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她就要离开了,但是谁又知道将来的某个时候,或许我还会见到她。
我想念她。
血液弄脏了他的膝盖,而他的手指也开始起泡。他刚才暴打一顿的陌生人没有移动也没有呻吟,但他知道自己最好立即离开这里。这个被打的男人牛仔裤开着裤裆,阴茎露在外面,这就像布克第一次在学校操场角落看到他时的场景相同。当时只有几个孩子在旁边,其中一个在打秋千。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男人一边在舔嘴唇一边用手摇晃他的那个玩意。很明显,这个男人对这些孩子感兴趣。他扭曲的意识中正在吸引这些孩子们,接着便是脱掉他们的短裤或者裙子,最终满足他可怕的淫欲。
布克的拳头打在了他的嘴上了。也许是力气过猛了,那个人的血都洒了出来。当这个人失去意识躺在草丛中时,布克拿起自己掉落在草地的书包,匆匆离开。他想准时去上课。当他到教室后,已经有好几个人到了,但只有一人拿出了笔记本。布克更喜欢用铅笔在纸上写字,但刚才受伤的手指让写字变得困难。因此他听了一会儿课,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起来后用手挡住自己的哈欠。
教授一直在讲亚当·斯密的资本积累理论,好像连着几节课都在讲这位经济学家,好像整个经济学史都是围绕他一个人转一样。为什么不讲讲米尔顿·弗里德曼或者卡尔·马克思呢?他对这两位更感兴趣。四年前还是本科生时,他便啃了各种各样的课程:心理学、物理学、政治经济学、人类学等等。他也选了很多关于非裔美国人历史的课程,教授这门课的老师都很出色,但他们不喜欢布克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他猜想问题的源头指向了奴隶制、死刑、劳动剥削、种族歧视、内战史、狱中劳役以及种族移居等等。而所有的这些问题都牵扯到金钱:如何获得金钱,如何使用金钱,如何将金钱用于战争与掠夺。为了获得更全面的认知,布克对经济学开始感兴趣——经济史与经济理论——去学习金钱如何控制整个世界与如何建立帝国、州邦以及殖民地。后来,他对这门经济课也失去了兴趣,于是他便开始想那个裸着身体躺在操场上的男人。秃头,长相平庸。或许他以前是一个英俊的人吧。“他曾经可是这个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啊,”邻居们以前经常这样说,“他甚至连只苍蝇都不去伤害呢。”这些陈词滥调到底来自于何处?为什么要去伤害一只苍蝇?难道意思是这个男人温柔得不愿意去伤害蚊子,反而会对小孩子们的生命随便糟蹋吗?
布克是在一个家风严苛的环境中长大的——家里连电视都不存在。因此当他刚上大一时,便对周围的互联网世界产生过种种不适。他是一个适应新环境能力比较强的人,因此很快便与周围的世界和平共处了。每个周六早餐前都有一个家庭小会议,而他们兄弟俩需要回答父母两个问题:1,你最近学到的真理是什么(以及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真理的)?2,你有什么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从“毛毛虫不会飞”“冰会融化”“北美洲有三个国家”变成了“国际象棋中兵卒的作用比王后更大”。而第二个问题则有可能是“一个女孩扇了我一巴掌”“我的痔疮又犯了”“代数真难”“拉丁单词背不过”等等。在餐桌上所提出的私人问题要么被解决要么会被永远悬置。之后,孩子们会被送去洗澡和换新衣服——哥哥总是帮着弟弟。接下来便是布克最喜欢的部分——母亲做的美味佳肴。晚餐也是如此。持续好几个月,没有人知道亚当去了什么地方,因此家庭会议与奢侈早餐都停止了。在这几个月中,死寂沉沉占据了这座房间的所有空间。时间的弹药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爆炸。
“妈妈,他正在看我!”
“不要盯着她。”
“他回头正在看我呢!”
“不要回头看!”
“妈妈!”
当警察答应他们去找亚当的时候,他们先检查了史丹本斯的家——好像怀疑这场事故是这对焦灼父母所做的恶作剧一样。后来,他们又检查了父亲是否存在违规记录。没有。“之后,我们会联系你们,”他们走了。接着,他们就弃之不顾了。
布克的父亲拒绝再听任何雷格泰姆音乐与爵士乐。对于布克来说,他不仅失去了哥哥——这已经让他心碎了——他同时也失去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以及他所吹的小号。
春日至,万物生长。亚当的尸体在一道水泥管中被发现了。
布克和父亲一同去确认尸体。哥哥的身体腐臭,被老鼠咬过,一个空洞的眼睛睁着但没有眼珠。母亲没有去。她拒绝改变儿子在她心中留下的完美印象。
对于布克来说,这个葬礼简单而孤寂。尽管牧师的祈祷之音洪亮,尽管成群的亲朋好友都参加了这个葬礼,尽管之后的会餐异常精致丰富,但这种外部的喧哗加剧了内心的孤独。这种感觉就像他的哥哥——亲密的如同双胞胎——被再次埋葬了。因此亚当的葬礼结束后,布克感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也一同死去了。
为了照顾父亲的情绪,布克问他自己是否可以学习小号。当然可以,父亲说。于是他便可以在周六去上音乐课程,这样可以短暂地远离那个家庭,远离回忆。父母如何才能假装出一切都结束了呢?他们如何忘记这一切并且继续生活下去呢?凶手是谁?凶手在哪里?
“你的肺活量和手指都没问题,而现在你最需要做的就是锻炼你的嘴唇的技艺,当你将这三样东西能完美融合,你便会忘记往事,而音乐便会流淌而出。”
布克坚持下去了。六年后,他十四岁,并且成了小有名气的小号表演者。
在确定自己可以拿到硕士学位证后,布克便决定回家待一段时间,刚好那个时候母亲也打算为他举办了一个庆功宴。他原本打算带上费利西蒂——自己分分合合的女朋友——后来他放弃了这种想法。他不想让一个外来者去评判他的家庭。这是他的职责。
开始时,整个家庭的氛围很温馨甚至接近于某种愉悦。他上楼后,走到那个曾经与亚当共有的房间后,刚才的愉快气氛荡然无存。正在寻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房间几乎没有改变。只是一张大床替换掉了原来那张架子床。最糟糕的事情是原来装着他们玩具的柜子变成了妹妹卡洛伊的衣柜。最后,他发现与亚当所共有的东西全部都消失了。他跑到了楼下,绝望而又无力。看到妹妹后,他原本的虚弱变成了愤怒。他与卡洛伊吵了起来。他们的吵闹声响彻了整个房间。最后,父亲走出来命令他俩都闭嘴。
“别喊了,布克!你不是唯一感到痛苦的人。每个人绝望的方式不同。”父亲的话好像是钢刀上的利刃。
“是的,当然。”
“你的所作所为好像你是这个家里唯一爱亚当的,如果亚当知道,他也不想你那样。”他的父亲说。
“你根本不知道亚当想要什么!”布克带着眼泪回击道。
父亲提高了声音,“好吧,那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我想让你安静地待在这个家里或者滚蛋。”
“哦,不,”布克的母亲说,“不要那样说。”
父与子对峙着,他们的眼神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开战的对手。最后,父亲在这场战斗中获胜,布克离开了家。家门重重地摔在了身后。
当布克问他的女友自己是否可以暂时住到她的住处后,费利西蒂立即回应道,“好啊,当然可以。”费利西蒂是代课老师,他们的关系断断续续维持了两年。因为他俩经常也见不上一面。因此,当提出和她住一段时间这个请求时,他并未感觉有半点不适。那时是夏天,当费利西蒂没有课了,他们可以好好享受二人空间:一起看电影,吃饭,旅游——什么都可以。
有一次,布克带着费利西蒂去码头2号——一个有着现场爵士乐队的俱乐部——去就餐和跳舞。吃完龙虾后,布克想,这个小舞台上的四重奏需要一个铜管乐器。很明显,所有的这些流行乐都是从弦乐器中流淌而出:吉他、贝斯以及小提琴。因此在黄昏来临时,他到后台去见那些边抽烟边大笑的演奏家们,他问自己是否能够加入到他们的乐队。他们立即否定他的提议。
“小伙子,去见鬼吧!”
“谁让你来后台的?”
“好吧,你们可能误解我的意思了,”他说,“我是吹小号的,而你们的乐队需要一个铜管乐器。”
吉他手转过头没有理会他,而鼓手则说,“好的,星期五把你的乐器带来,到时候可不要搞砸了。”
他没有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费利西蒂,而她则对他的音乐事业从来都不感兴趣。
按照鼓手的建议,他周五带来了自己的乐器。在试衣间里,他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接近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表演。表演完之后,鼓手点了点头,钢琴手则对他微笑,而剩下的两个吉他手也没有对其表示反对。从那时候开始,布克便加入到了这个名为“星期五大男孩”的乐队,虽然这个表演的地方都是一些醉鬼,也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表演。
九月,这个乐队便解散了——鼓手去了其他城市;钢琴手加入了一个更好更大的乐队——而布克和两个吉他手,迈克尔与福雷曼,开始在街边表演。那些在乐队旁边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眼中充满了愤怒。当人们观看乐队表演,而流浪汉们的收入也相对增加时,他们的愤怒也烟消云散了。夏天结束后,布克与费利西蒂的关系也结束了。他们分手的原因很多。费利西蒂受不了他的音乐,更受不了他不能陪着她去参加各式各样的派对。而布克则不喜欢她抽烟,不喜欢她只吃外卖,不喜欢她酗酒。实际上,他发现她有强迫症,而她则觉得他无聊透顶。最后,她将他视为失败者。
然而某一天的来临改变了他与他的音乐。
当第一眼看见那个黑皮肤女士在外面大笑时,布克被她的美貌震惊得合不拢嘴。她的衣服是白色的,而她头发则如同黑蝴蝶躺在头顶上。她正在与另外一个女士聊天。接着,他看见有专车司机过来为她们打开了车门,她们坐着车离开了那里。虽然这令布克多少有些失落,但他还是笑着走向火车站入口,那里有两个伙伴等着他一起表演。两个人都不在。他注意到了缓缓划入的火车。外面下着太阳雨,因此坠落于地的雨滴破碎时闪出了最亮的光。他决定独自一人在车站表演,从车上下来的乘客或长或短地驻足而观。他以前从未有过这么精彩的表演。他闭上眼睛,头脑中全是那个陌生女士的美貌。她朝着他微笑的那个瞬间像是某种邀请。
几个星期之后,她再次出现了。她站在台下观看黑色牛仔——一个来自新奥尔良的爵士乐队——的表演。之后,他沿着拥挤的人群挤向了她。最后,他站在了她的身后。音乐声浪越来越高,整个人群都开始扭动起来了。接着,她转过身,拉着他的胳膊一起舞动。最后音乐声停了下来,他的舞伴看着他,被他甚至有点鲁莽的笑容所屈服。
“我叫布莱德,”当他问她的名字时,她干脆地回答。
我真幸运。他小声嘀咕道。
他们的关系几乎是完美的。布克特别喜欢她对他的过往没有丝毫兴趣,不像费利西蒂那样刨根问底。布莱德有着无可挑剔的美貌,人又简单,同时又有自己的一份事业,也不需要他时时刻刻的陪伴。她需要经营自己的公司,每天都要与员工、客户与消费者进行大量的沟通。因此当他看到她疲惫的双眼之时,他便知道沉默是最好的陪伴。会说话的眼睛,他想,而她的眼睛就像天生的音符那样。当他抱着她,或者躺在她下面时,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精美别致。她丝绒般的黑皮肤总是能让他感受到那种兴奋。她总是坚持穿白色衣服这个嗜好让也他感到惊奇。但是他不愿意和她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他更愿意在拉着窗帘的房间内与她随着迈克尔·杰克逊或者詹姆斯·布朗的音乐共同跳舞。有一次,她谈论自己绝望而痛苦的童年经历,没有人比布克更了解这种绝望了。他有点安慰。他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去欺负她,让她难过。
布莱德与她家庭的复杂关系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和家庭脱离关系的人。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除了她亲密的朋友布鲁克林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影响到他们的二人世界。在周末,在一些下午,他依旧与另外两个伙伴玩音乐。而在清晨或者晚上,她公寓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他们做爱的身影。他们像牧师那样清醒,又像恶魔那样狂野。
当布莱德去上班了,布克便开始独自练习自己的小号,有时候也会给他最爱的姑妈写信。因为布莱德的公寓中没有书——全部都是时尚和八卦杂志——所以他去图书馆阅读或重新阅读在大学期间误读或者没有读懂的书籍,例如《玫瑰的名字》。《铭记奴隶制》这套丛书让他备受感触,他甚至为此作了几首叙事性的音乐组曲。他阅读马克·吐温的书,被他的幽默所吸引。他读瓦尔特·本雅明,被美妙的文本所吸引。他开始重读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自传,被他的愤怒与宽容所吸引。他开始读赫尔曼·梅尔维尔,主人公的死让他伤透了心,这本书总让他想起孤独的亚当——也被邪恶的海浪所吞噬。
六个月里,他掉入了由性爱、自由风格的音乐、各种带有挑战性的书、简单无所求的布莱德所组成的童话城堡中。最后这座城堡因为其自身空虚的原因而倒塌了。布克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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