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凭什么要搬迁?你让他搬迁,除了必要的觉悟外他会向你提出种种有关他自身利益的问题,只有当他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心满意足了,才会同意搬迁,才会与政府签约,才能销户走人。倘若不是这样,他可以爱理不理,你政府和干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照常只管拎着草帽遛江边去纳凉逍遥……
在奉节,主管县城搬迁的陈县长给我诉说了他当六年“移民县长”的万般苦处。“中间最难办的就是那些说不清的事。说不清的事,是指有的是合情不合理,有的是合理不合法,而有时许多事是既合情又合理,也合法,就是国家可能一时还没有出台相关的政策。但上级下达的移民任务是死的,什么时候走多少人,走到哪个地方都是铁板一块,想改也改不掉的事。我们就得硬着头皮去处理那些像乱麻团一样的事,而且必须处理好。”
他举了奉节县城搬迁中百姓们提出的事。比如城镇居民要搬迁了,县里按照当年长江水利委员会统计的实物数据,他们奉节县城内大约有私营经营门面房800多家,县政府和移民部门就开始按此规划建设并按上面的数据拟安排相应的店面在新城。但后来真正开始县城搬迁时,发现这里面出入太大。移民中的私营经营门面房一下多出一倍多,达近2000来家。800与2000之间可是个差异巨大的数字,放在奉节这样的小县城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的移民政策和移民补偿款也都是死板一块,不是想改就能改得了的。同样,老百姓的利益也不是想砍就能砍得了的。动员百姓为三峡作贡献虽然能起一些作用,但应当获得的正当利益得不到,移民们绝对不会干,这一点也非常确定。
“立即重新调查!”县长代表政府发出紧急命令,这关系到奉节全县整个移民进程和新城建设的大事,弄不好还会给三峡工程都带来影响的大事!
移民局的同志们,会同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挨家挨户,一个门面一个门面地调查核实,结果发现除了一些借机谎报外,确实有几百个门面房漏登记了。再细问移民们到底为什么在1992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人进行实物调查统计时没能实事求是报登时,这些私营业主说出的种种理由有的听起来能笑掉牙,有的还真颇可同情。
某店主说,长江水利委员会来调查统计时,他正跟老婆因为财产问题闹得不可开交,老婆背着他悄悄将店面连同房产卖给了别人。而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人员当时说,你拿不出房产证,最多只能算你是租赁的业主,移民实物补偿这一条你就不符合条件。等到这位店主跟老婆打清官司要回房产权后,长江水利委员会的调查统计工作早已结束了半年多,自然在几年后三峡移民真正开始时,这位店主就找不到自己的那份房屋补偿款。
另一位业主更有意思:实物调查统计的工作人员找到他家时,他只管忙着干自己的事。第二次人家又来找他时,干脆他在门上贴了一张告示:此房已出售。长江水利委员会的人根据规定就不再对他进行房屋登记了。过几天后此君从外地办货回城,见长江水利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正在别的店铺内左右前后忙碌着,他偷偷直乐,心里说道:瞧这些人瞎忙乎什么呀!三峡工程闹了几十年,从我爷爷辈,一直闹到我这孙子辈,建它个龟儿子!老子才不信能建得起来!几年后全国人大通过决议,三峡工程真的动工了,他这才着慌,自知吃亏已成现实。
上面两位仁兄的事例特殊吧?不特殊!在三峡库区这种情形实在太普遍了。你不能全怪老百姓不知明理,不懂世事。走一走库区你就会知道,多少年来关于三峡工程上与不上的争论早已把三峡人弄得疲塌了,不少人根本不信这辈子能看到“高峡出平湖”的壮观景象,权当那是子子孙孙的梦吧。而当梦醒时,他们才发现自己做错和想偏了许多事。一旦政府让他们移民搬迁时,即使是红着脸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找到政府。
人民的政府能不管这类“扯淡”的事?不行,管是无疑的。但管一下有时问题更复杂,复杂也得管下去,直到管彻底。管不彻底的事,移民就无法进行。
在整个三峡移民中,应该说百姓对拆房和搬坟那件事是最闹心的。
人走房拆,是不用说的事。大水一来,库区主要清理的是房子一类的建筑物。但拆毁一辈子或者有的是几代人居住的老房子可不是件简单轻松的事,中国人有句名言,叫做“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特别是久居一处,从没到过外面世界的山区百姓,你别看他家里简陋得几个人挤在一间茅房子,合盖一床被子,你真让他搬迁到城里住着几室一厅的楼房,天天上馆子吃海鲜,说不准没出一个星期他就要逃跑了。我在库区问一些移民为什么舍不得走的理由时,他们常常说得非常简单,说国家给的补偿不少,搬迁到的新地方也好,可就觉得还是过去的老地方好,习惯了,熟悉了,所以就不想走啊!
一个习惯一个熟悉,包含了中国老百姓全部的生活哲理,因为那里面有生活的习性,有地脉滋育的文化,有祖代相传的血脉遗传因素。越是没有出过远门的,没有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人们,他们越迷恋和固守自己的家园。再加上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这种迷恋和固守的信念就更加强烈了。
中国正是这样一个民族。
中国的老百姓就是这样一个民族的文化与传统的产儿。他们对家园的迷恋达到了宗教式的崇拜程度,即使是一名终身的游子,最后他还会来个“叶落归根”。那么已经在“根”上的人,就更不用说对其“根”的崇拜和迷恋的程度了。
早期三峡移民时,一些地方为了保证移民们能“走得出”,一旦你同意和履行了相应的手续后,这时就会动员你先把房子拆了,或者说等你把房子拆了,你才可以领到国家的移民补偿。我想当时制定这种办法的人,有个自认为非常“有效”的思路是:只要房子一拆,你不走也得走嘛!因此,我在采访中了解到,当时有许多移民为了拆房子的事跟移民干部们闹了不少事,临到最后便改口不愿走了。
某县有个移民姓李,在干部动员他搬迁时,积极主动,而且还帮干部一起动员他的亲戚搬迁。到了需要迁出老宅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时,干部对他说,我们要先拆你的房子,不然就没法将补偿费发给你。这位移民火了,说我用人格向你们保证一定搬嘛,房子就别先拆,等我们走得远远了你们再拆也不迟嘛。干部摇头说老李不行啊,不是我们信不过你,邻乡一批移民就是因为房子不拆,他们把一切手续办了,补偿费也领了,结果还是住着老房子怎么也不搬走,你说上面来检查,一看怎么都没走啊!所以我们只能把移民的房子先拆了,再最后把补偿费发给大家,这叫“两清”。“清”补偿费很简单,那是有数的。可要“清”移民们祖祖辈辈留下的根,就不那么容易了。再者,移民们说,我们人还未走,就是还有一个晚上要住,也得有房子呀!你们拆了我们咋个住?住露天?干部们说,我们可以给你们找地方,给钱也行。移民说,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们就是想能多住一天是一天,不想看到祖传下来的老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给毁了。移民老李坚持自己的观点,干部们也觉得十分为难,“拆房给钱”(把房子拆了再发补偿费)是上面定的,于是僵持在那儿谁都不肯让。最后当拆房子的推土机“隆隆”地开到老李家门前时,积极了一年的他带领全家人躺在地上就是不让拆房,并说你们有本事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像上面的这种“先拆房,再走人”的做法后来得到了纠正,二期移民时一般都是等移民们搬走后,由政府再统一安排时间进行清理拆除。
万州区有个移民,在80年代初,通过自己的致富门道,在老宅居上盖起了三上三下新楼。他是全村第一户盖楼房,盖的楼房也是最好的,而且这个纪录一直保持到三峡移民开始。这位农民一直以此为荣。干部动员他搬迁,他说三峡工程建设是国家的大事,我同意搬。后来政府也给他全家安排在一个新的移民村落户,新地方不算差,可绝对少了他在以前村里的那种风风光光的优势。这位移民为此常常彻夜不眠,因此后来独自搬回了他的老房子住。从搬迁到拆房清库,有个时间差,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这位移民就从几百里外的新家,回到他三峡老家的三层楼房里整整住了10个月。那日子里既没做生意,也没种田,有人问他咋回事?住老房子又不生钱不生粮,你犯啥子神经病?那移民说:这房子是我一生的辉煌,没了它,我心里空荡得很嘞!清库开始了,当推土机隆隆开到他的楼房前,他跪下双膝乞求干部们:让我的楼房子最后一家拆可以吗?你们让我交“拖延费”我也可以交,行吗?弄得干部们不知如何是好。
据说后来推土机推掉他的三层小楼后,这位汉子蹲在地基上哭了好一会儿。
移民清库中还有一件难事,就是对坟墓的处理。
道理谁都懂,你问哪个移民他们都知道,以后三峡水库要讲究环境好,不能有污染。死人骨头和棺材一类的东西,肯定应该清理掉。再说,我们自己走了,也不能让祖宗和先逝的亲人们淹在水里呀!
道理归道理,可真要“掘祖坟”,挖墓茔就问题一大堆了,而且有些事连会编故事的小说家都想不出来。
干部们在清理胡学成老人的儿子胡开明的坟墓时,犯大难了:村上的人都知道,这件发生在26年前的事,谁要是在现年76岁的胡学成老夫妇面前提一下,弄不好会出人命哩!当年的胡开明是胡学成夫妇的宝贝儿子,年轻力壮,又为人实在仗义,是胡家的顶梁柱。1975年,18岁的胡开明高中毕业后被村上安排当民办教师,这在村上人看来是“最有出息的”。就在那一年,村里开了一个煤窑,需要有力气的男人们去做工。由于煤窑的活苦,又危险,村干部找不到人,当时的村支书就来动员胡开明,希望他带这个头,为村上挣点钱。胡开明实在,便一口答应了。“胡老师”都进窑了,村上的男人们甭提啥条件就跟着一起干开了,村民们因此有了一段幸福日子。可就在人们希望能从煤窑里得到更多的财富时,突然有一天煤窑瓦斯爆炸。当时就有六人炸死,多人受伤。胡开明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流血过多而死去的。一路上,胡开明还不时对朋友开玩笑说大家都死不了的,如果死了,埋在一起也不孤独嘛!得知儿子死讯后,胡学成老两口哭得死去活来,一夜间头发全白了。从此江边的一个小山包上就留下了让两位老人永远悲痛的一座坟墓。虽然岁月一年一年地消逝着,可两位老人对儿子亡灵的牵挂愈加刻骨铭心,几乎每年所有的节日里,他们都要为儿子扫墓和祭祀,以获取一份无可替代的抚慰。
现在清库开始了,按规定175米以下的时过15年的老坟都得就地销毁平整掉。
村民和干部们万般无奈,知道此事无法与胡学成夫妇商量。若跟他们一说,那等于是在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头刨血口。
干部和村民们共同商议,决定对胡开明的墓进行“特例处置”。他们在淹没水位线以上的一块风水非常不错的地方,为胡开明重新进行了安葬,而且坟墓也比过去砌得高大些。等一切完工后,村上的干部和群众才把迁坟的事告诉了胡学成夫妇。两位老人得知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新墓地,好生哭了几个小时,仿佛又一下老了几岁……
据统计,全三峡库区需要迁移的坟墓共达50000余个。几乎每一个坟墓的迁移和平整过程,就是又一次移民的动员和艰难的思想工作。某村移民就是因为在亡妻的迁移中,干部们少给捡了一根遗骸骨,竟然要那个干部在他亡妻墓前下跪三个小时。
“知道吗,丢失的哪是一根遗骸嘛!那是扯我心的魂灵呀!”那个移民如此哭诉着。
一位负责清理坟墓的移民干部,在两个多月里共带领几位民工迁移和平整坟墓500多个,后来他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每天我睡下后,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死人骷髅,饭也吃不进,一端起碗就会想起那些流着浊水的腐烂的尸体……我这辈子算完了,即使现在用一千桩喜事来冲我掘坟留下的晦气也无助。”
这就是我们常人并不知道的三峡移民——“世界级难题”中的一个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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