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人生低处的风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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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遭遇不幸,病了几个人或死了几个人,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升起,繁华的街市照样车水马龙,灯照样红酒照样绿,就好像没有灾难发生过。可我的世界已然不同了。

    01

    2009年1月3日,我在这一天跌了一跤。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跌倒,这已是第四次了。1月3日,我忽然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日子,我的恩师蔡其矫去世。那天午后,我阳台桌子的一条腿忽然倾毁,桌子轰然倒塌,蔡其矫为我作序的诗集倾倒一地。一定是恩师在冥冥中向我告别,用天界与凡间特有的交流方式告诉我,他要远行了,不再回来。直到网上他驾鹤西去的消息尖刀一样刺进我的眼帘我的心窝,才知道已成永远的遗憾。重读他的诗《答》:“让我化作一片云……”他那么热爱旅游,就像热爱艳遇。他说过西方一位诗人的话:“旅行就是艳遇。”他一定又发现了一个好的去处,一个突然的期望和一个想飞的冲动,使他化作一片云遨游天宇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衰老的躯壳太沉重,他必须撇下它轻装上路。

    没想到,两年后的这个日子,1月3日,我沉重的躯壳将我打翻在地,肉身里的一块软骨就此成为我生命里最坚硬的东西。1月3日,一个我生命里叠加的痛,失去恩师的痛和我肉身之痛。便于我这样记忆力因多次麻醉衰退的人记住。

    1月3日,钟点工琴来到家里打扫卫生,之前,我刚上蹿下跳地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遍,琴就来了。这段日子琴主要在照顾一个老人,只能抽空来打扫卫生,时间安排上就有点无政府主义,说来就来。我说室内卫生不用搞了,就把窗帘洗洗吧,正好快过年了。琴环顾两个落地门和三扇窗子,说一次洗不完。我这人看不得半截子没头没脑的事,于是捋起袖子和琴一起干,见那肥皂快用完了,就去取肥皂。地板很湿,就在我转身去取肥皂时,我滑倒了,暴风骤雨般的力量迅猛将我打倒在地,再次让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一根苇草。琴惊吓不小,赶紧将我扶起,嘴里埋怨说,你不是干这活的……

    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遭遇不幸,病了几个人或死了几个人,地球照样转,太阳照样升起,繁华的街市照样车水马龙,灯照样红酒照样绿,就好像没有灾难发生过。可我的世界已然不同了。

    02

    我活动活动身子,除了髋关节处有点疼,其他地方好像没什么事,于是窃喜。琴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她自说自话。我还是有些担心,很多人就是髋关节摔了一下,股骨头就慢慢坏死了。我说出了我的担忧,又说,应该没事。我也是自说自话,这是恐惧和想象强烈交杂的反应。

    我打开电脑写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感觉膝关节有些疼,就是那个做过两次手术,让我吃尽苦头的右膝关节。我想我摔倒的姿势明明是侧卧位的啊,和当年芭蕾舞《红色娘子军》里吴清华倒下的姿势一样,又没摔到那个地方。可是琴说我是先单腿跪下的。若没有旁观者,我还真不知道呢。那一刻,头脑被抽空,厄运的脚步比我的意识更快。

    刚开始我还行走自如,以为无大碍。到了晚上,便不能走了,整条腿都是无力的,又软又重又痛,渐渐地肿胀起来,膝盖像绑了个大沙袋,与第二次手术前的感觉有些相似,心里一悸说坏了!我这个没有条件生病的人,岂不又要落进病中?又要手术?我被吓得昏天暗地。昏暗,这是疾病的颜色。我赶紧躺到床上去,那夜,暗下来的不只是天色。

    03

    第二天晨起,膝盖仍像绑了个沙袋,酸麻胀痛,只能在家里走几步,走起来不像自己的腿,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坏透了。我曾一人到外地办事,崴了脚,肿得很大,自己一个人躺在旅馆里,心想这可怎么办,我用毛巾蘸冷水冷敷,把脚架在叠得高高的被子上。第二天居然好了,肿也消了。有了那次奇迹,我就总盼望还能发生奇迹,可是没有。

    第三天,我挣扎着去菜场,菜场离我家有两三百米远,我想我要站起来,我要走,我要挺住,反正我不能倒下。我常听母亲说,躺下就躺下了,强爬起来挺着也就好了。母亲有点小病就是这样强挺过去的。我忘了刚摔倒一定要卧床休息的,要制动。这几乎是所有医生的医嘱。我挣扎着,我不愿意让一条腿拖累我的全身。我挣扎着,像一个人老心不老的人,要靠化妆、服装阻止衰老的步伐,只能是螳臂当车。

    关节部位很麻烦。我曾在轴承厂工作过,那里生产各种轴承,滚动轴承、滑动轴承、关节轴承,等等。轴承里面有很多浸渍着润滑油的小珠子,只要一粒小珠子出了问题,整个轴承就不好使了。轴承是机器的关节。而今我身体里最大的关节——膝关节损伤了,那用以支撑身体的重量,减压、缓冲,保持柔韧度的膝关节不再是稳固和灵活的了,却不能像机器轴承轻易更换个新的,尊贵的肉体是轻易不得的。

    我被恐惧打败,恐惧,轻车熟路地来了。任何坏消息都会招来恐惧,车祸、手术、噩耗、面临死亡,恐惧总是跑在最前头,先将人的意志打倒。恐惧是撒旦的先头部队,而绝望又像一群跟在恐惧这头狮子后面的鬣狗,吞吃精神的残羹剩食。可以说,它们成了我的一种经验。我不断地想起先前的手术,仿佛又听见了金属敲击骨头的声音……尽管我已做过两次膝关节手术,可我依然害怕,我就是一堆烂铁,百炼也不能成钢。我开始流泪……

    04

    我不仅仅怕手术刀,还怕跟手术刀一样锋利的医护人员。前一次的手术记忆犹新。往手术室去的狭长通道,如同阴阳之隔的一条渡河。有的人渡到彼岸就回不来了。我不知道我能否回来,我仰面躺在手术推床上被人推着,也许是角度和速度的变化,通道里一些人的面容渐渐变得遥远、恍惚、不真实。有一种陌生的恐惧感。

    我被推进手术室,一门之隔,我先生一个人在门外等待,我一个人在手术室里等待。手术是第二台,等了很久,时间一分一秒是那样的漫长,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人,越是延长处决时间,越是增加对死亡的恐惧。隔壁手术间不时传来金属敲击骨头的声音,我惊悚地听着,仿佛疼痛有了硬度与质感。我不时地想小便。

    手术室里一切都是白色的。我以往的审美情趣里,白,是出尘、空灵,是好花无色,是仙女的霓裳。此刻,围堵的四壁、俯视的无影灯、器皿、盖盘无不泛着白晃晃的寒光,此刻,白是如此恐怖、寒冷。麻醉师来了,我下意识地抓住麻醉师的袖口好像溺水人抓住了稻草,他一声呵斥:“放手!”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同样泛着白光。麻药已将年轻麻醉师的情感也麻醉了,我突然觉得我此时更需要一个心理医生而不是一个手术医生和麻醉师。进来一位漂亮的实习护士,态度较好,我像在寒冬里看见春天里的花朵。刚入行的医护人员同情心总是有的,我不知道麻木与麻醉,哪个更强大。

    麻醉师忽然被我大红的内裤晃了眼。本命年的我,大红内裤也没能帮我逃过劫难。麻醉师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像被蝎子蜇了一下那样:“怎么还穿着裤子?”我说我来例假了。他更凶了:“怎么事先不说?”我蒙了,以前做手术,麻醉师都是提前来病房了解情况,而他根本就没来过。再说了,我怎么知道来例假不能做手术?医院并没有事先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后来有人听了我的叙述,问我有没有给麻醉师塞红包?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是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人呀。我应该知道,在那种被麻醉了的地方,怜悯是没有廉价的。

    麻醉师说那就做全麻。我害怕麻药这东西,我以前做的都是半麻,起码上半身清醒着,我的灵魂还有我半个身子陪伴。我不了解全麻,没有心理准备,麻醉师一边像逼供似的逼问我做还是不做?一边很麻利地把器械和药品撤下。我不知所措,等待一台手术、等着挨上一刀容易吗?好不容易赶上专家手术,好不容易经历了烦琐劳累的住院手续与术前检查,过五关斩六将万事俱备只欠一刀呀!

    这时,半路里杀出一个老麻醉师来,他来向我解释全麻的事,说并不可怕的,甚至比半麻还不痛苦的。我心里感到宽慰,心想他的态度怎么这么好呀?为什么他不是我的麻醉师呢?但我运气也不算坏,总算他来了,我想。那个年轻的麻醉师不耐烦地打断老麻醉师的话:“不要跟她啰唆!叫她自己决定!”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主治医生气喘吁吁地带着助手赶来了,我像看到了救星,他介绍了一些我的情况,一些与疾病无关的情况。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笼罩在我上方的空气一下子变软了,像冰一样融化了。原来笼罩着我的空气是一块生硬的坚冰,我闭上了眼睛,心里却有一块坚冰耸立起来了,也许要等到我们的医院学会善待每一个普通病人,一个病情高过人情的医院,我心里的坚冰才会融化。我的思维不能继续下去了,迅速地被麻药拖入无边的黑暗。现实的黑暗与麻醉的黑暗将我吞噬了。

    同时,有一把比手术刀更锋利的刀切入我的灵魂,我听见和骨头同等重量的东西在苏醒,我看见被乱石和荒芜遮蔽了的内心的语言,我深入我不曾抵达的纬度,我听见有些文字迈着尖锐、疼痛蚀骨的步子立在刀尖上,这样深刻的轻盈犹如蝶在花之上。

    05

    我怕麻醉师,我更怕麻药。我总是抵不过麻药那无边的黑。

    第一次与麻药亲密接触是我20岁出头的一次阑尾手术。我独自一人进手术室,没有亲人在身边的手术,我自己签字的手术。手术中我忽然牙关紧闭,浑身颤抖,后来才知道是麻药的反应,我抖得厉害,恍惚中我感到一只大手轻轻抚摸了我的脸,同时把我的一缕吃进嘴里的头发轻轻拨了出来。我没有看到是谁的手,我不知道是谁,但那种被安抚的感觉让我忽然想哭,那是一种安慰,让我筛糠般地颤抖也缓和下来了。那个时候我是一个瘦弱白净的女孩子,容易得到怜悯和爱抚,可是在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面容越来越糟糠,同情没有了、怜悯也没有了。

    膝盖的第一次关节手术,用的是腰麻,也就是半麻。我上半身清醒,下半身麻木。麻醉师想让我的上半身与下半身步调一致,就给我加了一针管的药,说睡去吧!结果我睡不了也醒不了,在这两极中痛苦地跌宕。那一针管药下去我果然是瞌睡了,但却无法进入睡眠,我刚要睡过去的时候就会窒息,鼻腔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样,于是就又惊醒过来。我一次次地先是瞌睡,然后是窒息感,再然后是挣扎着醒来。我知道,醒着还是睡着,这是个问题,是个生死的大问题。

    要是力气耗尽了,那我就会在瞌睡中窒息而死。我不想死,但这需要很大的气力,可我怎是麻药的对手?我感觉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我拼命挣扎,越来越艰难,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不知道我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坚持到手术做完,我终于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麻药也在渐渐式微,可我还是没有力气说话,使出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说出:“快给我通鼻剂!”那是救命的呼喊。护工和我先生茫然而迟缓,他们犹豫地说着什么,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医生,好像一支滴鼻剂是可有可无的,他们不知道我其实是在鬼门关挣扎。我再没力气说话,我开始烦躁,两手抓挠床头栏杆,他们这才有些怕了,才去找医生。总算被打捞上来,总算活过来了,腰椎却足足疼了半年。

    第二次手术,就是上面叙述的那次全麻,我一下子就遁入黑暗,像一个惯走夜路的人,那么轻车熟路,甚至有些依恋那黑暗,沉湎其中不想转来。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这个世界的声音。我听见有人在对我说话,听不清说什么,像隔得很远,此岸与彼岸的距离。我在黑暗里想起一种花,曼陀罗花,可做麻醉药。古人将此药称为“蒙汗药”。它的花,白色,又称彼岸花、生死之花、幽灵花。我被黑暗绑架,我被一朵花绑架,生死之花。我动弹不得,我又听见有人说话,这次我听清楚了:“你要是听见了,就摇摇头。”我拼了全身力气可我的头壳丝毫没有被撼动。我又听到一个护士惊慌而急促的声音:“她怎么这样怎么这样?”可是我依然动不了,我拼命挣扎,却连眼皮也睁不开。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喊出:“我还活着!”4个字,像聋哑人那样,没有人能听懂。尽管那个老麻醉师说全麻没有关系,但是我的记忆力被部分地摧毁了,常常一件事我要问两遍三遍,以致我的护工对我误解,她告诉别人,说我可小气了,为我买的东西我都要问几遍,像审查。我其实是忘了,就像老年人,一件事情说好几遍还以为人家都不知道。

    06

    那涨尿的痛苦也是刻骨铭心的。我不能躺着排尿,术后6小时内不能起身,就只能一次次地导尿,医生也怕了,说不能再导了,会感染的,医生说你要自己排尿了。可我就是排不出来,我换了排尿的姿势,那尿就不听我指挥了。那时真正懂得了老人们长说的“能吃能拉就是幸福”。出院时,我把医院的尿壶偷偷带回了家,还是被隔壁床的瞧见了,她瞪大了狐疑的眼睛,她一定以为我穷疯了,连那玩意儿也要,让我很尴尬,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我是要带回家练习躺着排尿的,我害怕我还会再次手术,或是有一天衰老到起不了床,我有这忧虑。后来也没有练习,那个尿壶也不知被我扔到何处去了,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物种。现在,这些都被我清晰地想起。

    我还怕请护工,请护工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以前护工是从一家护理站请来的,是经过了上岗培训和防疫站体检的,现在没有了。据先前的经验,要请一个好护工,比一个光棍找老婆还难。

    我也怕没完没了地跑医院就诊,前三次的跌倒求医都是跑遍所有医院,那对一个有着健康双腿的人都是不易的。这才我又联系了那个专家,他说让我在当地医院先做核磁共振。更怕做那个核磁共振。上一次是从早上8点直等到12点半。我的那条伤腿是不能久站也不能久坐,苦不堪言。问过几次叫号的护士,她总是抹搭着眼皮,爱答不理。如同进了“文革”时期的商场。改革开放,那是多大的时代之力量呀,各行各业都脱胎换骨了。改革的春风都已经吹拂了几十年了,硬是不度这“玉门关”。医院,本身就是这个时代顽固的旧疾。

    我的腿不能打弯,我奇怪偌大的医院,一所三级甲等综合医院,厕所里只有蹲位的,没有坐便式马桶。连大型商场的厕所都配有坐便式马桶,甚至还装置了残疾人专用的。倒好像来医院的都是健康人,去商场的反倒是残疾人了。

    07

    我害怕因病而来的一切麻烦,那些绵长的麻烦。有一句“英雄只怕病难磨”的古话,试想,连英雄都怕病,何况我不是英雄。我以为这世上有些人是有条件生病的,他们可以安心地生病,除了忍受病痛,一切不用挂虑,自有人把他们照料好。人吃五谷,谁无生老病死?说实话,我很羡慕这等人。我生活的周围常有这样的病人,我从前在医院工作时,见到一个住院的女孩,宝贝一般被一团人呵护着,她的病看起来并不重,她哪怕挪动一下身子,她身边的一帮人便会骚动不安,像老佛爷起驾。刚开始我以为是什么高官的千金,后来听说是一大家族里唯一生下的女孩,人也以稀为贵,不重生男重生女。我是没有这个福分的,我不但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因病而来的一切艰难与麻烦,我也要独自承担。同样的病,落在不同的人身上,所承受的也不同,这是一个痛苦被很多人承担,与很多痛苦被一个人承担的问题。后者,再坚强的人也会因此变得脆弱。我曾因忽然跌倒,一下子找不到保姆,一个月里每天在床头放一根火腿肠、一根黄瓜、一个馒头、一杯水打发中餐的日子,还好我这人很泼,不挑吃,好养活。

    平日里一具活蹦乱跳的肉身可以做那么多事,创造那么多精神的物质的财富,可是一旦病倒就不同了。一个人的病痛是他自己的苦难,也是别人的麻烦。苦难苦难,太苦太难,这苦竟然还会生出那么多的难处来,比如今天手机里的话费用完了,需要续费;明天嘴角溃破了,需要一支金霉素药膏;后天又发现图书馆借来的书到期了,水笔也写干了……平素,这都是些很容易解决的小事情,可是现在,若没有别人的帮助,再小的事情对于我都是奢侈的,都是天上摘不到的星。

    难受的时候,连沐浴也成了力气活,只能像老人那样坐着沐浴。难怪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开篇就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

    可是这个世上还有人爱生病。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写到结核病是19世纪中叶文雅、精致、敏感的标志,和罗曼蒂克联系在一起的。结核病被看作艺术家的疾病,病人虚无而伤感,加速生命疾跑,燃烧,照亮,消解了粗俗的肉身,使人格变得空灵,大彻大悟。还可以逃避资产及义务,抽身而退,只为艺术活着。于是苍白和消瘦时兴起来,贵族们使痨病相流行开来,痨病赋予贵族外貌新的模式,恰逢贵族已不再是一种力量的时代。相反,健康被看作平庸和粗俗。

    看到这些我很吃惊,我想,这生命的大荒唐,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是贵族士大夫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需要为生计和医药费忧虑。我曾经目睹一结核病人痛苦且毫无尊严地死去。那是个明媚的夏日,我端着采血盘到病房,我来不及为这个病人采血,也不需要了。这个痨病患者约40岁,穷困潦倒的模样,从他的嘴里有一丝血流绵延而出,医生见状摆摆手退下,现出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嘴里的血流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他母亲的哭声也由丝线般嘤嘤地,直至号啕大哭。那是一个看去同样穷困潦倒的老女人,这个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又把他送出了这个世界,她看足了他的成长,生命的完整在亲人眼里是大悲。那一刻,我越过病房窗子看见开到绚烂的美人蕉,炽热的阳光让蝶翅的扇动也变得懒洋洋了,这一墙之隔,并没有隔断恸哭与蝉鸣的合奏,花香与血腥的互渗。此后,我所看到的美人蕉总是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此后,我很难再把光明与黑暗,爱与孤独完全剥离开来。

    08

    我也害怕先生知道,第一次、第二次跌倒损伤的时候,都是他陪我去看病去手术,照顾我。第三次的时候,他已经不太耐烦了,现在他更不耐烦了。我也能为他设身处地想,谁有那么坚强的神经?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夫妻。所以我希望他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我又跌倒。俗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希望十五之前就能好起来。否则,他发脾气,我岂不雪上加霜呀。

    上一次是雨后的晚上出门滑倒的,就是没听他的劝告,他自然有骂我的理由。这次我为自己开脱咎责,心想,我是为了洗窗帘,那是对家有功劳的,相当于工伤吧。再说,地板也忒滑,那是他当初我行我素挑选的地板砖。有这两条垫底,心里就来了底气。

    他知道了,没骂我,也算奇迹。感谢老天让他及时头痛了一次。他没有受过皮肉的大苦,身体太好,一点头痛脑热就把他吓住,正好那几天的电视剧里有个人头痛,最后查出是脑瘤。他吓得顾不上骂我了,还惶恐地问我,不会是脑瘤吧?我窃笑,说脑瘤哪有那么轻松。果真,经过检查,除了血压有点高,没大问题。

    09

    我不敢妄言说这是大苦难,因为这世上,天崩地裂的大苦难多了去。我甚至怀疑汶川“5·12”大地震之后,我还有必要把这些写出来吗?很快,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就算小苦难,可它确实给了我寻常生活里没有的感悟。一个具体的疼,以及它所带来的感悟,不管是大是小。

    大苦难也应该是每一个个体苦难的总和,而不只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什么壮举。很多人的眼里只有悲壮盛大的集体苦难才算苦难,只有被记载下来的遥远的苦难才算苦难。身边个体的苦难,因为没有“众”的量级,没有轰动的效应,就被人们忽略在麻木的眼皮之下。再说了,苦难也没个界限可供定性,任何苦难的前面,都有更大的苦难,只有死亡才能划出界线。

    的确有人说过,你那个腿算什么啦?人家都得癌了。我回敬说,一条腿还不算什么吗?照此看来,抑郁症岂不是无病呻吟了?全身完好无缺你抑郁什么?还寻死?

    就算是小苦难吧,我这所谓的小苦难有多小?我们可以测量有形之物的体积与重量,却无法测量无形之物。第二次手术时,隔壁病床一个打工妹说了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她和我同样的伤情同样的手术,她说这苦难假如能换,100万也不换!那天,她坐在床沿思索良久才说出这话。要知道她背井离乡来漳州打工,每月只挣那点可怜的工资。

    10

    日子一天天过去,膝关节一直不好,一颗牙也来兴风作浪,一直要痛起来,很不地道。治一颗牙要跑多少趟?要等多久?挂号、检查、取药排队那个烦琐,腿脚便利的人尚且畏惧。

    起初只疼一阵子,我靠着药物牙膏和退火药,还能抵挡,后来这些都败下阵来,只好跟熟悉的牙医D打电话。漂亮的牙医D若不是刚生下一女孩,我会继续称牙医D为“女孩”的。D是她姓氏的头一个拼音字母,像她怀孕时那夸张的肚子侧影。D说先吃抗生素看看。我就买了头孢和甲硝唑,吃四天。D只吩咐吃三天,我感觉不太乐观就多吃了一天。停药后,小心翼翼地吃东西,惊喜牙齿居然好了。可是两天后的半夜又疼起来了,凌厉的,能把人猛地提起来的疼。逃不过的劫,还得去医院,治一颗牙要跑多少趟?要等多少久?挂号、检查、取药排队那个烦琐,想想都害怕,小小的一颗牙,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大早我去牙科排队,牙医D还在哺乳期没上班,我只好把自己交给命运。牙科门口的导诊员很殷勤地迎上来,让我惊慌的心感到一丝安慰,于是跟着他走,去到最后一间诊室,里面有一个女医生和几个实习生,病人不多。她问我痛过几次,我说基本不怎么痛,大痛就昨晚。我说难道牙齿痛跟体位有关系?我怎么一躺下它就大痛起来。女医生用鼻子笑了一声,说当然有关系,那是牙髓炎的典型症状。虽然她戴着口罩,但她强烈的表情力透口罩。好像我没有她所拥有的牙医知识就很可笑。人活世上,需要多少方方面面的知识呀?即使一生孜孜以求,又能精通几个领域?即使像我这样大半生在医院、工厂医疗室、医药企业工作过的人,也算粗通医学,但对牙齿,依然是连常识也没有的,因此,社会才需要分工,我不喜欢依仗自己的专业睥睨别人的人,可我此刻必须讨好她,来改变她强硬的态度。

    经过检查,她以教训的口吻对我说,你这牙齿平时没来做检查吧?我愣了一下说没有。她郑重地说,你买一辆车还需要定期保修对不对?我赶紧点点头说对。她接着说,牙齿也是天天要用的,也是要定期保修的对不对?这下我无法点头了,她的话很对,买一辆车是需要定期保修的,可是,牙齿,谁要是不被逼上梁山,谁来医院这地方?她说,那只好先把牙神经杀死,要多跑几趟了!

    第三趟来,一大帮医生正在开早会,我坐在诊室里等她。她一进来就说“来吧来吧!”发音急促,一下子就在我心里敲响不安的鼓点。要上根管了,她要把我交给实习生。如果人人都不肯让实习生练手,那他们怎么成长。可是对于牙齿,我早已如惊弓之鸟,早年一颗好牙被牙医当作坏牙车了个大窟窿,边上的坏牙却安然无恙。何况到了上根管的关键时刻,我要求她亲自做,几近哀求。文人写起东西慷慨陈词,却常常要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折腰的,“五斗米”已经衍生出太多的形式。她皱着眉吼起来,说你既然相信我就要相信每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相信她就要相信每个人,后来总算想出点眉目,她的“每个人”的范围一定是限于这间屋子的,也就是她的这三两个实习生,有名师出高徒的意味吧?最后她总算亲自给我治,这也许是个错。她拿着铁家伙在我嘴里这儿捅捅那儿掏掏,无论这里还是那里,随着她“冷兵器”般的铁家伙探进,我的牙酸痛到无法忍受,几次要从椅子上蹦起来,细碎的汗珠从鼻尖上冒出来。这样的治疗我以前也做过,别的牙医开始都会小心地试探地进行,还会问痛不痛。可她不是这样。她有些生气了,说,你这么敏感我怎么治?我忽然想起我人生第一颗龋齿的治疗医生,我特别想念那个牙医,也是在这家医院,已是40多年前的事了,40多年前他是这家医院的牙科主任,一点也不端架子。那时我还小,只记得他四十来岁模样,满脸大胡子,他说我年纪还这么小,牙齿要用好多年,于是就很耐心地给我治,果然我那颗牙被保住了,果然用了很多年。看来一个人活过几十年,嘴里往往就藏着某牙医的好口碑或耻辱柱。

    最后她恶狠狠地摔下一句:“一星期后再来!”我蒙了,本来说好这次要上根管的,前两次来都只间隔一天,这最后一次已是额外,至于要等一星期吗?“快春节了呀能不能提前来!”我试探地问,她不理。我又说,能不能星期四来?星期四我搭车方便。之前我已说过我住得远。她急促有力地吐出两个响亮的字:“不行!”像两颗从她嘴里吐出的子弹。按说她应该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又没别的病人,不存在忙的因素。也许病人少和她的态度有直接关系,我内心有些阴暗地高兴了一下,这是公平带给我的安慰。她不解释,直接问我要上什么样的烤瓷牙。国产最便宜的也要400,进口的几千到一万不等。我说400就行了。她没有吭声,沉默了一会儿,我提心吊胆地观察她,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我似乎能透过她的口罩看到她在微笑,我以为这关系到她的经济创收她才态度好一点,自然要换一副嘴脸。她说:“你要是买一辆车,是不是也不能选太差的……”又是车,我心想。看来她喜欢把牙齿和车扯到一块,她的好态度来自她又想到的“车”吧,牙齿和车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可是再一想,还真是有些关系,牙齿关系到“食”,汽车关系到“行”。我们不是总说“衣食住行”吗?齐人冯谖倚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这么想来,牙齿和车还真不是远亲,她的比喻不但没错,还很贴切,都有点锦心绣口了。

    一星期后,我的牙神经还没有被杀死,出乎我的意料,我的牙神经比我的脑神经坚强多了。我以为我是个异数,心里就有了愧疚。没想到她一反常态地热情起来,她说她看到我从汽车上下来。她那眼神让我读出一个成语:“刮目相看”。其实每次来都是先生开车送我来的,可惜先前她没有看到,让我白白遭受了那么多白眼。因为汽车,我被刮目相看了。

    我后来听D说那时她正在学开车,难怪她总是以汽车做比喻。那时汽车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这样满大街泛滥。也许她还没买车,正满心盼望一辆车吧。这让我感觉,在一个牙医的眼里,一辆车比一颗牙重要。车也真的比牙贵重的,似乎无可厚非。可是,一辆车能换一颗上帝给你的原装牙吗?我忘不掉《悲惨世界》里芳汀走投无路时,卖掉一颗牙的痛心疾首。头发剪掉还可以再长出来,牙齿拔了就不能再长了,那多难看,这个美丽的姑娘因为出卖了牙齿,一夜工夫老了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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