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冯记杂货店便忙碌起来,冯少卿招呼着陈经理和二哥往店里搬运东西。冯少君隔街眺望,看到杂货店这边十分繁忙,有些奇怪,忍不住朝杂货店走来。
他走进店里问:“二弟,大清早的,你这搬运什么?”
二弟支吾着说:“是三弟让搬的,你问三弟吧!”
冯少君转向冯少卿,问他:“三弟,你进的是什么货?我怎么看着都是些小麦和面粉呢?”
冯少卿含糊其词地说:“是大哥啊,今天没去周村进货?”
冯少君说:“我经营的是盐。谁家买盐跟买米面似的。我也就是无聊,有时候四处走走,访访朋友,逛逛戏园子。小小的邹平城连个像样的戏园子也没有。不像二弟、三弟,做起生意来全身心地投入。”
冯少卿说:“这几年大哥怕是在东北赚钱赚多了,所以才这么悠闲。”
冯少君说:“你这么说是笑话大哥。当初我回来的时候可就想好了,我多年在外不回家,家中二老都是你和老二孝顺、伺候的。我不能回来就夺你两个人的功劳,白承受这份家业,这说起来也太没有兄弟情义了,所以我就开起这么个盐店,守着咱娘、咱家近点,也尽我个当儿的孝心。”
冯少臣插话道:“大哥,三弟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想回来,这家还是你当。娘也是这意思。”
冯少君笑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还是想说,虽说咱这一条街上开着两个店,可都姓冯,哥的,也是你们的。只要家里有什么需求,要钱我有钱,要帮手我出人,咱们还是一家。”
冯少卿说:“那就谢谢大哥了!”他见冯少君还在疑虑地盯着那些货,笑道:“不瞒你,最近蚕茧的生意不好做。今年天旱,遭灾,收成不好,所以小弟就顺便进了点米面,贩到张店去,赚点零花钱。”
冯少君说:“好啊!那三弟尽管收。周村我还有几个朋友,都是在地面上混得不错的主儿。有警察局的、税务局的、稽查队的,还有青帮的。遇到麻烦你就跟我吱一声,我打个招呼肯定没问题。”
冯少卿说:“想不到大哥这些年在东北,家乡这边还有这么大的人缘。”
冯少君笑道:“这算什么人缘?就是一些新朋旧友,场面上的。没事各不相干,有事酒桌、麻将桌上一凑,就成了死党了。都是利益。他们都是狗眼看人低,没钱没势,理都不理你。”
冯少卿说:“那大哥凭的是什么势力,让这些人都听您的?”
冯少君笑道:“哥有什么势力啊?他们还不是怕日本人!”
冯少卿沉吟地问:“大哥的意思是……你和日本人有关系?”
冯少君自知说漏了嘴,忙改口道:“哥的意思是说,现在邹长地区是日本人的天下,凡事都是他们说了算。那些商、税、警察都为了混口饭吃,不当真给日本人卖命,他们只认钱不认人。”
冯少卿退一步附和着:“这倒是!”
冯少君想早点儿结束这种对话,说道:“二弟、三弟先忙着,我去看看娘。”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头叮咛道:“最近日本人也在收军粮。你们如果进张店,最好走长山城,那边路上查得少一点。”
冯少卿应着,若有所思。
从老三的店里出来,冯少君去看娘,他进门喊着:“娘,我回来看您来了!”
冯母正在生火炉,起身道:“君儿啊,你多少日子不来看我了?”
冯少君说:“娘,我这阵子总不在家。”看炉子上的锅里炖着些白菜,不满地说:“老二老三也是!这开着店,就差一张嘴啊!吃白开水煮白菜,这是人吃的饭?一会儿我给您称几斤肉来。”
冯母说:“开水煮白菜有什么不好?你爹活着的时候就爱这一口。他常说,百菜皆属白菜美。这白菜又当菜又当饭。”
冯少君说:“我爹好像还说过下一句,诸肉还是猪肉香!”
冯母叹口气,对他说道:“君儿啊,你爹没了,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我觉得自从你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家也不管不问了,在老二、老三面前,你也没个当哥的样了,跟娘你也从不说实话了。”
冯少君敷衍道:“没有啊!跟娘我从来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冯母嗔怪道:“那你说,你为什么不回家来住?不帮着你弟弟们打理这个店?还自个儿单独去干?你是不是觉得你是老大,爹应该把这个店给你?可是,你一走就是十几年,杳无音信,娘眼泪都流干了,你才回来。可是娘感觉你变了,跟家里人隔着一层纸。”
冯少君似乎很真诚地说道:“我也从来没想跟弟弟们争家产。孩儿也没变,变的只是这个世道。”
冯少君强忍着内心的激动走出去,站在屋檐下,深深地吸口气。
从娘家里出来,冯少君直奔周村,走进山根的办公室。虽说他还一时摸不清头绪,但是他还是敏锐地嗅到了什么,他说:“抗日救国军正在邹长筹粮,运往山上。”山根问他:“你打探清楚了?”
冯少君立正道:“打探清楚了,他们的确是筹备了一批粮食和钱款,准备运给抗日救国军。”
山根非常感兴趣,问:“你知道详细情况吗?”
冯少君说:“还不太清楚。不过我探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有人看到抗日救国军的人下山,召集乡绅开会,筹集粮食和善款。”
山根惊愕地说:“真有此事?那为什么没有人向我报告?”
冯少君迟疑地说:“这事发生在何会长的辖区,其他人不好插手吧!”
山根点点头说:“我会核实的。不过,少君君,我希望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不会出现相互推诿的情况,特别是在对付抗日游击队的问题上,大家要精诚团结,目标一致。”
冯少君肯首道:“山根大佐,我会努力去做的。”
山根问他:“道路我都封锁了,你觉得他们会从哪里运送粮食出去?”
冯少君说:“运送粮食到黑铁山上,他们只有从长山城和周村之间的空隙穿过去。只要我们沿途严密把守,严查过往的车辆,那样的大宗物资还怕查获不到?”
山根说:“你说得对!运送粮食不是小东西,只要严加封锁和盘查,谅他们插翅也难飞过去。”
他对着外屋喊道:“长谷川、铃木!”
长谷川应声进来。在他的身后,是一个陌生的大胡子军官。
山根吩咐:“长谷川少佐,你配合冯先生,在沿途设卡,严密盘查一切可疑车辆,截获可能运往抗日救国军的所有粮食和物资。”
长谷川:“是!”
山根说:“同时通知长山城何元昌,让他们加强防范。如果粮食从他们的防区运出去,我拿他是问。”
他转身朝陌生的军官说:“甲滕司令官非常器重你——铃木中佐。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铃木这个姓氏在日本是第二大的姓氏,有着辉煌的家族传统。”
铃木回答:“是!大佐阁下说得没错。请放心,我会恪尽职守,守护好邹平县城。”
就在敌人发现并且部署拦截的当天黑夜,冯家后院里,冯少卿还在趁着夜色往马车上搬运面粉。他把最后一袋装到车上,吩咐陈经理:“陈叔,上面铺上点其他的货,再拿块油布盖上,封好。”
陈经理望着天,不解地说:“就百十里地,一天的工夫就到了,用得着盖雨布吗?”
冯少卿说:“车上装的都是粮食,这要是让他们看到就麻烦了,非连人带车都抓去不可。”
陈经理又惊又怕,连连点头:“那倒是,那倒是!”
冯少卿叮咛他:“你找两个跟车的,要年轻的。不要直接去周村镇,从长山城绕道过去。”
陈经理不解地说:“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冯少卿说:“直接走周村这条道,看似近,但一路上有两处鬼子的据点。走长山城则不同,虽然要路过县城,但是城里的维持会好说话,遇到麻烦事塞点儿钱就行。”
陈经理连连点头,夸道:“还是三少爷想得周到!”
冯少卿又叮嘱:“一路上眼尖点!如果前面有拦车检查的,就把马车赶到小道上或到村子里躲一躲。”
陈经理应着:“知道了,你放心吧!”
冯少卿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一句:“我就跟在你们后面,有情况我会处理的。”
陈经理把装满货物的马车赶到马棚里,吩咐小伙计:“把牲口卸了,给牲口多添点料,鸡叫头遍就走!”
伙计应着接过马缰,将车赶进马棚里。
夜深了,一个蒙面黑影朝马棚摸过来。他先找到了那两匹马,然后又顺藤摸瓜找到了那辆马车。他用一把随身携带的铁销朝一条布袋戳去,等他看清袋子装的全是面粉以后,才收起工具,转身欲走。
突然,侧房的窗口亮起灯光。陈经理提着马灯从房门里出来,朝马棚的方向走去。
蒙面黑影急忙躲到暗处去,透过杂物的缝隙朝外张望。
陈经理已经走了进来,他先给马槽添了些草料,然后又去端详马匹,最后检查白天装好的车辆。
北屋里传来冯母的声音:“是谁在马棚里啊?”
陈经理回答:“嫂子,是我!”
冯母说:“还不睡啊?明天一早不是还要出门吗?”
陈经理说:“喂好牲口,我就去睡。”陈经理没有发现异常,提着马灯朝自己的睡房走去。
躲在暗处的蒙面黑影轻轻地舒了口气。
翌日天色尚早,邹平城关闭的城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急于出城的人。
一队伪军懒洋洋地走来,许多人睡眼惺忪。当伪军慢吞吞地打开城门的时候,人们蜂拥而出。
陈经理驾驶的马车夹杂在人群里顺利地出城向东驶去,车后跟着两个年轻的车夫。冯少卿离车稍远,当他看到车子并没有受到阻拦时,露出欣慰的笑容。
白天的长山城有些冷落,马六指和老五抱着枪站在寒风中,虽然穿着棉装,但两人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这时,一辆日军卡车从城外的方向缓慢驶来,车上跳下一队日本兵。
长谷川坐在驾驶室里,车还没有停稳,他就从车头的踏板上跳下来,径直走到马六指和老五面前,不由分说就把他们俩推开,挥手让日本兵站过去。
马六指和老五感到莫名其妙,想问为什么又不敢。老五赶忙对马六指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问问张队长到底是咋回事。”
马六指有些胆怯:“你可快去快回啊!我一个人在这儿守着日本人,心里可没底!”
老五慌慌张张地跑了。
这天早晨,在长山城里一家正对城门口的茶馆里,有一个人凭窗眺望。他是冯少君,他叫了一壶茶慢慢饮着。
大街上,张文彪像往常一样查岗。老五慌里慌张地跑来,老远就喊:“大队长,大队长!”
张文彪看是老五,喝问道:“你不在城门口站岗,跑回来干什么?”
老五说:“队长,不是我不站岗,是我们正站得好好的,日本人来了,把我们推开,自个儿站那儿了。”
张文彪一听就怔住了:“你就没问问是咋回事?”
老五说:“我们也不懂鸟语啊!”
张文彪瞪他一眼道:“不懂不会猜?光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五委屈地嘟囔道:“关键是他们都跟死了娘似的,没表情啊!我们可没有张队长的本事,要不你上去问问?”
张文彪被将了一军,顺嘴道:“我问就我问!”突然翻脸道,“问你个头!快去告诉何会长。”
两个人急急地跑了。
冯少君坐在茶馆里,显然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不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而此时,在靠近长山城外,一座石桥通向城里。陈经理将马车停在一家车马店外,装作喝水的样子坐下来,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县城遥遥在望。冯少卿不知从什么地方凑过来坐下,小声问道:“陈叔,一路上没什么事吧?”
陈经理低声说:“三少爷,一切正常。”
冯少卿吩咐道:“下一步跟着我进城,从东门再出城。”
陈经理有些疑惑地说:“去周村出南门不是最近吗?”
冯少卿说:“出来的时候我忘了告诉你了,咱们的这个客户在张店。”
陈经理面不改色地说:“我明白了。你说送哪儿,咱就送哪儿。”
县城有座文庙,坐落于长山城里的东北角,这里早已成为维持会的办公地点。一大早,何元昌正在跟高洪元谈话。何元昌说:“高老弟,你总躲在我这里不是长远之计,现在日本人三天两头地上门,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
高洪元微笑着说:“你的脑袋不是好好地长在头上吗?再者我也说了,你这维持会长可是我帮着你当上的,你总不能卸磨杀驴吧?”
何元昌说:“此话差矣!我当上维持会长咋是你的功劳?是我那几十杆枪起了作用。如果当初不是山根看中我在长山城的势力,他能让我当会长?”
高洪元冷笑一声:“何会长说这话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退一步说,就算如你所说,可是山根也不是吃闲饭的,他对任何人都不放心,特别是像你这样的人。”
何元昌哼道:“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当这个维持会长,长山城的人背地里叫我汉奸,就连到长白山扫荡也拉上我。这人也杀了,粮食也抢了,我他娘的根本就没有退路了。”
高洪元笑起来,说道:“没你说的那么严重。日本人刚刚占领长山城,他还需要像你我这样的人。目前要做的就是如何出奇制胜,做出点像样的事来满足他们的要求。”
何元昌挥挥手:“别提日本人的要求了。上次我去周村,山根跟我说,他早已知道你藏在我这里,要不是我花言巧语,他早带着宪兵进来抓你了。”
高洪元吃了一惊:“这么说山根知道我藏在你这里?”
何元昌说:“是啊!今天我就想跟你说这事,你还是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我可是见识过日本人了,说翻脸就翻脸。天王老子都不行。”
高洪元并没有显得特别慌乱,而是稳稳地坐下说道:“其实我早就清楚,山根知道我藏在你这里。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跑?”
何元昌问:“为什么?”
高洪元说:“不瞒何会长说,其实在日本军队开进来之前,卢县长就跟山根有联系,他们的情报都是我传递的。”
何元昌惊愕起来:“都是你送的?”
高洪元微微一笑:“你觉得不可能吗?”
何元昌感慨道:“可能!如今这世道疯了,没有不可能的事!”
高洪元慢悠悠地说:“命中注定我就是一个脚踩两只船的人。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为国民政府的人员,摇身一变就成了汪伪政权的人,这从心理上还真过意不去。”
何元昌佩服地说:“老弟也算是个人才了!左右逢源,曲线救国。他国民党再好,可是大势已去了。高老弟如今委曲求全,藏在我这里,要不要我再跟山根提提你,帮你谋个一官半职?”
高洪元摆摆手:“千万不可。我高洪元还没有看清形势。至于下一步该怎么走,我还没拿好主意呢!”
这时张文彪从门外疾步跑来,说:“何会长,日本人来了!”
何会长吃惊地问:“在哪儿?”
张文彪说:“东城门!他们把我们的人都赶开了,自己在那儿站岗戒严了。”
何会长惊愕地自语道:“咋会这样?走,看看去!”起身想走,看到高洪元,灵机一动说道:“走,一起去看看?”
高洪元推辞说:“这种场合,我还是少出头露面为好!”说罢,起身离去。
张文彪瞧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这个高洪元,就是逃兵一个,还真把自个儿当成主儿了。会长,你就打算这么长期养着他?”
何元昌道:“他赖着不走,我有什么办法?再说这个人一向天马行空,独往独来。”
何会长对张文彪道:“你们头里走,我一会儿就过去!”
就在何元昌到东城门会日本人的时候,在城外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姚启明、张永诚一身生意人打扮,风尘仆仆而来。
张永诚习惯性地戴着墨镜。身后不远处,另一组人徐纯声和马晓若即若离地跟着。
县城的轮廓已清晰可见。张永诚露出惊喜的笑容,低声道:“政委,前面就是长山城了!”
姚启明叮嘱道:“一定要小心!先不要急于进城,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张永诚向后做了一个暗示,徐纯声和马晓马上心领神会,朝他们靠近过来。
张永诚小声吩咐:“你俩在前,侦察一下情况,如果一切正常就发信号,我和政委再过去。”
两人应声朝前面走去。东城门口此时正是进出人员最多的时候,伪军在门前设置了路障,检查每一个行人。
与此同时,从墙角露出一个戴礼帽、墨镜的男人,朝着大门的方向观察动静,当他看到伪军的注意力都被一个可疑人员吸引过去的时候,撩了撩大衣襟,快步朝城门外走去。
张永诚这时候也正往城门口走,恰好和戴礼帽的男人擦肩而过。张永诚突然觉得这人好面熟,惊诧地站了下来,但是那人已经走远了,他对姚启明道:“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人怎么这么熟悉?”
姚启明也看到了,问:“你是说刚才过去的那个戴礼帽的人?”
张永诚顾不得答话,回身便去追。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后面有人跟踪,瞥了一眼便加快了脚步,沿着沟底朝一片树林跑去。
张永诚追到沟边,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身影。他不死心地朝沟底望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等张永诚走远了,树林里的人才松了一口气,摘下礼帽和眼镜,人们这才看清楚他是高洪元。他喘着粗气,紧张地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就在张永诚去追高洪元的同时,徐纯声和马晓则向城门靠近,走着走着,徐纯声突然站下了,因为他看到城门口换成了鬼子的岗哨。
他下意识地取下帽子,这是向后发出的信号。
姚启明看到了信号,急忙拉起张永诚闪到一堵矮墙后。此时徐纯声和马晓也折回来了。徐纯声汇报说:“城门口突然增加了鬼子的岗哨。”
姚启明问:“出了什么情况?有多少人?”马晓说:“少说也有十几个。也看不出有什么情况。”姚启明说道:“先不要贸然进去,在这儿观察一会儿再说。”
大家躲进一座废弃的院子里。
张永诚又观察了一会儿,感觉到城门口的鬼子好像并不怎么严,他们只查车辆不查行人。姚启明也有些疑惑:“是啊!而且只查出城的人,不查进城的。”
张永诚点点头:“对,没错!”
姚启明眼睛一亮:“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大大方方地走进去。”
几个人从墙后闪出来,大摇大摆地朝城门走去。
东城门情况有变,茶馆这边,冯少君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脸上表情也僵持住了……
陈经理赶着马车过来了,冯少卿跟在马车后面。他们神态安详,丝毫没有意识到正有人暗中紧盯着自己,更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逼近。
这危险来自大街的另一头,张文彪和老五正朝这边走来。
冯少君想起身出门拦住弟弟,却又犹豫起来。
大街上马车越来越近了,张文彪首先发现了马车,一边朝这边跑,嘴里一边高喊着:“站住!”
陈经理驾驶的马车想躲开已来不及了,只好停下来。
张文彪来到跟前,喝问道:“让你停车,为什么听不见?”
陈经理沉着地回答:“我是过路的,刚才没听见!”
老五等人把车子团团包围起来。张文彪满脸狐疑地说:“过路的?这车上装的是什么货,封得这么严严实实?”
陈经理看情势不好,忙递上一支烟,又摸出火柴帮着点上,并且顺手把烟扔给其他人,赔笑道:“哎哟,是张队长啊,我们见过面!”
张文彪听说认识他,面露惊诧:“见过面……还知道我姓张?”
陈经理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我不但知道您姓张,还知道您是大队长。那可是一跺脚整个长山城都动弹的大人物!我是邹平城的,前阵子我们东家还到过何会长府上。”
张文彪更加狐疑起来:“你们东家到过何会长家?这越说还越近乎了!”
陈经理赔着笑:“那是,一家人嘛!我东家就是冯记杂货店的冯邦才,和你们何会长是至交。”
张文彪听到冯邦才的名字,也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于是道:“噢,是冯家杂货店啊!听说过!不过……”
他想不起陈经理的名字了。
陈经理急忙道:“鄙人姓陈名东,冯老板的管家。”
尽管张文彪脸色好了些,但是没有一丝笑容问道:“陈管家,你这是拉货去哪儿啊?”
陈经理说:“张店。”
张文彪警惕起来:“张店?去张店你不走周村镇,绕这么远干什么?”
陈经理说:“还不是图个安全?那边的道让日本人占了。再说长山城还有点货要捎着,所以就走这边了。”
张文彪见挑不出破绽,便转过头去打量着马车,说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刚接到皇军的通知,严密盘查过往车辆,特别是运粮的车辆。我想,你车上不会拉的是粮食吧!”
陈经理支吾起来:“这个……”张文彪冷笑地说:“如果是粮食,那就得留下了,一粒米也不许运出去。”
说罢,喊道:“来啊,兄弟们,把车上的雨布解了,看看是什么。”
“慢!”眼看维持会的队员们就要动手,一直躲在旁边观察动静的冯少卿站出来,冷冷道,“张队长,刚才陈经理说过了,我们冯家跟你们何会长很熟,你连何会长朋友的车也查,你就不怕我找何会长告你的状?”
张文彪转身过来,冷笑道:“你告我的状?告我状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这事就是何会长让查的,再说了,我不查,日本人一样查你。不信你赶着车到城门那儿试试,如果皇军让你出城,我张文彪连个屁都不放。”
冯少卿朝城门的方向瞟了一眼,果然看到隐隐约约有日本人站岗。他飞快地考虑着新对策。
两伙人正在僵持,何元昌从南街方向朝这边走来。冯少卿灵机一动,扬手朝远处喊着:“何会长!”
何元昌走到跟前问道:“怎么回事?都围在这里看什么?”
不等张文彪说话,冯少卿抢先一步亲切地叫了一声:“何会长,何伯伯!”
何元昌有些发蒙,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于是问道:“你是……”
冯少卿恭敬地上前行了个礼,才说道:“何伯伯,我是冯少卿!邹平城冯邦才家的老三。”
何元昌恍然大悟:“哎呀,原来是三少爷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冯少卿面露难色:“何伯伯,我的杂货店里最近接了一批订单,要去张店城。你也知道其他的道太难走,所以借道长山城,没想遇到张队长,非要检查不可。”
何元昌打量着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笑道:“贤侄你还有所不知,最近皇军出了告示,说有人打着抗日救国军的旗号偷运粮食。于是,皇军就下令一律不得放拉粮食的车辆出城。不知你车上装的是不是这玩意儿?如果不是最好,彪子队长立马放人;如果真是粮食,恐怕有点儿麻烦。”
冯少卿凑近他,小声笑道:“不瞒何伯伯说,这车上装的还真是粮食。不过这可不是给抗日救国军的,这是给张店的面食店送的。那边我可是跟人家说好了,少一罚十。我刚接过爹这小本生意,如果出点事,怕是要赔个倾家荡产了。”
何元昌一脸的为难:“贤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暂且把马车牵到我在维持会的院子里,我找人看着,保证一斤也不少你的。抽空我去皇军那里通融一下,如果皇军那边没问题,我派人护送去张店怎么样?”
冯少卿沉吟起来。
正在这时候,姚启明和张永诚也顺利地从东城门方向进入城里,他们刚一进城,便看到了街口围着许多人。张永诚小声地说:“姚政委,维持会截住了一辆马车,看样子是拉粮食的车。”
姚启明问:“看清赶车的是什么人了吗?”
张永诚眯起眼来眺望了一会儿,才说:“好像是……对!是上次来咱们学校的冯少卿。”
听说是冯少卿,姚启明警惕起来,说道:“他是自己人,肯定是给咱们部队送粮食的。”
张永诚听他如此说,不禁有些惊诧起来:“你是说……他也是自己人?”
姚启明简短地说:“以后再告诉你!看来他让何元昌盯上了,我们得先救人。”
张永诚揣摩地说:“何元昌和张文彪都在,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姚启明则沉着地吩咐:“先不要声张,见机行事。如果冯少卿有危险,就冲过去救他。”
张永诚担心地说:“维持会的人太多,我们就四个人,两把枪,怎么救啊?”
姚启明拔出腰间的枪来,子弹上膛,说道:“我一打枪,你就冲出去救人,粮食就不要管了。”
张永诚应着,由于是第一次遇到情况,有些紧张。回头看看徐纯声和马晓,两个人更是脸色严峻。
此时,茶馆里的少君也预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把一粒花生米放到嘴里,不停地咀嚼着。
街上,张文彪阴险地笑了,说道:“三少爷,对不住了!先跟我们到大队部走一趟吧!”
说罢,伸手去拉马缰绳……
突然一匹快马从西街上冲出来,马上坐着何晓莉。她策马冲到人群里,猛勒住马缰,大喝道:“张文彪,你想干什么?”
张文彪没有想到何晓莉这时候会来,讪笑道:“何会长让我把车拉回去!”
何晓莉怒目道:“自古大路通天、各走半边!人家好好地走路碍你们什么事?还想连车也拉走!”
何元昌急忙对女儿说:“晓莉啊,我和张队长在这里执行公务,你来干什么?”
何晓莉冷笑一声:“干什么?我是来看看你们这些人,怎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家的东西!”
张文彪说:“大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也不是有意为难冯少爷,只是军命难违。我们只是暂时拉回去核实一下,如果没问题马上还给冯少爷。”
何晓莉横眉道:“放屁!你们那点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道,我何晓莉还不知道?你们就是打着盘查的旗号,明夺暗抢,再光明正大的买卖,到了你们手里也变成非法的了!”
何元昌见说不动女儿,拉下脸来说道:“晓莉,你不要胡搅蛮缠,快让开!”
何晓莉不但不走,反而翻身下马挡在马车前,说:“我还就不走了!你们为难冯少爷就是为难我!谁要动他的马车一下,我的鞭子可不认人。”说着,她挥舞起马鞭。
何元昌气恼地朝张文彪挥挥手:“彪子,快把她弄走!”
“看谁敢!”何晓莉趁一个维持队员不注意,一把夺过枪,拉栓上火朝向众人,“都走开,不然我可开枪了!”
众人吓得纷纷退到一边去。
何元昌见女儿夺了枪,只好无奈地说:“好好,我们不扣冯少爷的车行了吧?你让开!”
他悄悄吩咐张文彪道:“快去城门口,让皇军截住他!”
张文彪还在犹豫:“那大小姐她……”何元昌说:“你笨啊?见机行事,把她拖走,千万不要伤着她。”
张文彪急忙溜出人群朝城门口跑,而这时何晓莉却端着枪,护送着冯少卿朝城门一步步挪动。
茶馆里的冯少君看到这一切,急忙朝店主喊道:“店家,快拿纸笔来!”
店主不敢怠慢,递过纸和笔,冯少君急速地写了两句,然后折叠起来交给店主,吩咐:“快去城门口,把这张纸交给日本人。”
店主犹豫着:“这……”
冯少君掏出一把枪放在桌子上,吓得店主夺门而出。
这时候,在巷子口的姚启明和张永诚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街上发生的变化。张永诚疑惑地说:“怎么何家大小姐也掺和进来了?还用枪顶着维持会的人。”
姚启明不动声色地说:“她这是非把事闹大了不可。城门那里有日本人,日本人可不吃她这一套。”
张永诚不无幸灾乐祸地说:“看来这次我们真的跟小鬼子干上了。”
他们也尾随而行。
而东城门口此时乱作一团,守城的鬼子发现了情况,围拢过来。长谷川扬起手,鬼子的枪口立刻对准了何晓莉和冯少卿。
何元昌见势忙拦在他们中间,赔笑道:“太君,千万不能开枪,她是我的女儿!”
长谷川疑惑地望着这一场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女儿为什么拿着枪?”
何元昌狼狈地说:“山谷太君,我女儿任性得很。我以后再跟你解释,现在你得放他们过去。”
长谷川面露冷笑,对日本兵道:“立刻截住他们,听我的命令,如有反抗,就地枪毙!”
日本鬼子举起枪。长谷川喊着:“预备!”
眼看日本人就要开枪了,张文彪趁何晓莉犹豫的一瞬间,猛扑过去拖开她。何晓莉挣脱着高喊:“冯少卿!快跑!”
然而,冯少卿早已被两个鬼子抓住双臂,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背后有人喊:“太君!信……信!”
茶馆店主跑得气喘吁吁,把一封信交到长谷川的手上。长谷川打开一看,然后对日本兵说:“枪放下,放他们过去!”
抓着肩膀的手松开了,冯少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颇感意外。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感到意外,惊愕地看着车子缓缓驶出城外。
远处的姚启明和张永诚他们目睹这一切,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张永诚惊奇地说:“出奇迹了!”
制造这一奇迹的人——茶馆里的冯少君如释重负,离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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