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是我的半个老乡,一个捡垃圾的汉子,在我原工作单位所在的工业区周遭活动。胡子体形消消瘦瘦,常年着一身沾满污秽的蓝布破旧中山装,左手拎一个大编织袋,右手执一根扒拉垃圾的铁叉子。如果说这些都不能构成他形象标志的话,那么,永远的胡楂满腮便成了他的形象代码。
我有早起晨跑的习惯,每天都能在晨曦初露时,碰到背着盛满战利品的袋子胜利而归的胡子。胡子比我更早起,将这条街每户人家门前的垃圾桶翻个遍。胡子翻垃圾桶极有职业道德,不像一般拾荒者将脏乱东西撒落一地。胡子即便将垃圾弄在地上了,也会细扫干净。所以,这片的环卫工人一点儿也不讨厌胡子。当蛋黄的阳光打在胡子身上,胡子背着编织袋弯腰哈背一路弓行,像西藏墨脱路上的门巴族背工。但胡子的脚步是轻松而愉快的,嘴里还哼着家乡小调。胡子哼的家乡小调成了媒介,使得我与胡子相识,彼此便熟了。
每天大早,与胡子相遇时,胡子腾出一只手冲我一挥:早,老乡!我张开双手冲他一扬:老乡,早!然后,我撒开两腿往前跑,偶尔一回头,看见大编织袋下胡子消瘦的小屁股,颠儿颠儿地越行越小。
有时晚上,胡子会来找我聊天。当然,这时的胡子会将全身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从胡子与大多数拾荒者全然不同的话语里,得悉胡子曾是家乡小学的教师。胡子常常会愉快地谈起教书时一些可笑的事,但更多时候,胡子的笑声里有一丝忧郁。我问胡子为何丢了那么神圣的差使干这行当。胡子便不笑了,淡淡地说,风气这样啊,好多老师耐不住腰包瘪瘪下海了。胡子说,当初他也去这边的学校应聘过,但这边要求高,没有本科学历不让进,而他只不过是师范生。
淡淡的日子,像浅浅的溪水,缓缓地流逝。这期间,胡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似乎除了年岁的增长外,变化莫及胡子。1998年初,我购了台国产数字Call机,胡子买了台进口摩托罗拉中文机。1999年初,我买了台二手三星手机,胡子买了台新的诺基亚5110,并配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2000年年初,我买了台新诺基亚3210,胡子的三轮车装了发动机,结束了用脚踏三轮的历史。
后来,胡子告诉我,他承包了这个工业区里三家工厂的垃圾场。胡子不告诉我每个垃圾场可赚多少钱,只说一个月光承包费就得上交1500。我吐吐舌头,我一个月工资不到3000块呢,如果让我来承包还不知怎样开销呢。再后来,有时,我也遇见胡子穿得干干净净的出来跑步。胡子说请了几个工人,自己不必常常去。不久,胡子回家了半个月,说是老婆在家把新房子也给装修好了,自己只管回去验收给钱。胡子说那话时很骄傲,我却听得目瞪口呆。
那年尾,我应聘到一家报社做记者。临行前夕,我请胡子吃饭。胡子说,感谢你看得起我,你请客我掏钱算是我为老弟你饯行。那晚,将满腮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的胡子,一落座,将酒举起:老乡,祝你好运!我亦举杯:祝你发财!胡子却笑了,说,不,我也要走了,回老家重操旧业!我大吃一惊,胡子要将垃圾产业发展到家乡?胡子说回家还是教那帮娃娃去。
我尚要再问,胡子却自斟了一杯酒,猛一口灌下肚,说,家里那帮老师都学我跑出去挣钱,剩不下几个了。胡子说,他们不笨,每个月拿几百元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挣的1/5,要他们不跑不可能。胡子的话,让我沉默不语。胡子说,老弟你肯定想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有发财机会了,反而傻瓜一样跑回去做穷酸教师的原因吧?我给胡子添了酒,点点头。
胡子说,其实捡垃圾与教书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关键是自己在选择哪种生活方式时,活得是否有价值。胡子的话,让我有点儿脸红。我一直没说,原来我也是教书匠,在家乡中学教历史的啊。
那晚,我和胡子都喝得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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