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山珍三部-三只虫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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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笑得眉眼舒展。

    这时,父亲刚好弯着腰钻进了帐篷,说:“你高兴是因为钱多呢,还是因为儿子算这么快。”

    不等母亲回话,父亲又说:“来客人了。”

    果然,帐篷门口,还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一件长呢大衣,戴着一顶鸭舌帽,是个干部。一抹浓黑的胡子盖着他的上嘴唇。

    这个人用手稍稍抬了抬帽子,就弯腰进了帐篷。母亲搬过垫子,请他在火炉边坐了。

    这个人盘腿坐下,表情严肃地盯着桑吉:“那么,你就是那个逃学的桑吉了。”

    桑吉说:“期末考试我照样能考一百分。”

    这个人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贡布。”

    桑吉说:“贡布叔叔。”

    这个人说:“我是县政府的调研员,专门调研虫草季逃学的学生。”

    桑吉问:“调研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没有听到过这个词。

    调研员说:“你逃学的那天,我就调研到你们学校了。你逃学一星期了。你之后,又有七个人逃学。”

    父亲插进来,想帮儿子声辩,但他刚张口,嘴里发出了一两个模糊的音节,调研员只抬了抬手,他就把话咽回去了。调研员说:“你不要说话,我和桑吉说话。桑吉是一个值得与他谈话的人。”

    桑吉还是固执地问:“调研是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过。”

    调研员从母亲手里接过牛肉汤时,还对她很客气地笑了一下。他喝了一口汤,吧嗒一下嘴,作为对这汤鲜美的夸奖,这才对桑吉说:“视察。”

    桑吉的眼光垂向地上:“视察。你是领导。”

    调研员哈哈大笑:“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领导!”他又说,“不要担心了,我不是来抓你回学校的。”

    桑吉这才放松下来:“真的吗?”

    “你听听外面。”

    这时,桑吉才注意到今天黄昏的营地有一种特别的热闹。一群孩子加入营地,带来了一种生气勃勃的热闹。学校确实放了假,各家的孩子都回到营地里来了。男孩子们身上带着野气,无缘无故就呼喊,无缘无故就奔跑。女孩子们跳橡皮筋:“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桑吉冲出帐篷,加入了他们。

    但他的同学们并不太欢迎他。他们怀着小小的嫉妒。他逃了学,期末考试照样会得一百分,而且,营地里都传说,他起码挖了一万块钱的虫草。大家围成一圈在草滩上踢足球,大家都不把球传给他。可是,当球被谁一个大脚开到远处时,就有人叫:“桑吉!”

    他捡了球回来,大家还是不把球传给他。

    这使得他意兴阑珊,只想天早些黑,早点回家。

    回家时,他看到父亲正蘸着口水数钱。数十张,交到母亲手上,再数十张……最后父亲笑了:“二万零一百三十元。”

    母亲却忧虑:“村里商量过的,虫草要一起出手。”

    调研员笑了,把钱袋裹在腰上:“我这就去村长家吃饭,把他们家的虫草也收了。”

    母亲从锅里捞了一大块牛肉,包好,要调研员带上。他说:“留着吧,哪天我到你们家来吃就是了。”

    那意思是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

    调研员拍拍桑吉的脑袋:“这些娃娃放假回家挖虫草,我要在这里盯着他们,别在山上摔坏了,别让狗熊咬伤了。”

    父亲说:“您放心吧,山里没有狗熊已经十多年了。”

    调研员提着他们家的虫草箱起身了:“这只是一个比喻。你们家下一个虫草山的收获也给我留着。”说完,他一掀帐篷门帘,出去了。

    桑吉说:“他没有付箱子的钱!”

    桑吉记得,红丝绒,加白铁皮,加薄衬板,加手工,一共花了差不多三百块钱。为了这只箱子,父亲在白铁店坐等三天,看着店里的师傅做出来的。每天下了课,他都到那个店里去陪父亲。第一天,师傅把剪出来的白铁皮敲打成了一个长方体,有了箱子的基本模样。第二天,又给箱子内部安上了木衬板和红丝绒。第三天,安上了盖子和箱子上的铁把手。最后,安装上了一只锁。这只锁是桑吉从捡来的一只破公文包上取下来的。常常,从外地来这个镇上的人,走后都会留下点什么不要的破烂货。开车的留下一只旧轮胎,驴友留下一根登山杖。也是一位来学校检查工作的干部,他留下了一只四角都被磨得泛白的公文包。桑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卸下了那只锁。那时,他并不知道父亲打算为装虫草而做一只讲究的箱子。但当父亲告诉他,此行来镇上,是为了做一只装虫草的箱子时,他就拿出了那只锁。

    桑吉说:“虫草挖出来,在我们手上就十来天时间,为什么要一个箱子?”

    父亲说:“给我们带来一年生计的东西,不能就装在一个旧布袋里。”

    三天后,一只箱子就做出来了。

    还装上那只锁。

    白铁店老板嘲笑他们:“装一只没有钥匙的锁干什么?”

    父亲说:“没有钥匙的锁也是锁,聋子的耳朵也是耳朵。”

    真的,有了这只锁,不管有没有钥匙,那就是一只像模像样的箱子了,像是一只里面可以装着值得珍重的物品的箱子了。

    可是,现在调研员拿走了这只箱子。

    桑吉追了出去,在村长家帐篷门口,他从后面拉着了调研员大衣上的腰襻。

    调研员说:“我没有多付你们家钱吧?”

    桑吉说:“箱子,你不能带走箱子。”

    调研员说:“箱子?我只拿了虫草。”

    桑吉说:“你只能拿走虫草,不能拿走装虫草的箱子。”

    调研员明白了:“你得告诉我,这些虫草我是捧在手上还是含在嘴里。”

    桑吉说:“收虫草的人都自己带装虫草的东西。”

    桑吉其实不知道调研员带着一只讲究的箱子,接上电就恒温恒湿。这不是装虫草的,是城里人装雪茄的箱子。调研员的这只箱子就放在他的汽车里。他本来要在村长家吃了晚饭,再串几户人家,把收来的虫草装进汽车里的恒温箱里,明天早上再把箱子还给他们。

    现在,调研员觉得他是个好玩的娃娃,他说:“你在镇上的超市里买过东西吗?”

    桑吉说:“买过。”

    “说说你买过些什么东西。”

    “糖,还有墨水。”

    “对了,超市的人让你把包糖的纸和墨水瓶还给他们了吗?”

    桑吉摇了摇头。

    调研员说:“嘿,小伙子,你是在摇头吗?你不知道黑夜里我看不见吗?”

    桑吉说:“你只付了虫草钱,没付箱子的钱。”

    调研员笑了,他不进村长家的帐篷,转身往他停车的地方走。隔着老远,刚看得见车窗玻璃上的反射光,他按一下手里的钥匙,车灯闪烁的同时,还吱地叫了一声。

    调研员打开车子的后备箱,车里灯亮起来,照见一只箱子,闪着黑黝黝的金属光泽。箱门上还有两只手表那么大的表盘。调研员说:“小伙子,开开眼,这样的东西才配叫箱子。”

    他打开箱子门,从里面取出一只塑料盒,把虫草装进里面,塞进了那只漂亮的箱子。

    桑吉以为调研员这下该把箱子还给他了,但调研员没有这个意思。他问桑吉:“用完了墨水,你把瓶子还到超市了?”

    这回,桑吉不说话也不摇头,他不敢说,他和同学们把空瓶子放在学校围墙上,当弹弓的靶子了。

    调研员说:“我知道都被你们打碎了,围墙外,满地是玻璃碴儿,当我不知道吗?好小子,你来追我,我以为你要为逃学交一份检讨书呢。是的,我不要这只破箱子,但我告诉你,这是我买虫草买来的包装。”

    桑吉终于露出了请求的口吻:“你有这么漂亮的箱子,把这箱子还给我家吧。”

    调研员点了一支烟,脸上露出干部要为难人时的表情,说:“看在你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的分上,我没让你为逃学写检讨,总不成让你白拿回箱子吧?”

    桑吉知道,一个干部脸上露出这样表情的时候,不意思意思,那是拿不回这只箱子了。

    他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我给你虫草。”

    调研员弯下腰:“虫草,你给我虫草?”

    “我换这只箱子。”

    调研员:“多少?”

    桑吉提高了声音:“三只,三只虫草。”

    调研员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把那一星火踩灭了,说:“成交!”

    桑吉抱起了箱子,调研员说:“小伙子,你既然开始学习交易了,就该先把虫草拿来。”

    桑吉跑过帐篷,从枕头下拿出了那只铁皮文具盒。回来时,调研员又燃起了一支烟。他看着桑吉打开文具盒,看到了里面躺着三只白白净净胖乎乎的虫草,他细心地把三只虫草拈出来,放进了那只盒子里,和这几天,一家人换了两万多块钱的虫草们混在了一起。

    桑吉抱起了箱子。

    调研员在他身后说:“等等。”他从车上拿出一包糖果,还有一个漂亮的笔记本,掀开桑吉抱在怀里的箱子盖,放进了里面。他啪一声合上箱盖:“祝贺你交易成功,一份奖励。”

    调研员拍拍他的脑袋,往村长家的帐篷去了。

    桑吉抱着箱子回家,在星空下,他的泪水流了下来。他想着那三只白白胖胖的虫草,想着他打算送给表哥的无指手套,想着他得空着双手去看望表哥,想着也不能买剃须泡和飘柔洗发水送给两个老师,他的泪水就下来了。他望望天空,星星在他的泪眼中,闪烁着更动人的光芒。

    他在晚风中站了一阵,等泪水干了,才走进自家的帐篷。他对父亲和母亲说:“我把箱子要回来了。”

    五

    第二天,各家收拾帐篷时,调研员发动了车子。他特意把车开过桑吉身旁。他摇下车窗,像对大人一样和桑吉打招呼:“我过几天还回来,把你们家的虫草给我留着。”

    桑吉别过头去,不想跟他说话。

    桑吉这个样子,让他父亲很着急:“领导在跟你说话。”

    调研员这才对父亲说:“我喜欢这个孩子,我回来时要带份礼物给他。他喜欢什么东西?”

    父亲说:“书。”

    调研员转脸对桑吉说:“一套百科全书怎么样?”调研员压低了声音说:“那你可大赚了。知道一套百科全书多少钱吗?八九百呀!告诉你吧,当你喜欢一个人,就意味着在买卖中要吃大亏了!”

    他一脚油门,汽车在草滩上摇摇晃晃地前进。桑吉看到过汽车开上草滩陷在泥里的情形,他想,这辆车要陷下去了。更准确地说,是桑吉希望这辆车会陷下去。但是,这辆车摇晃着,轰鸣着,冲出了地面松软的草滩,开到了路上,调研员又向他挥了挥手,车屁股后卷起尘土,很快就转过山口,消失了,只把尘土留在天幕之下,经久不散。

    父亲用责备的口吻说:“人家喜欢你呢。”

    桑吉说:“不喜欢他像个了不起的人物和我说话。”

    但是,他心里已经在想象那套百科全书是什么样子了。这是他第二次听见有一种书叫百科全书了。有几个登山客来过学校,送了他们班的学生一人一只文具盒,还和他们拍了很多照片。他们说,回到城里后,最多不过两星期,他们就会寄来这些照片和一套百科全书。可是,两年过去了,他们也没收到这些人许诺要寄来的东西。

    在新的虫草山上,桑吉老是在想这套百科全书。

    这时,调研员正在赶路。路上,遇到了堵车,他骂骂咧咧地停下车来。

    他骂骂咧咧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前不久,他还是县里的副县长。干部调整的时候,人们都说他会当上县长,再不济也能当上常务副县长。可是,调整后的结果是他成了这个县的调研员。都知道,一个干部快退休了,需要安顿一下,就给个调研员当当。他才四十出头,就成了调研员。当调研员的第一件事,就是调研乡村学校虫草季放假的情况。调研员也是配有司机的。但他心里不痛快,自己开着车就到乡下来了。也是因为心里不痛快,他一到桑吉上学的学校,就说,虫草,虫草,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念书,挖什么虫草。结果他把学校的虫草假给取消了。一周后,他的气消了许多,朋友打电话告诉他,弄些虫草,走走该走动的地方,至少还可以官复原职吧。于是,他又给学校放了一周的虫草假。他说:“不放怎么办?草原上的大人小孩,都指望这东西生活嘛。”

    在桑吉他们村的虫草山下,他收了五万块钱的虫草。眼下,他正开着车,急着把这些新鲜虫草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上堵车,他是天黑后,街上的路灯都在新修的迎宾大道两旁一行一行亮起来的时候,才进到城里的。这个夜晚,他敲响了两户人家的房门,村长家的虫草送给了部长,桑吉家的虫草送给了书记。

    桑吉的虫草在书记家呆了三个晚上。

    第三个晚上,书记回来晚了。书记老婆便把放在冰箱里的虫草取出来。

    她细细嚼了一根,觉得是好虫草。

    这时,书记回家了。

    书记老婆说:“今年的虫草不错啊!”

    书记说:“那就包得漂亮一点,哪天得空给书记送去。”

    老婆笑说:“书记送给书记。”

    书记也笑说:“说不定书记也不吃,再送给更大的书记。”

    书记老婆教书出身,这几年不教书了,没事,喜欢窝在家里读书,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没人写一本《虫草旅行记》?”

    书记也是在职博士,论文虽然是别人帮忙的,到底大学本科还是亲自上的,回家还要上上网,他在电脑前坐下,鼠标滑动时,随口说:“你读不到,本地经济文化都欠发达,没人写小说,更不要说官场小说。”

    老婆收拾好虫草,却留下了几十根,仔细装在一只罐子里。书记摇摇头说:“小气了。算算管着多少座虫草山,算算这时节有多少老百姓在山上挖这东西,总得有三五万,十来万人吧。还怕没有虫草!”

    老婆说:“就图个新鲜,补补气。”

    “我中气十足!”

    “那就再提提!”

    早上,车到门口来接书记上班。老婆把茶杯递给秘书:“第一遍水不要太烫了。”

    秘书说:“可是新虫草下来了。”

    到了办公楼,第一个会,就是虫草会,虫草收购秩序的会,合理开发与保护虫草资源的会。

    书记坐在台上讲话,他面前放着透明的茶杯,茶杯里浮沉着茶叶,茶杯底卧着一只虫草,好像是想探头看看下面的人。下面的人面前桌上也放着茶杯。有些茶杯里也卧着虫草。麦克风里的声音嗡嗡响着,杯底下的这些虫草似乎都在互相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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