在那天,讓錄音帶男人驚訝不已的,卻不是李小龍的墳墓。

    真正讓他張口結舌的,是從墓園往西雅圖市區看過去的天空場景。

    「我當時這樣告訴自己,」錄音帶男人笑笑說道。「我看過這樣的景物啊!我真的看過……」

    當然,那並不是所謂的預知現象,也和任何玄妙的第六感毫無關聯。身為一個腦科醫生,錄音帶男人是個腦子非常好的人,有一種近似於過目不忘的記憶力,雖然年代有些久遠,但是沒有多久,他就發現從某個角度望過去,那一片西雅圖市區天空,就是多年前高振達那張照片的背景。

    「那種感覺,是非常奇妙的,」錄音帶男人說,因為他的敘述內容很吸引人,彷彿還能在他身邊看見飄浮流動的回憶光點。「當時的我,小心翼翼地對照遠方的城市景物,在近黃昏時分的墓園中小心翼翼地走,生怕腳步聲一個太重,彷彿就要『匡鐺』的一聲打破某種完美似地,一邊修正著眼前的天空角度。」

    「最後,我的腳步停了下來,胸口有些發痛,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呼吸,輕輕舒了口氣,環視四週,很容易就找到了我曾經在照片中看見的,那個女孩的十字架墓碑。」

    「那片大理石墓碑像是很多年沒有人來清掃了似的,已經在碑面長出了沉綠的青苔,靜靜站立的十字架墓碑前,有一方小小的大理石匾,還有一個同樣材質的石盒子。」

    在低沉的語聲中,錄音帶男人以精準的言語敘述著當時的情景。

    「當時,我以近似崇敬的神情,在黃昏的霞光下俯身看著那個石匾,讀了幾個上面的字,卻整個人像是被閃電擊中似地,嘴巴張得老大,久久閤不攏來。」

    「因為石匾上面清清楚楚鐫著這樣的文字:

    『給我們鍾愛的女兒:艾琳娜·李』……」

    「那一瞬間的感覺,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向你們形容,」敘述到這兒的時候,錄音帶男人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一時之間,也不曉得自己是在夢中,還是真的發生這種無法置信的奇妙事情,不只在石匾上寫著『艾琳娜』,連上面鐫上的浮雕照片也讓人迷濛不已,因為照片上的女孩雖然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卻仍然看得出來,那就是我在飛機上面遇見過的女孩艾琳娜。」

    雖然隱約之間,已經可以猜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輕輕地「哦」了一聲。

    而我的朋友凱文先生的反應卻不太一樣,聽故事的時候,他非常的仔細聆聽每一個細節,略為思索了一下,便問了個問題。

    「所以,那個墓碑其實並不是高振達照片上的那個墓碑,」他一字一字清晰地問道。「而是你在飛機上遇見的,送你錄音帶的,那個女孩艾琳娜的墓碑?」

    錄音帶男人搖搖頭。

    「不,那個墓碑並沒有錯,真的是高振達照片上的那個墓碑,」他的臉上同樣露出深沉的疑惑神情。「因為我曾經仔細看過石盒子內的東西,那是一個上面鑲了玻璃的小置物盒,裡面放滿了女孩子的小飾物,而在這些東西之中,有一個小小的相框,相框裡面是一張高振達十六歲時候的相片,相片裡的他坐在一片大草地上,背景有著風箏在飄揚。」

    「所以那真的是高振達在噴泉旁遇見的女孩?」凱文先生不放鬆地追問道。「可是她又長得很像你在飛機上的艾琳娜,而且名字也叫做『艾琳娜』?」

    錄音帶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凱文先生一眼,點點頭。

    「沒有錯。」

    空氣之中,這時暫時地瀰漫著充滿問號的氣息,而且每一個問號似乎都可以毫無疑問地衍生出更令人困惑的迷團。

    「這樣的說,彷彿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頭……」我很直截了當地喃喃說道。「按理說……」

    「按理說,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對不對?」錄音帶男人爽朗乾脆地說道。「因為如果艾琳娜在我們的高中時代已經過世,又怎麼會在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出現我來到美國的飛機上,還送我一捲錄音帶,對不對?」

    「對。」凱文先生點點頭。「而且如果說是長得很相似的姐妹,也說不過去,因為姐妹長得再怎麼像,也不可能會用上同一個名字。」

    錄音帶男人讚許地點點頭。

    「不過,如果硬要提出一個解釋的話,也可以假設這個艾琳娜的確有一個姐妹,兩人長得很像,而還在人間的那一個卻為了某種原因,仍在使用著『艾琳娜』這個名字。」

    凱文先生想了一下,也點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

    「不過,應該沒有這樣簡單吧?」他微笑地說道。「否則,你就不會用這種語氣說這個故事了,是嗎?」

    沒有錯。錄音帶男人臉上又露出了絕對的疑惑神情。因為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證明整件事並沒有這樣單純。

    在西雅圖的李小龍墓園找到艾琳娜的墳墓後,錄音帶男人曾經輾轉和高振達聯絡上,約略地告訴過他這件事。

    令人驚奇的是,在高振達那邊,這段和噴泉有關的回憶居然也出現過奇異的小環節。

    成年後的高振達,是一家知名電腦廠商的技術工程師,在一次商務會議中,他曾經結識一個臺灣某公家機關的公務員,這位公務員先生曾經告訴高振達一段他自己的年少往事。

    一段他稱之為「一九八六時空夏夢」的往事。

    這位公務員先生在十八歲的時候,因為父親續弦的關係,家中曾經短暫住過一個六歲的妹妹杏子,但是這個小妹妹和公務員先生的緣份卻非常淺,只在他家中住了很短一段時間就離奇地失了蹤,從此便不曾見過面,也讓他一生始終不止息地牽掛想念。

    這位公務員先生當然也是有名字的,同樣的,那名字也像是三月春天午後的微風一般,輕輕一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因此後來我們就很習慣叫他「杏子的哥哥」。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杏子的哥哥的曾經在一個偶然的狀況下,乘著時光的風和回憶的暖流,回到杏子的故鄉高雄,在重感冒的狀態下,隔著重感冒患者厚重玻璃似的感官知覺,試圖領會當年六歲的杏子生命中的流光片羽,最後卻帶著更嚴重的感冒回到臺北。

    但是,後來他才知道,原來長大後的杏子曾經回過高雄,曾經和那兒的故舊鄰居有過交談,還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照。

    照片中的杏子依稀有著年幼時的容貌,短髮,單眼皮的眼睛眼神明亮,身材瘦高,臉上卻流露出不屬於十七八歲少女的淡淡哀愁。

    幾年後,杏子的哥哥和高振達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相識,聊起了彼此的過去。

    言談之中,杏子的哥哥取出杏子十七歲時的照片。

    雖然不是很有興趣,高振達仍然禮貌性地側過頭去看看那張照片。

    然後,遙遠的異國雪山靜悄悄地融了一片早春的殘雪。

    然後,時光的謎和時光的秘密,就悄悄地,以緩慢但是穩定的速度,逐漸拼湊在一起。

    照片中的杏子,就是高振達在高中時代認識的噴泉女孩「明珠」。

    但是幾年後,錄音帶男人卻在國際航線的飛機上,認識了一個剛和阿根廷男友分手,發誓不要再愛上別人的艾琳娜。

    這樣的一個女孩艾琳娜,她的名字卻也出現在西雅圖墓園的墓碑上。

    在高振達的回憶中,女孩的名字叫「明珠」。

    在杏子的哥哥的故事裡,她卻是六歲的小女孩杏子。

    而在錄音帶男人的認知裡,她卻是個只見過一次面,然而身影時時出現在腦海裡的奇特女孩「艾琳娜」。

    Elena Forever

    Elena de siempre

    永遠的艾琳娜。

    基本上,那就是為什麼,我和我的朋友凱文先生會在傷心酒吧裡,聊起中西部小教堂爆炸案的最主要原因。

    為了找出真的謎底,凱文先生帶來了手提電腦LapTop,在吧檯上架起電話線,上網去查所有相關的蛛絲馬跡。

    而小教堂的事,當然也是在網上查來的。

    為了讓整件事更一目瞭然,凱文先生還細細地畫出了關係圖,打算從中找出最細微的線索。

    「如果假設這幾個男人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是同一個人的話,」凱文先生指著手提電腦的螢幕說道。「從年代的排列,我們得到這樣的結論……」

    民國六十四年左右,六歲的小女孩杏子曾經在基隆住過短短的一段時間。

    十餘年後的民國七十五年,十七八歲年紀的女孩「明珠」又曾經在臺中市的噴泉旁和高振達認識,渡過一個相當快樂的夏天。

    幾乎在同一段時間裡,長大後的杏子也曾經回到高雄故居,還留下了相片。

    而在這兩次出現之後,是整個事件最令人疑惑的部份,因為高振達曾經收到女孩的「死訊」,而在西雅圖的李小龍墓園裡,也的確有一座女孩的墳墓。

    但是,兩年後民國七十七年,也就是西元一九八八年,錄音帶男人卻在飛機上認識了二十歲的女孩艾琳娜,還收到了一捲她送的清唱西班牙情歌「永遠的艾琳娜」。

    如果她已經在十八歲左右過世了的話,又怎能夠在兩年後出現在西雅圖轉芝加哥的飛機上?

    還有,出現在這幾個男人回憶中的女孩,如果不是同一個人,那又應該怎辦?

    這個疑點,我和凱文先生推敲了好一會,決定先不考慮這個可能性。

    因為首先,高振達、錄音帶男人都曾經見過成年時代的艾琳娜,而杏子的哥哥雖然只見過杏子六歲時的模樣,但是手上卻有著杏子十八歲時照片。

    這張照片,高振達見過,也認為照片中女孩應該就是民國七十五年夏天,曾經出現在臺中市的「明珠」。

    而錄音帶男人不只見過艾琳娜,還在西雅圖的墓園裡見到了她鐫在墓碑上的相片。

    更重要的是,在她墓碑前的遺物中,他還見到了高振達十六歲時代的相片。

    如此一來,高振達見過的女孩「明珠」,杏子的哥哥記得的小女孩「杏子」,還有錄音帶男人在飛機上遇見的「艾琳娜」,就這樣,出現了微妙的連接點。

    在傷心酒吧中,凱文先生一邊分析,一邊手也沒有閒著,手指在手提電腦上飛快的舞動,查著一個個相關的網頁、資料。

    「WWW……」凱文先生口中喃喃地唸著。「LOOKUPUSA.COM(尋找美國境內)……艾琳娜·李……」

    靜靜的酒吧內,突然之間,響起了電腦網路特有的,低沉的人工MIDI音樂聲響。簡直就像是二十世紀初的埃及,探險家卡得和卡納封初次啟開法老王圖譚卡曼陵墓時的低沉偉大聲音。

    「有了……」凱文先生低聲說道。「艾琳娜·李,地址是……咦?」

    他的臉在陰暗的酒吧裡映著電腦螢幕的綠光,看起來有些詭異。

    我好奇地湊過頭去,看清楚了那個地址,也忍不住「咦」了一聲,因為那個地址其實是不應該在這個地方出現的。

    那個地址,便是傷心酒吧舊店的地址。

    幾年前,傷心酒吧的位置並不是在這兒,而是在傑克森街的另一個角落,位於宇和島屋超級市場的右邊,後來因為有過一場大火,將舊店燒得乾乾淨淨,因此現在的傷心酒吧才會座落在這裡。

    而這個舊店在我來傷心酒吧工作之前便已經燒掉了,所以我沒能見到它原始的模樣,不過凱文先生倒是見過,他在傷心酒吧混過的歲月要比我長上許多,從不能合法喝酒的年紀開始,傑利便已經准許他在酒吧裡待著。

    但是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疑點,彷彿是不嫌多似的,又「波」的一聲冒出了一個。

    為什麼在個人資訊網路上,艾琳娜會將地址登錄在傷心酒吧裡呢?

    就在這時候,酒吧裡彷彿出現了不尋常的振盪氣流,不過那只是我個人的錯覺,因為真正讓門鈴「叮鈴鈴」搖了起來的原因,是因為有人沒理會門口的打烊標誌,逕自推開了木門。

    從木門走進來的,是錄音帶男人,臉上帶著有一點像是搗蛋少年的促狹神情。

    而且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在他的身後這時跟進來了另外兩個男人,一高一矮,長相也算得上是普通。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三個不速之客的出現並沒有任何突兀之感,相反地卻有著那麼一絲絲的和諧格調。

    錄音帶男人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和凱文先生,輕輕一笑。

    「這個人……」他指著個頭較矮的陌生人。「就是『噴泉』的高振達,還有他……」另外個子高一點的那人年紀比我們都大,頭髮已經有幾絲花白。「他就是杏子的哥哥。」

    原來,這兩天在西雅圖市區有個高科技同業的國際會議,杏子的哥哥應邀而來,高振達知道了這件事,也想要來看看錄音帶男人,看看那座屬於回憶的墳墓,就和他一起來到西雅圖。

    就這樣,這個「永遠的艾琳娜」事件悄悄地湊攏了最後一塊拼圖,把幾個散居世界各地,個自擁有不同生活的人,藉由一個虛無縹緲的記憶,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巧合,將所有人湊在這個異國的小酒吧裡。

    凱文先生想了一回,將網路上查到的艾琳娜資料說給錄音帶男人聽,說了沒幾句,錄音帶男人的眼睛便圓圓地睜了起來。

    兩個人對話的時刻,我偷了個空仔細端詳杏子的哥哥和高振達的長相。杏子的哥哥有著很淡的茶色眼眸,看起來像是沒睡飽似的不太有精神,而高振達是個結實的矮個子,頭髮剪得很短,眼神卻仍然不錯,彷彿在深處還看得見淡淡的火焰和熱情。

    凱文先生和錄音帶男人聊了幾句,錄音帶男人說,已經帶他們去見過了艾琳娜的墳墓,也證實了墳墓前高振達的相片是十六歲那年,高振達送給她的。

    而高振達仔細端詳過石匾上的相片,也確定了「艾琳娜」便是少年時代那個出現在噴泉旁的女孩。

    但是,一件件的證據相繼得到證實,對整個事件卻仍然沒有實質上的幫助,依然只是無窮盡的謎。

    這樣過了沒多久,傑利也抱著老貓「三杯」回來了,我向他簡單說了艾琳娜的地址在傷心酒吧舊店的事,也把杏子的哥哥手上那張十八歲的艾琳娜相片給他看。

    傑利只看了一眼,便用責怪的眼神盯著我看。

    「原來這幾天,你們兩個神神秘秘的,就是談女孩子的事啊……」他搖搖頭,走到酒吧的佈告欄上仔細端詳,然後從上面的舊照片堆中抽下來一張,找了一會,再抽下一張風景明信片。「我當然知道她嘛!因為她從前在這兒打過工。」

    說老實話,因為傑利輕描淡寫的態度和我個幾個人瞠目結舌的神情實在太不搭調,因此,傷心酒吧裡雖然此刻有著不少人,卻呈現出一股尷尬的靜寂氣息。

    在幾雙驚詫的眼光中,傑利把那張明信片翻過來,大聲唸道。

    「親愛的傑利,你好嗎?我很好,火山也好,因為最近他們很乖,沒有發脾氣,」他一字一字清晰地以英文唸道。「好好照顧自己,我很想念你……你最乖的孩子:艾琳娜·李。」最後,傑利清楚地唸出了一個日期,卻是不到一年前的日期!

    在傑利揭下的那張照片中,艾琳娜帶著微笑,捧著酒盤,站在一群歡樂的生日宴會人群裡。

    神秘、難忘……

    而又彷彿無處不在……

    Elena Forever

    永遠的艾琳娜。

    「那是個很聰明女孩子,雖然在酒吧裡打工的日子沒多長,卻很得客人們的喜愛,」關於其他的細節,傑利這樣輕描淡寫地說道。「雖然不太說話,卻懂很多事情,後來唸完大學後,好像就去了別州。」

    從傑利的敘述中,艾琳娜唸的是一門非常冷門的學問,研究的是火山地形土質狀況。這樣的說法是有根據的,因為傑利唸的那張明信片就是從附近的聖海倫火山寄來的,而且是一張地質研究單位內部人員才會有的風景明信片。

    最重要的是,明信片上也附了地址,寄信的地點是位於聖海倫火山的地質研究所,郵戳上的日期是一年多以前。

    那也就是說,二十歲那年和錄音帶男人相遇的那一次,並不是艾琳娜最後一次出現。而說真的,懷疑過錄音帶男人當年是不是遇見了鬼魂的,一定也不只我一個,當然,這個論調如今自然也已不攻自破。

    雖然錄音帶男人、高振達和杏子的哥哥才從她的墳墓處回來,但是眼前出現的新線索,卻讓艾琳娜的存在更形確定。

    只是……為什麼會在西雅圖出現她的墳墓呢?

    還有,為什麼當年高振達會收到她的「死訊」呢?

    夜,逐漸地深了……

    傷心酒吧裡,無言地坐著一群困惑的男人,我、傑利、凱文先生、錄音帶男人、高振達,還有杏子的哥哥無言地散坐在酒吧裡,偶爾互相對望,卻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良久良久,最先開口,卻是和艾琳娜沒有任何直接關聯的凱文先生。

    而且,此刻他開口說的,彷彿也是和艾琳娜全然無關的事。

    「幾年前,我曾經發生過一次非常嚴重的車禍,」凱文先生沉靜地說道。「那次車禍讓我的腦部受了重傷,足足在醫院昏迷了大半年,但是,嚴格來說,如果沒有那次大車禍,『永遠的艾琳娜』那首歌不會到達他……」凱文先生指了指我的方向。「……不會到達他的手上,也可能不會出現在傷心酒吧,那麼,你們也就不會到這兒來了……」

    錄音帶男人點點頭,眼神卻有些恍惚。

    凱文先生看著,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我在醫院昏迷的時候,是你照顧我的,雖然我當時並不認識你,卻彷彿見過你的長相,」他笑了笑,繼續說道。「但是,我在昏迷的時候,卻常常做著一個重覆的夢……」

    錄音帶男人又點點頭。

    「我知道,我在你的病歷表上看過,你常常在夢中走著走不完的迷宮,白色的牆,白色的布幕,一個一個連接的房間……」

    「嗯!」凱文先生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房間的盡頭,總會出現一扇門,推開門,就又是另一個房間。」說到這兒,他若有所思地看著錄音帶男人。「但是,有件事我卻沒有告訴過別人。」

    「什麼事?」

    凱文先生想了一下,彷彿要找出如何措詞的方式。

    「其實,在那些夢中的牆壁上,有時候是會出現窗戶的,在窗戶中,有著不同的景觀,有些是我見過的,有些卻是我沒有見過的,」他喃喃地說道。「有一次,卻在牆上出現了另一扇門,窗戶上沒有風景,我不曉得打開門之後會看到什麼。那時候,我已經開過了無數次的門,但是這樣一扇完全不同的門卻讓我停留下來,好奇地看著它,彷彿也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忘了自己想要做什麼。」

    大家屏息聽著他的敘述,沒有一個人吭聲。

    「但是,後來我還是放棄了,我在夢中突然感到極端的恐懼,不曉得一打開那扇不尋常的門,門後會不會出現什麼萬劫不復的怪事……」

    說到這兒,他的語聲逐漸低沉,靜靜地環視著我們,眼神中卻彷彿有著灼亮的火焰。

    「我的一生,過的是非常順暢快樂的生活,在車禍沒有發生之前,我的生活非常的順利,家裡的環境很富裕,自己的書也唸得很好,如果不是發生了那場車禍,我想我會一直這樣平穩且單調地過下去。

    仔細回想起來,我的生命真的是乏善可陳哪!連昏迷之中做的夢也是萬分的謹慎,生怕一個差池,就會有著天翻地覆的變化,將一切全數破滅。

    但是,門後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呢?如果那時候,我真的過去開了門,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不曉得。

    我真的不曉得。」

    說到這兒,他緩緩地站起身來,彷彿只是要拿件什麼不相干的東西。

    但是,接下來他說出的內容,卻讓在座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從那個夢境之後,我就告訴我自己,我不要再給自己任何在日後追悔的理由,」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在手上叮叮噹噹地搖晃著。「我想要知道,這個讓你們在不同時空中魂牽夢繫的女孩,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雖然我並不認識她,但是我真的很想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或者她是不是真的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說到這兒,凱文先生笑了笑,彷彿也在笑自己正在做一件有史以來最瘋狂的事。

    但是在那笑容的深處,卻有著像磐石一樣肯定的堅決。

    「我的車,是一部可以搭七個人的迷你班MINI VAN,可以載得動在座的所有人,載大家去聖海倫火山應該沒有問題,」他有點挑戰式地環視了一下大家。「而且,我也不介意開車時身邊有人陪我聊聊天。」

    然後,他真的就這樣,頭也不回地走出酒吧大門。

    然後,大家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然後,就在那樣一個奇異的西雅圖月夜裡,除了傑利之外,一個也不漏地,所有人在幾分鐘後,為了亙古之謎也似的原因,便已經馳騁在南下聖海倫火山的高速公路上。

    錄音帶男人第二天有場大手術。

    杏子的哥哥有兩場商務會議要開。

    而我呢?因為代班的酒保滑雪摔傷了手,所以,如果明天我沒來上班,整個傷心酒吧一定會天下大亂。

    但是,坐在七人座迷你班MINI VAN中的我們,卻仍然堅定地,往著南方的聖海倫火山開去。

    筆直的開,在5號州際公路上開。

    公路的盡頭處彷彿有著巨大的月亮,而我們這群瘋狂男人的終點,也像是座落在幾十萬公里外月球一樣的荒謬。

    「……如果在月球和紐約間有道長橋……」

    這是去聖海倫火山的路上,凱文先生車上收音機偶爾播放的歌曲。

    「……你最應該做的事,就是墜入情網,愛上一個人……」

    就這樣,載著五個男人和一籮筐回憶的迷你班向筆直前行,而在長長的5號公路盡頭,則有著光明燦黃的月球。

    第三节 火山、巨湖、沙漠和虎鯨

    這趟「尋找艾琳娜」之行,並沒有我們預想中的順利,原先以為是一個直接的答案,卻直直地延伸出去,讓我們隨著她流浪的腳步,走遍了幾近兩千公里的長路。

    據說,要分辨一座火山是否曾經爆發過,是件非常簡單的事。

    至少,在西雅圖聖海倫火山研究中心裡工作了四十年的班萬斯汀先生是這樣說的。

    「在北美區的山系中,有很多很漂亮的雪山,」班萬斯汀先生的聲音很洪亮,在沒什麼人的火山中心展覽室中遠遠傳了出去。「白皚皚的山頂,積雪覆蓋了尖尖的山峰,有人說就像隻特大號聖代冰淇淋,彷彿只要淋上紅通通的草莓醬,就可以大快朵頤一番。」

    「但是這種有著尖尖山峰的山,每一座都是有可能爆發的休眠火山,就因為它們從沒爆發過,才會保持著那種山頂尖尖的完美模樣。」

    位於西雅圖南方的聖海倫火山,此刻是一付山頂塌陷的悲慘模樣,但是在十幾年前,卻是一座山型極美的尖錐型雪山。

    聖海倫火山曾經在西元1980年爆發,爆發的威力極大,火山落塵曾經使當時的附近公路沙塵蔽日,伸手不見五指。

    時隔多年,火山的威力當然已經走入歷史,唯一留下的,便是那爆發過的塌陷山頭。

    問題是,不管這座火山發生過什麼事,又跟我們想知道的,艾琳娜的下落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只不過對於火山有著親人般密切情感的班萬斯汀先生,一直堅持要我們聽完了聖海倫火山的往事之後,才肯告訴我們艾琳娜的事。

    只是出現的答案卻是,在這樣的火山山頂,早已經沒有了艾琳娜的蹤跡。

    「當時,她在這兒只待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最後,火山研究中心的班萬斯汀先生才靜靜地說道。「因為她說火山失去了熱力與溫度,也就失去了生命,不再爆發的火山,就不是她想要停留的地方。」

    就這樣,永遠的艾琳娜像是飄盪的風箏一般,離開了聖海倫火山。

    所幸,班萬斯汀先生還知道她接下來去了什麼地方,還仔細地告訴了我們地址和方向。

    艾琳娜的下一站,是位於南方奧勒崗中部深山的魁特火山湖。

    「火山湖,是天神造出來最偉大的奇蹟。」魁特火山湖當地的一名印第安老人這樣對我們說道。「我們的先祖曾經見識過它誕生時的奇蹟,那是我們的先人勇士和山上的烈火惡靈戰鬥百日百夜後,將惡靈趕入大洞,用大水封死,才形成這個火山湖……」

    但是在地質學家的推測中,它的形成應該也是七千年一座火山爆發後的遺跡,有趣的是,地質學家模擬出來的火山爆發情景和印第安人的「烈火惡靈」傳說卻是暗合的,因此基本上印第安的古老傳說很可能根本就是一段很精準的「實況報導」。

    「全世界的火山何止千萬,但是真要形成一座火山湖,卻像是印第安的傳說中所說的一樣,是個機率非常小的奇蹟,」火山湖畔的國家公園管理員這樣對我們說道。「火山頂的窪洞形成後,會積上雪水,但是要保持一個湖的存在,必須要這個湖的流失、蒸發水量和進水量達成平衡,才能維持湖水的存在,只要有一點點差錯,今天我們就只能看見一片乾巴巴的大窪地了。」

    「所以,也許印第安的傳說沒有錯,這座魁特火山湖也許真是天神造出來的偉大奇蹟。」

    魁特火山湖位於標高三千公尺的山頂,是一座深達六百公尺的巨湖,因為湖水極度深邃,又位於更接近太陽的高空,因此湖水呈現的是一種近乎神話的深藍,印第安人稱它是「天神留在世上最美的一顆珠玉」。

    火山湖的管理員說,艾琳娜在這兒服務的時候,常常喜歡凝望那如同大海一般絕對湛藍的湖水,一看就是一整天,不吃飯,不喝水也不在乎。

    這樣的說法,只要是站在湖水的旁邊,就知道毫不誇張,因為我們幾個人在那片藍到無法想像的湖水前面時,也一樣出神入迷,有時還幾乎忘了呼吸。

    但是如果要找艾琳娜的話,我們還是遲了一步,不,事實上我們已經遲了好幾個月,因為在七個月前,她已經調職調到了火山湖往北四百公里的沙丘公園。

    位於奧勒崗州的太平洋岸,沙丘公園的漫漫黃沙像極了北非的著名沙漠,數十年前,交通並不像現代這樣便利,當時美國電影界打算拍一部以沙漠為背景的鉅作,但是因為將所有工作群真的搬去中東,得要花上天文數字的預算,因此經過挑選,便選了這個沙丘公園。

    而這部由彼得奧圖和奧馬瑞雪夫演出的經典名片「阿拉伯的勞倫斯」,背景中的黃沙大漠,此刻便隨著太平洋的風,露出淒涼的神情,靜靜地橫在我們的眼前。

    但是在沙漠裡,同樣也找不到艾琳娜的蹤影,更糟的是,從管理處打聽來的消息,想要找到艾琳娜的蹤跡,似乎有點不樂觀。

    公園管理處的人轉述她的說法,說她「已經厭倦了火山、看夠了巨湖,也不想再看到滾滾的黃沙……」

    如果這一切都已經不再有興趣,那麼會去什麼地方呢?

    「可能是回西雅圖去了吧!」管理處的人有點無奈地笑笑。「那個女孩子,本來就是個像風一樣飄盪的人,像是蒲公英的種子,飄到天空裡,隨風而飛,縱使暫時停了下來,但是也不會長久留在大地之上……」

    說到這裡,他輕輕地歎了口氣。

    「只要南風吹起,她終究還是要飛到更遠的遠方啊……」

    那個管理員是個年紀很輕的金髮少年,聊起艾琳娜的時候,眼神中有著淡淡的哀愁和眷戀。

    而那樣的眼神,我和凱文先生一點也不陌生,因為只要是敘述著艾琳娜的故事,不管是高振達、杏子的哥哥,或是錄音帶男人,眼光的深處總會出現相同的淡淡微光。

    「她走的時候,並沒有說要去什麼地方,」最後,管理員靜靜地說道。「只說要回去找一些失落了很久的回憶。」

    至此,已經是這場長途旅程的第三天,我們在短短不到五十小時的時間內,曉行夜宿,以近乎空前絕後的速度趕路,走過將近一千公里的路程,經過了火山、大湖、沙漠、海洋,卻仍然只能找得到艾琳娜的足跡,連人影都沒能見到。

    雖然從旅程的片段中,又找到了不少和她有關的蛛絲馬跡,可是她的人卻仍然像是海市蜃樓中的霞光一般,只在遠處,保持著看不清楚的等距離,讓人一點也無法接近。

    但是,很奇怪的是,雖然是這樣縹渺的虛像,跋涉了這樣長的距離,卻仍然沒有人想放棄。

    說起來真的有點奇怪,這樣的執著,對於高振達他們來說也許順理成章,因為和艾琳娜有關的記憶,畢竟是深植他們心中的影像,即使要花上不同的代價,感覺上也可以理解。

    「但是,你們兩個為什麼也這樣熱衷呢?」高振達曾經半開玩笑地問道。「你們根本沒見過她,難道只聽故事也會愛上她嗎?」

    他問著這些話的時候,大夥正緩步走過那片綿亙天地的黃沙,我和凱文先生想了一會,一時間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最後,在沙丘公園的漫漫黃沙中,凱文先生只簡單地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走吧!」

    離開沙丘公園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迷你班靜靜地劃過沙丘公園所在的佛羅倫斯小鎮,來到太平洋岸邊的101公路,這條沿著太平洋岸的漫漫長路,據說是多年前,一些無法回到臺灣的民主人士藏身之處,面對著太平洋,想著大海彼岸的臺灣,據說,有些人便在這樣的天空下,靜靜地長眠在異國的大地之上。

    這些故事,是凱文先生一邊開車,一邊像是夢囈一般說出來的,我坐在駕駛座旁,偶爾轉頭看著他有點蒼白的臉,突然間想起來,雖然我和他曾經在傷心酒吧喝過幾乎可以填滿一座池塘的酒,也聊過天南地北許多事情,但是卻從來沒有聽過凱文先生聊過他的家人,只知道他的家境不錯,讓他自由自在地想唸醫學院就唸,不想唸就成天窩在傷心酒吧裡。

    夜色更濃重了些的時候,道路旁一家家亮著寂寞燈光的小旅店呼嘯而過,但是凱文卻沒有停下來投宿的意思。

    迷你班緩緩地經過一道雄偉的巨型拱橋,過橋之後,凱文先生繞一個圈,便熟門熟路地往橋下開過去,開到一處佈滿鵝卵石的海灘上。

    「我高中的時候,曾經到這裡露營過,」看著大夥狐疑的眼神,凱文先生淡然一笑。「這裡的螃蟹多到一伸手就撈一大把,用火烤熟再配上啤酒,只要吃下第一口,就再也停不下來……」

    這樣的說法,看來並不誇張,凱文先生的迷你班簡直就像是小叮噹的口袋一樣,變魔術也似地搬出來烤火架、燃料、冰啤酒,彷彿在鵝卵石沙灘上「轟」的一聲,便生起了熊熊的營火,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已經開始唏哩呼嚕地吃起了烤螃蟹。

    此刻我們所在之處是一個叫做「新港市」的太平洋小鎮,海邊的螃蟹果然就像凱文先生所說的,「像天上的星星那麼多」,雖然對它們有點不好意思,但是營火升起,烤熟的蟹殼發出畢畢剝剝的聲響,剝開蟹殼,美味多汁的蟹肉冒出熱騰騰的煙氣,連佐料都不用加,一口螃蟹一口啤酒,過了沒多久,大夥的肚子便已經被蟹肉和啤酒裝得滿滿。

    過午夜的時候,營火逐漸黯淡下來,映著天空飄出一道長長的餘煙,只是不曉得為什麼,從外海的地方卻不時傳來拖得長長的海浪聲,彷彿有人一直在海上騎著水上摩托車呼嘯而過。

    「奇怪……」最後,我終於忍不住說道。「什麼人這麼有空?半夜三更還騎著水上摩托車來來去去?」

    營火黯淡下來的時候,遠方的海面只有淡淡的漁火,看不太清楚,凱文先生望向海的另一端,露出神秘的笑容。

    「什麼人這麼有空?那不是人,」他神色鄭重地說道。「是千百年來喪命在大海的寂寞水手,從大海深處出來的幽靈。」

    不過你也不要太相信他隨便編出來的童話故事,那長長的浪聲的確不是人類,也不是什麼水上摩托車,更和水手的幽靈扯不上關係,那只是晚上漲潮的聲音,大海的海水經由月亮的重力影響,在深夜裡不住向海岸沖刷。

    潮聲在靜靜的夜裡發出美麗的聲音,聽了一會,你就可以想像,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心靈纖細的創作者會在深夜聽潮時寫出那麼多偉大動人的作品。

    夜色下,火光映照在大家的臉上,偶爾有人在灰燼中翻動一下,火光突地亮了一下,但是沒多久卻還是黯淡下去。

    大夥兒有好一會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攤著肚子,讓腸胃努力消化剛剛塞得滿滿的食物。

    當然,也可能是在想著個自的心事。

    過了好一會,凱文先生突然叫了高振達的名字。

    「喂!」

    高振達微微一怔,有些詫異地回頭看他。

    凱文先生笑了笑,靜靜地說道。「沒什麼,只是想起來你剛剛問我們的問題。我和他……」凱文先生指了指我。「我們就像你說的,和艾琳娜一點關係也沒有,連人也沒有見過,為什麼這樣興沖沖地也和你們一起跑來找她?」

    高振達抓了抓頭,神情有些尷尬。「我只是開個小玩笑啊!沒有別的意思。」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凱文先生笑道。「我的意思是說,我突然間想起來一些有點奇怪的事情,突然想和大家聊一聊。」

    聽見他這樣說,錄音帶男人、杏子的哥哥也有了興趣,於是大夥都將眼光集中在凱文先生的臉上,想知道他打算和大夥聊些什麼。

    凱文先生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淡淡地笑了。

    「就如同高振達說的,我其實沒有見過艾琳娜,對她的印象,只是來自相片……」

    「但是如果我說,我曾經見過這樣一個女子,你們相信嗎?」

    高振達微微一怔,轉過頭來看杏子的哥哥面面相覷,彷彿不知道該如何措辭。

    錄音帶男人想了一下,微微皺眉。

    「你也見過她?這是怎麼一回事?」

    凱文先生淡然一笑。

    「其實,說『見過』也不太對,應該說我『夢見』過她,不,不只夢見過她,現在仔細回想起來,說不定連你們我也夢見過。」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啊?」錄音帶男人笑道。「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

    「如果大家還有印象的話,應該記得我曾經受過很嚴重的腦部外傷,曾經在醫院昏迷過很長一段時間吧?」凱文先生靜靜地看著實際身分是腦科醫生的錄音帶男人。「而且你還曾經是我的治療醫生群之一,對不對?」

    「對。」

    「你說過,你曾經讀過我的病歷,也知道我在昏迷的過程中曾經做過很不尋常的夢,是嗎?」

    「沒錯,」錄音帶男人點點頭。「你在夢中似乎一直在走許多走不完的門,一道一道,彷彿永遠走不完。」

    「其實,我在那樣的夢境中,印象最深的不只是那些走不完的門,因為在一個個房間中,有時還會出現窗戶,從窗戶看出去,有時候還會看見奇怪的景像。」

    「對,」錄音帶男人又點點頭。「雖然病歷表上沒有記載,但是你說過這件事。」

    「這幾天,我在開車的時候,只要覺得有些疲倦了,就會強迫自己想許多從前發生過的事。」

    「這些事,當然也包括我在重傷昏迷時做過的夢……」

    在凱文先生的夢境中,其實是以一種從窗戶向外窺視的方式觀看世界,一扇扇不同的窗戶,像是緩緩行駛的小火車車窗外的風景。

    「我仔細想了想,其實你們的故事我彷彿都曾經見過,」凱文先生苦笑說道。「我曾經見過他說的……」說到這裡,他指了指我。「從大街上的角度,天空飄著雪,然後一部汽車像是電影的慢動作一般,衝破高樓的牆壁,轟然地掉下來。」

    「我也曾經在窗戶旁邊看見他……」這一次,他指的是杏子的哥哥。「看見他坐在小小的房間裡,而房間的床底下堆滿了芭比娃娃……」

    「還有我也見過高振達,只是他看起來非常的年輕,剪了非常短的短髮,坐在充滿奇異香味的夜晚公園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望著遠方天空的數字鐘發呆……」

    「等等,」錄音帶男人突然打斷他的說話。「你說你還聞到了氣味?在窗戶往外看的時候聞到了氣味?」

    「沒有錯。」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應該也唸過好幾年的醫學院吧?」錄音帶男人露出疑惑的神情。「修過夢境生理學嗎?」

    「學過。」

    「如果你學過這門課,應該知道,人做夢的時候是不會聞到氣味的,因為嗅覺區不容易在夢境中發揮作用,」錄音帶男人說道。「既然是做夢,怎會聞到味道?」

    「而且,從你的敘述分析起來……」

    「我知道,你一定要說,我不是真的做過這些夢,只是某種記憶混淆,把後來的訊息回溯,套到過去,形成預知的錯覺,對不對?」

    錄音帶男人微微一怔,顯然被他說中了想說的話。

    「沒錯,而且……」

    「但是我卻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那是我在夢境中真正看過的事,沒有和後來的訊息混在一起。」

    「是嗎?」錄音帶男人彷彿是個比凱文先生還要更固執的唯物論者,堅信一切不可解的事一定都有答案。「那你見過我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在夢境中見過我嗎?」

    凱文先生想了一下,點點頭。

    「我也許不曾見過你的臉,但是卻見過你,騎著腳踏車,孤零零地站在比大海還要寬闊的湖邊。」

    「雖然我沒有看見你的臉,卻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知道那個小小的身影就是你……」

    錄音帶男人露出陰晴不定的神情,彷彿正在判定凱文先生是不是在玩什麼巧妙的手法。

    這時候,杏子的哥哥突然沒頭沒腦地開了口。

    「我相信。」

    這一路上,他的話並不多,大部份時間只是赧然地微笑,這時候突然開口說話,倒讓大家有些驚訝。

    「我相信,你真的曾經見過我們,」杏子的哥哥靜靜地說道。「因為我幫杏子買芭比娃娃的事,只有我老婆知道,連我的小孩都不曉得。」

    「我自己的女兒想玩芭比娃娃的時候,我會另外買給她,從來不會動到留給杏子的那一批。」

    一旁的高振達很仔細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彷彿在心裡思索著什麼問題,過了良久,才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我想,你在夢境中看見的,也許不是真正的世界……」

    凱文先生微微一怔,露出詢問的表情。

    「我是說,你剛剛說的情景,其實並不是真正發生的場境,我和明珠……不,現在應該叫她艾琳娜了。」

    「我和艾琳娜約見面的地方,是在臺中一個公園的七里香小徑上,你聞到的那種香味,應該就是七里香了。」

    「但是那條小徑,在那年開學後就已經剷平,連噴泉都已經拆掉重建,我只在那兒等她等了兩三天,後來再去的時候,已經成了施工中的醜陋廢墟。」

    「只是我卻常常做著同樣的夢,夢見我還是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坐在七里香的小徑旁,四周圍傳來蟲子唧唧叫的聲音,身後的花叢傳來窸窸索索的聲音,彷彿下一秒鐘,明珠就會帶著甜美的笑容走出來……」

    最後,他很堅定地下了這樣的結論。

    「所以,我認為你看見的不是真實的世界,你看見的,只是我深藏在心裡的夢。」

    凱文先生會心地微微一笑,點點頭,聽完了杏子的哥哥和高振達的敘述,大夥不自覺地都將目光轉向錄音帶男人,卻發現他支著下巴,正望著遠方的星空想得入神。

    而且,千真萬確,每個人都看見他的臉頰上靜靜地劃過一道水痕。

    真的,只是一道,從左眼靜靜地流了下來,映著營火的灰燼,映著星光,發出淡淡的微弱光芒。

    不過,最後他卻彷彿不經意地抹了抹臉,不著痕跡地將那道水紋抹去。

    「風好大,」他若無其事地說道。「吹到我都眼睛痛了起來,」他咧了咧嘴,做出開心的表情。「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不是?大夥該睡覺了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在海濱的晨光中醒來,收拾妥當後,商量了一會,決定循著沙丘公園那個年輕管理員的訊息,再往西雅圖的方向北上,看能不能找到艾琳娜的蹤跡。

    如果是回西雅圖的話,錄音帶男人那照相機也似的記憶力就發揮了作用,他想起來在艾琳娜的墳墓前,似乎見過一隻醫院病人辨別身分的手環,如果真有這樣的東西,也許可以從上頭找出和她有關的蛛絲馬跡。

    於是,彷彿是前幾天的行程來一場倒帶,我們溯著州際公路北上,經過火山湖、經過波特蘭,又經過了死去的聖海倫火山,最後,終於又見到了聳立在遠方天邊的西雅圖。

    循著市區而行,我們經過了傷心酒吧,很小心地不讓傑利看見,開過了繁華的街道,進入青翠的公園區,最後在墓園的前面停了下來。

    在西雅圖街道為背景的天空下,我們緩緩走到了艾琳娜的墓前,高振達搶先一步過去,蹲下身來,仔細端詳了那個小盒裡的雜物,臉上的神情非常的複雜。

    就如同錄音帶男人先前說過的,小盒子中果然有著高振達年少時代的相片,但是錄音帶男人和高振達注意的,卻是另外一樣小東西。

    然後,兩人不約而同地點點頭,沉聲說道。

    「維吉尼亞·梅森醫院。」

    那個不起眼的小環,是西雅圖當地一家醫院的辨視牌,住院的病人繫在手上,用來辨視身分。

    在小環的上頭,還有著病歷號碼和病人的名字。

    「PD453728,Elena S. LeeBurgh(艾琳娜·李)」

    因為錄音帶男人有著醫生的身份,因此我們很容易便在維吉尼亞·梅森醫院找到了艾琳娜的病歷。錄音帶男人細細地看了病歷上的記載,看著看著,卻出現了難以置信的神情。

    「這個記載……沒有錯嗎?」為了確認,他還向醫院裡另一個醫生問道。「真的是這樣?」

    「沒有錯,」那位老醫生很肯定地點了點頭。「而且當時還曾經召開過一個研究會議,專門討論這個病歷。」

    「根據這份病歷上的記錄,她當年得的是一種早發性肺部病變,是一種基因上的疾病,得病的患者通常都沒有辦法活到成年。」

    錄音帶男人看著病歷,流暢地解釋道。

    「她發病的時候大概是十六歲左右的年紀,算算時間,大概是和高振達分手後兩三個月,就已經發病了。」

    「沒有錯,」高振達點點頭。「後來我接到過她父母親的信,也是這樣的說法,說她過世後他們整理她的遺物,才知道曾經有我這樣一個朋友的存在。」

    「但是在病歷表上,卻記載著她當時曾經一度非常危急,在加護病房急救了整整七天,有好幾次都已經要宣布死亡,但卻又在最後關頭急救回來。」

    「最奇怪的事,發生在病發的第十天,」錄音帶男人看著病歷表,逐字唸了出來,聲音有些顫抖。「……病人於昏迷多日後,突然甦醒,生命跡象轉強,奇蹟式地能夠進食、說話……」唸著唸著,錄音帶男人喃喃地說道。「不可能吧?怎麼會這樣?」

    看著他在那裡自言自語,賣了好一陣的關子,最後,高振達終於忍不住問道。

    「然後呢?後來到底怎麼樣了?」

    錄音帶男人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彷彿剛剛從一場古怪的夢境中回來。

    「後來……後來她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只待了兩天,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消失了?」大夥不約而同失聲奇道。「怎麼消失的?」

    原來,當時在所有醫生完全無法置信的眼光中,艾琳娜奇蹟式地拔掉呼吸器,而且迅速地恢復身體的各項功能,簡直像是突然再活過來一次似地,遠遠地將原來的惡疾拋在身後。

    在普通病房住了兩天之後,她便以家中發生巨大變故的理由匆匆辦理出院,並且從此再也不曾出現,原先醫生們以為她會回來覆診,但是卻再也不曾見過她的蹤影。

    這樣突地人間蒸發的情形,對於別人來說也許不可思議,但是艾琳娜來說,卻彷彿是習以為常的家常便飯。

    因此,在醫院裡可以找到的訊息就中斷在這裡,但是在她的資料上,卻再次出現重大的關鍵。

    因為在醫院的個人資料上,艾琳娜留下了相當詳盡的資料,有地址,有個人資訊,也有她兩位養父母的相關資料。

    艾琳娜居住的地方,離維吉尼亞·梅森醫院並不太遠,只開了幾分鐘的車子便已經抵達。

    艾琳娜的家住在一個寧靜的小社區中,房子是簡單的磚造小洋房,只是花園裡雜草叢生,顯然已經很久沒有整理。

    凱文先生將迷你班停在小洋房前面,幾個人下了車在房子四繞了繞,卻始終找不到有人居住的跡象,倒是隨著我們的繞行次數增加,隔壁鄰居的狗兒開始吠叫起來,原先只是一隻,後來吠聲逐漸增加,此起彼落,簡直就像是大合唱。

    過了一會,隔壁鄰居的木門「呀」的一聲打開,走出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

    「請問,你們有什麼事嗎?」老太太有些戒慎地客氣問道。「你們找誰?」

    說真的,要解釋咱們幾個大男人和艾琳娜有什麼樣的關係還真的有些複雜,好在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依然耳聰目明,腦筋也相當地清楚,知道我們要找的是艾琳娜,年老的眼眶開始紅了起來,忍不住便拭了拭眼睛。

    「那女孩子啊……真是惹人疼的,我從小看著她長大,只是她的命真的不好,總是飄飄盪盪,從來沒能安穩地過過好日子。」

    老太太的手上有艾琳娜家的鑰匙,「克克克」地好不容易打開了門,只見那是一座整理得相當雅緻的房子,只是因為很久沒有人居住,裡面的傢俱、擺設都蒙著一層淡淡的灰塵。

    牆上的照片中,有著艾琳娜從小到大的各種軌跡,杏子的哥哥仔細端詳她小時候的照片,試圖找回杏子時代的容貌,高振達則若有所思地看著艾琳娜十來歲時的模樣,想必也在對照著存在他心中這麼多年的記憶。

    客廳的小書櫥中,有著幾本極為破舊的書,杏子的哥哥走過去看了幾眼,便掉下了眼淚。

    在那裡,很仔細收藏著兩本寫著中文的兒童書,模糊的字體還可以看出來,一本講的是孔融讓梨,另一本則是101忠狗。

    「這是我送給她的書啊……」杏子的哥哥喃喃地說道。「她走失的時候,帶著的就是這兩本書……」

    小房子裡,因為久未出現的人跡而顯得有些迷濛,挑動而起的塵埃映著窗外射入的陽光,彷彿把整個空間帶入時光的魔幻。

    而在這樣的魔幻光影之中,老太太便悠悠對我們敘說當年艾琳娜發生的故事。

    原來,當年艾琳娜病重的時候,養父母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已經將她的後事安排好,而且也趁著不用去醫院的時候,把她最喜歡的遺物準備好,希望能讓她安心地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

    老太太記得,艾琳娜在加護病房和死神搏鬥的那幾天,常常聽見養父母在半夜匆匆忙忙開車到醫院去的聲音,只是艾琳娜也十分倔強,總是不肯輕易對死神屈服,每次總是看見她的養父母帶著疲累卻又安慰的表情回到家來,等待下一次的病危通知。

    只是在最後一次匆忙趕到醫院的途中,因為前天夜裡突然下了大雪,養父母的車子在結冰的路上失控,車子猛力撞上大樹,兩人便在熊熊的大火中,帶著對女兒的思念先行離開人間。

    不曉得是不是兩人將生命的力量轉移到艾琳娜的身上,幾天後艾琳娜的病症卻突然奇蹟式地改善,並且逐漸恢復了健康。

    只是等到她終於可以再一次回家的時候,疼愛她的養父母卻已經長眠在西雅圖的大地裡。

    「當時,養父母以為她已經撐不下去,連她的後事都已經準備好了,」老太太淒然地說道。「等到她終於回家之後,也不曉得是什麼樣的想法,她居然照著養父母生前的安排,也給自己辦了個喪禮,也在墓園裡給自己建了一座墳墓。」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幾乎沒再見過她,只是偶爾會收到她從世界各地寄來的風景明信片……」

    說完了。

    老太太說完了艾琳娜的故事之後,只是輕輕地歎了幾口氣,便將整間房子留給我們。

    「走的時候,記得鎖門,」這是她唯一的交待和要求。「還有如果你們真的找到她,記得叫她回來看看史密斯婆婆。」

    沉靜的小洋房中,處處留著艾琳娜的訊息,她的身影、她的氣味、她的生命軌跡。

    只是真正的艾琳娜卻依然距離遙遠,錄音帶男人見到她的時刻離現在最近,卻也已經是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Elena Forever

    Elena de siempre

    永遠的艾琳娜。

    在艾琳娜的故居中,能夠找到的最接近資料,便是一封來自北邊聖旺群島地質研究所的邀請書,日期則是在她離開沙丘公園之後。

    更重要的是,邀請書上有著很明確的地址。

    因此,此刻她很可能就在位於西雅圖北方的聖旺群島,一個名叫「歐克斯」的小島之上。

    於是大夥又坐進迷你班裡面,往北而行,走過北方的維農山,來到太平洋岸的港口安娜克特斯,將車子開上巨大的渡輪,前往港口附近的聖旺群島。

    而艾琳娜的下一個落腳處,很可能便是聖旺群島離港最遠的一個小島:歐克斯島。

    歐克斯,在印第安人的古語中,指的便是黑白相間的漂亮鯨類:虎鯨。

    但是,尋找艾琳娜的旅程,卻在抵達歐克斯島之後,出乎意料地戛然而止。

    因為,按照那封邀請信上的說法,艾琳娜來到這個歐克斯島上,擔任的職務同樣也是地質研究員,可是當我們找到歐克斯島上的地質研究所時,卻發現它早已成為一座廢墟。

    而且據當地人說,那個地方早在數十年前便已經荒廢,再也沒有人使用過。

    問了四週圍的居民,也沒有人見過像艾琳娜一樣的東方女孩出現過。

    夜幕,就這樣靜悄悄地落下。

    星夜已深。

    那天夜晚,我們找了家景緻優美的旅館,洗了痛快的澡,準備搭第二天的早班渡輪回西雅圖。吃完無味的晚餐後,坐在海邊的沙灘上,大家都沉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歐克斯島的柔美潮聲從遠方緩緩沖刷進去每一個人的耳際,每一個人的心裡。

    天上的星河浩瀚,夜空的正中央橫著一道如潑灑牛奶般的銀河。

    夏日的微風輕吹,吹動了森林的樹稍,也吹過來陣陣的自然草香。

    而大家都知道,這段奇妙的旅程至此也已經劃上了句點。

    人生際遇到了這樣,也算是個非常有趣的經驗,幾個老大不小的男人,居然可以為了一段模糊久遠的回憶,在三天兩夜的旅程中,走了超過兩千公里的路程,到頭來,卻也只能面對著清雅美麗的夏夜,做這種連自己都不見得能安慰的詠歎。

    良久,杏子的哥哥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反正,就當作和一九八六年那次一樣,做了個夢吧!」他豁達地笑道。「只要知道她曾經好好地在這樣的一片天空下活得快快樂樂,我也就滿足了。我想,就算我老爸地下有知,也可以有些安慰了吧?」

    也許吧?我想,大家應該也有同樣的感覺。隨著時光的飛逝,許許多多的夢想早已深埋在某個異國的公共廁所裡,許許多多的熱情溫度,也早已冷卻在單調枯躁的歲月生活之中。

    時至今日,只要能夠好好的,努力地去做一件不見得有結果的事,應該已經可以入圍「不因時光而衰敗」的巨星獎了吧?

    那一夜,歐克斯島外海的海平面上有著迷濛的極光。夜來的風有些冷,縮在被窩裡的時候,彷彿在半夢半醒間,看見了海灣的水面上有著虎鯨美妙的舞姿在極光下飛躍遨翔。

    第二天一大早,吃過早飯之後,大家彷彿是懶得再彼此搭理對方似的,開著凱文先生的七人座「迷你班」,靜靜地搭上第一班渡輪。

    在晨光中,渡輪拉開悠長的汽笛聲,緩緩排開水面碧波光影,在「格格格」的木頭摩擦聲響中,離開了碼頭。

    遠遠的太平洋海面上一望無際,天空是純淨的藍,海水則是寬厚深邃的藍。

    天空中,調皮的海鷗像幼兒尖叫聲似地叫個不停,搶著海上的食物。

    汽笛聲、海鷗聲、潮聲的間隙中,我站在渡輪的甲板上,遠遠地眺望聖旺群島的另外幾個島嶼。

    然而,我的身後這時卻非常清晰地響起一陣長而響亮的吸氣聲。

    此刻在我身後的,是曾經有過「噴泉」回憶的高振達,他的眼睛圓睜,眼神投注在遠處,嘴巴卻張得好大。

    「看……」他張口結舌地,指著遠方這樣說道。「看……那邊……」

    我有點疑惑地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那個方向是歐克斯島臨海的一個小山丘,離渡輪大約只有五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在早晨的陽光映照下,山丘上這時清清楚楚地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身影。

    看見那個女人,我也忍不住倒吸一口長氣,嘴巴張開,久久閤不起來。

    雖然我從來不曾見過艾琳娜,但是杏子的哥哥那張照片我卻是見過的,山丘上那個女人的臉因為距離的關係,看起來並不是絕對的清楚,但是大致上的輪廓卻和照片中,那個十八歲的艾琳娜頗為相似。

    高振達看著「艾琳娜」在小山丘上的身影,簡直看得呆了,一時之間卻不曉得該如何反應。

    隨著渡輪的前進,我們兩人的步伐不自覺地後退,彷彿希望從這樣的動作能夠減緩與她越離越遠的態勢。

    不過,我總算不像高振達那樣,與艾琳娜有著直接的深厚關聯,因此還來得及想起其他幾個人,我在渡輪上急忙地向船艙中大叫大嚷,把其他幾個人也叫了出來。

    我們幾個就這樣,在渡輪的甲板上往船後方奔跑,所幸渡輪因為剛離開碼頭,速度並不是太快,因此每個人也都看見了艾琳娜站在小山丘上的身影。

    相較於我們的惶急,她的態度顯得從容許多,一隻手插在褲腰袋裡,一隻手遮在眼睛上方遠遠看著我們,等到距離又更遠了些,還向我們揮揮手。

    杏子的哥哥的動作也算極快,他取下掛在脖子上的照相機,卡察卡察地拍了好幾張相片,錄音帶男人的手上也有著拍立得,手忙腳亂地按下快門,卻已經和艾琳娜的距離越來越遠。

    而我和凱文先生靜靜地站在甲板上看她,在明艷的陽光下,只看見艾琳娜穿了件淺藍的牛仔襯衫,在腰際隨便地紮個結,下身的穿的卻是一件卡黃短褲,重型皮靴,像是個非洲之旅的探險隊員。

    然後,聖旺群島的渡輪就這樣載著我們,緩緩駛入寬廣的太平洋,也遠遠地拋開了站在小丘上的艾琳娜。

    說也奇怪,後來,杏子的哥哥將照片洗出來,卻發現拍艾琳娜的那幾張沒能拍得出來,就連錄音帶男人的拍立得顯像之後,也是白濛濛一片。

    不過,當時在甲板上有一個來自加拿大的觀光客,看見我們的異常舉動,也好奇地用手上的V8拍了站在小山丘上的艾琳娜。

    這段從V8中拍得的艾琳娜就要清楚得多了,在影像中,我們用慢動作仔細看她,看了幾回之後,高振達、錄音帶男人,以及杏子的哥哥都一致同意,覺得那真就是他們生命中最值得回憶的那個女孩。

    永遠的艾琳娜。

    Elena Forever

    這以後的事,大概就沒有什麼好提了,幾個男人後來當然個自回到了自己世界,過著原先平凡無奇的生活,將這場瘋狂的奇異旅程不說出口,只是放在心裡最深的角落。只是大夥卻也堅定地相信,總有一天,這個神秘的艾琳娜會再一次,以每一種可能性都有的方式,再次走入某一個人的生命。

    Elena de siempre

    我們的,永遠的,艾琳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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