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老妖失踪的头一天,对老高和风荷分别交代说,要到南边走一趟,考察一下孙犁笔下的荷花淀,包括西湖的一景曲院风荷。他从容地和公司的人打招呼,还问捎不捎东西。这时有七八个合同关系人堵到了门口,也跟他叫老赖,逼着他要债,还揪住他的领带,像绞索似的勒紧。老高看到了隐蔽在角落里的司机小段,就知道是他鼓动来的,也许还有女会计尔雨在幕后指使。聂老妖处变不惊,带着儒雅风度,笑呵呵地说,我哪能欠你们的钱?出去三天五日,回头就如数奉还。那些人就是不肯放手,聂老妖说,高老弟,上啊,我还要赶飞机呢!老高就上了,用身子屏住聂老妖,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那几个人围定老高,鬣狗一般扑过来,一看就是练过的。老高没练过,可他占有体格上的优势,且又骁勇而忠诚,一顿喋血,那几个都趴下了。等警察赶到,聂老妖早就顺利脱身,开始他诡异的旅程了。警察惊讶地看着老高,说你一对七?老高说,不是我有多能耐,是他们太囊巴,玩的都是花架子,尽管枯木朽株齐努力,还是被我横扫千军如卷席了。警察就面露钦佩,说嘴上一份手上一份,文的武的全不惧,厉害呀!做了简单的笔录,又当场做出了断,说讨债咋能动武?走法律程序啊,堵到公司的门上闹事,首先动手,还以多打少,吃了亏也活该!
后来的事情证实,正是老高为聂老妖争取到的几分钟,才让他侥幸逃脱了;也正是这短暂的几分钟,一切都不可逆转了——其实他根本没打算上南边考察荷花,他打算的是和老情人卷款潜逃,藏身到加拿大去做另类鸳鸯。老情人是谁?人们都糊涂了。他们思定而后动,精心设计了一整套的连环妙计,包括瞒天过海、借刀杀人、李代桃僵、假途灭虢、声东击西、浑水摸鱼、金蝉脱壳、暗渡陈仓、反间计、美人计、空城计……所谓千虑一失,万密一疏,问题出在最后一刻,女会计尔雨比他还心多一窍,策动债主把聂老妖缠绊住,这样她就能把爆炒过的金豆子全部打包带走,剩下的事,就让聂老妖砸锅去吧。只要有了钱,男人是不用愁的,反正那边的老赖(赖昌星)已经离婚,她正好有了扑奔,相当于男女罪魁胜利实现北美会师了。由于财产已经事先分批做了转移,女会计尔雨轻装上阵,把聂老妖的护照和机票直接扔进了垃圾箱,一个人义无反顾地上了飞机。飞机起飞前的片刻,她还给聂老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的洗脚水。迟到的聂老妖站在机场大厅心急如焚,把电话都打爆了,可尔雨关机了,安检门也关上了。他看着飞机跃上碧空而无计可施,这才发现那条短信,于是大彻大悟,原来他被这只九尾狐狸精给耍了!
聂老妖回不去家了,这就是说,他不但成了真正的丧家犬,还是可笑的替罪羊,剩下的事,就是躲一天是一天。随着案件的大起底,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原来是被这两个狗男女给玩了。风荷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相信,可警察上门,给她戴上了冰冷的铐子,这种镀铬的铁玩意和她的翡翠手镯很不搭调,简单PK一下,那东西就玉碎成仁,变得一钱不值了。她还特别心疼那枚精致的大钻戒,可明白人当着她的面,拿着往水磨石地面蹭了一下,就明确告诉她,那只是锆石冒充的赝品而已。公司已经成了空壳,老高搬来搬去的大金柜里,只剩了几枚丁当作响的硬币,账户上还有二百多块存款,外欠的银行贷款和私人集资款却多达一亿三千多万,她住的高档别墅不过是以每月一万的价格暂租的,聂嫂的那幢早已抵押掉。知道了这个底细,这位幸福的新娘和神气的新老总一下子就晕了过去。老高那一刻都傻住了,他说,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天方夜谭》吧?警方把他羁押了三天,怎么审都没有油水,说这傻大个儿只是聂老妖的一条狗,处于被蒙蔽被欺骗被支配被唆使的地位,屁都不是,放就放了吧。只是把他登记在案,责令随叫随到,配合侦案。
最遭罪的要数村长老单。靠山村的人得知这个消息,即刻就哗变了,闹闹哄哄地把他家围住实施讨伐。关键时刻,老单就喊治保主任贾牤子护驾。可此一时彼一时,贾牤子也是受害人,见老单已经下势,随之反水,振臂一呼打呀,就摸起一块石头朝他家玻璃砸去,他也兼任着民兵排长,练过投弹,落点十分准确。众人无不响应顺从,石头块土坷垃飞蝗一般攒射过去,随着一阵稀里哗啦,那道薄弱的防线就被彻底攻破,老单被乡亲们扭着胳膊,押解到村部前面的空场上来。历史的镜头惊人地重演了,只是角色起了变化。人们义愤填膺,一齐振臂高呼,打倒流氓恶霸老单!打倒土豪劣绅老单!老单还我血汗钱!老单还我水稻田!贾牤子当场庄严宣布,狗日的老单篡夺了靠山村的领导权,多年为非作歹,欺男霸女,坑农害民,出卖乡亲,罪大恶极。可惜村一级没有死刑的核准权限,只能依样画葫芦,立即开除其村籍,并着令不得重返故土,死了也不得葬入祖坟。村里的狗对老单衔恨已久,立刻将他团团围住齐声狺狺。老单习惯地抬脚去踢,却被那狗一口接住,上下犬齿轻轻一会,老单的胶鞋就透出了一片殷红。
老单暂时被关在一个废弃的破仓库里,等待呈供并吐赃,还是风荷她爹利用夜色的掩护,偷偷给放出来的——他家的新房子墙还没干透呢,听说就要作为赃物给没收,十分惶恐,趁替换看守的人回家吃饭的机会,就把门闩悄悄打开了。这位短命的国丈仍然寄希望于老单,点头哈腰地说,老村长,你得给我做主啊,我就那么一个闺女,被聂老妖睡个六够,最后闹个鸟蛋精光,又给关起来,她冤枉啊!你一直那么牛逼,我不相信说倒就倒,顶多在地上打个滚儿,一个鲤鱼打挺又站起来了!
老单一瘸一拐地进了省城,他不想打狂犬疫苗,他甚至都不想活了。找到聂老妖的公司,已然是人去楼空,想骂人都抓不到对象。就血红着眼睛找到了聂老妖的旧家。聂嫂说,你是受害者,难道我就不是?房子是别人的了,你看这屋啥东西好,就拿去顶账吧!老单咬牙切齿,跳着脚骂,说这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呢,我日聂老妖八辈祖宗!聂嫂说,你胃口够大的,别说八辈,一辈你都日不到:要日就日我吧,不管咋说,法律上我还是他老婆。老单看看别无他法,就说,日就日,能捞回来一点是一点,实在捞不回来,能解解恨出出气也行。聂嫂根本不怕,她期待的就是这个,就脱光了摊开等他。老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那衰老而又大受挫伤的东西却毫无生气,怎么也不能进入临战状态。大肚子的贵夫人发现了那截软不拉蹋的活肉,十分好奇,嘤嘤叫着,还一蹿一跳地够着,要当孕期晚餐。老单就知道大头决定小头,那东西阉猪骟马一般无药可救,最后的看家本事也彻底废弛,从此他百无一用了,无奈地吁叹几声,只好鸣金收兵。聂嫂说,反正我让到是礼,咱们两不欠了!老单提上裤子走出去,悲怆地仰天大叫几声,又无由地哈哈大笑一阵,从此就彻底疯掉了。老单成了省城最有意思的疯子和最邋遢的流浪者,有人认为,大可跟红极一时的犀利哥相媲美,只可惜现身晚了一步,没能抢上风头。疯掉的老单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呼号,噫吁,都他妈的钓住啦,一个都没跑了!尽管他的话音很含混,人们还是固执地认为,这土老帽疯子其实很有古文功底,开篇的感叹,借用的就是李白《蜀道难》的发语词。
老高的境遇也不比别人好,那户单元楼被警方封掉了,身上的钱也被悉数收缴,他只好重新拿起钢鞭和电钻,去站马路牙子。他已经没钱去住小旅社了,只能拣一些牛皮纸袋子铺着盖着,暂住在大口径的水泥管子里。靠山村的人这才有了清醒的反省,老高是对的,如果当初能听他的话,也不至于全村人都上了聂老妖的钩;可后来的老高又变成了聂老妖的狗,一半红一半黑,功大过大,恢复不恢复他的村籍,真就不好说了。老高也怕见家乡的人,尽量避开繁街闹市,只在僻静的地方游弋,幸好省城太大了,一个人如鱼在海,他又居无定所,很难撞见熟人。
入秋之后的一天夜里,老高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入睡,忽然觉得身边暖和了,伸手一摸,毛烘烘的,竟是一条流浪狗。老高揿亮打火机一照,就惊讶地发现,正是先前邂逅的那只大黑,还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呢。老高抱住那狗就哭了,说大黑兄弟,你知恩图报,关键时刻给我送温暖来啦。你比我强,都快当爸爸了,而我呢,又一次嗍了别人的脚趾头……大黑似懂非懂,跟他相依相偎,从此就“夜半来,天明去”,成了老高固定的宿伴,比那个邪性的邻铺强多了。老高担心大黑的命运,就给它上了脖套,买药除净了虱子跳蚤,梳洗干净,牵在手上,或者寄放在附近的废品回收站帮着看门护院,省下来吃的跟他分享。有了主人的呵护,大黑很快就英姿勃发,瞳孔犀利,皮毛发亮,看着狗模狗样的,有了警犬军犬的威势,也不再有随时毙命之虞。
命运大起大落,如同坐过山车,老高也常常想到风荷和聂老妖,他知道,无论是住监所还是住野外,他们都不具备他那么顽强的生存能力。到监所探视了,风荷呜呜地哭,说她太砢碜了,比做小姐还砢碜呢,简直没脸见人,又骂聂老妖丧尽天良,不得好死。老高就安慰说,其实你也是受害者,没你啥事,只是一个遭人算计的顶包者,等到聂老妖落网归案,自然就会被放出来。老高也探望了聂嫂,老太婆已经搬出了别墅,住进了一个简陋窄小的出租屋,而她并没放弃贵夫人,这让老高很感动。聂嫂很后悔没及时跟聂老妖离婚,这样一来不但搭上了名誉,也把自己弄到了赤贫的生存线上。她再也不搬沙发了,而且也没有沙发可搬;由于手头窘迫,倒贴的事也不再重提。她把丈夫的旧衣物清理出来。一件一件往外扔,大有扫地出门的意思。老高拣了几件,说我风餐露宿用得上。再说,我跟大哥混一场,就算留点儿念想吧。
老高还在大街上遇到了疯疯癫癫的老单,那老灯都不认人了,连话都听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儿噫吁,唯有老高听得懂,其实那并不是什么古语,也跟李白扯不上,不过就是“鲤鱼稀,都他妈的钓住啦,一个都没跑了”。老高给老单买了一袋热乎包子,一瓶纯净水,老单难得地安静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说,咋没有酱油醋?要是能有几瓣大蒜就着,那就更好了!
老高随遇而安,渐渐对水泥管子适应下来,还啧啧夸耀说,咱这房子,风雨不动安如山,多大的地震都没关系,比日本的胶囊宾馆还滋润呢,应该大力提倡推广,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让这新玩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一天夜里,老高和大黑正在熟睡,忽然觉得水泥管子动了,还半梦半醒的,那管子就顺着地势滚动起来。老高如罐罐里摇骰子,被转得晕头涨脑,可大黑比他矫健多了,嗖地蹿出去,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就站起来猛追猛咬。老高钻出管子,就见两个人被放倒在地上,爹一声妈一声地叫唤。漆黑的夜色里,老高看不清本来面目,听声音就知道是小段和邻铺——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对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汉还要步步追杀,非要端老窝不可。老高就哈哈大笑,说至于么?咱们都是平民,都是苦命人,也没有深仇大恨,不过就是舌头碰牙的小过节,干吗还要互相过不去?不能成为朋友,可也没必要成为敌人哪!那两个人也不回话,踉踉跄跄地跑了,只扔下两只鸳鸯鞋。
废品回收站的老头知道了这次半夜惊魂,看天气渐冷,他和狗都很可怜,就让住进来搭伙。老高很能干,收工后总带一些荤的素的回来,亲自掌勺做饭做菜,还帮老头打理收来的废品,扎堆打捆,翻拣晾晒,殷勤洒扫,使原本乱糟糟的小院焕然一新。大黑忠于职守,一切不逞之徒觊觎之心,都逃不过它的锐眼。老头就劝老高改辙,跟他一起做废品生意,经营得好了,不能大富大贵,提前进入小康是铁定的。老高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我一时心不静,等等吧!
老高要等的是什么,虽然没明说,可也是不难料想的。他在耐心地等着聂老妖,全国都有一张大网罩着,一个被通缉的罪犯东躲西藏,很难挨过北方酷冷的冬天。果然那一天夜里,他枕边的小灵通响了。一个久违的声音带着哭腔说,高老弟,我想你!
那一刻老高的鼻子也酸了,他说,聂大哥,我也想你!聂老妖说,现在没人能帮我,想来想去,能帮我的人只有你了。老高说,你让我咋帮你?人间正道是沧桑,可你非要不走正道走妖道,闹来闹去,坑了那么多人,自己也闹得人不人鬼不鬼!聂老妖说,走到这一步,再想回头就很难了,我不想被关进去,也不想再逃亡,那就生不如死了。出逃的时候我给你留了五万块钱,用塑料布包着,放在公司外面的铁箅子底下,你拿它给我办完丧事,剩下的就自己留着花吧。老高就哭出声来,说聂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大不了投案自首,协助警方把狗日的尔雨抓回来,尽量退赔骗去的钱……可电话突然断了——也许是怕警方发现了寻迹追踪,也许是长期流离在外,手机没法充电,只能留此半截子遗言。老高回拨几次无果,忽然想起,他在电话里听到了江边轮船的汽笛声,还有大喇叭里调度员毫无修饰的东北话,心里就明白七八分了。
老高带上大黑,一路小跑赶往江边,黑灯瞎火的,其实也很盲目。他们沿着江边搜寻,又不敢高嗓大气地明喊,除了一对野合男女,一位固执而愚蠢的钓叟,再无别的发现。就在几近绝望时刻,大黑兴奋起来——它的窝里絮着聂老妖穿过的衬衣衬裤呢,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它引导着老高,穿过江边的衰草,繁密的柳条通,迤逦着上了松花江大桥。随着大黑欢快的吠叫,黎明的熹微里,老高看到了一个人,正在桥上来来回回地徘徊。这正是城市的甜睡未醒时刻,桥上很少有车有人,那人看见一人一狗直奔过来,就把一只脚跨到了桥栏上。老高就喊了,聂大哥,是我!可聂老妖十分警惕,马上喝令说,高老弟,谢谢你来给我送终。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老高喝住大黑,就在一个适当的距离站定,掰开揉碎地说劝着,两人还进入了哥们情义的缱绻回忆。聂老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向来精明伶俐的目光也暗淡下去,精神和肉体全都垮掉了。他告诉老高,他的身子还在桥上,可灵魂早就跳下去了,就是来上一个连的书记政委,也休想阻止他最后的壮烈。再说松花江就要封冻,再不跳就没机会了,还得费事砸冰窟窿。老高说,大哥脑袋够用可水词儿不够用,你要是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那有多精彩!聂老妖就呵呵笑,说老弟活到了这个地步,还没忘了甩词儿呢,真是傻欢喜穷乐呵。老高说,大哥要跳,我就跟着——你不吝惜自己的命,难道还不吝惜老弟?我做过你的匈奴你的狗,可是你神神仙仙的,都阅尽人间春色了,我连一天福都没享着,到了今天,都不知道花香是啥滋味!聂老妖呵呵笑,说老弟呀,你可真够瓷实的。我待你不错,这是真的;其实我那都是为了利用你,到了现在,你还不觉味儿?为了我,你再把命搭上,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傻×了!
说话间天已大亮,桥上的人和车多起来,一辆巡警车发现了这一情况,就大张声势地开响了警报。人和车都被临时设置的警戒线拦住,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抻长脖子张大嘴巴,静观剧情往下发展。问题又出在那些不耐烦的观众身上,交通堵塞,他们无路可走,等得着急,就喊,要跳快跳,别吓唬人,这样的超级大骗子,死一个少一个!聂老妖受了激励,就作势要跳,警察感到了情况不妙,就想冲上去摁住。聂老妖本来就很瘦,又饱受逃亡生活的蹂躏,已经骨架支离,身轻如燕,对老高笑笑说,老弟,下辈子再见!就纵身跳了下去。片刻的倥偬里,老高竟说了一句愚蠢无比的话,他说,大哥等等我!这就有陪死殉葬的意思了。两个人在刺骨的江水里纠结沉浮,老高已经抓住了聂老妖的领子,尽管他水性极好,可抵不住酷冷深寒,游了几下,也没了力气。大黑疯了似的跳踉狂吠,突然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紧跟着主人下去了。在生死关头,是大黑衔住老高的衣服,把两人拖到岸上来的。人们立刻鼓掌欢呼,说一个英雄,一个义犬,合伙救一个罪犯,这事儿可真让人犯嘀咕了。
其实老高自己也犯嘀咕。事后警察询问他的主观意识,到底是救呢还是抓呢?老高也说不清。老高说,连救带抓都有了,就像上厕所,干稀两掺儿分不开。联系到他当场很不上道的言论,就让他的事迹大打了折扣,正负两相抵消,没能红起来,英雄称号却毫无争议地送给了大黑。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对老高却另有看法,说一个农民工,没有豪言壮语,却能吐露自己的真实心理,无论如何,也是了不起的。还文武兼备,张口能背诗,出手能制敌,你们行么?警察们就惭愧着面面相觑,最后顺应了领导的意图,起用他当了协警。分局长个子小,想拍老高的肩膀,却又够不到,就拍了他的胸大肌,说好好干,争取将来正式列编,当上正规军——警察也是逢进必考,你功底不错,时刻准备着吧!
叫老高英雄的只有风荷。她被无罪释放,说是无脸见江东父老,就在省城一家制衣厂找了踩缝纫机的工作,平时不见人,蜗居在平房区的小屋里。聂嫂的贵夫人产下一个杂种板凳狗,这让她很恼火,说是非婚生育的私生子,不是家狗又不是野狗,非让老高领走不可。老高说,管它长得咋样,那也是英雄的后代,得好生对待。让大黑父子团聚了,却又发愁没地方放养,就委托风荷代为照管。风荷说也好,有大黑父子为我站岗放哨,我就安全了,谁都别想跨进这小院一步,除了你。老高说,也对,我进你院子别人也不能误解,人相近来貌相远,菡萏蓬蒿两不染。风荷说,这又是哪个古人的诗词?老高嘿嘿笑,说肚子里那点儿玩意早就得瑟没了,是我自创的顺口溜。风荷红了脸说,这就是说,你不但富有诗意,差不多就是诗人了。老高说,我也是胡诌八咧。风荷说,你也真是胡诌八咧,咋乱比喻?要那么说,你才是菡萏,我才是蓬蒿呢。老高说,我太砢碜,你太漂亮,我们是相当明显的两极分化。风荷说,你看着砢碜,其实一点儿都不砢碜;而我看着漂亮,其实比你砢碜多了。今后的日子还长呢,咱俩本乡本土,得互相关照,不能独在异乡为异客,只要你不嫌恶我就行。老高听她话里有话,也不敢接招,赶忙就走了。
有一天,贾牤子打来电话,说是靠山村的乡亲都在电视里看到了老高人和狗的感人故事,又一次实行了民主,一致推选老高当村长。老高沉默了片刻,才说,谢谢大家的信任。可我不能回去了,我在省城当了协警,带着大黑一起上岗了。最近还谈着一个对象,可能成也可能不成。贾牤子说,协警算什么?那只是临时的,说刷就刷了,哪有当村长牛逼。再说,那种行当也是听人吆喝,受人支使,替人看门护院,还不就是一条狗嘛。老高说,既然英模都能自称是革命的老黄牛,我咋就不能自称是人民的大黑狗?这一点儿都不低贱,我就是人民的大黑狗啦!贾牤子沉默片刻又说,你的房子你的地,我一直替你经管着,还有几个出租钱……老高说,那好办,你收下辛苦费,剩下的交给风荷她爹花就行了。
贾牤子似懂非懂,叹息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责任编辑 成林
插图 卞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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