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羊回到家里,脖子上挂的纸牌子还没摘下来,四清和生产就从门外跑了进来,在天井的风里大声对他说。
“一定又是你在胡编乱造。”三羊看着四清后边的生产说。
四清气喘吁吁地说:“不是生产胡编乱造,我们一天都跟着他呢,不信你去看看,一群人都在那里看。夏老师开始抱着一摞旧书在街上走,左边胳膊里抱着书,右手从那些书里抽出一本来,就用力地举过头顶,在头顶上的太阳光里晃动着。摇晃一下,就跟喊口号样大声地说一遍自己是大毒草。喊一遍自己是大毒草,就换一本。”
三羊不相信地说:“又没人批斗他,他怎么会自己说自己是大毒草,还会疯?”
原先到公社里去参加批判会,三羊看见过一个被批斗的老头子是怎么变疯的。夏老师说那是从大城市里押送回来的一个“牛鬼蛇神”,他在外国待过,满脑子里老是想着怎么跑到月亮上去看看。那个老头不经打,夏老师带领着人只打了他一顿棍子,他就被打得吐了一嘴白沫,死过去了。后来有人给他泼了一桶凉水,把他泼醒过来后,他突然就说开了大家都听不懂的外国话,把同着他看的人都吓了一跳。有个像夏老师一样手里拿着红白专政棍的人又在他头上敲了一棍子,说这个反革命特务在我们的专政下终于露出原形来了。后来是老酒鬼跑了过去,说他不是露原形了,是疯了,你们看他的裤子都尿了。
“人人都说他疯了。他老婆也说他疯了,还一直跟在他腚后头哭。我们走到供销社门口的时候,供销社里那个紫疙瘩脸先是趴在玻璃窗上看,后来也从里面跑了出来。听见夏老师说自己是大毒草,她就拉住我问夏老师怎么了?我说夏老师疯了。她直着眼睛看着我,像死鱼一样,然后手捂住脸往柜台上一扑就哭开了,好像是她家里有人死了。”生产手里拿着两块糖说,“她趴在墙上哭的时候,我就钻进柜台里边偷了一把糖,现在给你两块。”
“夏老师又不是牛鬼蛇神,他怎么会疯呢?”三羊没去接生产手里的糖,而是看着生产,红着眼睛握起了拳头。
“我爹说他是被吊在树上吊疯的。”生产吸着糖水说,“给你糖呀,老酒鬼跑到会场里去找我爹的时候,我正好去茅房尿尿,就听到了。”
三羊说:“我不要。肯定是你爹和矮胖子找人吊的夏老师。”
“不是我爹,是夏老师自己让他老婆吊的。我爹一回来,他老婆就给我爹说,夏老师被吊了一夜,吊着两只胳膊,就吊在他家的梧桐树上。半夜里她想把夏老师放下来,夏老师不让她放,还骂她是两条鱼换来的鬼东西,要踢死她。早上她去找了老酒鬼,让老酒鬼去放夏老师。老酒鬼一去,就看见夏老师疯了。”
三羊说:“你真不骗人?”
“谁骗人谁被雷劈死还不行吗。”生产着急地赌起了咒。
怪不得自己站在公社的戏台子上,转动着脑袋在人群里怎么找都找不到夏老师,后来不但没找到夏老师,就连在路上看见的老酒鬼都找不到了呢。再后来,他在人群里找老酒鬼时,又发现他父亲和生产都不见了,生产举着的红旗被一个叫大寨的同学举在了手里。原来是他们都知道夏老师被吊在树上,跑回来看夏老师了。三羊想夏老师被吊在他家天井里的梧桐树上,被吊着两条胳膊吊了一夜,他昨天夜里待在夏老师家外边的柴草垛前时,夏老师是不是就被吊在那里了?还是他离开夏老师家,挂着纸牌子走过戏台子,望着天上的月亮想夏老师为什么白天没有参加批判会,晚上也没去学校里练毛笔字时,夏老师才被吊到树上去的?三羊想不出来,夏老师在他家天井的月亮光里,是怎么被吊了一夜的。现在他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他没一直坐在夏老师家外边呢。如果他一直坐在那里,肯定就能听见夏老师被吊在树上的动静了。那样他就可以去救夏老师了。夏老师喜欢他,一定会让他给自己解绳子。他把夏老师从树上放下来,夏老师就一定不会疯了。
现在,自己还没问夏老师“小爬虫”是什么意思,夏老师怎么能疯呢。三羊的手不由得抓住纸牌子的两边,他抱着纸牌子,风一样从生产和四清的身边跑了过去。四清看见他往外跑,跟在后头叫着他,说哥你是不是要去看夏老师,夏老师真疯了。
三羊没回答四清。他要去看清楚,夏老师怎么会疯呢?
跑出大门还没有五步,三羊就遇到了低着头走来的父亲。三羊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父亲进了供销社。三羊没和他父亲说话,猜测他一定是进去买火柴去了。他平时只是蹲在供销社门口抽烟,只有买火柴的时候,他才会到供销社里面去。
“你刚回来,又被什么鬼催着了。”他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你肚子里还没唱戏?”
“生产和四清说夏老师疯了。”三羊说。
“他疯他的,碍着你吃还是碍着你喝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夏老师,‘反革命分子小爬虫’是什么意思呢。”三羊突然着急起来,脸一下子就变白了。
三羊看见他父亲刚低下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像是他突然被人敲了一棍子,抬起头来寻找着敲他的棍子。他父亲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看了他一下,三羊以为父亲又要骂他,刚要抬脚跑,却听见父亲温和地说了一句:“一会早点回来吃饭。”
三羊挂着纸牌子,迎着夕阳的光辉穿过丝瓜胡同,慌乱地跑到夏老师家的门口时,夏老师还被一圈人围着,坐在门口旁边的柴禾垛前。三羊挤过去,发现夏老师坐的地方,正是他夜里坐着等夏老师的位置。夏老师面前的地上,整齐地摆着几片像是从柴草垛里翻出来的梧桐树叶子。夏老师的半边脸上和梧桐叶子上,则贴着两条被切割得长长的太阳光。有一条阳光在经过他的耳朵时,好像把他头部的血都赶到了耳朵上,因此那些血就鼓荡着,似乎马上就要刺破他的耳朵流出来,流成一条河,把他面前那些梧桐树叶子船一样的漂起来,带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三羊心里怦怦地跳着,他傻站了一会,扭脸看了看围着夏老师的人,才慢慢地蹲在了几片黑色梧桐叶子跟前。三羊知道这些梧桐叶子都是从夏老师家天井里那棵梧桐树上落下来的,但他不知道夏老师现在为什么要把它们摆在这里。三羊想起春天的时候,那棵梧桐树上会开满了紫色的花,一直到紫色的花陆陆续续落下来,把树下的地面铺成了一块紫花布,树上才会在落花的地方长出绿色的叶子来。三羊喜欢那些紫色的花,也喜欢那些硕大的绿叶子。夏老师好像也喜欢那些紫色的梧桐花,他给同学们说过,那些梧桐花可以拿来煎鸡蛋饼,也可以掺在地瓜面和高粱面里做花菜窝窝头。
夏老师抬起眼睛来,忽然对着三羊嗤嗤地笑了两声,然后声音像平时领着他们朗诵课文一样地说:“你要凤凰叶子吗?”
“夏老师,我是三羊。”三羊颤抖着嘴唇说。
“你要凤凰叶子吗?”夏老师又说,声音还是像朗诵课文。
三羊把平放在膝盖上的纸牌子半立起来,指着上面的字说:“夏老师,上面的好几个字我都没学过,什么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
夏老师从地上拣起一片梧桐叶子塞进了三羊的手里,笑着说:“给你一个凤凰叶子,你拿着它就能飞到天上去,拍着翅膀飞走了。”
三羊把手里的树叶子放在了头顶上,又指了一遍纸牌子上的字说:“夏老师,这上面的好几个字你都没教过,‘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到底是什么东西?”
围在人群后边的一个人在三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脚,把三羊和胸前的纸牌子都踢倒在了夏老师跟前的梧桐叶子上。三羊头顶上的那片梧桐叶子,也跌跌撞撞重新落到了夏老师跟前的地上。踢三羊的人在他背后说:“三羊,你当了几天‘小爬虫’,是不是脑子也被‘小爬虫’咬坏了,居然跑来问一个疯子‘小爬虫’是什么东西。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开除了,不是老师了。你想知道‘小爬虫’是什么东西吗?‘小爬虫’就是你鼻子底下爬着的黄鼻涕。”
“夏老师是老师,不是疯子。”三羊抱着纸牌子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回过头去看着踢他屁股的人说。踢三羊屁股的是狗屎民兵连长。狗屎民兵连长的家住在药房子后头,三羊不知道他的名字,三羊父亲在家里都叫他狗屎连长。他每天不是在药房子里围着生产姐的屁股转圈子,就是在大街上跟着生产爹的屁股转圈子。三羊父亲说他就像一条等屎吃的狗。
“好,他不是疯子,他是你老师,是我和这些看热闹的人都是疯子。”狗屎民兵连长在众人的笑声里看着一圈人说。
“夏老师就不是疯子。”三羊转过身子看着狗屎民兵连长,举起手里的纸牌子向他砸过去。
“怎么又出来了一个小疯子。”狗屎民兵连长横着脸说,“三羊,你知道是谁让你变成‘小爬虫’的吗?揭发你们家毛主席像上糊了黏粥的,就是你这个夏老师。你知道他现在为什么疯了吗,他是被你爹天天磨刀的声音吓疯的。你可真给你爹长脸,居然还跑来问他什么是‘小爬虫’。”
“你放臭屁。”三羊把纸牌子举过了头顶,瞪着眼睛说,“我爹说你是一条等屎吃的狗,天天就知道围着生产他姐和他爹的屁股转。”
“回去给你爹个老狗东西说,他是走了狗屎运,才让你替他当了‘小爬虫’。”狗屎连长指着夏老师,突然笑起来,说,“谁让你爹整天蹲在供销社门口看不该看的东西呢。这个疯子跳进柜台里去摸紫疙瘩脸奶子的事发了,他认定是你爹个狗东西跑到公社里去告的密。所以呢,听到公社里要派人下来查他,他就先跑去揭发了你们家的,想立功赎罪。”
太阳好像是在三羊低头的一瞬间,一下子就坠落下去的,像他吹灭一根燃着的火柴棍那么快。暮气正从人群的外头拥挤过来,伸着舌头挨紧了围着夏老师的人群。三羊扭着身子看了一眼还在嘿嘿笑着的夏老师,看见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两条明亮的光线,他身后的柴草垛和跟前的那些梧桐叶子,颜色也更加黑了,好像夏老师趁着三羊一时没注意,用蘸饱了墨汁的毛笔在它们身上轻轻的描了一遍。
看过了夏老师,三羊又把纸牌子重新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在了狗屎民兵连长身上,一边带了哭声说:“你放臭屁,你是在放狗屎一样臭的臭屁!”
月亮挂上中天时,三羊还坐在夏老师的身边没有回家,他的怀里抱着纸牌子,眼睛跟着夏老师的眼睛,也在看着夏老师脚边那些黑色的梧桐树叶子。
有人或者狗从夏老师家门前经过,夏老师嘿嘿地笑一会子,然后看着人或者狗走远的影子说:“你要凤凰叶子吗?”
夏老师说完了,三羊看着路上走远的人和狗,也会跟着说一遍:“你要凤凰叶子吗?”
没人也没狗的时候,三羊就抓着夏老师的一根手指,在月光里指着纸牌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小声地念道:“现——行——反——革——命——分——子——小——爬——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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