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漂亮的婊子。在信上她没有提去什么地方,也没有说何时归来。但我唯一确定的是她去找那个家伙了。我能读懂她的心思。我总能敏锐地感受出他人的所思所想以及如何去取悦他们。只有一次,我误读了——与布莱德的情人在一起时。
我本来也可以逃离的,布莱德,那时候我只有十四岁,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照顾我,因此我必须照顾好自己,让自己更强大。除了和你的男朋友们在一起之外的时间,你也是这样做的。我立即意识到你的最后一个男友——那个骗子——会重新把你变回那个担惊受怕的小女孩。你居然屈服了这个骗子。你太愚蠢了,居然放弃了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我很小的时候便出门找工作。在西尔维娅公司上班之前,我在理发店当过洗发妹,在小饭馆当过服务员等等。我像恶魔那样拼搏向上,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
但是你却来信说,“哇,我不得不逃离……”你要去哪里?难道那里都没有电话甚至没有信纸吗?
布莱德,我在等你回来。
伊芙琳与史蒂夫逃离了大城市,在一个小地方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那么对于生于城市而从未离开城市的人来说,他们如何度过自己无聊的一生呢?布莱德开着车,对从身旁倒退而过的一排排彼此相像又过分忧郁的房子没有好印象,只有疑惑。为什么布克要选择这个地方生活?奎恩·奥利弗又是谁?
她已经在这条脏路上行驶了将近一百七十公里了。当她看到前方出现大片松树林时,她的疲惫变成了警戒。她开车有点生疏,因为至少两个月她都没有碰过方向盘了。扁平的胸部,消失的阴毛与腋毛,不稳定的体重以及不存在的耳洞,所有的这些征兆都表明了她正在改变,而她则试图忘记这种变成小孩子的恐惧。
文斯肯镇终于出现了。虽然每个房子上没有表明地址,但邮筒上却写着各家人的名字。布莱德一个接一个去寻找,奎恩·奥利弗这个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停下车,走了出来,朝着那个房子走去。她闻到了一股汽油味,好像有一场大火要发生了。当溜进后院时,她看到一个魁梧的红发女人正把汽油倒在弹簧床上。
布莱德连忙跑回车里,然后静心等候。两个孩子从身旁经过,他们被她漂亮的车所吸引,同时他们对眼前的这个黑女人感到疑惑。他俩盯着布莱德看了一会儿,而她则没有理会他们。她知道是自己的肤色让他们感到困惑。尽管如此,在杰瑞的帮助下,她的皮肤闪现出了其最大的魅力,她突然想到了曾经与布克的一次交谈。她抱怨她的母亲,她告诉布克甜蜜厌恶她的黑皮肤。
“这只是一种颜色,”布克说,“一种遗传特征——不是缺陷,不是诅咒,也不是祝福或者罪孽。”
“但是,”她说,“其他人会认为种族——”
布克打断了她的话,“从科学上来讲,就不存在种族这一说,布莱德,因此没有种族的种族主义是一种选择,那些天天把种族挂在嘴上的人将一事无成。”
她相信他的话。但如果有一天早晨起床,她发现自己的皮肤像棉花那样白,她会立即相信上帝。
半个小时过去了,孩子们都不见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向那个黄色大门走去。她敲了敲门。当这个女纵火犯出现后,布莱德说,“打扰您了,我是来找布克·斯达本的,这是他留下的地址。”
“哦,就是这儿,”这个女人说,“我这里有他好多的邮件——杂志,登记表以及他自己写的东西。”
“他在这里吗?”
“哦,不,他就在附近住着。”
“离这里远吗?”
“你可以走过去,但是先进来坐坐。布克哪里也去不了,他在家待着养伤呢——他的胳膊摔断了。进来吧,你就像个刚被发现的浣熊或者什么,拒绝吃东西呀。”
布莱德把想说的话又吞了下去。过去的三年来,她听过来自于很多人各式各样的赞美——多么具有异国情调,多么优雅,多么时尚等等。而如今面前的这个女人忽略掉了一切,把她比喻成没人要的小动物。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变回到那个住在妈妈家,时时刻刻都在心惊胆战的小女孩。
“进来吧,你需要吃些东西。”
“你看,奥利弗女士——”
“叫我奎恩就好了,宝贝,我绝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过的,因此当我看到别人饥饿时,我立即就能察觉到。”
是的,那是真的。经过长时间的开车,她的胃已经开始抗争了。她顺从了奎恩的意思。当进入到房间后,她对房间的整洁、优雅与舒适感到惊奇。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进了女巫的城堡。布莱德坐在桌子旁边,看着奎恩把鸡肉汤倒进了碗里。
“为什么要烧你的弹簧床呢?我刚才在后院看到了。”
“床虱,”奎恩回答道,“每年春天我都要烧死那些家伙。”
“哦,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她对身边的这个女人更放心了,便问道,“布克平时都给您寄一些什么东西呢?你刚才说会寄一些著作之类的。”
“哈哈,确实。时不时会寄来一些。”
“关于什么的呀?”
“好的,如果你感兴趣,我给你拿出来一些看看。你先说说你为什么找布克?他欠你钱了?你肯定不可能是他的女人,你好像并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但我以为自己过去了解呢,”布莱德说,“我们之前同居过,然后他就把我甩了,走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
奎恩笑了,“那小子就是四海为家,他都离开他的家庭了,除了我之外,他什么都可以放下。”
“什么?离开家?为什么?”布莱德不想评判别人的家庭,但是这个消息还是震惊了她。
“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的哥哥被人杀害了,他始终无法从这件事情中缓过神来。”
“哦,真悲惨。”她居然对此闻所未闻。
“是的,这件事情几乎毁掉了那个家庭。”
“他们做了什么事情逼得他离开了家?”
“他们的生活还要继续,因此他们像过去一样开始生活。但布克却想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来铭记自己的哥哥。他们不感兴趣。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他们关系的破裂负责。我曾经告诉他要永远记住哥哥,只要有可能就要为他祈祷。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我这句话的,但是我知道他哥哥的死成了他的生活,甚至是唯一的生活。”奎恩盯着布莱德的空碗问道,“还想要吗?”
“哦,谢谢,不用了。非常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美味的汤。”
奎恩笑着说,“这可是我丈夫家的秘方哦。”
“你没有孩子吗?”
“很多。两个和我的前夫一起生活;两个在军队——一个是海军,另一个是空军;我最小的女儿在纽约的医学院上学,她可是我理想中的孩子。他们都给我寄钱,因此没有必要回家看我。但是我经常看他们,”她举着手中的相册簿说,“我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布克经常和我联系。过来,我给你看看他平时在想些什么。”
他的字写得真好看,布莱德想,突然又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再也不会看到布克写的任何东西了——甚至包括他的名字。总共有七张纸,一个月一张。她读第一页时便非常费力,手指着这些句子前行,因为这些句子几乎没有标点符号。
布莱德将第一页读了两遍也没有理清楚他的意思,而第二页更令她不舒服。
洗完碟碗后,奎恩给她的客人倒了杯威士忌,布莱德却拒绝了。
读第三页时,她回忆起了曾经他们之间的对话。那场对话是关于她的房东以及她的童年。
适应了某种节奏,布莱德很快便读完接下来的几页。这几页中讲述了她和他之间的故事,以及他离开的理由:不想沉溺过深。
“很有趣吧?”奎恩问道。
“非常有趣,”布莱德回答,“但也有些奇怪。我想知道这些信是写给谁的?”
“他自己,”奎恩说,“我猜这些信都是关于他自己的。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我不这样想,”布莱德小声嘀咕,“这些信也写了我,写了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然后,布莱德开始读最后一页。上面写道:
你应该带着勇气将你所有的心碎所有的沮丧变成你的盾牌你的武器,这样你就不会受伤害也会将这些绝望转换成能量从而可以成为内心强大的人而所经历的一切都会变成一种财富一种对时间的确认。我终相信有一天你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你头上光环。
布莱德把纸张放了下来。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去看看他吧,”奎恩说,她的声音很低沉,“他就在这条路的北边,靠近溪流的那个房子。来,起来,去洗洗脸。”
“我不确定是否此刻就去看他,”布莱德摇了摇头。她过去太依赖自己的美貌了——美貌决定一切。而如今她身体上的改变以及她的懦弱——甜蜜将这种懦弱刻在她的骨头上——阻止着她的决定。
“亲爱的,你怎么了?”奎恩听起来有点生气,“你大老远地跑来,此刻就要转身离去吗?”然后,她开始唱歌,用哄孩子入睡时的嗓音唱: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天空没有太阳
我无法前行
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暴风雨就在——
“妈的,”布莱德拍了拍桌子,“你所说的完全正确!非常正确!这件事情是关于我的,而不是他的。这是我的事!”
“是你?快滚出去!”布克从他狭窄的床上提起了身体,然后手指着布莱德喊道,而布莱德正站在门口的窗户向里面看。
“操你!我不会离开的直到你——”
“我说了滚出去!就现在!”布克的眼睛中同时混合着死亡与生机。布莱德用了九步便走到他跟前,然后尽最大的力气扇了他一耳光。他也给了她一耳光,差点把她打倒在地。布莱德从桌子上拿出米克劳啤酒瓶,然后砸到布克的头上。布克瞬间倒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她一边举着破碎的啤酒瓶,一边看着从布克的左耳朵流出来的血液。几秒后,他好像又恢复了意识,靠着胳膊肘坐了起来,呆滞的眼神看着她。
“你就这样离开了我!”她大喊道,“不说一句话!什么也没有说!现在我想知道这句话。无论是什么,我都想听到这句话。就是现在!”
布克用右手擦掉了从左耳溢出来的血液,“我现在不想说这些狗屎!”
“是的,你可以不说。”她举起了破碎的酒瓶。
“赶紧离开我家,不然更糟糕的事情会发生。”
“闭嘴,回答我!”
“上帝啊,你这个女人——”
“为什么?我必须知道,布克。”
“好吧,那首先请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给一个强奸小孩的罪犯带礼物。告诉我你为什么对她那么仁慈。”
“我撒谎了!我撒谎了!她是无辜的。是我害她进了监狱,其实她没有做什么。我想做出补偿,但她却像垃圾一样把我揍了一顿!我活该如此。”
房间的温度并没有升高,但布莱德却不停地流汗。她的额头,她的脸颊上都是汗液。
“你撒谎了?他妈的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妈妈能拉我的手!”
“什么?”
“为了让她能够以我为荣,哪怕只有一次。”
“原来如此,她为你自豪了吗?”
“是的,她甚至都喜欢我了。”
“你的意思是想要告诉我——”
“闭嘴!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开我?”
“哦,上帝。”布克不停地要去擦从脸上留下的血,“好吧,我的哥哥被一个变态杀掉了,那个变态狂就像你打算原谅的怪物一样,他——”
“我不关心!又不是我做的!又不是我杀了你哥哥。”
“好吧。好吧。我理解错了,但是——”
“没有但是!我正在为自己害过的人做出弥补。你却四处责难身边每个人。王八蛋。好了,把你手上的血洗干净。”布莱德向他扔过去了一个毛巾。在洗完脸上的汗液后,她坚定地看着布克。“我没有强求你必须爱我,但是你必须要尊重我。”她坐在桌子旁,盘起双腿。
只有呼吸声穿插于他们之间长久的沉默。他们起初都盯着彼此,接着目光转向了天花板、自己的手以及窗户。几分钟过去了。
最后,布克觉得自己有必要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当他张开嘴后,却发现舌头冻结了——词语不在那里。没有关系。布莱德已经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的下巴朝向他的胸口,而她的长腿却张开了。
奎恩没有敲门,她直接用钥匙打开了布克的房门。她看见布莱德躺在椅子上睡觉,而布克的眼睛却是血肿,她喊了出来,“天呐,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刚才吵架了。”布克说。
“她还好吗?”
“是的。把她所有力气都发泄在我头上,现在累得睡着了。”
“打架?她大老远来就是为了把你揍一顿吗?为什么呢?爱还是恨?”
“都有吧。”
“让她睡到床上吧。”
“好的,”布克也站了起来。在奎恩的帮助下,他用没有受伤的胳膊把布莱恩扶到床上。布莱德在呢喃,但没有醒来。
奎恩坐在桌子旁边说,“你要拿她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布克回答道,“其实我们在一起生活特别舒服。”
“那为什么要分开呢?”
“谎言。沉默。没有说出真相,也没有解释原因。”
“关于什么?”
“我们是小孩子的时候,所发生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会那样做。仅仅是童年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分开了。”
“对你来说就是亚当。”
“是的。”
“对她来说是什么?”
“一个巨大的谎言。正是这个谎言将一个无辜的女人送入了监狱。她撒谎说那个女人强奸了孩子,但她所说的不是事实。我离开那里就是因为布莱德对那个女人抱有一种奇怪的情感。至少在我不明真相时是古怪的。自从那之后,我便不愿意接近她了。”
“她为什么要撒谎?”
“为了得到爱——从她母亲那里。”
“天呐!真是一团糟!真是无法理解!你总是在想亚当——一直在想,对吗?”
“是的。”
“他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你的头脑?”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说出了她的真相,那你的真相呢?”
布克没有回答。他们坐在沉默之中,布莱德在一旁打着微鼾。奎恩说,“你需要一个高尚的理由忘掉他,不是吗?或者找出更深层的原因来自我超越?”
“哦,不,奎恩,我也不想那样,一点也不想。”
“那怎么办?你日日夜夜都把亚当背在肩膀上,他总是填满你的大脑。难道你不认为他已经很累了吗?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因为他不得不占据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亚当没有控制我。”
“不,是你控制了他。你以为这样他会感到自由吗?”
“好吧,”他看着布莱德说,“至少一段时间我过得很好,就是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无法掩饰自己眼中的愉悦。
“我猜想对你来说还不够好,因此你把亚当又叫了回来。他的死把你的大脑变成了尸体,而从你心中流出的血却变成了福尔马林。”
布克和奎恩相互看了很久,一直到她站了起来,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说,“真是傻孩子。”
奎恩慢悠悠地走回了家。喜悦与悲伤同时酝酿于她的心脏。感到喜悦是因为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看到过恋人之间打架了——她之前住在克利夫兰的时候,年轻夫妇总是用武力来表达他们的感情,他们从不介意周围人的眼神。她以前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和她所有的前夫都打过架,最后这些人都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了。第一个前夫约翰是个例外。她已经记不起往事的很多褶皱,或者说年老之后,自己的记忆也是有选择性的,这或许也是一件乐事。但悲伤终究会替代这种愉悦。刚才布克与布莱德之间上演的愤怒与暴力都是没有错的,也是典型的年轻人的处理方式。奎恩离开的时候,看见了布克正在把布莱德的刘海往后拨。奎恩注意到了他眼神中充满爱意的温柔。
最后还是会毁掉的,她想。所有的爱情最终都是以伤害与悲伤而收场——时间会毁掉所有的爱情。因此每次新的爱情都是对旧爱情的一次复写或者变奏。所有的爱情最终都只会剩下唯一的面孔。根据自己的经历,奎恩知道爱情是艰难、自私与妥协的产物,无论是性冷淡或者性上瘾,无论是忽略孩子还是宠溺孩子,无论是付出真情还是逃避感情。年轻人寻找真正的爱——但它却是不存在的。所有年轻时期的爱都会变成中年人单纯的愚蠢。
我曾经也年轻过,她想,那时非常年轻,而我也相信只要有真爱就足够了。但是没有,特别是当我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时,我发现这种爱是不存在的。她给自己的每个前夫都留下了一个或两个孩子。最后,他们都把这些孩子带走了。她用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了爱的虚伪——她的以及他们的。仅仅是为了活着,她想,无论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感情上的。奎恩泅渡过了内心的所有挣扎,而如今编织东西与打扫房间这些简单的事情也会让她心满意足。她要感谢上帝,感谢他给了她满篮子装满智慧的果实。或许只有老年人才能辨别出这种果实。
布克对于整个事件的突然转变,特别是奎恩对他态度很不满意,甚至感到烦躁不安。他走出房门,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现在已是黄昏了,而整个杂乱的小镇也即将消失到黑暗中。两辆卡车从他身旁路过,后面跟着几辆摩托车。卡车司机戴着帽子,而摩托车司机却用围巾裹着自己。布克喜欢这个地方的简单落后,而姑妈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在这个地方时不时打些零工来养活自己。突然,他想到了在房间还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刚才和他进行了一场身体上的战斗,难道她不远万里来到是出于愤怒和怨恨——或者是出于爱?
姑妈是对的,他想,除了对亚当之外,他还不了解真正的爱。亚当没有缺点,天真单纯,很容易去爱。如果他活着的话,他会像其他成年人一样自私、无聊与冷漠,那布克还会真正地去爱亚当吗?什么样的爱只允许存在一个天使,并且这个天使毫无缺陷?跟随这种想法,布克继续探寻真正的自己。布莱德或许比我更懂得如何去爱,至少她会为爱付出行动,即使这种行动意味着各种风险,但我从未冒过风险。我总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探查他人的不完美,我总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去审判他人,但最后我收获了什么?在读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之后,我的收获到底在哪里?没有,什么也没有。相反,我写了很多莫名其妙评判他人缺点的笔记,这个很容易,但是我对自己的评判呢?我喜欢她,喜欢她的外表,喜欢与她做爱,喜欢她的无欲无求。我们第一次有了重大分歧之后,我便逃离了。或许姑妈所言是正确的,我想象中的亚当是我的负担与十字。
他轻声地回到房间,听着布莱德轻鼾声,再次拿出那个笔记本写出曾经不能说出的一些话。
我不再想你了,因为你的死亡带给我的影响是决定的死亡占据了我所有的心理空间,因为我必须时时刻刻地去想你才能表达出我对你的爱而现在这种爱成了我的负担也成为你的十字架我要试图忘掉这些负担,但是我会一直记住你的。因为你的离开后所留下的位置没有人能够替代而只有我好好地活下去,你才会感到真正的平静我要离开你了我感到抱歉,因为你的缘故我总是将自己捆绑在道德的幻觉中而此刻我们会以各自的方式去生活其实你并没有离开我们是同一个人,再见哥哥。
布克将写好的纸条收好。昏暗包围了他。而当他期待黎明到来之时,温暖的空气让他平静下来。
布莱德在阳光洒入窗户后才醒过来。她没有做任何梦——比那些酒鬼睡得还要死,比那些认识的任何人都要睡得死。如此漫长的睡眠不仅仅让她感到轻松或者舒心;她更感到了强大。她没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布克的床上,眼睛闭着,享受新的生命与强烈的自我。为曾经的卢拉·安忏悔之后,她有了一种新生之感。没有什么外在的力量可以使她改变了,没有,无论是来自母亲的鄙视还是父亲的缺席。最后她坐起来,盯着布克在桌子旁喝咖啡。他看起来是在深思。她从他的盘子里挑了一片培根放到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吃掉了它。接着,她又开始吃吐司。
“还想要更多的食物吗?”布克问道。
“不用了。谢谢。”
“咖啡?果汁?”
“咖啡吧。”
“好的。”
布莱德揉了揉眼睛,想变得更加清醒,“你用一个胳膊就把我抱到床上了?”
“不,有人帮忙。”
“谁?”
“奎恩。”
“上帝,她肯定认为我疯了。”
“没有。”布克将一杯咖啡放到她跟前,“她是一个怪人,不会把这看作疯狂的。”
“她让我看了你邮递给她的一些东西,还有几页你写的东西。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寄给她呢?”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我太喜欢这些东西了,所以没有当成垃圾扔掉。但是我也不方便随身带着它们,因此我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奎恩就保存了我的这些东西。”
“但我读你写的东西时,我知道很多都是关于我的——对吗?”
“是的,所写的一切都是关于你的。”
“你别和我开玩笑好吗?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些东西是你在我们同居的时候写的吗?”
“它们只是一些想法,布莱德,关于我的感受,我的恐惧,更多的时候是我所相信的东西。”
“你依旧相信心碎如同星辰的坠落吗?”
“是的。但是星星可以爆炸或者消失。再说,当我们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不在那里了。有的星星已经死去了成千上万年,但现在我们才看到了它们的光。旧的信息看起来总像是新闻。说到信息,你是怎么发现我在这里呢?”
“一封来自于你的信件。实际上是一个过期票据,从一个乐器修理店寄过来的。因此我就找到那里了。”
“为什么?”
“给他们付钱,傻瓜,他们说你或许就在这里。那个地方真是个垃圾场,他们同时也给你姑妈寄去了账单。”
“你替我付完账,然后一路开车过来就是为了打我吗?”
“或许是的,我没有计划打你,但是我必须说打你确实很爽。还有,我把你的小号也带来了,还有咖啡吗?”
“什么?小号?”
“当然了,已经修好了。”
“在哪里?在奎恩的家里吗?”
“没有,在我的车里。”
布克的笑容从嘴角转移到了眼睛深处,而这种喜悦显得孩子气。“我爱你!非常爱你!”他大喊着这句话,冲到了外面。
布莱德与布克到奎恩家时,有一群人站在了姑妈家的门口——失业者,一些小孩,大多是成年人。当他们破门而入时,烟雾已经从门栏与门框中溢了出来。布莱德与布克趴在地上,慢慢地向睡椅爬过去,而奎恩躺在那里失去了意识。布克用未受伤的胳膊,而布莱德用两只胳膊一起将这个失去意识的女人从地板上拉出去。他们的眼睛不停地流泪,而嗓子不停地咳嗽。
“快点,再快点!”门外的一个男人喊道,“整个地方就要被烧掉了!”
布克非常认真地对奎恩进行了人工呼吸。最后,消防队与急救车都赶了过来。突然,一簇火星在奎恩的头发上燃烧起来,很快便吞噬掉她所有的红头发。布莱德扯掉了她身上正在冒烟的衬衣。整个过程中,布克一直在小声说话,“是的,加油,亲爱的,加油,你一定要醒来。”奎恩正在呼吸——至少是在咳嗽,这是生命的信号。当救护车停下来之后,人群更大了,而一些围观者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不是因为看到了呻吟的病人被抬到了救护车,而是因为看到了布莱德可爱又丰韵的双胸。这么多人在看她以至于布莱德忘记了去接医护人员递过来的箱子——一直到她看到了布克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很难压抑住心中的一丝喜悦,尽管她也为那些目光没有集中到病人与救护车而是投向她这个事实而感到丝许尴尬。
布莱德与布克跟着救护车一同去了医院。
布莱德白天陪着病人,而布克则是晚上。最后,她眼睛睁开了。头上装着绷带,散发出浓浓的医药味,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救助者。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好多管子缠绕在她的身上。经过三天治疗以及他们耐心细致的照顾,奎恩说话了,她的声音穿过氧气面罩而变得低沉模糊。晚上,面罩被去掉了,奎恩小声问道,“我会好起来吗?”
布克微笑。
“没问题,肯定没问题。”他靠了过去,亲吻她的鼻梁。
奎恩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闭上眼睛,开始打鼾。
当布莱德回来替换他时,布克告诉了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为了表示庆祝,他们一起到医院的餐厅吃早餐。布莱德点的是麦片,而布克点的是橘汁。
“你的工作怎么样?”布克扬起眉毛。
“怎么问起了这个?”
“就是问问,布莱德,这就是所谓的早餐会话。”
“我不知道工作怎么办,我也不关心。或许,我会重新换一个工作。”
“哦,是吗?”
“是的。你呢?永远做个伐木工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在摧毁掉一个森林之后,伐木工的生活才能继续前行。”
“好吧,不用担心我。”
“但是我担心。”
“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把一个酒瓶砸到我头上开始。”
“对不起。”
“我开玩笑的,我也应该说对不起。”
他们相视而笑。
离开奎恩的病床后,他们为奎恩的身体恢复以及轻松心态感到高兴。他们就像老夫老妻那样去开玩笑。
突然之间,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布克开始咬自己的手指。接着,他伸进衬衣的口袋中,取出奎恩的金耳环。这对耳环是在奎恩缠绷带的时候取下来的。这些天,它们一直躺在她旁边抽屉的一个小塑料袋子中。
“戴上它们,”他说,“奎恩将这对耳环送给了你,她想让你戴上它们。”
布莱德摸了摸自己的耳洞,它们又回来了。
“让我帮你戴,”布克说,然后小心地把耳环放到她的耳洞中,接着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唯一庆幸的是她一直戴着这对耳环。什么也没有了,书,信,什么也没有了。都被烧掉了。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联系奎恩的孩子们。”
“她能联系到他们吗?”
“或许吧,”布克说,“那个在医学院的女儿,她比较好找。”
布莱德搅拌了一下燕麦片,舀了一勺放到嘴中,凉的。“她曾告诉我不见任何一个孩子,但是他们会寄给她钱。”
“他们都因各种各样的理由恨她。我知道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而嫁给另外的男人。很多男人。她没有也不能带着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的父亲也不会同意。”
“我想她很爱他们,”布莱德说,“他们的照片全贴在了墙上。”
“是啊,那个杀掉我哥哥的混蛋把他所有的受害者都贴在他的贼窝里。”
“这不一样,布克。”
“不一样?”他望着窗外。
“不一样,奎恩爱着她的孩子们。”
“他们可不这样想。”
“哦,不说了,”布莱德说,“我们不要在为谁爱着谁这种愚蠢问题而争执了。这里的饭真糟糕,我们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站在奎恩的病床前,他们为能听到她大声清晰的说话声而感到喜悦。
“安娜,安娜?”奎恩盯着布莱德,呼吸声变得急促,“过来,宝贝,安娜?”
“安娜是谁?”布莱德问。
“她的女儿,就是那个医学院学生。”
“她把我当成她的女儿了?上帝。我想这些药品让她迷惑了。”
“或者是让她更集中精力了,”布克低着声音对布莱德说,“她和安娜之间有些心结没有打开。很早之前,安娜向她抱怨过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亚洲人,或者是那个德克萨斯人——经常挑逗她,但是她从未相信,更没有付出行动。她们之间这个心结现在还没有打开。”
“这件事依旧存在她的脑海中。”
“其实比那更严重,”布克说,“现在我才理解,为什么她让我不要忘记亚当,要将他时刻装进心里。”
“但是安娜没有死。”
“从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死了,至少对她的母亲来说确实如此。你上次在她墙上看到的那些上照片大多数都是安娜——婴幼儿的时候、小学的时候、高中的时候,以及得各种奖的时候。那更像是纪念碑而不是画廊。”
“我还以为这些照片是她所有孩子的。”
“有些是,但安娜是其中最多的一个。”
接下来的几天,奎恩依旧有点迷糊但是可以说话吃饭了。她的话很难理解,因为其中好像包括了各种地方名字——她以前居住的所有地方——以及各种与安娜相关的趣闻轶事。“她正在恢复,比以前好很多了。”医生说。他们终于放下紧绷的神经,开始计划当奎恩好了之后他们所要做的事情。找一个三个人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一个巨大并且可移动的房子?至少在奎恩能够照顾好自己之前,他们三个人应该生活在一起。
慢慢地,他们光明的计划开始黯淡。屏幕中的线条变得紊乱,开始不断下坠。她的脉搏也越来越稀薄,而体温却在升高。一种可怕的病毒正在摧毁这个病人。最后,所有的东西都停止了。
十二个小时之后,奎恩去世了。一只眼睛睁着,而布莱德不愿意相信她就这么死了。最后,布克闭住她的眼睛,也紧闭了自己的双眼。
三天的等待,奎恩的骨灰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为选择怎样的骨灰瓮而争执起来。布莱德选择黄铜质地并且制作精细的骨灰瓮,而布克则趋向环保的并且在下葬之后经过时间推移终究会变成土壤的骨灰瓮。当开车走了三十五公里后,他们却发现没有合适的墓园去下葬。他们停了下来,手中举着她的骨灰瓮,最终决定将骨灰撒到附近的河流中。布克坚持独自去完成这个葬礼,因此布莱德不得不一直待在车内。当他走向河流时,她透过玻璃认真而焦灼地看着他完成这个仪式。这些天来,布莱德想,他们的所思所想都集中在一个他们所爱的人身上。那现在怎么办?她不想再失去他。那将来该如何面对?她觉得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
虽然很心碎,但布克为自己心爱的奎恩所举行的仪式却略显尴尬:骨灰黏在了一起,抛洒出去费了很大的力气,他的音乐致敬——他所演奏《有点忧郁》这首曲子——跑调并且很枯燥,于是他把整个音乐剪短表演。自从亚当死后,他还未有过这样的悲痛。他把小号扔进河流中。整个过程好像是小号选择了离开他。他坐在草丛中,看着小号被冲走。他现在的头脑荒凉而无序。从未想过奎恩以这种方式死去,他甚至从未想过奎恩会死。在医院的那段时间,当给姑妈揉脚或者聆听呼吸时,他总是能想到自己的命途多舛。他的生活是怎么一步步走向无序混乱的?而他所竭力照顾爱护的这个人却是因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死——她这些天怎么会想着去烧弹簧床上的虱子呢?自从他所爱的女人来找他后,他的困境变得更加巨大。而这个苛求、知性与美丽的女人让他坚信自己是一个有天赋的乐器表演家,坚信他可以处理好这个葬礼,也可以让音乐成为回忆的语言与匮乏的补偿。他需要多久才能在生命的波浪中脱掉童年的创伤?他的眼睛刺痛,但无法流泪。
奎恩的骨灰被罕有的和煦之风所接纳,最后飘向更远的地方。太阳光浸透了天空,但光线并不强烈。不能承受的孤独与深刻的遗憾占据了心间,于是他站了起来,走向了布莱德。
车厢内的空气死寂,近乎残忍。没有眼泪,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去说。哪怕是唯一的事情也没有。
布莱德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这种近乎死亡的沉默。现在不说,将来永远也不会说了,她想。
“我怀孕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又冷静。她直看着眼前的这条宽敞的路。
“你说什么?”布克的声音有些破碎。
“你没听错,是的,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
布克盯着她看了好久,之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外面那条携带着骨灰与小号的河流上——一个归于火,另一个归于水,他所热爱的两个同时消失了。他不能再失去第三个了。他转过头,带着笃定的笑容对布莱德说:“不,孩子是我们的。”
接着,他伸手握住布莱德,而手中的力量则是来源于爱、信任与责任。在靠着后座躺下时,他们亲吻彼此。透过挡风玻璃,他们确定了自己未来的样子。
这里没有带着鱼竿,孤独而漂泊的小孩从车旁路过,否则他或者她会盯看灰色而布满尘埃的车内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有小孩子看到了这一切,迎接他的则是一对爱人的温暖眼神,而眼神中透出喜悦的光辉。
一个孩子。新的生命。不再畏惧恶魔或者疾病。不再有绑架、殴打、强奸、威胁、种族主义、伤害、自我放纵与鄙视。万物向上,没有怨怼。
他们坚信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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