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吻过你的美-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差不多每个礼拜,她回到市区来看望儿媳时,都上刘丽家逗着刘丽的孩子玩乐一个下午。

    一个经历过大时代转逆而变更人生价值与个性的人,与她的接触,显得额外地有意思。

    奶奶的祥和予刘丽很大的平安感觉。

    她最近才对刘丽说:

    “耀晖经常有信寄回来给我,他要我问候你。”

    刘丽支吾地应:

    “嗯,”实情是刘丽跟耀晖没有积极的书信来往,彼此都有点莫名的恐惧。他离桂林前的表态,他和刘丽都不会忘记。

    “他念书的成绩很好,硕士毕业了的这些日子,一边在北京工作,一边深造,这孩子顶会计划将来。”

    “他不打算回来吗?”刘丽问。

    “信里没有提,男儿志在四方,他似乎喜欢异地的生活。”

    “耀晖今年几岁了?”

    “大概有二十四、五岁了吧。”奶奶问,“怎么呢?”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实情当然不是随便问问,而是另外有所打算与准备。

    可可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直接管治他名下的财产了。

    那时周家的天下三分,是何局面呢?

    昌明会怎么样应付刘丽和可可?

    可可又会不会因为与刘丽的微妙感情而在他大权在握时做出些什么行动来?

    人情与事理总是错综复杂,缠绕难清。

    八十年代最紧张的阶段终于成为过去了。

    桂林这块福地,又发挥了神秘而稀奇的威力,创造出另一番新气象。

    一踏进九十年代,股市就开始攀升,牛市复现,人心振奋。

    市面的萧条渐渐隐退,人们对过去几年于投资上所经历的损失与惨痛,已忘个一干二净。

    谁都在厉兵秣马,横刀上阵,再战江湖。

    只有刘丽没有这番资格。

    年前惜如陷害刘丽,药厂的一役使刘丽负债累累。

    家庭经济真是只得表面风光而已。

    唐襄年安慰刘丽说:

    “刘丽,是你翻身的时候了。”

    “本钱呢,哪儿找去?”

    “总有办法的。”

    “刘丽不再向你借。”

    “一件脏两件亦脏,大丈夫不拘泥小节,英雄莫问出处,你要想得通才好。”

    刘丽没有出声。

    细品他的话,不无道理。

    只要看准时机,刘丽会好好地赌一铺。

    人生根本是大赌一场,这其中有着一盘一盘不同注码的赌局,如此地避无可避。

    唐襄年给刘丽建议:

    “刘丽,你现住的那座楼房,应该是改建的时候了。”

    刘丽也正有这个想法。

    股市复苏,就会带动地产兴旺,趁此时机,刘丽应该在地产上头动脑筋。

    于是开始通知住客收楼,而且把旁边的大厦单位还未纳入刘氏企业名下的勾出来,分给李元德去调查业主,设法承购下来。

    刘丽跟唐襄年协议了,这个改建计划他们是合伙人,如何去筹组收购单位的本钱,刘丽再想办法好了。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刘丽励精图治之际,收到了药厂的一个令刘丽兴奋之极的消息,大伟摇电话过来说:

    “你在草坪的地皮,有人出高价购买。”

    “为什么?”

    “因为地皮的不远处发掘到冠岩溶洞。”

    “天!”

    “恭喜你!这无疑是喜讯。”

    “那刘丽不卖!”刘丽贪婪地说。

    大伟哈哈大笑:

    “你当然可以不卖。然而,刘丽先要向你解释,纵使你的地皮下发现丰富的冠岩溶洞,开采权也是属于桂林市政府的,他们会补给你地价,既如是,现今不知地下究竟有无宝藏之际,能以一个绝好的价钱卖,岂容放过?”

    “买家为什么要买?”

    “附近是冠岩溶洞开发区的话,他们计划在你的那块土地上发展成一个商住中心,必可图利。”

    “好,刘丽考虑。”

    当代表刘丽管辖那块地皮的药厂行政部寄来买卖草约后,刘丽实在无法抗拒那个出乎意料之外的收购银码。

    李元珍说:

    “大嫂,不要卖,既有人肯出这么好的价钱,必定物有所值。”

    刘丽细心地考虑之后,并没有接受李元珍的意见。

    终于,刘丽签了地皮买卖的合约。

    因为世界上只有买错,没有卖错货品这回事。不会卖错的原因是在乎套现之后的金钱运用是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譬方说,刘丽利用了手头的这笔钱,去进行改建市中心的大厦,能赚回来的钱比守株待兔强。

    况且刘丽的根始终在桂林。

    这个信念与抉择,自八十年代起,经历了二十多年不变,使刘丽成为巨富。

    当时的决定也有些迷信的成分在内,草坪是刘丽的运气所在,在其上进行的交易,无往而不利。

    刘丽相信当初为了一份直觉与特殊感情把草坪的地皮买下来,就是为了成为刘丽今日资金周转的救星。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苦难,刘丽体会到一条人生大道理。

    大顺之后必有大逆,大逆之后也有大顺。

    风水一定轮流转。

    遭受到这几年的挫折,翻身之日应已在望。

    问题是真有东山再起的一天时,如何控制局面,在大顺之中迎接甚至制造小逆,以祈保住江山。

    刘丽当然累积了经验,有刘丽的法宝了。

    刘丽把要前往草坪成交的消息分别告诉唐襄年、傅菁与奶奶。

    唐襄年的反应最好,他喜形于色道:

    “刘丽,你从历练中精灵起来了,这才是值得恭喜的地方。人的运来福至,要把握着才会有大成就。”

    他是绝对赞成刘丽把投资重点放在桂林的。

    刘丽们若不是坚持这个观念,八十年代桂林多少富豪北上广外,都在九十年代计算得失时吓一大跳,只有刘丽和唐家死守桂林阵地,且早早决定商业进军地产的抉择,证明是聪明的。

    至于傅菁,她的语调有点不置可否。

    刘丽说:

    “你并不以为是明智之举?”

    她连忙否认,道:

    “不,不。请原谅这阵子我是有点私人的小难题,令我分了心,较难集中精神在分析商务之上。刘丽,我只能衷心地祝福你。”

    很多时,朋友不便在大事情上给什么意见,以免承担责任,也是有的。

    刘丽当然不必理会傅菁说的是否是借口。

    至于奶奶,刘丽原本只是让她知道会有远行,请她有空便多来看望孩子们,并没有预计过她会有什么特殊反应。

    谁知她一听,立即说:

    “那就事有凑巧了,我刚收到耀晖的信,他说刚要到草坪去小住几个星期。”

    “是吗?”刘丽有点茫然。

    “通知他,你也会到那儿去好不好?”

    刘丽没有理由说不好。

    这就是说刘丽一定得跟耀晖见面了。

    他留学的这些年,刘丽们一直很少往来。

    逢年过节,总是有贺唁问候,草草几字报平安就算了。

    刘丽是适逢刘氏上市之后的巨大变易,多年的心血一下子付诸流水,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始能赎回河山,心情无疑是恶劣的,再加上母亲的逝世,与亲妹子一连串的矛盾呈白热化,处处都折损自己的志气英气,对人生与待人就变得有点吊儿郎当,疲累不堪。

    何况耀晖跟刘丽的微妙感情已然浮到表面上去,要跟他热切地往还,总要心里有个底,知道如何对策才成。

    可是,刘丽茫然无措,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刘丽知道这象征着一个非常严重的讯息,刘丽是没有完全杜绝接受耀晖的可能。否则,心内清明,又怕什么仍以大姐身分,持续多年相依为命,互相照顾的情分,与他往来,关顾他的前途,问候他的生活呢!

    这个把心不定的情怀是凌乱、是纷扰、是困惑、是忧伤,甚而是难受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问题束之高阁,不去想,不去碰触、不去处理。

    祈望有一天无端端地难题会迎刃而解。

    或者耀晖多年在北京,已经交了知心女友,很快成家立室。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情丝错系,只不过是很多少男的一般人生过程经历,不足为虑。他日成长后再回头看,不禁莞尔。

    又或者耀晖见过世面,在外头海阔天空的世界闯过了,阅人多起来,就知道可爱可亲的女人委实到处都是,一个刘丽真不是一回事。

    更有可能是刘丽过分地敏感,耀晖对刘丽的爱敬是并不越轨的。刘丽之所以会想入非非,是因为对他的确有异样的情怀在。那就好好地警惕自己,督促自己,管辖自己,不可以轻率下去就是了。

    故而,刘丽怕做鱼雁常通之举。

    在信内所交流的感情很多时比真人会面还要深入。

    谁在文字上会轻易流露自己的弱点?谁又会在书信内起无谓的争执?笔下易有浓情,字里行间更易传情递意。

    刘丽不敢冒此恶险。

    耀晖呢,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多写信回来给刘丽,真可能有起码十个以上的解释。

    男孩子懒写信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信内表达什么也是一项为难。

    表达得不好,白纸黑字地落在别人手上,后果可大可小。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他有兴趣的人与物,现在可以不用心意。

    人,几时都有变心的权利。

    谁跟谁又有契约了?即便有,又如何?昌明都是现成例子。

    又或者,耀晖对刘丽千丝万缕的柔情犹在,不知如何表达,越缠越深,不晓得再去处理。

    会是这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吗?

    刘丽愿意这样吗?

    自从奶奶向刘丽透露了耀晖的行踪之后,刘丽一直在思考关于他、关于昌明、关于昌明和他的问题。

    广州之行于是变得忧心戚戚,茫茫然,如履薄水,如临深渊。

    再坦率地承认,刘丽是有点患得患失,既惊且喜。

    不一定是为了情欲的渴求,而是多年的孤寡,刘丽怕已经到了寂寞难耐的最困难时刻,希望有机会重新尝受心灵牵动的念头蠢蠢欲动,压抑不了。

    刘丽一直为此失眠多个晚上,辗转反侧到天明。

    多年的守寡,多年来不住思念着曾经深爱的历程,可忆可追,而不可即又不可再现的爱恋,实在是无比辛苦的。

    这些年都勉强熬得过去,只为经济、事业起落跌荡太大,占用刘丽太多的精力与时间,刘丽毫无选择。

    一旦生活复归平静,刘丽就想到自己,以及自己的切身需要以及将来。

    将来?

    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还有将来吗?

    真是太可笑了。

    夜里一旦睡不好,早上醒来头就有半边发痛。

    刘丽听说过清朝的慈禧太后,二十六岁守寡,以后就常患偏头痛,也是为了夜不成眠,空虚难填以至于精神压力太大所致吧。

    真不敢再想下去。

    飞机抵达西安后,药厂派了专人,与负责刘丽土地管理的经纪标尔一起来接,把刘丽安顿在城内的希尔顿酒店内,让刘丽好好休息,再约明天到律师楼去成交买卖。

    标尔说:

    “刘丽,你的那幅土地卖价破了我们的每亩土地最高出售记录,可喜可贺。”

    “谢谢你的照顾。”

    “交易后的钱你打算如何处理?刘丽可以跟律师所代为安排。”

    “全数转回桂林刘丽的帐户。”

    “刘丽,你不打算再在桂林投资?刘丽有很多价廉物美的地产,可以让你挑选。”

    “迟一些再算吧,刘丽们是桂林人,根在桂林。”

    “现在中国股市欣欣向荣,一片灿烂,是很舍不得放弃这机会的。”

    “市道好固然不放弃,就算市道坏,刘丽的主意都是要坚守下去,只要桂林不陆沉,我们就有翻身机会,屡试不爽。”

    威廉没办法说服刘丽,他大概只能赚一次买卖的佣金而已。

    刘丽抵达酒店后,先泡了个热水浴,推却了标尔的饭约,打算先好好睡一觉再行打算。

    床头放着的电话簿,有可可在此城的电话。

    刘丽呆视着,久久没有采取行动。

    一下子跳上床,刘丽给自己重复又重复说:

    “先睡吧,睡醒了再说。”

    凡有悬而未决的难题横在眼前,刘丽就有个老催自己赶快睡觉的习惯。

    希望一觉醒来,精神奕奕,会想到好办法,或者难题已经迎刃而解。

    睡觉是逃避的一种表现。

    正如有些人,想不通难题,干脆自杀。

    只是长眠抑或小睡的分别而已。

    意识形态实在相差无几。

    刘丽把被盖好,才闭上了眼睛,就有人叩门。

    刘丽大声问:

    “谁?”

    对方答:

    “是酒店侍役。”

    刘丽没好气,只好起来,打开房门。

    见不到人面,只见一大蓬的康乃馨,白色,夹了青绿的很多很多嫩草细叶,清新美丽得令人目眩心跳。

    “太太,有人送来给你的花。”

    侍役把花交到刘丽手里去,才微笑着引退。

    半辈子过掉了,刘丽从来没有收过花。

    有些人说,没有收过花的女人不能算是女人。

    刘丽前半生原来真正没有做过女人。

    收到鲜花一束的感觉简单清晰,刘丽只觉得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把夹在花堆之中的名片拿在手上,细看。

    并不是药厂的董事局,是一个署名叫耀晖的人。

    字条写着:

    “刘丽从很小时就开始希望能给你送花,今天刘丽的希望到底实现了。有缘千里能相会,有缘无缘,得看你肯不肯摇这个电话号码。”

    没有半秒钟的考虑,刘丽跳到床头去,抓起了电话就摇过去。

    是耀晖接听的电话。刘丽说:

    “有缘无缘,看你肯不肯这就来这儿见刘丽。”

    耀晖来了。

    他站在房门口时,刘丽凝望着他,禁不住有一阵子的晕眩,刘丽差一点点就冲口而出,喊他昌明。

    阔别几年,完全洗脱了大男孩那番稚气的可可,比他离开桂林时更英伟更俊朗更倜傥更不群。他站着,就有种傲然屹立,不亢不卑的气氛。

    再不是小男生,而是大丈夫。

    他已经有气派了。

    耀晖没有称呼刘丽,见了刘丽,只呆一呆,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把刘丽抱住。

    他小时候,每当有难题,或是刘丽有委屈,他们叔嫂就紧紧地抱着,团结便是力量,只要对方的体温传送,就觉人间不是冷酷,总有人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打气。

    如今,感觉雷同,但不一样。

    刘丽不能控制自己,感觉到起伏的胸脯紧贴在一个成熟而壮大的男人胸膛上,像一只倦极小休的船弯进了海湾之内,已抵目的,不再启航。

    刘丽们没有很快地分开,比一个拥抱应享有的时间长了一倍。

    然后,耀晖放开刘丽,他那凝视刘丽脸庞的眼神像很多很多年前,昌明初次约会刘丽去舞会,当夜送刘丽回家,跟刘丽说再见时一样。

    那眼神清楚地告诉刘丽,我们会发展下去,一定会,果然……

    今日,刘丽在耀晖的瞳眸深处捕捉到往昔曾有过的讯息,这令刘丽遍体酥软,差一点点就要重新跌在耀晖的怀抱里。

    “终于能见到你。”他说。

    “为什么不呢?”

    “刘丽以为你不肯见刘丽了?”

    “刘丽有这么表示过么?”

    “今日,天从人愿。”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重重劫难,挥军杀敌,血战沙场,幸而不死的战士,退下来,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享受人生。

    因为他见过失败,目睹死亡,亲历劫数,他知道一有喘息的机会,就不必放过。

    战云必定随时再起,人生的斗争无有己时。

    说不定,下一次,就血染征袍,再回不来了。

    刘丽为周家,已是筋疲力竭,情至义尽。

    周家为刘丽呢,竟是不择手段,唯恐刘丽不败下阵来。

    刘丽还不解放自己的话,谁又会可怜刘丽了。

    心理的屏障因为压抑已久的感情骤然爆发而被推倒,刘丽意欲振翅高飞。

    当耀晖与刘丽在酒店那法国式露天餐厅内共进晚餐,喝掉了一瓶上好的红酒之后,刘丽见到的他,既熟谙又依稀难认。

    刘丽一再提醒自己,他是耀晖而非昌明。是耀晖应该更好,因为昌明曾背弃背叛过,他有方健如,他不只有刘丽。

    “为什么不回桂林去?”刘丽问。

    “还未准备好。”耀晖答。

    “今后呢?”

    “看这几天的情况而定。”

    刘丽笑,装作没听懂他的话。

    心上果然有着那种早已远离刘丽而变得陌生,却又是梦寐以求的牵动。

    刘丽需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这个感觉令刘丽知道自己仍可以成为一个有血有肉,不只有痛苦有困难也有幸福的女人。那是重要的。

    “你来西安多久?”刘丽又问。

    “十天至两个礼拜。”

    “干什么?”

    “度假兼看朋友。”

    “你有朋友在这儿?”

    “对,她的家人也在此。”

    “探访与她的家人有关系吗?”

    “刘丽有要紧事需要请教云妮的父亲。”

    “嗯!”刘丽没有问下去了。

    云妮,肯定是一个好听的女孩子名字。

    “这些年,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耀晖说。

    “你也是。”刘丽答,“你在北京读完硕士学位之后考进了北京一间金融机构任职是吗?”

    “对。北京在中国其实是个仅次于上海的金融重镇,这儿的期货交易相当活跃。刘丽专心在这儿学习,获益良多。”

    “你若回桂林去,很快就能英雄有用武之地。”

    “你是说刘丽年届二十八岁之时,可以接管产业?”

    “你已经留意到自己的权利了。”

    “有人提刘丽。”

    “昌明?”刘丽说。

    “对。”

    “他怎么说?”

    “他问刘丽是否打算回桂林去接管。”

    “你的答案呢?”

    “这几天就应该有个决定。”说这句话时,耀晖的脸上掠过一阵的迷惘,看不出是疑虑抑或忧伤,“刘丽在等云妮父亲给刘丽的意见。”

    “啊,是吗?他的意见举足轻重?”

    “是的。”可可说。

    “有机会让刘丽认识你的朋友。”

    “看看吧!如果刘丽觉得适合。”

    刘丽没有作答。

    情况似乎不难估量。

    那云妮是可可身边的一个重要人物,他们的前景维系在云妮的父亲身上,老人家要做出一些影响性的决定。

    可是,如果有云妮在,那么,刘丽的角色又是什么?

    很自然的,可可不会认为刘丽和他需要涉及将来。

    缺乏前景,并不等于需要放弃现在。

    就是这样,耀晖在他心上安顿了刘丽和云妮。

    两个不同背景的女人,与他有迥异的感情关系,却同时提供给他一致的利益与享乐。

    难怪,都是周家的兄弟,思想与行为如此地同出一辙。

    刘丽苦笑。

    耀晖伸手过来,紧紧地握着了刘丽的,说:

    “你想得太多了,很多时,有很多事,轮不到刘丽们多想,就是绞尽了脑汁,也不会想得出个真相与所以然来,一切随缘就好。”

    这番话,刘丽接受。

    “你今天才下飞机,怕是累了,明天吧,明天你去交易完那笔地皮买卖,刘丽开车子来接你,到处逛逛。”

    就这样说定了。

    翌日到指定的律师所去,正式签署买卖合约。刘丽顺带提出了个小要求。

    卖出的是几百亩土地,刘丽要求为刘丽保留十亩,作为将来自用。

    刘丽说:

    “北京从来都给刘丽带来好运,刘丽打算建筑一个小庄园,有空时来此度假,也看看药厂的好朋友。”

    买方毫无异议,顺利成交了。

    下午,耀晖来接刘丽。

    他见着刘丽的一身打扮时,很呆了一呆。

    刘丽一直是穿旗袍或是套装的女人,看来是老成的。只今天,刘丽刻意地以轻松的装束亮相。

    穿一条牛仔裤,外罩一件白底碎花的恤衫,平底懒佬鞋,小白短袜。

    一个中年女人做这样的打扮还是有青春气息的。

    或者刘丽祈望以此拉近刘丽和可可的距离,跟那素未谋面的云妮一见高下。

    全都是恋爱的象征。

    刘丽竟坦然地、无愧地、放肆地享受着。

    环境造就了刘丽现在的身分,刘丽似是一个逃兵。

    对于一个周家寡妇的压力是遗留在桂林的,没有带在身边,因此刘丽百无禁忌。

    无疑,走在人前的他们,是相当配衬的一对。

    “十多年前,刘丽俩处在两个年龄分界领域之内,十多岁的男孩跟二十多岁的少妇是有重大的表面与内心距离。可是,现在不。”

    刘丽知道刘丽在享受着人们的错觉。

    太久没有试过在人前出现时被认为是有主的名花,这种身分有它的矜贵。

    “你打算到哪儿去?”耀晖问。

    “你带刘丽到哪儿去都成。”

    “好。刘丽们走。”

    耀晖很自然地就拖起刘丽的手,双双奔跑过马路,上了他租来的汽车。

    刘丽忽然问:

    “到刘丽刚出卖的那半个山头去看看好不好?”

    “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看来干什么?”

    “不,刘丽仍有十亩土地,留为己用。”刘丽望了可可一眼,道,“刘丽打算建筑一座小庄园,度假用。”

    “侯斯顿的确是个好地方。”他这样答,对刘丽的预算表示赞同。

    是不是一个隐喻?如果刘丽们在自己的社会内不能好好地相聚,这儿的庄园会是个好地方。

    刘丽忽然害羞起来,低下头去。

    沿途都没有再讲话。

    为什么要是耀晖?

    如果刘丽真是熬不下去了,不甘心为昌明守一辈子的忠贞,也不一定挑耀晖。

    为什么不可以是唐襄年?

    甚至直率而猥琐地想,可以是大伟或是标尔。

    他们这种习惯视男女关系如握手招呼般简单的民族,是欢迎春梦无痕,浪漫无悔。

    除非刘丽爱耀晖。

    刘丽爱他吗?

    抑或他只不过是配合了所有条件,迎合刘丽在这特定时间之内特殊心态的一个理想人选,故而刘丽觉得应该就是他周家之内,自从昌明分手后,刘丽一直孤军作战,经年下来,人疲马倦,惊心动魄还不是最难受的事,刘丽自觉最大最大的不甘在于刘丽在家族之内找不到一个半个亲人肯为爱刘丽而两肋插刀,誓无异志。这令刘丽自惭自愧自卑自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如今稍事歇息,偶然回首,独见耀晖,真个是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就是他了的感觉令刘丽浑身松软,精神充沛。

    唐襄年不是周家人,他没有给刘丽带来这份特殊的、不可言宣、不可解释的荣耀感。

    跟了唐襄年,只不过像周家之内的一个无人矜怜的女人,被扔在外头世界,靠一点幸运,给别人捡起来照顾似的。

    刘丽太不甘心了。

    而且,刘丽心内有个声音开始说:“如果要背叛昌明,给他最彻底的报复,是挑他的弟弟。”

    是这样吗?

    刘丽的自刘丽剖析究竟有几分真?

    车子在刘丽沉思中停了下来。

    他们走下车去。踩在山坡脚下的一片青葱得似有仙踪处处的草原之上,刚才烦躁的情绪以及无由的忧虑,都像被清泉过滤,洗涮一空。

    “就在这块土地上么?”可可问。

    阳光洒在他的头上,为他整个人镶上了金边。

    周家的男人永远在成熟的时候显得金光灿烂、炫目耀眼。

    阳光之下,草原之上的耀晖跟在桂林漓江河畔、爱群饭店内的昌明真是半斤八两。

    刘丽缓缓地点头,道:

    “就在这块土地之上,建成刘丽的庄园。”

    “建我们的庄园,周家的庄园,可以吗?”

    耀晖忽然把刘丽的腰一抱,将刘丽夺进怀里,吻住了。

    头顶应该是烈日,而不是星星。

    可是,刘丽见到的分明是晓星残月。

    很是奇怪。

    刘丽发觉自己仍在耀晖的怀抱之中。

    刘丽问:

    “什么时候他们回到酒店来了?”

    “好一会了。”

    “刘丽以为他们仍在草原之上。”

    “你在草原上奔跑了一整天,然后就这样躺下来,一直睡,直至黄昏日落,刘丽把你带回来。”

    “刘丽没有醒过?”

    多么的不能置信。

    这十几年来,夜里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声音,刘丽都会立即惊醒,然后睁着眼,提高警惕,活像一只猫,被吓过之后,会耸起背,拔直毛,分分钟在备战状态。

    可是,今天,竟不同了。刘丽的精神一放松,全豁出去了,就昏睡。

    “如果你再不转醒的话,”耀晖说,“刘丽会吻醒你。”

    脸上一阵滚烫,刘丽浑身的毛孔都扩张开来,一种难以解释的自然体能反应,令刘丽准备迎接另一个新生。

    刘丽准备好了吗?

    昏睡整天之后,还是要醒过来,面对现实。

    “耀晖,为什么是刘丽?”

    “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已经是你。”

    “刘丽并不知道。”

    “现在知道就好。”

    “刘丽们要考虑得很清楚。”刘丽说。

    “对,刘丽已静心考虑超过十年,主意已决。你呢?”

    可可用手轻轻扫抚着刘丽在两鬓的碎发,它们老是不服贴的。

    “不知道。”

    “不知道是否能爱刘丽?”可可答,“刘丽可以等,等你考虑清楚。那庄园并不需要急于建造,罗马亦非一天建成。只是……”

    耀晖忽然止住了话,他的面色微微泛白。

    刘丽问:

    “只是什么?”

    “如果刘丽等不来,你得答应刘丽一件事。”

    “怎么会等不来?”

    “天有不测风云。”

    “你要刘丽答应什么事?”

    “把刘丽葬在你的庄园之上。”

    刘丽慌忙把手按住他嘴唇,道:

    “你的话吓死人。”

    耀晖忙说:

    “对不起,意图浪漫,怎知得出了个反效果。”

    刘丽禁不住笑起来。

    耀晖说:

    “你知不知道,刘丽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的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你的要求可不少。”

    “我是个贪婪的男人。”

    “还有别的要求吗?”

    “有。”

    “说吧!”刘丽已闭上眼睛。

    “最后的一个请求。”他说。

    “嗯。”

    “请真心诚意地答复刘丽。”

    “好。”

    “如果有一日,你发觉大哥为爱你吃过很大的苦头,曾做过很大的牺牲,你怎么样?”

    刘丽笑,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答刘丽?”

    刘丽睁开眼睛来,很有点骇异。耀晖望着刘丽的神情异常紧张,这令人太费解了。

    问题有这么严重吗?

    刘丽说:

    “昌明会为刘丽挨过挣扎过?笑话了。”

    “如果是真的话……”

    “如果是真……”

    终曲:

    刘丽果真静默下来思索。

    重新闭上了眼睛,刘丽果然见到的是昌明。

    他向刘丽招手,对刘丽说:

    “心如,请相信,为你,刘丽有过无尽的心灵创伤,为你,刘丽曾流过多少愧悔之泪,请你原谅,刘丽心中所爱依然是你。”

    刘丽喊:“耀晖!”

    刘丽忽尔睁大眼睛,望住了一脸忧疑的耀晖,自觉福至心灵,于是答:

    “你要听真话?”

    “对,刘丽要听。”

    “如果昌明为爱刘丽而受过苦难,是刘丽所不知道的,但愿上天保佑刘丽此生此世为他坚守忠贞,誓无异志。”刘丽笑,“可是他不会。极其量他把方健如拥在怀里的那一刹那,曾想起刘丽,有一瞬即逝的歉疚而已。那不算吃苦头,不算牺牲,不见诚意,不表爱重。”

    刘丽说完这话,把手攀上可可的肩膊上。

    他捉住了刘丽的双臂,重复刘丽的话语,道:

    “对,若是只有一下子的愧悔而不需付出代价,不采取行动,那是无意义的。”

    可可忽尔用一种独特怪异得难以形容的眼神看刘丽。

    看得刘丽浑身不舒服。对了,他那表情有一点点像听到了什么生离死别的悲痛消息,决绝地要话别似的。

    “你刚才答复刘丽的话是百分之一百可靠的,刘丽看到你眼有泪光。”耀晖说。

    然后他把刘丽搭在他肩膊上的双手平放在刘丽胸前,再轻轻地吻在刘丽的脸颊上。

    “刘丽已问完刘丽最后的一个问题了,你好好地休息,渴睡的人仍可再睡。明早刘丽来跟你吃早餐。”

    “耀晖!”刘丽喊。

    未至于惊叫,但骇异之色溢于言表。

    这是今晚的结局吗?

    未免令人太失望与出乎意表了。

    刘丽整晚地没有睡好。

    是为了日间忘形贪睡得过了分,抑或是恐惧油然而生,怕是被无端地作弄感情,出卖自尊?

    耀晖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了?

    有些人引诱着女人去买一件漂亮衣服,讲成了价钱,可以交易的时刻,却告诉她没有适合身材的尺码。那份屈辱是会令人气炸肺的。

    耀晖现今的行止较此差劲一万一亿倍。

    翌晨,他果然践约而来,可是,跟刘丽共进早餐的多了一个人。

    云妮,一个青春美丽活泼的中国姑娘。

    她那一身蜜色的皮肤叫人见着她,在室内也似见阳光。

    显然的,云妮比耀晖还小。

    在年龄上,他俩是般配的。

    连刘丽都在这么想。

    一顿早餐吃得最没趣的当然是刘丽。活脱脱一个不相干的外头人硬插在他俩中间,不协调得自己都觉着狼狈。

    可可与云妮呢,一直从容地说着话。话题都绕在工作上头。对,他们是金融机构内的同事,这次云妮从北京来西安是为看望住在此城的家人,而耀晖是特别为陪着她来见云妮的父亲的。

    如此明朗化的关系,刘丽还需要什么解释呢?

    怎么刘丽渴求情欲发泄,决意背叛昌明的意志强烈得令自己脑筋不清醒到这个地步了?

    刘丽恼恨自己,咬着牙,牙齿之间发出的吱吱摩擦之声听到耳里,极为响亮,像旱天的雷。

    巨大的生活压力逼疯了自己了。

    或者刘丽应该设法跟可可好好地谈一次。

    解释清楚心内的疑团,是争取以后好好平安相处的唯一分法。

    刘丽喊:

    “耀晖!”

    “是的,大嫂!”他应。

    这是两天以来,他第一次喊刘丽大嫂,证明现今一切已恢复常态。

    刘丽是他如假包换的长嫂,彼此的关系亦只此而已。

    “有什么事吗?”

    “刘丽明天就离开此城回桂林了。”刘丽这样说,还有下一句话,本来应该是:“刘丽有些话今天找个时间要跟你说。”

    可是,还没有说出口来,耀晖已经答:

    “好,这儿的事办齐了就回去吧,孩子们会想念你。”

    然后,他转过头来对云妮说:

    “明天我们一起去送大嫂的飞机。”

    云妮开心地答:

    “好哇!”

    耀晖那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功夫耍得出神入化。

    为什么要如此地戏弄刘丽?

    在此刻,还自然而然地提起了刘丽的几个小孩来,叫刘丽惭愧。

    刘丽忍不住了,多留此地一天都是委屈,刘丽干脆就在当天下午提早回桂林去。

    临行时,刘丽想都没有想过要通知耀晖。

    整天的功夫才飞回桂林,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嘈杂不堪。

    可可飞也似的从走廊跑到客厅来,口中乱喊:

    “姐姐别打我!”

    “别打你?你休想逃得掉,没问我就拿了我的球拍去用,你懂不懂规矩?非打死你不可。”是咏琴的声音。

    她就拿着一块网球板追着她的小弟,直奔出客厅来,绕着沙发,一个逃,一个追,叽呱大叫。

    “你给刘丽站着,否则,刘丽跳过来打你。”咏琴厉声呵斥她的弟弟。

    “妈妈救我!”小弟一见刘丽回来就喊。

    才这么一喊,只见咏琴扑过去,咏棋不由分说地就踩在沙发上,要跌扑到刘丽身上来。

    咏琴向咏棋挥动球拍,被她小弟一闪而过,球拍误打在茶几的花瓶之上,就这样被打个粉碎。

    刘丽呵道:

    “给我静下来。”

    姊弟俩被刘丽这么一呵,停了脚步,微微吃了一惊。

    刘丽忽然有气在心头,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夺了咏琴手上的网球拍,下死劲地僻僻啪啪一连几下打在她的屁股与大腿上,痛得她眼泪直淌出来。

    轮到儿子直挺挺地站着,吓得不敢动,刘丽走过去,疯了似的打在他的小腿之上,咏棋哇哇大叫,直跳脚,喊:

    “妈妈,别打别打,我好痛!”

    刘丽开始不能节制,手起板落,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的痛是指越打越痛快,越痛快越打,周而复始,停不了手。

    直至有人上前扯动刘丽的衣角,喊:

    “妈妈,你这样子要打死咏棋了。”

    口头一看,是咏书。

    刘丽拿球板指着她鼻尖说:

    “你别管我,你敢造声,我连你都打个稀巴烂。这是个什么家庭?一回来,乱七八糟,近二十岁的表姐,跟十几岁的弟弟怄什么气,要得动粗了?不打醒你们,还是不是你们的母亲?”

    咏书瞪着眼,并不逃避。她从小就是个有勇气据理力争的孩子。她说:

    “妈,可是,你从来不打我们。”

    是吗?刘丽从来没有打过他们的孩子吗?怎么现在竟狠心忘形地打起他们来了?

    刘丽看着咏琴与咏棋姊弟那副痛哭流涕的表情,再见到小弟腿上己现了红肿,刘丽的震惊不下于屋里的任何人。

    只不过是孩子们为了一些什么小小争执而闹事,刘丽就借题发挥把他们打得如此厉害,好发泄!

    没有比这种行为更值得羞愧。

    一个为了偷情失败的母亲,将一口冤屈气发泄到儿女身上,是恐怖得不近人情了。

    刘丽摔下了球拍,把自己密关在房间里一日一夜。

    直至有叩门声,有个声音在房门口叫:

    “大姐,请开门。”

    是牛嫂。

    刘丽把房门打开之后,竟见到牛嫂领着三个孩子走进房来。

    牛嫂说:

    “快向妈妈道歉,你们母亲独个儿撑着这家,把你们供养成人,绝不容易,外头风大雨大,她顶得蛮辛苦,很多时有冤无路诉,你们仍不孝顺的话,就是太对她不起了。没有了丈夫的女人还带一群不长进的孩子,那真是太惨了。”

    孩子们围在刘丽身边,垂着头,齐声道:

    “妈妈,对不起!”

    刘丽的眼泪如泉涌出来,说不出内心的委屈与痛苦。

    这么一哭,孩子们也哭了,连牛嫂都落了泪。

    彼此这样肆无忌惮地尽情哭了一场,好像团结起来一致行动,把各人心底所有的委屈,都趁着这一哭宣泄掉。

    回到办公室去上班之后,第一个接获的消息是由昌明直接传来的,他派了傅菁来向刘丽报道永隆公司的新计划。

    傅菁简单而清楚地说:

    “趁现在市旺,永隆公司要上市。你不反对吧?”

    刘丽有什么理由反对呢,别说是要反对也反对不来,控股权根本在昌明手上,就是从纯商业角度看,老实讲,九十年代初的那个股市,最贴切的形容是不上市白不上市,谁不是烂船三斤钉就当足十倍二十倍价值来卖。人人都掏光口袋里的所有放到市场去集资,趁机赚它一大笔。

    股市牛气十足,全民炒卖,坊间实在找不到有什么人不谈“股”论“金”,人人争先恐后,先下手为强,事实又一直证明,逢买必升,赚得个个眉舒眼笑,心花怒放之后,正经正常生意压根儿没有人再有心装载。股票风靡人心,尽量撩动人的贪欲和好逸恶劳的天性,已经是昭彰跋扈的了。

    说出来真是笑话,都不知有多少打工一族,情迷股海,被老板苛责几句,立即拍拍屁股辞职就走,坐到股票行俗称金鱼缸的买卖中心去,实行全职炒股票,赚得比原本的工资还要多几倍。

    连贩夫走卒,都被疯狂的股市宠惯了,钱来得容易,就开始挥霍无度。相信很多桂林市民在若干年之后都不会忘记,当时好多茶饭酒馆,老听到股票炒家一屁股坐下来,就大言不惭地嘱咐侍役说:

    “光来碗鱼翅嗽嗽口好了。”

    在这种气氛与情势下,尤其作为商场中人,就算不是同流合污,也很难不随波逐流,来个众人皆醉刘丽独醒,为此,刘丽更没何理由反对利用市场为自己的荷包集资。

    唯其股价推高,刘丽才更能把欠负唐襄年的债及早还清。

    事实上,刘氏企业在这阵牛气冲天的股票狂潮上,升幅已经极为凌厉。刘丽打算一旦平了唐氏的债项,就卖出其中一部分股权套现,再放到其他投资之上。

    这些年,刘丽细心观察到所有金融投资,都必然有盛极必衰的现象,不宜死缠烂打到底。正如人生战役,赢到一个限度就要放手,不必赶尽杀绝。

    刘丽对他的两个妹子就是这个心理。

    实际上,对人稍存宽厚,是令自己心安的。

    唐襄年对永隆公司上市一事,赞成之余提了刘丽一句:

    “昌明并非善类,这些年,他在傅品强身上学到了不少股市营运法宝,要一两招绝技出来,让你有亏损,从而增加他的利益,削弱你的实力,是有可能的事,你不可不防。”

    当然要防,但也有可能防不胜防。

    尤其是永隆公司在上市时,昌明如虎添翼,他平白多添了一个好助手。

    耀晖决定归航。

    他回来后,奶奶出面摇电话给刘丽说:

    “大伙儿吃顿饭为耀晖接风好不好?”

    刘丽从来没有这样子小家子气过,忍不住心中那重积恨的压力,刘丽口气相当倔强,道:

    “不必了,二对一的场面只是一番虚伪应酬,何必?”

    奶奶问:

    “耀晖果真开罪了你?”

    天!刘丽惊骇,听她的口气,是已经在别处听到了刘丽和耀晖不和的消息。

    谁会有这番资格透露?除了耀晖本人之外,不应有其他人知道虚实。

    刘丽的脸赤红,忙问:

    “耀晖告诉你什么?你可不要只听一面之辞。”

    奶奶道:

    “刘丽听他对昌明说,在西安见到了你,你那块地皮原本是说好了跟他合买的,现今赚了钱了,就决定独吞,故而跟你吵了一场。”

    奶奶叹气:

    “真难说,一到了利害关头,关系就变,除非大伙儿都受到迫害,才会团结,才能看透世情,不再争执。”

    刘丽无言以对。

    耀晖采用这个故事做借口,公开刘丽跟他有了心病的这回事,也未尝不好。

    有了西安一役,刘丽再要被迫与他在人前好好相处,也是一重为难与压力,算了,现今不来不往,落得干净。

    故而当傅菁向刘丽求证刘丽是否跟耀晖交恶时,刘丽无疑是七情上面,毫不讳言地说:

    “一般都是罗生门故事,要求证哪一方面对或错,可不必了。耀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听吧,总之他们周家两兄弟现在是结伴成群,跟刘丽不相干了。”

    傅菁说:

    “小时候,耀晖不是这副样子的。”

    刘丽冷笑:

    “长大了,会变。”

    “他如今在永隆公司跟旭晖一起做事。刘丽父亲见过他,觉得他这几年在北京的历练很深,很有金融业的天分,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刘丽没有造声,忽然觉得对耀晖的厌恶比昌明尤甚。

    永隆公司上市后不久,有一个颇反常的现象,股价节节下挫。

    刘丽觉得奇怪,问李元珍:

    “有没有留意到永隆公司的股价,周氏兄弟怎么搞的,不是说都是商业奇才吗?”

    李元珍耸耸肩,道:

    “不知道为什么,市场老有人放出永隆公司的股份,买家有多少,卖家就有多少,股债如何不低。”

    股市是供求问题,既有源源不绝的货源,自然无法矜贵起来,价就贱了。

    这也等于自照镜子,若不是打算自动奉献,不会让耀晖如此地看轻,不予尊重。

    一想,就恼羞成怒,恨之入骨。

    刘丽嘱咐李元珍:

    “去调查一下为什么股市上有大手出货。”

    李元珍点头,相信她会办妥此事。

    刘丽倒没有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永隆公司的股价之上,因为正为另外一个计划的遇上困难,差下多要气炸了肺。

    就为了要把现住漓江边的房子拆卸,连同旁的楼宇上改建多层高级住宅,已筹备经年。一心以为部署妥当了,却最后又栽在刘丽那好妹子方健如手上去。

    李元珍气冲冲地来向刘丽报告:

    “方健如不肯搬出她现住的那个单位。”

    刘丽觉得好笑,道:

    “你说什么话?那房子是刘丽名下物业,让她白住的,她能不搬?”

    “就是因为她没有交租,没有租约,是你让她住,让昌明的女儿咏诗居住的,她认为这是她的权益,不可剥夺。”

    找暴跳起来,骂道:

    “赶她走!是刘丽容忍得过了分,她又故态复萌了。”

    “方健如已经声明,她准备打官司。”

    刘丽气得发抖。

    “好,”刘丽说,“就打官司吧!看看法庭是不是要判刘丽非照顾她和昌明生的孩子不可。”

    李元珍让刘丽回一回气,才说:

    “可是,方健如提出过另外一个建议,她说要她搬可办不到了,除非你改建后让她分一杯羹。”

    “她想疯了,这不是威胁是什么?”

    “她不搬的话,我们白买了那些单位,改建不成,损失很大。这事你要三思,打官司不一定赢,她一口咬定你有言在先,她现住的单位是动用昌明的财产买的,就审死官了。

    而且……”李元珍想了一想,“刘丽知道法律上有一种以行为作为合约证据的,这么多年你一毛钱不收,让她住在那儿,同是妹妹,方惜如却有交租的收据是说不通的。”

    这故事叫做好人难做,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做好人。健如和惜如在陷害刘丽的合作上习惯得像吸鸦片似的,上了瘾了。

    刘丽对李元珍说:

    “要刘丽投资冒风险,她白坐在那儿分享成绩,刘丽是不会肯的。要不,刘丽反过来卖给她,让她去改建,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刘丽说的不是负气话,从商这么些年,刘丽学得精乖了,何必两虎相争?刘丽白押了巨资在这凡幢楼房之上,变成了收极低租项的投资物业,是划不来的。

    若能以一个有利可图的价钱卖给任何人,没有不肯的道理。这对象买家在刘丽跟前不需要面孔,只要有真金白银,是不是方健如不要紧,反正以事论事,在商言商。

    李元珍转达了消息之后不久,就传来方健如的答复,她肯承让。

    在律师楼做买卖合约时,方健如喜形于色,对刘丽说:

    “大姐,刘丽不见得在商场上的表现就不如你,一定会改建得美仑美奂。”

    “难得你有这种兴趣与本事。”

    “本事刘丽有,可也得有人支持。没想到可可是最赞成刘丽此举的人。”

    刘丽忍不住急问:

    “他支持你?”

    “对呀!何必瞒你,刘丽哪有这么多的现金去把这几幢房子都买下来。你不是也曾为了要经营成药生意而把永隆公司以及周家产业抵押给昌明以换取现金周转吗?刘丽也把刘丽名下的昌明产业放在耀晖名下作抵押,他答应刘丽的条件极好,而且他们是同一道上人,更不会有什么险可冒了。”

    刘丽差一点点就吐血。

    如果刘丽现在被证实生癌的话,真是有迹可寻,有因可究的。

    多少年来,周家与刘家部没有出过一个半个待刘丽稍稍厚道的人。

    怎么刘丽做人失败到这个田地?

    唐襄年听后安慰刘丽:

    “你的失败在乎你屡败屡战,而且越战越勇,继而成功之故。”

    道理既深刻又浅显。妒恨成仇的个案,充塞人间。

    只得把唐襄年的话作为鼓励,才能活下去。

    李元珍调查了消息,回来告诉刘丽:

    “永隆公司在上市前以为可以拿到崂山矿泉水的全球代理权,此事在最近告吹了。昌明仍然竭力保密,可是刘丽的消息非常正确,否则,不会这几天大市继续攀升,只有永隆的股价滑落,你卖不卖?”

    “不卖。那是刘丽的命,跌到底都不卖。”

    “为什么这么笨,你想想,现今永隆公司有异于前,从前不是上市公司,卖了股份可能无法再买回来,现在随时价钱对了胃口就可成交,当然地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万一再跌下去怎好算?傅品强的股票行也在暗中替昌明放货。”

    李元珍这番话很见效,刘丽是心动了。打算赶快卖一些股票。她的意见,于刘丽是有分量的,因为刘丽很信任她。

    李元珍说过,她永远不会出卖刘丽。

    可是刘丽随即记得李元德曾说过:

    “当利益不一致时,谁都不敢担保自己的偏向与操守。”

    最好还是要抱存疑的态度,思疑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于是,在刘丽决定有动之前,刘丽决定多搜集有用资料,把傅菁约出来探听她的口气可能是好事。

    傅菁听了刘丽的问题,足足沉默了整分钟。

    然后她说:

    “刘丽,如果我是你,就会考虑自己是不是一定会坚守名下的周家资产不放,若如是,一动不如一静了。”

    “可是,股价跌得刘丽的心直往下沉,现今卖出了,将来再买回来是一样的。”

    傅菁叹一口气,没造声。

    “李元珍极力怂恿刘丽卖,她说市场消息还是认为永隆公司会跌破底价。”

    傅菁说:

    “现在问题是你信我还是信李元珍了?”

    然后,她又吁口气,再做补充:

    “刘丽,先听我讲一段小故事,你再做道理。”

    “许多年前,药厂事件,刘丽和父亲都不在桂林,也就是说,在你最需要朋友给你一些意见时,刘丽选择远离。老实说,那是刻意地置身事外之举。因为刘丽知悉昌明的阴谋,说到底刘丽们是生活在一起的人,不易有什么秘密,也因为他仍是刘丽丈夫,刘丽没有勇气大义灭亲,为了拯救你而令他功亏一篑,折衷的办法刘丽只能逃避。”

    “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告诉刘丽?”

    “刘丽一直希望有一个机缘,刘丽可以为刘丽的自私道歉。现今怕是机缘到了。”傅菁握着刘丽的手,紧张而带点兴奋地说:

    “刘丽,我告诉你,我决定离婚了。”

    刘丽目定口呆,一时反应不了,好一会才问:

    “是因为忍受不了昌明?”

    “不,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伴侣。前些时刘丽说有点私事分了心,就是这个缘故。他很好,待刘丽很好。这已经足够了,是吧?”

    刘丽点头。忘记不了前尘旧爱,原只为没有更好的代替,这是真理。

    “故而,刘丽,我很快跟周家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临别我以一个局外人身分给你的忠告有两个,其一是,不要卖永隆股票,静观其变。李元珍的话有她的个人理由在,你小心。”

    刘丽默然。

    在傅菁未讲这个身分转移的消息之前,刘丽对她的信任程度未必比对李元珍高,现在改观了。

    的确,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之所以清是因为没有切身瓜葛牵制。

    刘丽问:

    “第二个忠告呢?”

    “不要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守一辈子寡,青春有限,别做茧自缚,刘丽有过迷糊的一段日子,现在清醒了,刘丽相信从今之后会更幸福。”

    “一定会。”刘丽以双手握着她的手,“何况你已迅速地建立了自己,相信今日的你不需要昌明,也能得到父亲的信任,说到底切肉不离皮,血浓于水。”

    “谢谢你,刘丽,我们仍是好朋友?”

    “为什么不是呢?”刘丽笑。

    傅菁有缺点,也有过不曾站在刘丽身边的时候,但,她是真人,坦诚是很高分数的。

    刘丽终于听傅菁的劝告,没有把手上的永隆股票抛售。

    傅菁跟昌明离婚的消息终于传出市面。

    刘丽想,惜如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她当周家少奶奶的美梦快可实现了吧。

    从真心爱恋一个男人、忠于自己感情选择的角度着,她值得刘丽为鼓掌。

    然而,平地一声雷,另一个吓人的消息传出来。

    这天刘丽翻开报纸,不能置信地看到头条新闻:

    “永隆公司主席昌明被检控以假消息造市,保释候审。”

    刘丽赶忙摇电话给唐襄年,问:

    “襄年,你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

    “永隆公司根本以低价取得了山东矿泉水与各式饮料啤酒的全球总代理合约,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股价必然大幅上扬,昌明故意压住这个好消息不放,反过来制造坏消息,拼命把手持的股份放到市场上卖,造低股价,希望股东做恐惧性抛售,他使一边放一边趁低吸纳,才蓦然宣布好消息,等于剥夺了股东盈利。”

    “天!”刘丽叫嚷,“李元珍一直叫刘丽把永隆出让。”

    “留意李元珍,她这阵子在市场上老做着这怂恿功夫,其中受了些昌明的利益也说不定。”

    刘丽一额的冷汗。

    李元珍那句:“大嫂,我永远不会出卖你。”言犹在耳。

    这以后整个两个礼拜,连刘丽都以股东身分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查问,叫刘丽随时准备做证人。

    静下来一想,耀晖呢,他在整个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

    刘丽飞也似的到大屿山去找奶奶。

    佛堂清静地,香烟袅袅,令人俗气顿减,凡心不重,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地方。

    坐在会客厅等奶奶出来相见时,刘丽已心平气和了不少。

    奶奶听罢了来意,满眼是泪。

    刘丽说:

    “你老人家不必太担心,或者会逢凶化吉。”

    “旭晖没有孩子,恶行就只能报应在他身上。”奶奶竟然这么说,“大嫂,过去几年他做过什么事,你知刘丽知他也心知,现在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了。刘丽这个作为母亲的,长斋礼佛也为他补不过罪咎来,就只好他自行参透,或者经历过本身的磨难,会有一番领悟,反而是好。”

    刘丽默然。

    太多的感慨,满满地塞在胸臆之间,无法释然。

    “大嫂,有件事,趁你来,要向你交代。”奶奶说。

    “什么事?”

    奶奶从一个手提布袋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放在台面,这个木盒那么地似曾相识,刘丽是见过的吧。

    奶奶打开了木盒,从其中取出了一本日记簿,以及一封以洒金纸写成的信,递给刘丽。

    “耀晖临走前嘱刘丽千万亲自交到你手中。”

    “他走了?”

    “对,回北京去了,他也留给了你一封信,请你在读完这本信晖的日记簿,以及他的信后,再看耀晖的留言。”

    奶奶边说边拍拍刘丽的手道,“你静心慢慢地看,刘丽去关照厨房弄些好斋菜来,早一点吃过晚饭,才好回去了。”

    刘丽抚触着那叠洒金笺的手是颤抖的,把信张开来,果然见到信晖清秀的字迹,仿如隔世了。

    刘丽:

    心血来潮,刘丽觉得势必要写下这封信给你。

    刘丽不敢肯定会不会有一日需要向你剖白及解释这一切,只希望噩梦会很快很快过去,此函顿成废纸,永不用传递到你手中。

    自从健如给刘丽下了最后通碟要回广州去待产之后,刘丽的心一直没有安稳过,直至刘丽决定写下了这封信,连同刘丽的日记存放到保险箱内,留给耀晖保存,刘丽才算办妥了一件可以稍令刘丽安心的大事,恢复较正常的情绪去生活和工作。

    刘丽重复,但愿此信永不与你相见。然而,万一刘丽有不测,或事态演变到不可控制的局面,刘丽祈望耀晖能有一日送到你跟前。

    求你看罢它。

    刘丽嘱咐耀晖,他若开启了这个刘丽留给他的小木盒,必须等到他二十八岁才好将刘丽的日记及这封信转交给你。悠悠经年过尽之后,再检视前尘,可能就不再那么悲哀难过,刘丽能争取到你的原宥与谅解的机会就高得多了。

    刘丽,如果我今天说,我爱你,而且只爱你一个,你会相信我吗?

    事实上,的确如此。

    刘丽得向你坦诚,他曾是个背叛过你的丈夫。相信不劳刘丽多叙说,你也能想象在广州的那些日子,健如和刘丽有些难以再描述出来的微妙感情在,如果一定要解释,刘丽想她对刘丽是前生的孽债,她是真挚、是忘刘丽、是专一、是赤裸的情怀。刘丽的感情之于她呢,很惭愧,只不过是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如此动人的少女的一阵子迷惑与情欲而已。

    健如为爱刘丽,付出很多,甚至不求回报,这是事实。她甚而全副精力,处心积虑,安排与刘丽共同生活在香港。远离妻子,而又经常面对健如的柔情蜜意,何其羞愧,刘丽实在控制不了被拨动的情怀与情欲,尤其在许多许多个挣扎之夜以后,刘丽终于背负了你。

    一时的冲动令刘丽不时地愧悔,痛责自己意志的软弱,憎恨自己对不起你们俩,刘丽开始竭尽刘丽的力量去远离健如,这是刘丽觉得唯一能补救的方法,错误必须停止下来。

    尤其是那天,刘丽带了你到爱群饭店去吃茶,整个下午静坐你的对面,使刘丽的心不住地牵动,刘丽深深体会到刘丽真心爱恋的是谁。

    父母遽然逝世,你对刘丽的委婉无怨,对周家的忠贞无变,更教刘丽感动至深。

    刘丽经常对自己说:

    “昌明,有了刘丽,今生何憾?”

    母亲死前的话也给刘丽很大的警惕与启发,刘丽不要你和健如一辈子有一段有遗憾的爱情,对不起健如的地方,只好来生再报。

    刘丽在料理完父母丧事之后,回桂林处理业务之前,上了一次父母的新坟,祈求他们庇佑刘丽有勇气面对已造成的过错,不要再错下去。

    刘丽深信爱你的力量会令刘丽接受重大的考验和挑战。

    故而,刘丽回到桂林后,向健如提出了要分手,结束他们不正常的关系,那是非常可悲可怖的场面,健如疯了似的哭得死去活来。

    那段日子,曾试过几次,刘丽的心肠又软下来,可是,一把健如抱住,刘丽就浑身发抖,思念的仍然是你,始终是你。

    一个男人的心原来有那么恐怖,一变了就不回头。刘丽对健如已无法再接受。只是没有想象到她的反应会有那么强烈,她由哀怨哭诉恳求刘丽收回成命,到一反常态,做出了威胁,她对刘丽说:

    “信晖,你令大姐再度怀孕,如果你不对我也做出同样公平的对待,我会跑出去,怀了别人的孩子,再把责任带回来,加在你的身上,你有本事就回家去向刘丽解释,刘丽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你敢否认在刘丽怀孕之前没有跟刘丽走在一起。”

    刘丽,有一些错是毕生不能犯的。

    可是,刘丽犯了。

    刘丽悔恨得太迟。

    刘丽的确不愿意再跟健如在一起,因为刘丽不爱她。

    健如终于言出必行,怀了一个男人的血脉,那个男人不是他。

    对他,刘丽没有谴责,不能谴责,因为刘丽虽不杀伯仁,伯仁由刘丽而死。

    每一想到健如爱刘丽之疯狂与深刻,刘丽甚而不忍心戳破她的阴谋,立即向你交代此事。说到头来,刘丽对此有不能抹煞的责任。的确,错的是刘丽。

    刘丽只有惶恐不安至极,神经被拉扯到一个不能再不舒缓挽救的地步,否则刘丽一定会崩溃。

    最低限度,在健如坚持要回广州去待产,以信晖的“亲生骨肉”为威胁之际,刘丽与下这封信,算是透了一口既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污气。

    刘丽如果认为刘丽的确在健如跟前应该辞穷羞愧的话,其实,刘丽更没有资格乞求你的原谅。

    然而,刘丽,请相信她,为了重新表示对你的坚贞与忠心耿耿,刘丽付出过,刘丽痛苦过。

    只为他发现刘丽只能爱你一人。

    刘丽没有这份胆识跑到你跟前去述说刘丽这番心底话,只祈望有一日刘丽需要你明白真相时,有人会为刘丽传递讯息。

    夜深了,这个周末就要送健如的车,她要回广州去。房内竟无信纸,随手拿了这叠洒金纸作笺。快过新年了,所以家里很多处都要重新糊上洒金纸,但望过年时,他可以回广州的家来,拥着你。

    原谅刘丽,深爱着你的信晖

    刘丽不能置信地把这叠酒金笺重读了三遍。

    然后用颤巍巍的手,翻动着满是丈夫笔迹的日记。

    其中一段,描述了他和方健如的对话:

    健如像疯子似的,完全失去理智地冲上前,揪着刘丽的衣襟说:

    “信晖,你答刘丽,你答刘丽,为什么始乱终弃,你并不爱方心如,否则你不会要刘丽。”

    叫刘丽怎么回答?心绞痛得宁愿在下一分钟就速死。

    健如还是不放过刘丽,一直摇撼刘丽,道:

    “你答刘丽,你给刘丽说方心如不值得你爱。她平凡庸愚俗套,你不会爱她,你不会。”

    刘丽忍不住健如这般侮辱心如,刘丽咆哮道:

    “不,不管怎么样,刘丽爱心如,刘丽爱她,你听见了吗?刘丽己答复了你,刘丽爱她。”

    健如连连后退,她双眼发出一片血红的色彩,嘴唇颤抖,然后,她重新冲上来,身子软弱地蹲下来,抱住了刘丽的大腿,哭泣,不能遏止地哭泣:

    “信晖,好,好,你爱心如,这刘丽知道,可是你也爱刘丽,是不是?

    信晖,原本就是这样的,刘丽答应,让她一辈子爱着你,请不要只爱一个。”

    刘丽气愤得挣脱开健如的纠缠,由着她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刘丽选择远离……

    刘丽没有把日记再看下去。

    没有这个必要了。

    那是一页又一页交织着赤裸恋情的血泪史,不用阅毕,早已泪流满脸,肝肠寸断。

    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解释了方健如恨刘丽入骨的原因。

    这么些年,只有她守着这个秘密,那种只有自己知道彻底失败,没有被爱的痛苦,把她折磨得再不如常人。

    刘丽在感动感激于信晖的真情挚爱之余,全心全意地,毫无保留地原谅刘丽的妹子。

    刘丽以手背拭泪,忽尔想起了要念可可给刘丽的信,慌忙打开来,信是这样写的:

    刘丽:

    我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叫喊你的名字,于心底,一遍又一遍。

    请原谅我老早禁耐不住好奇,读了大哥写给你的信及他的日记。

    秘密我早已知晓。

    大哥其实写下字条,他请我在他有什么不测时,保存书记到刘丽二十八岁,再凭刘丽的智慧去为他做个明智的决定,是否应该把秘密告诉你。

    刘丽,在过去这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打算把这些遗书遗物烧毁。我自私地想,如果你恨大哥的话,或者你就不会为他坚守忠贞下去,而总有一天选择我去代替。

    这个奢望一直令我惭愧,也令我兴奋。

    年前,刘丽跟你道别到北京来,没想到那种分离的感觉难受得教刘丽控制不了自己而流露心意。过后,刘丽后悔了,不敢再执起笔来跟你通信,因为刘丽害怕失败,害怕由你宣布刘丽的期望与理想是幻梦一场。

    直至在北京相见。

    其实,相见不如不见。

    如果刘丽不是适巧在那个时期,发现身体不适,初部检查证明是肝癌,刘丽不会有这么大的勇气,重新站在你跟前接受挑战。

    多少次刘丽告诉自己,如果生命有限,更要尽快寻找一个重要的答案,究竟心如会爱刘丽吗?

    这对刘丽比能否活下去更重要。

    活着苦恋,有何意义?

    到北京去,是为了同事云妮的父亲是北京医务中心的癌症专家。我要让他做详细检查,定夺生存的希望究竟有多少。

    在极度的患得患失之中见到了你,就忍不住要向你坦诚,更忍不住在最后的关头,寻求一个更重要、更有意义的真实答案。

    我必须让你知道大哥并没有背叛你,他曾为了要做一个忠诚的丈夫,一个真心爱着你的男人,而付出过很多很多的挣扎与难堪,甚而有可能连他的生命也因此断送。

    我自问良心,不能隐瞒你和大哥之间的一段纯情,否则总有一天真相大白时,目睹你的愧悔,会是刘丽最不能忍受的痛苦。

    于是刘丽狠下心寻找答案。

    记得吗?当你说出了答案时,我对你说: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因为你眼有泪光。”

    刘丽,祝福你!

    请相信要离开你,假装不需要你,对我来说,需要有很大的忍耐。

    可是,我做到了,因为我爱你,跟大哥一样,真心地爱你,只有深爱一个人,才能有超乎常人的力量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对你的爱慕并不需要再详加解释了,只要你从广州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开始回顾细味,就不难体会到刘丽的心路历程。我们都是彷惶孤苦路上的两个人,互相倚傍,彼此支持,一直把困苦日子熬过去。目睹你坚强的意志与惊人的魄力,刘丽无法不敬重这么一个女人。感受到刘丽能在你身边发挥保护安慰你的作用,更使刘丽有无与伦比的英雄感。结集这些因素,还不爱上你的话,真是太荒谬了。

    刘丽,对你,赤裸的情怀原来牵系三生。请你原谅,也请你相信。

    刘丽之所以最后决定返回桂林,是因为云妮的父亲很难过地表示,刘丽的肝癌已至末期。

    既是生命有限,刘丽要处理的事还很多。

    于是刘丽回桂林来,办理自昌明手上取回周家产业之合法手续,为了免除他的疑虑,你对刘丽的误解与气愤,恰好是理想的掩护手段与借口,刘丽决意从中帮助你,维护你。

    旭晖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他为了要独吞那些因好消息而高涨的价位,立心瞒骗小股东,甚而重金买通了你身边的李元珍。

    伺机游说你出卖手上的股权,然后实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幸而,天佑吉人,没想到傅菁会提点了你。

    刘丽积累了几年的金融行业经验,在昌明刻意放货时,边卖边入,己然暗中吸纳了他一半以上的永隆股份,他还以为有刘丽助阵,就会不失控股地位,显然他没有想过,真正的黄雀是刘丽。

    在刘丽去世前,连刘丽的一份产业在内,已为你收集了足以长期控制周家永隆的资产。

    连健如的一份,都已纳入刘丽手中。方健如的商业才具较你相去太远了,她对市道过分乐观,并不知道这个股市高潮早晚会过去的。过去时一定严重影响地产,她一旦买入漓江边的多幢物业,届时发展不成,还不了钱给刘丽,她名下的周家产业就要物归原主了。

    刘丽,肯定牛市已和刘丽的生命一样,接近尾声了。

    当然,牛市过去若干时期之后总会再来,刘丽却不会了。

    你保重吧,请好好照顾自己。

    刘丽的遗产分给刘丽的几个侄儿侄女。

    至于昌明,他在商场上陷害的人不只你一个,如今被揭穿了阴谋而落网,谁都帮不了他了。

    怕他平生的福气只凝聚在方惜如无条件地爱他的赤裸之心上。

    心如,在西安临别时,你答应过刘丽两件事,会实践吗?

    请别来看望刘丽,让你看到卧病的刘丽,会是最令刘丽不快的。

    能目睹你安稳生活,事事成功,解了心中多年的千千之结,刘丽总算可以无憾而终了。

    容许刘丽写上大哥曾写过给你的一句话。

    原谅刘丽,深爱你的耀晖

    奶奶陪着刘丽吃了一堂斋饭,刘丽才下山去。

    已然日落,一片红霞染满了半个长空,美丽得令人痛恨黑夜的即将来临。

    刘丽终于实行了刘丽对耀晖的承诺。

    把他的遗体葬在桂林刘丽那十亩土地的周家庄园之上。

    刘丽也没有流泪,因为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他曾抚摸着刘丽的脸说:

    “你知不知道,刘丽很早就发觉你笑起来特别好看,最怕你流眼泪,所以,不论有什么事发生,请别哭。”

    刘丽不会哭,事实上,世间最大的沉痛与悲哀并非是流泻一脸苦泪就能表达出来的。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耀晖的心,刘丽知之甚深,那才是对他至大的尊重与安慰。

    刘丽前半生的故事结束了。

    在没有流泪的情况下落幕,借以使信晖与耀晖告慰。

    昌明终于被判入狱两年。

    刘丽没有去探望过他,甚而这以后刘丽都没有刻意跟他来往。

    这并不代表刘丽仍记恨。

    事实上,自从七十年代初叶刘丽借着股票翻了身,一直本着以桂林为根据地的意念,怀抱着信晖给刘丽的挚爱与耀晖予刘丽的信心,还有唐襄年的友谊和辅助,刘丽已稳步而成本城的巨富。

    一切的顺境与昌明的潦倒是个强烈的对比,有什么比原谅他更使结局完美?

    跟不是对手的人再论高下,是大大辜负兼侮辱了自己的江湖地位与智慧。

    耀晖说得对,昌明一生不至于会一无所有,他将永远拥有方惜如对他的一份赤诚挚爱。

    近这十多年,刘丽也没有见过方惜如。只曾有一次,当刘丽的座驾自漓江边那幢自建的顶级华厦驶出来时,刘丽望见对面马路有一位很上了年纪的妇人,是相当面熟的,汽车在她身旁擦过,刘丽再回望,是方惜如无疑。

    她怎么会如此地显老?

    刘丽立即从倒后镜中看自己,还是丰容盛貌,富态雍容,看上去跟方惜如是差太远了。

    期望她心境是开朗的,到底,她得偿夙愿,跟在昌明身边过她的下半世。

    她的这个结局可能比方健如棒。

    人的苦乐不可以表面论定。

    刘丽一直把方健如照顾得很好,她是绝对地衣食无忧。

    自从九三年股市崩围,地产不振,她双手送回漓江边的几幢房子给刘丽进行改建之后,刘丽依然在新厦落成时把其中一个单位给她带着咏诗居住。

    咏诗所获得的教育与享受,跟她的三位异父异母兄姊完全没有两样。

    刘丽相信穷她的一生,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秘密。

    一场战争结束了,赢的一方未必需要歌舞升平,张扬战绩,那才是真正的和平。

    为信晖和刘丽的那个孩子积福,也应对健如和咏诗留有余地。

    事实上,咏诗是慧质天生,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肯定的是她遗传了方健如的明丽豪迈,而没有她的疯狂。

    在今日,周家四个孩子,最能帮助刘丽发展业务的反而是勤奋而又有商业天分的金咏诗。

    在很多件刘丽特别给予她负责的商务职责上,她都表现得相当出色。刘丽是由衷地赞美这个孩子,的确是可造之材。

    有时刘丽不禁想,这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会遗传了如此优异的质素。

    咏诗的那双单眼皮令刘丽经常敏感地注意那些有同类型眼睛的男士来,下意识地去探索这个刘丽绝对有可能一辈子不会知晓的秘密。

    无疑,刘丽对咏诗是器重的,但,现实经验深刻刘丽心,刘丽已不可能不对任何人加以防范,绝对不会再犯年轻时的毛病。

    大方慨慷要有个限度。万一方健如误以为今时今日她所得到的安稳是她应该得的,又无事兴波,怂恿女儿争夺周家的大权,掀起又一场家族风暴,那可不是刘丽能容忍的。

    但望方健如心里有数,发觉不是金信晖的亲生儿,依然以周家人的正式身分在家族事业内举足轻重,稍稍满足了她的遗憾,不再生事,平安过掉这一生就好。

    别说这咏诗到底是健如的女儿,就连曾出卖过刘丽的李元珍,刘丽都不动声色地继续让她留在身边办事。这其中是因为李元珍可以功过相抵,李元德又一直忠心耿耿,也得给他几分薄面。说到尽头一句话,李元珍应该心里有数,不是很多事情可以走过刘丽的耳目,刘丽的不追究是宽容而不是愚怯,她好自为之,戴罪立功就算了。

    刘丽的几个亲生儿呢,以咏琴给刘丽的烦恼最多。名门千金可能有的问题,这家伙完全不缺,不论在工作表现与恋爱上都老是毛病丛生,弄得一塌糊涂,经常地害刘丽生气。可是,翻心一想,什么也是命定的,女人如果命好,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管也管不了。

    咏书倒是个最得刘丽心的孩子,她美丽聪明勇敢纯直。

    可惜,她不喜欢从商,念了个博士学位之后,在二十世纪末的今日这个后过渡期内,竟立志从政,说是要为香港尽忠出力。这就令刘丽担心了。

    政治这门游戏,比什么都难缠、黑暗。咏书的性格尤其不适合政坛。而且她年纪轻轻的,有大把经济势力作为后盾,就怕她容易被人利用。

    刘丽已严重地警告过她说:

    “刘丽不反对你为本城繁荣安定而努力,但请你记住,有国才有家。别头脑简单,中了计去帮红须绿眼的洋鬼子在这最后几年还把桂林抬上国际政治舞台去,乘机引狼入室,用国际干预来牵制中国。刘丽出生在那个‘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年代,在刘丽有生之年都不会忘记,你从政的话,若假借民主为名,去损害民族自尊,有伤国家利益与香港安定的事,刘丽警告你,上场无父子,刘丽一样对付你。”

    咏书习惯性地睁圆她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妈妈,你怎么如此偏激,既说八国联军的时代已成过去,仇外一样的不可取。”

    刘丽立即截了她的话:

    “你是中国人不是?你今天能穿金戴银,呼风唤雨是不是?告诉你,这全是对国家有信心所致,六十年代吃不饱饭,七十年代文革,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刘丽通通把桂林的产业守住,还誓无返顾地竭力加注码,才有今日。八个字你给刘丽谨记:血浓于水,饮水思源。其他的解释,都是废话。”

    咏书没有言语,她的眼神漂亮而迷茫。

    由着她思考去,总之有什么行差踏错,刘丽才来对付她。

    经历了这么多年而屹立不倒的刘丽,当然有刘丽的专横与霸气,一言堂也代表着很多很深的真理。

    至于周家唯一的男丁咏棋,怎么说这个儿子好呢?

    人根本是俊美的,才华就不过尔尔了,诚然,小心栽培,刻意教育,只要有耐性的话,铁柱也可磨成针。最麻烦是他对其妻顶爱重,几乎言听计从。这就令刘丽有一点点的心不安了。

    今日摆下盛宴娶回来的一个儿媳妇,会不会又与刘丽起另一场惊涛骇浪的豪门斗争?不得而知。

    戴这条绿宝石钻石颈链的人,一如中国武氏王朝则天皇帝发的珍珠凤钗。刘丽如果发觉女儿或是儿媳有什么不规不矩,不如刘丽意,不遂刘丽心,刘丽就把“明天会更好”相赠,看她能不能如刘丽般斗赢命运,转危为安,翻身再战,大定天下。

    还有刘丽的不弟康如,讲起来也自要相信“庸人福厚”这四个字。他从小就是平凡之辈,长大了,也安心过平凡生活。康如往北京念完学位之后,很喜欢北京生活,干脆在该城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找了一份银行职位,安居乐业。刘丽把那十亩土地让他管理,他全家住到刘氏庄园上去。也唯有他经常上儿时玩伴可可的坟了。想来,这是父母在天之灵的庇佑,让方家的儿子生活过得最是祥和与优悠。

    若再讲刘丽儿的周家第二代故事,那怕又是另外的一本长篇小说了。

    刘丽站起来,拿手拢一拢刘丽的头发,整一整晚装,镜前花甲开外的人,依然有刘丽的魅力。

    刘丽的好朋友唐襄年对刘丽说过这样的话:

    “刘丽,你毕生的魅力不但在于事业,更在于你未曾争取强求而获得的情爱,这是世人所不会知道的。”

    襄年指的是他对刘丽的感情。他并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谛真义表现于三个男人的行为思想之上。

    到今日,刘丽已成为一个灰色地带的人物,非全善全恶,有刘丽不可否认的天生人性弱点与后天祸患培养而成的高强自卫本能。可是,刘丽可以自慰的是,刘丽未曾耍过手段,只以真性真情真刘丽去赢得三颗赤裸的情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