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灯光从一间低矮的小屋里透出。张永诚坐在炕沿上发呆,桌子上搁着几块煮熟的地瓜,但他丝毫没有动。
赵国玉走进来,看到桌子上一动不动的食物,劝他道:“永诚,你也该吃点东西,跑了整整一天了。”
张永诚摇摇头:“没胃口,三官庙这一仗打得太窝囊了。我们牺牲了那么多的同志,连老乡都没顾得上掩护,我这个营长还有什么脸面见政委、见廖司令员?更甭提见马司令员了。”
赵国玉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鬼子肯定是冲着我们主力来的。我们在这里牵制和吸引敌人,姚政委他们越过胶济线就多了一份安全。再说今天鬼子追击我们的时候,老百姓都逃到山里去了,鬼子没抓着人,就是烧了几间房子。”
张永诚说:“那也是我们的失败。要不是八中队,咱们就真的让小鬼子包了饺子了。咱们部队自起义以来就没打过败仗。”
赵国玉说:“这不算什么败仗,鬼子和汉奸的兵力多过我们二十倍,我们能击溃他们,顺利转移到这里,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另一间屋子里,战士们都睡在通炕上。何烧酒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从酒葫芦里倒出一点儿酒来到棉布上,借着微弱的灯光擦拭那挺歪把子机枪。
牛得枪和王大大看到了,羡慕地凑过来,抚摸着黑亮的枪身道:“嚯,好漂亮!铮明瓦亮的。老何,你真有本事,硬从鬼子手里夺来一挺机枪。”
何烧酒说:“不是我夺来的,是孙连河的哥哥拿命换来的。”
王大大说:“那也是从鬼子手里抢来的啊!眼下咱部队啥也不缺,就缺枪,还有子弹。这挺歪把子要是有子弹可就厉害了。”
牛得枪说:“咱不有的是子弹吗?不行,就让咱们的兵工厂生产。”
马晓从他睡觉的地方探起身子说道:“这你们就不懂了。鬼子的歪把子跟咱们用的子弹不是一个口径,是六五口径的。”
王大大不懂,问道:“什么是口径?”
马晓说:“口径都不懂,口径就是子弹的粗细。看来你跟了部队这么久了,还是什么也没学会。”
他重新躺下来说:“睡觉,睡觉!明天再说吧!”
王大大噘着嘴说:“你也没教过我啊!”
何烧酒心里一动。
夜深的时候,张永诚和赵国玉还没有睡,举着油灯在墙上的地图上寻找着什么。
张永诚问:“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赵国玉指着地图的一角说道:“我们在这儿……莲花峰。这里山深林密,鬼子一时半会儿不敢到这里来。白天的时候,我注意观察了一下,翻过西面这座山就是章丘了,听说那里驻着国民党的部队。”
张永诚问:“国民党的部队?这里怎么还有国民党的部队?”
赵国玉说:“这我也不清楚,明天我化装侦察一下。”
张永诚点头道:“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赵国玉说:“那战士们怎么办?”
张永诚说:“他们都分散在老乡们家里,我想只要我们不活动,暂时不会被发现。”
赵国玉突然想起来,说:“对了,柳叶同学的家就在这附近。”
张永诚惊讶地说:“是吗?那你设法找到她。找到她,我们就好办了。”
屋外有人咳嗽,张永诚警惕地冲着外面喊:“谁在外面?”
何烧酒推门进来。赵国玉对何烧酒的到来感到惊讶,问:“老何,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事吗?”
何烧酒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你们的谈话我听到了,我是无意撞上的。你们不是要下山吗?能不能也让我去?”
赵国玉道:“我们下山是去侦察,你去干什么?”
何烧酒说:“三官庙一战,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同志,我这心里不好受。特别是孙连河的哥哥,拿命换了挺机枪回来。我都发过誓了,一定要替牺牲的同志多杀几个鬼子。可是没有子弹怎么杀,所以我想下山找点子弹。”
张永诚道:“下山就能找到子弹?我听马晓说过了,这种歪把子枪的子弹跟我们通常的用的子弹不一样。”
何烧酒说:“所以我才下山去找啊!实在不行,从鬼子的手里夺!我就不信弄不到!”
张永诚还想说什么,赵国玉止住他,耐心地对何烧酒道:“行,我考虑一下,看有没有办法弄到子弹。”
何烧酒说:“我可指望你想办法了。”说完转身出去了。
张永诚望着他的背影嘟囔道:“这个老何也是,半夜三更的不睡,就为了下山找子弹。一根筋!”
赵国玉说:“得理解我们的同志。孙连河的哥哥为了这挺机枪牺牲了,谁经历这样的场面也会久久难忘,所以他才选择这种方式,来平息心里的内疚和疼痛。
再说,我们的确武器装备很差,部队亟须用一场胜利来鼓舞战士们的士气。如果我们能给这挺歪把子喂饱子弹,让它转过头来打鬼子,那该是多么大的无声动员啊!”
张永诚点头道:“国玉,看来你来当这个教导员实至名归,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啊?”
这天深夜,在救国军营地,还有一个人也没有睡,他正借着油灯飘摇的微弱光线察看军用地图。郝排长坐在灯影里,幽幽地说道:“我们都走了好几个月了,现在到了哪儿了?”
李三娃说:“好像还在原地打转!”
郝排长说:“过去常听老人讲,山里有魔,我们不会是中了魔吧!”
李三娃不屑地说:“鬼话!老子才不信。”
崔汉章说:“白天我大概看了一下地形,现在我们已经到章丘和邹平的地界边缘了。翻过前面这座摩坷岭,就是章丘县城,国军一个旅曾在那里驻防。”
李三娃说:“鬼球,还不早跑得屁颠屁颠的没影了呀!”
郝排长说:“那我们也得去找找,说不定还没走呢!”
崔连长担心地说:“我们这样不声不响地就走了,对不住人家八路吧?”
李三娃说:“有什么对不住的?他们长官当初都说过,我们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崔连长说:“都别说了,早点儿休息,明天早上行动!”
清晨,天色微明,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高高的山顶上,随着东方渐渐清晰起来,才看清楚他是肖铜号。他面对着东方摸出军号,放在嘴边几次想吹,但都忍住了。他抚摸着它,心情激动。
远处的山谷似乎回荡着军号的声响。
突然,他发现崔连长等人正攀过山顶。他试图高喊,但忍住了,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肖铜号破门而入:“营长,那几个国民党兵跑啦!”
张永诚最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肖铜号说:“早上我到山坡上练号正好看到他们,这会儿已经翻过那座最高的山了。”
徐纯声骂道:“这群喂不熟的……”
赵国玉忙阻止住他,说:“先不要急着下结论。政委和司令员先前说过,他们是国军,要走要留自己拿主意,我们不能强求。现在的问题在于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能否走出去还很难说。”
张永诚问:“那你的意思是……”
赵国玉说:“我们不是正好去侦察吗?你把这件事就交给我,我见机行事。”
马晓说:“马司令员也跟我们失去了联系,要是他在就好了,他会替我们操不少心。”
赵国玉说:“城里的人肯定知道马司令员的下落,不行我就进趟城。”
张永诚想了想说:“好!现在我们就走!”
牛得枪主动请求说:“营长,我和王大大跟着你一块儿去吧,城里我们可最熟。”
张永诚想了想,答应了。
白天,铁匠铺,柳叶惊喜交加地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同学们,问:
“张永诚、赵国玉……你们怎么来啦?”
赵国玉高兴地说:“我们独立营打到这儿来啦!就驻在前面不远的村子里。”
柳叶问:“其他同学呢?”
张永诚说:“都来啦!”
柳叶一口气问道:“那……马校长、姚老师,还有廖老师他们呢?”
赵国玉说:“他们都好好的。一句话半句话也说不清楚,等会儿我慢慢告诉你。”
柳叶点点头,对着屋子里喊:“爷爷,我同学……不,是抗日救国军来啦!”
赵九爷闻声挑帘而出,笑道:“这日日想、夜夜盼,今天终于盼到咱们自己的队伍了。天寒地冻的,快进屋里说话。”
屋子里炉火熊熊,大伙儿坐在炕头上。柳叶一边递给每个人一块烫手的烤地瓜,一边跟他们说着话:“自从离开学校后,我天天想你们,想我们在学校的生活。那时候我们多么无忧无虑,可是战争让无数的人流离失所,让无数的学生失去了上学的机会,让无数的家庭失去亲人,也让我们天各一方。”
赵国玉说:“都是鬼子闹的。我们这么多同学起义跟着共产党、八路军干,千辛万苦,流血牺牲,为的就是你说的这些不再重现。”
柳叶笑了:“几天不见,你的政治水平提高了不少。虽然都是些大道理,可是句句是实情。”
吴染科笑道:“他现在可是我们独立营的教导员了,张永诚是营长,除了他,国玉就是二号首长了!”
赵国玉说道:“你少笑话我!我那点儿水平你还不知道?我也是现学现卖,都是听姚政委说的。”
柳叶见徐纯声一直不说话,正在吃烤地瓜,逗他道:“音乐家,你怎么不说话?”
吴染科说道:“这孩子这两天饿傻了,见着地瓜比同学还亲。”
徐纯声反驳道:“你才傻呢!我是在想,我们虽然吃饱喝足了,可是咱们营的战士要是也能吃上顿热饭多好啊!”
吴染科说:“看来,这当了连长跟一般战士想得不一样了,懂得关心战士了。”
赵九爷听了,说道:“小伙子,这你就放心吧,我刚才正在想这事。这两天保安二旅天天来,说他们也是打鬼子的队伍,要乡亲们给他们筹备军粮。”
柳叶不满地说道:“爷爷,他们哪里是筹备军粮啊?简直就是祸害老百姓。”
赵九爷说:“是啊!乡亲们念他们打鬼子,都省下自己吃的给他们,可是他们硬是嫌送的是窝窝头,不肯吃,非要吃馒头。”
张永诚问:“有这事?”
柳叶说:“谁说不是呢!爷爷带头反对,那个臭粪子不敢来找爷爷的碴儿,就去村里闹。”
徐纯声问:“保安二旅?是不是就是何永久待的那支部队?”
吴染科点点头:“肯定是!”
张永诚想了想:“正好!我们要找国军走散的人,不如我们也趁此机会会会那个何永久。他们不打鬼子不说,还硬充自己是好汉,让老百姓侍候他们。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他们却还要吃什么馒头!”
柳叶说:“就是!是得治治他们!尤其是那个臭粪子,可坏了!”
赵九爷说:“说不定一会儿臭粪子还来。你们不用出面,我让赵林对付他们就行。”
马晓惊愕地问:“就是长白武馆的赵师傅?”
柳叶说:“是啊,他是我三叔。”
赵国玉接过话问:“他不是牺牲了吗?”
赵九爷动情地说:“牺牲的不是赵林,是刘铁匠。当时,他把赵林打昏过去,自己冲了出去。”
张永诚感慨万端:“这个刘铁匠是位真英雄!”
铁匠铺外,一名战士警惕地站在山坡上。室内,张永诚对赵九爷说道:“爷爷,这次我们的任务有三个。一是设法找几个走散的国军。他们当初是从黄河边上撤下来的,都是外乡人,我们担心他们对当地的地形不熟悉,遇到鬼子。”
赵国玉接话道:“前几天我们部队过铁路的时候,他们帮过我们。有来无往非礼也,这是我们部队的规矩。”
张永诚继续说道:“二是我们抽空去一趟邹平县城,跟我们在城里的同志取得联系,打听一下马司令员的下落。三是部队刚刚冲出鬼子的包围圈,亟须补充一下粮食。”
赵九爷说:“都好办!你们去找第二旅,我让赵林陪你们去,他地形熟,人也熟。你们去邹平县城,我陪你们。至于给部队送吃喝的事,就更简单不过了,我一会儿就去找伪村长,让他把收起来的馒头先给我们的人送去。”
张永诚担心地问:“你说的那个臭粪子会不会为难乡亲们?”
“他敢!”随着说话声,一个大汉挑帘而入,他就是赵林。
赵林道:“爹的话我都听到了。自打离开长山城,我就盼着咱们的队伍能打回来,今天终于盼到你们了。去二旅,我带队,保证没问题。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众人愣住了。赵国玉问:“什么条件?”
赵林说:“让我参加你们的队伍,跟你们走。”
大伙儿面面相觑。赵九爷笑道:“大家不用担心,你们不来,他也要去找你们。”
大家都笑起来。张永诚握着赵林的手说:“那好吧,我代表独立营欢迎你!”
柳叶站起来说道:“我也有一个条件?”
赵国玉吃惊地说:“你也有条件?什么条件?”
柳叶说:“爷爷说带你们去邹平城,这去邹平城的事就交给我。我年轻,腿脚好使,那儿又有朋友,方便!”
众人疑惑地说:“朋友?”
柳叶脸有点儿红:“冯少卿啊!你们认识他的。”
众人面面相觑。赵九爷解释道:“上次我去西董八区的时候见过他,姚政委说他也是自己的同志。”
大家恍然大悟。张永诚站起来说:“咱们兵分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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