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高峰

    谁能想到呢，老力的生活会因为一个感冒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事情的起因并不复杂，五年前，老力的老伴儿得了流感。感冒谁不得呢？况且老力老伴儿那身体，无风都如杨柳轻摆，何况是流感盛行的春天。最最重要的，是那年广州刮起了非典旋风。老力还没弄明白这个非典型性肺炎是怎么一回事儿，老伴儿说躺下就躺下了，说撒手就撒手走了。

    牵涉到非典的当口，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稀疏得很。

    你说老力伤不伤心？

    送老伴儿下葬时，老力拦住女儿，非逼着让她把医生叫来了，他当众问：老伴儿是不是死于非典？医生面露难色，说老人还没确诊就走了，这……

    本来老力是想当着邻居、亲戚和朋友的面要个一身清白，这情景反倒让众人悄悄各自后退了一步。老力那个眼泪啊，简直是雷阵雨。

    从此，老力的生活经过老伴儿——感冒——去世——孤家寡人——括号：疑似非典，这么一圈下来，变了，真的变了。

    头发悄悄就白了，等大家发现，就外面一层还是灰的，里面的白色早悄悄造反并抢班夺权了。开始老力听女儿的劝，还去染过几回，后来索性就随它去了。

    脸色也不一样，灰了，眼袋也不知什么时候耷拉下来，脸上的老年斑一轮一轮往外冒。

    爬楼梯要扶扶手，看电视要先找眼镜，一喝水就要上厕所，热的凉的都不能沾，沾了就倒牙。于是，老力悄悄就瘦了，衣服全肥了，皮带往里推了三四个眼儿。

    能不瘦吗，动不动就全素，特别是春天，老力是一点儿油星不沾，别说鱼肉了，吃青菜都是白水的。

    所以春天对老力来说就是如临大敌，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柳絮还没露头，去公园遛弯的老力就先知般戴上了口罩，再不肯拿下。迎面遇上来给他收拾屋子做点好吃的女儿，竟然没认出父亲。

    老力没让女儿帮他打扫屋子，而是亲自上阵。非典那年买的一堆白醋，禽流感时用掉了一半儿，现在正好翻出来，所有的屋子敞开锅盖咕嘟咕嘟烧醋熏三遍。所有屋的地板都要消毒，84消毒液用到让女儿跑了三趟超市。抹布必须用开水淘洗，拖把必须拧干暴晒才能拖地。所有灶具餐具必须滚开水浸泡半小时以上，水面不见油花才行。

    做完卫生，老力告诉女儿怎么洗手：千万别信洗手液，更别信什么杀菌香皂。打个喷嚏用手挡着，那菌就能在手背活七个小时。你能信什么呢？就信清水。洗手先手心再手背、手指丫、指甲缝，搓、揉、洗、冲、泡，最少两分钟以上。

    女儿在老力的监督下终于洗对了手，才进了厨房，做了老力最爱吃的红烧肉春笋。结果老力别说尝一口了，连看都没看一眼。老力春天坚决不沾荤腥，还红烧肉呢。

    女儿把红烧肉春笋打包带回家给儿子吃，一路上见着邻居就红着眼睛叮嘱他们帮忙劝劝父亲。可是女儿不知道，她走后老力就悄悄换了一套餐具，因为新的没沾过油星儿，这才是老力最放心的。

    面对众人的劝说，老力连解释都懒得解释。解释有什么用呢？如果解释有用，五年前老伴儿的葬礼能那么凄清吗？如果解释有用，五年前医生为什么不给老伴儿一个清白，却让老力家门半年都没一个人敢踏进呢？

    老力的有备无患从天气预报到诡异的气候，从全球变冷还是变暖到世界各地新闻中出现的流感人数统计。好在，电视屏幕是不会有流感传播的危险的，所以老力的活动半径很快由公园撤到小区草坪再到楼梯口的垃圾箱，最后只围着电视屏幕转。平时周末要打电话催孙子来看他，现在开始往外撵——门都不给进，只在电话里说：过了春天再来！

    女儿急了，把在医院传染科当主任的同学给请来了，隔着防盗门用对讲电话给老力解释情况。为了快速解决女儿的眼泪和孙子眼里的惊恐和疑惑，老力一句话堵住众人的嘴：难道有什么不该担心的理由吗？如果有，那你让非典、禽流感、流感这些字眼儿消失！

    老力一举击退了女儿、孙子、传染科主任和诸位邻居。他只肯接受女儿放在门口的新鲜青菜和孙子的电话。

    传染科主任摇摇头，爱莫能助地建议：最好去请个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也没能起到作用。因为当他终于抽出空来上门观察老力的症状时，正好赶上帮大家把老力送到了医院。

    老力终于无法拒绝任何人，因为他没有力气，甚至连拒绝的意识都模糊了，只是用手死死按着嘴上的口罩。

    医生说老力的问题倒不大，先输生理盐水，再进行葡萄糖的补给，住院休养休养就行了。有点麻烦的是，老力一直鼻塞，好像感冒了，而且还有点低烧，总也不退。

    当老力的脉搏和心跳都逐渐微弱甚至消失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人就这么慢慢走了。

    医生们也疑惑，可除了低头默默地收拾急救器械，没什么举动适合在这个时候表现。

    老力的女儿迷惑到伤心不已，只知道拉着身边人的袖子哭。好半晌，她才发现自己拉着不放的那个人不是她老公，而是她请来的心理医生。可能是心理医生实在没有借口离开，于是拍了拍她肩膀，说，老人家可能得了一种心病，就叫它心流感吧。你节哀顺变！

    老力的女儿睁着红肿的眼睛，疑惑着问，有这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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