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萍

    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这节气是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了冬至，白天就会一天天变长，黑夜会慢慢变短。

    早已降临了的黑暗，还滞着他的脑子，什么事都想不动，越是思考越是一片苍白，思维如同刚刚参观过的造纸厂里那池白浆，黏稠、混沌、蠕动。他想不去想了，却好像被人揪起衣领狠狠一甩，甩进一个幽深的黑洞里，四壁都是碎玻璃，闪着幽幽的光，锋利的棱角尖叫着，身体每一处与碎玻璃的懵懂相撞，疼都呈放射状钻心而来，却又找不到具体的痛点，甚至痛的深处，隐隐约约地、模模糊糊地，竟浮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

    这，大概就是他一定要思考的缘由。近段时间来，他和小男生们一起，在放学路上，大呼小叫，编织顺口溜：大苹果，圆又圆，叔叔带你上公园，不要急来不要怕，马上就有汉子亲——可是，这些，似乎不再能够羞辱同桌小女生苹果——路清明起的蛮适合她的绰号，谁叫她姓平呢？谁叫她总是意气风发处处优秀呢？作为她的同桌，他已经被男生们讥讽为她的汉子了，他当然要和她划清界限。

    他先是用刀刻出“三八线”，只要她的胳膊肘胆敢侵犯他的领土，他必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铅笔刀、中华铅笔直接砍去戳去。听到她的尖叫，他们都会开心大笑，在笑声里得到一份愉悦、认同和信任。她越痛苦他越得意，她越躲闪他越要变本加厉。

    他想出了一种击打她尊严的最好办法。每天放学路上，他捡来碎石块、树枝条，甚至半截砖块，追赶着她的踪影身姿，甩过去抛出去——起先，她会撒腿就跑，越跑他们越追。后来她只是偶尔躲避，疾走不理，他们就身前影后侮辱她、撞击她。

    今晚，她居然听到他们追杀的声响后，立刻站住，回转身体，恶狠狠地瞪视着他们，高呼一声：“有种的，上来，单挑！”一帮子的小男生全体凝神，呆了，傻了。高年级那个捣蛋鬼一脸坏笑，叫嚷道：哈哈，黄河，你媳妇要和你打架了，还不快上！噢噢哦——快上噢！于是，一片唏嘘喧嚣嬉笑声响起。羞愤中，他不得不撸起棉袄袖子，露出细长白胳膊，握紧双拳头，冲向前去。苹果却后撤一步，左手伸前挡住他的拳头，右手一个拳击，他的胸口就被重重击中。一股惊慌与无助突然之间横生而出，他想转动一下脑袋，却发现不行，一丝力气都没有。胸腔里也正嘎嘎地响成一片，仿佛是老房子上已经尘土堆积的黛瓦，突然被撬开，七零八落地一块块坠地，杂碎地散乱在黑糊糊的泥土上，那黑泥正拼命挤出来，潮气与霉味交织迸发。恍惚中他的衣领被拽住，右腿脚踝处被猛然一撞，他就被撂倒在地。

    一帮臭小子目瞪口呆。

    苹果拍了拍袖，扬起苹果脸，清亮地叫道：“谁再来？上！”

    一帮臭小子甩掉手中物，立刻都作鸟兽散。

    他也吓得大气不敢出，甚至害怕爬起来。苹果粗粗喘着气，越喘越粗，他以为她马上要哭了，是的，虽然她胜利了，但是这段时间他们欺辱她也的确太狠太凶了，她需要一场哭。可是，她没哭。很奇怪，一般大堤将决之前，总是要有所酝酿有所积蓄的，可她却突然身子一缩，任何哭意都没了。他感觉他的体内是那么的干涸，就像一条被晒干的鱼。蚁虫似的东西，从小腹深处密密麻麻地向躯体的各个角落缓缓爬去。刚开始，只是有种麻麻的不适，后来，至疼痛，在深处痛，难以言说地痛，就这样持续着，直到苹果将他从地上拽起。

    昼，真的好短，居然就漆黑了。他似乎就在黑暗里寻觅灯光，幽幽的。啪嗒——妈妈启开灯钮，递给他一碗水饺，透着晶莹红润的娇耳式彩色水饺，蓦然让他心动。“医圣”张仲景有“祛寒娇耳汤”在冬至这一天，救助了那么多被冻伤的百姓。他呢？是的，他需要行动。

    冬至的夜晚，寒风刺骨，强烈地渲染出了夜色的清冷凝重，一种发自内心的孤寂寥落感受冲破了他疾进的步伐。但他还是蹭进部队大院，来到了苹果家的门口。他们曾经无数次乘胜追击至此，甚至砸碎过她家的窗玻璃。而此刻，他只能壮了又壮胆子，才敲了下门，却无人应答。他只好将那碗娇耳放置窗台上，走到一扇亮着灯光的细长窗前，一用力气，他的脸就被瘦胳膊撑着，贴到了花纹玻璃窗上边的透明玻璃窗上，天呀，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几乎赤裸的小女孩嘴里朗朗上口地念叨着：邯郸冬至夜思家，唐代，自居易，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手却一个劲地把点着的艾条以肚脐为中心熏灼着。

    瞠目结舌中他跌落在地。听到开门声响，他跳起逃窜，回眸一瞥，看到苹果正将手伸向那碗水饺。他血脉迸发，心跳怦怦，冲进家门，劈头就叫：“妈——艾条能烧肚脐？”

    做大夫的母亲笑了，说：“哦？我家小淘气怎么懂得了艾灸神阙穴养生法？要知道，今天，正是阴阳交接、激发身体阳气上升的最佳时间。如果能用艾灸神阙穴，即可温肾健脾，调和气血，第二年都少生病哦。”

    黄河开心了，夜最长的冬至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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