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抖抖索索地拿笔写了。我问她:“会不会有人来抓我们?”
“瞎说八道,我们犯了什么法?放心,除了我们和他们,谁都不知道。”
“要是他不跟人家走呢?”我马上知道自己说了句白痴才会说的话,他太小了,就算是一只狗要把他叼走,他都不会有丝毫反抗。
表姐的电话响了一次,她接了。“不用去医院了,产检的时候,医生说胎位很正,条件很好,肯定顺产。求求你们,对他好一点。”她对着电话哭了起来。“他会是个好儿子,他会很优秀的。”
直到孩子生出来,表姐再没说过什么。
我无法形容我的感受,如果说我只是感到恐惧,那已经是很幸福的境界了。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有关地狱的描写,我当时一边看一边发抖,而我现在的感受,远远超出了看到地狱时的感受。也许该重新发明一个词了,比恐惧更厉害的词。我紧贴墙壁站着,我真希望墙壁能裂开,将我关进里面,让我看不见眼前的一切。
表姐叫我把他包起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指甲缝里满是石灰,我像只饿极的老虎,在墙上刨出了十条深深的槽子。
表姐的样子更惨,她浑身稀湿,如同泡在黏糊糊的体液里。
我从没见过那种东西,湿湿的,黏黏的,温温的,虽然只是轻微的挣扎,在我看来,却是触目惊心,恐怖万分。
他跟我想象中的小顽强相差十万八千里,我想象中的小顽强是个有着亮晶晶大眼睛,皮肤白净,干净而温暖的小天使。可事实上呢,他身上满是乳白色的油脂样的东西,还有血迹,肚子上还连着一根可怕的大肠子,皮肤皱巴巴的,眼睛紧紧闭着,四肢只有我的手指头那么粗,更可怕的是,他那比我拳头还小的脑袋,居然会颤巍巍地摇动。我该怎么抱起这个触目惊心的小东西呢?
“放在小被子里,先把脚下的被子折起来,再把两边对折,包住身子。”
这个动作,表姐已经给我示范过很多次了,我学得很快,可真正来包他时,我发现自己完全不会了。
“快点,别把他冻着了。”
我的手刚一碰到他,立即浑身一震,那种触感让我再次簌簌发抖,一不小心,差点把他掉到地上。
表姐没有骂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我想她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而且她的面容奇迹般地发生了变化,她不像我的表姐了,她似乎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另一个力气耗尽、疲惫不堪、即将死去的人。
好不容易把他包好了。表姐示意我快走,我只好抱着他出了门。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像在做梦,心里却轰隆轰隆像在擂鼓,我张开嘴,大声喘气,又担心被人发现似的,赶紧闭上嘴巴。
我高一脚低一脚来到三楼楼梯口,铁门锁着,我愣了一下,折了回去。看来只能走“一线天”了。
到了桥边,我本能地停住了,我这才发现,天还没有亮,黎明浮在远处,近处还是很黑,“一线天”真正变成了一条白线,隐隐约约浮在暗中,细细的、若有若无地连接着对面黑乎乎的一切。
这可是真正的一线天哪,跨过这道小天桥,小顽强就是另一种命运了,他会有一个司机爸爸,一个会计妈妈,他的未来会比我和表姐强得多,至少比表姐能给他的强得多。我突然觉得,表姐这么做也许是对的,爱他,就不要让他受苦,就把他送到更好的地方去。走吧,小顽强,跟我一起鼓起勇气往前走。
可刚一踩上桥板,我突然变得不自信了,我可以提着水桶走过来走过去,因为我可以用另一只胳膊保持平衡。可当我抱着这样一个东西,四周又是漆黑一团时,我突然无所适从,它挡着我,拦着我,压着我,我看不见前面,寸步难行。可有什么办法呢?一定得走过去,一定得跨过去,一定得有人把他从我手上拿走。那两个人就在楼下等着,拿着三万块钱在楼下等着。
我摸索着走上天桥,老天!桥上是湿的,难道夜里下过雨?我跟自己说,小心,要小心,千万要小心。可我脑子更晕了,心里那面鼓擂得更响了,嗡嗡嗡,嘤嘤嘤,轰!轰!轰!
才走两步,脚下一滑,刷啦一声响,我绊住了什么东西,身子一晃,来不及叫出声,两手本能地一张,总算摇摇晃晃站稳了。好险!差点掉了下去。
我几乎听见了两条腿打抖的声音,还有冷汗汩汩而出的声音。别怕,小顽强,别怕,还有几步就过去了,可是……天哪,小顽强呢?我手中的小顽强呢?与此同时,我听见下面叭地一声响。
天好像就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
我像木头一样站在天桥上。我从来没像这次站得这么稳,这么久,我突然不觉得怕了。
我慢慢看清了,下面是一个垃圾堆,表姐做的白底红花的被子,展展地铺在垃圾堆旁,在它旁边,有几个塑料袋子,还有一个似乎是装过油漆的小铁桶。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生于1968年12月,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合同制作家。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物上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作品曾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获《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等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雾落》《真相》,中篇小说集《摘豆记》。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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