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成人世界的道路是一条钢丝,我们都是走钢丝的少年。即使剧烈摇晃,即使惊慌失措,即使被飞来的石子砸得头破血流,也要稳住颤抖的脚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走完全程……
浮城
宋沛阳
海宁高级中学/高三
住在上海的表亲曾在饭桌上问我:“出生在小城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时我没好气地顶了回去,却有种自己的拙劣画作被别人漫不经心踩在脚底的难受。
不知怎样去编织自己的笑容。
诚然,我出生在陌城,一个江南的小镇,有一个稍稍繁华的市中心,有一条还未消去痕迹的古巷,向南是看不到边境的海塘,向西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黄昏下的苍旻可以一直注视到云彩燃烧殆尽。但对于不知疲倦的少年而言,陌城还是太小太小了。周末骑着单车,仅需半个钟头便可横穿市中心,看着只够领略片刻的繁华转眼便被抛掷在浅浅的车辙印后,总有种莫名的失望。
我的祖母是上海的知青,插队插在了陌城,遇上了祖父,自此便生活在了杏花春雨的江南。在祖母的身上还能看到上海典型妇女的痕迹:操着与陌城方言略微不同的上海话,精明、能干,喜欢在楼下的麻将桌上大杀四方,喜欢小公园的老人称她“上海阿姨”。后来知青可以让一位子女返沪,祖母选择了高考失利的姑妈,也就预告着我将出生在这个小镇。
小时候的冬天、夏天都是在上海度过的。那时,上海在我眼中是恍若天堂的地方。鳞次栉比的钢铁森林在骄傲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环绕穿插的立交桥上是川流不息的车流,而我从未见过比夜晚的外滩和城隍庙更热闹的地方。从小我便被贯彻一个定理:上海没有工作日,只有拥挤的周末和更加拥挤的假期。就连礼拜二的老西门的社区活动室里,也没有一张台球桌是空的。我和表哥关系很好,他家开着手办店,其漆黑的仓库里有我小时候迷恋的高达动画的全部模型玩偶。所以每次回陌城,我手上都会捧着一箱箱的玩具,然后心惊胆战地敲开家门,然后果不其然地被母亲痛骂。
假期常常和表哥混迹在上海大街小巷的我谂知每号地铁、每条街道,也吃遍了有名没名的各路小吃,从大富贵的小笼到不知名小巷里只有清晨才出售的菜粥。连文庙——享誉宅男圈的动漫街——里的许多店铺老板都认识了只进去逛却很少掏钱包的我。只要买一份蛋仔煎,便可在文庙矮矮之围墙上坐一下午,看着不远处玩cosplay的漂亮女生,一边思忖着何时去汤姆熊把剩下的游戏币花掉。我甚至能操起不流利的上海话,然而我连陌城的方言还听不大清楚。
我很喜欢注视着晚上的上海。表哥家住在河南南路,透过他家的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明珠塔。陌城的夜晚来得很早,因为小时候夜盲,所以我眼中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黯淡的黑色,然而我在上海看到了永不会入眠的繁华。霓虹灯的眩光极力在黑暗中闪烁,像素模糊的光点,宛若星空般璀璨。虽看不清晰来往的人的脸,我却能感受到密集的脚步,自地下深处,悸动直至骨髓,催动心脏,越来越快地跳动。
上海习惯以地名命名街道。一天我心血来潮特意去找陌城路,最后几经辗转终于停在了老火车站的厕所旁边。那只是条狭小暗淡的小路,映衬着昏暗的路灯光,空无一人。一只黑色的鸟鸣叫着飞起。飒飒的风吹起,我感到有些冷,便转到了附近的面馆吃了一碗浇面,似乎并没有陌城的好吃。
到了能打球的年纪,便常去表哥读的高中打球。上海的球场都比陌城的要更崭新闪亮。陌城公园里唯一一个球场的篮筐连篮网都没有,劣质的塑胶地皮已经开裂,更何况节假日一个球场上挤着二十几个人,便有二十几个篮球横飞直撞。某个夏天,我鼓起勇气在茫茫人海中投出一个三分,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篮球。而上海的球场单是清一色雪白的篮网和一尘不染的塑胶球场,便让人看得赏心悦目,就算打一下午手也不会脏。打球打久了也会知道上海人一般的聊天内容。比如休息的时候,会指着对面的主力队员评论:
“伊模子(体型)太大了。”
“哈刚(瞎讲),侬下半场盯牢伊。”
有时候打球的人会指着陌生的我问表哥:“伊是侬同学?”
表哥一边喝水一边回答:“伊是我兄弟。”
然后他们便会说“伊特(太)瘦了”。打好球后便会去请我们吃炸鸡。
高中的旁边,是一家咖啡店,很多我哥的女同学假期里会穿着女仆装在店里打短工。她们下班的时候便来学校顺路换衣服。每当有女生进来时,所有人都会默契地停下,看着她走进建筑物。上海的女生普遍地都长得很好看,走路的时候会很自信地扬着头,黑色的裙摆下会露出长长的腿。我不禁想起了陌城的女生,那些周末只是在老街的河岸边用脚丫划起水花的女孩。
人对繁华总有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执着。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祖母是选择将父亲送回上海又会怎样呢?我会出生在繁华中,会轻松地考进复旦同济,会有一个成绩很渣但关系很好的陌城的表哥。然而父亲去了上海,也就不会遇到母亲,也就不会有我,便终于无计去想了。
初中学校组织到上海秋游,大巴上,其他同学兴奋地围着窗外指着高楼大厦叫着,一人大声讲述着在上海新东方生活两星期之自豪事迹,赞扬着上海的气宇非凡,同时开始数落陌城的诸端不是。我怅怅然看着几乎能背出来的进沪路线上的高架桥,感到难以言说的失落。就像偷偷喜欢了多年的沉默的民谣歌手李健上了节目后突然变成了国民男神,其他人争着说他的歌多好听我多喜欢他,你却只能默默在列表中单曲循环着他冷门却是你喜欢的歌曲。毕竟李健并不是因为你喜欢而变成了李健,上海也不是专为我而展现它的繁华。我意识到我从未真正被上海接受过,自己就像技不如人却硬要进入马戏团大棚的小丑。
突然感到左肩一沉,才发现发小晴天已经听着歌偏到我这边睡着了。晴天是典型的宅男,每天都是踩着铃声顶着鸡窝般的乱发冲进教室,然后下课便贴过来向我要早饭。然而我也是跟他熟识很久才知他家竟有几亿资产的。另一个好友小希正兴致勃勃地从前座扭过身子来拍晴天睡觉流口水的照片。终于,车上略微不愉快的空气随着晴天追着小希打勒令其删掉照片,小希慌不择路跑进女厕所一扫而尽。
回到陌城,想起晴天看到上海的繁华时,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兴奋,眼中仿佛有一层薄薄的云翳看不清晰,然后若无其事地去喝服务站的免费饮用水。
我渐渐明白,若执意在泡沫般拥挤的繁华中徜徉,只会迷失在喧哗中。上海太大了,只要在人群中转个弯,再转个弯,谁都会消失。当微不足道的人幼稚地认为都市之门已为他们开启,殊不知他们眼中璀璨的光亮,只是门不及掩上漏出的星光。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一个都市的繁华,一个都市的繁华也并不需要一个人去见证。
就算有,也不是我。
我从小便知道,真正的上海气息,最纯正的上海话,不在陆家嘴,不在南京路,而在临明珠塔仅咫尺之遥的破旧民居里。居住着的多是垂暮的老人,不宽的巷道上挤满了为着几毛钱博弈的顾客与菜贩。那里没有抽水马桶,每天早晨都能看到有专人推着一辆板车载着几十个木质马桶从道路上走过,每次颠簸都会让污秽溢出滴落在地上,浓郁的气味让附近的人皱眉避开。有时候回想起对上海疯狂的迷恋,也许上海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只是很多隐藏在了浮华的欢愉之中。
有一次,祖母得知她的大哥拿走了太公太婆的工资卡,便愤怒地叫上了其余的兄弟姐妹前去兴师问罪。原本便昏暗狭小的房间挤着几家喋喋不休的老人。大哥辩解说他要供养留居新加坡但生活潦倒的大舅,其余人则质疑为何要拿太公太婆的钱,大哥便说你们就每礼拜来看一次父母,我平常给他们烧饭洗衣服,拿点钱又怎样,到时都不知房子的钱怎么分呢。然后又是争吵。
我看到太公太婆无措地坐在床头,自己那群一起长大的孩子,就在房子里争论瓜分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遗产。或许不该说是遗产,毕竟人未走,可又有何区别。他们看到我,拉我坐下,一句不说地抚摸着我的手。
住在旁边的老人好奇地凑过来观看,然而也许某天他们便是无言的主角。
我们家进入巷子前,一位老人听到了响声,打开积满油腻的窗户。凹陷的眼窝隐在黑暗中,露出干瘪而多疑的目光。
“乡下人来哩。”
她经过不长的思索给了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答案,心满意足地关上了窗。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其自尊的人,前一秒还在小心地不让风衣的衣摆蹭到墙上的污秽,下一秒我已经能看到她微微发白的指节。
在上海,胜者永远不会在意自己生活的城市,只会将目光投向生命的当下瞬间。所以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而原住民中的弱者,无论生活如何拮据,也会自诩这座城市的繁华是他们身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也是繁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自出生在这片土地上血液便比他人昂贵一分。而他们以及他们的破旧房子,却都只是这座城市极力想要遮掩的疤痕。
只有异乡人,才会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乡音,会站在清冷的天桥上并不高地俯瞰着这片繁华,怅然惝怳,会在这个城市里浪费了全部青春与热血后安静地离开。这座漂浮在他们面前的都市,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
韶光如白驹过隙般溜走,我们和陌城一起逐渐长大。陌城有了新的CBD,城市扩大,老街翻新,家境殷实的晴天也理所当然地前往美国留学,翻着他发回来的照片,只觉得与上海相比那个城市更繁华。而我和小希进入了陌城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我的父母为之奉献了全部青春的学校。
海明威说过:“假如你有幸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
也许陌城算不上一席盛宴,但是就算是一杯江南最粗糙的茶水,也是深入血脉与骨骼之烙印,也是对一个人的一生最直截的了断。
文首的表亲后来成了我的挚友。他在同济大学读完建筑后便去做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程师的工作。他很喜欢音乐,所以极力怂恿我在高中去组组乐队。然而他却在新疆的工地视察时,被从天而降的五米长的钢管砸断了脊椎,让年华破碎在了三十二岁。很奇怪的是,乐队竟然真的拉了起来,乐队的成员有些是我自小玩到大的,包括主唱小希,有些则是初相识的人。虽然水准不高,毕竟只是高中生,也只有没几场小型的商演和音乐节的演出,拿到的钱还不够大家坐下来一起吃顿饭。
乐队大部分在一起的时间还是排练的时候。中午拉开窗帘,阳光便打满了杂乱的乐队房间,迟缓地在人影中流转。我坐在钢琴旁装模作样地写着五线谱的时候,会偷偷看着认真演奏的他们。笔摩挲着厚厚的纸张,阳光悄然攀上我的指尖,吉他的扫弦声,鼓点,键盘没弹全的和弦,散落满地的乐谱,远得清晰,却又近得模糊。这时乐队的男生女生的脸庞都朦胧在了光影中,却又看得清每一个青涩的毛孔。
我会仰起脸,闭上眼睛,光亮让紧闭的眼睛看得到微红的模糊,倏然的温暖的触感,仿佛是极轻的呢喃。或许上海的阳光会比陌城拥挤些许吧。
这也是一种繁华。
留驻的指尖的繁华。
每次看着演出前在我身边亲密打闹的他们,我一边护着吉他的琴头不被他们撞到,免得上台时音准会有偏差,一边用脚去踢突然把冰冷的手伸进我衣服里的小希。我会突然疑惑:如果再有一次机会,我可以回到上海,可以在繁华里出生,成长,学习,可以自豪地看着小城来的少年们迷恋着这座浮在他们眼前的城市,但我也不再会与小希、晴天成为发小,不会遇见这些人,连成为彼此的过客的资格都没有,或者,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在台下看着这群年轻的生命彼此点缀着不平凡的色彩和火焰。
那时,我便会庆幸生于陌城。
我依旧会在假期和表哥游荡于南京路,站在天桥上无聊地看着来往的熙熙攘攘的人们,猜测着他们的目的地,数着夕阳下飞驰的不同颜色的车子,注视飞速转动的轮胎上的金属花纹缓慢地倒旋。
然而我不再迷恋上海,现在回想起当初对上海的幼稚又执着的狂热,其实一开始便知道这一切终究不是我能歆享的。就像那个你偷偷喜欢悄悄看了三年背影的女生,你永远不敢注视着她清晰在风中的眼睛,也不知道如何接住她对你的嫣然一笑。既然是无法触及的繁华,何必惊扰。
那片繁华,那群人,那些永不会落幕的夜晚,终究只是漂浮在一个离我很近而又触不可及的平行世界。
有时靠在陌城老街临河的阑干上,看着初夏的青蛙在荷叶上跳跃,沉浮,争夺着不多的水中的荷叶。那看似雍容华贵的荷叶,如同繁华的都市,终究无法承载所有人的期待和爱恋。有时候,为何不做一只井顶之蛙,偶尔出去转转,便回来安心守着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天空。
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很傻:既然知道自己像青蛙一样,又有谁会想做一只青蛙呢?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