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少卿换了一件长马褂穿在身上,显得少年老成。他站在门口,倒背双手,阴郁而悠然地望着这边的嘈杂,似乎毫不关心。
冯记盐店这边,冯少君虽说脸上挂着不变的笑容,可是看出他的笑容有些勉强,他不时地抬头观察对面杂货店里弟弟的动静。
冯少卿似乎注意到了哥哥在看自己,转身走进门去。
街上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来,两个花店的小伙计手提花篮,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颇有些阵势。
轿车停在了冯记盐店的门前,何元昌和女儿何晓莉从车上下来。
冯少君十分惊讶,急忙迎上前去,作揖道:“何会长,怎么会是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何元昌回礼道:“这还不是多亏我的女儿提醒。上次在周村一见如故,回去我就跟家人说了,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女一直把您要开店的事挂在心上。听说今天开业,就催我说什么也不能来迟了。不成敬意,我到邹平城办事,顺便过来看一下。”
说罢,摆手让小活计把花篮摆到店门前。
冯少君说:“何会长客气了!”
他看到了何会长身后跟着的何晓莉,忙打招呼:“这位肯定就是何会长的千金——何小姐了?谢谢!谢谢!”
何晓莉笑道:“听我爹说,你是冯少卿的哥哥?”
冯少君道:“是啊!那还有假?何小姐跟我弟弟很熟吗?”
何晓莉矜持地说:“嗯……有一点儿。”
何元昌插话道:“上次您家老太爷到我府上,你三弟……三少爷也去了,所以他们就认识了。”
冯少君高兴地说:“那可太好啦!三弟这会儿在对面的店里,一会儿我让他陪着何小姐吃饭。”
何晓莉故意板着脸说道:“不用!”然后她对爹说:“爹,你和冯先生进屋聊吧,我四处走走。”
何元昌不放心地叮嘱道:“女儿啊,不要走远,我们一会儿还得回去。”
何晓莉微笑着:“知道。”
两个人来到客厅里,沏上茶坐下来边喝边聊。冯少君说:“何会长,我就一个小小的盐店开业,也值得惊动您大老远地前来,真让我过意不去啊!”
何元昌道:“少君这是话的哪里话,店再小也是店啊!这年景生意不好做,就连我这在商海里拼杀了半辈子的人都感觉到力不从心。想不到冯大少爷在外多年,一回来就瞅准了咱们这地儿缺盐,瞅准了食盐这一行当,有眼光、有魄力啊!”
冯少君谦虚地说:“我还不是瞎折腾?没法子跟您老比。我外出这么多年,总有种在外漂着的感觉。这次回来,要吃饭啊,可不能白吃家里、白喝家里的吧,我就琢磨着自食其力。过去我没帮上家里的一点儿忙,爹娘也没携上我的力。所以就设法自个儿开这么个店,赚个够吃够喝就行。如果不经意发了大财,给爹修修坟,给娘买点好吃的尽尽孝,也算是补偿吧。”
何元昌颇为感动,竖起大拇指夸道:“孝子、孝子啊!你爹的事我也是后来听说。这日本人扔炸弹,那是朝着没人的地方扔的,只是想吓唬吓唬城里的国民党,谁曾想就偏偏让风刮到有人的地方,就偏偏落到邦才兄的头上。我是百思不得其解啊!你爹活着的时候,我们是挚友,好多事都是相互关照着。就在他走的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商量着合作干点事。可万万没想到,这一别就阴阳两隔啊!”
说着,用袖子擦拭着眼角流出来的一抺眼泪。
冯少君感动地说:“何会长和我爹情同手足,晚辈领教了!你刚才说,你们曾商量着干点事,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何元昌说:“这有什么背人的!就是原打算借你冯家在邹平城的势力,在山区买下或租下土地,种上桑树,再动员农户养上桑蚕,成熟和收购后送到我的丝厂加工出售,通过铁路卖到外地。主意是打得好好的,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啊!”
冯少君说:“这主意很好啊!”
何元昌说:“主意好是好,可眼下也有实际的困难。一是投资大;二是时间上会很长,依现在的时局,谁能看透未来是个什么样子?”
冯少君也被说犹豫了,思量着:“是啊,是啊!”
何元昌笑起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着急的大事,眼下才立冬,到明年开春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议。我倒觉得大少爷这经营食盐的生意不错。国民党在的时候,就炙手可热;如今日本人来了,更会有市场需求。只不过这要和日本方面有关系,能疏通,特别是铁路运输,否则的话……”
他下意识地止住了,用眼睛的余光观察着冯少君。冯少君似乎早已觉察到了,故意装作看不见地微笑道:“这何会长不用担心,我在东北的时候跟日本人有不错的交情。临来的时候,一位日本朋友交代过我,有事找周村的山根先生。”
何元昌惊讶地问:“贤侄也认识山根大佐?他可是我们这一带的最高指挥官。少君贤侄如果和他成了朋友,那可是犹如通天神助啊!”
冯少君试探地问:“这么说,何老前辈也跟山根大佐认识?”
何元昌说:“那是!不但认识,而且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
冯少君笑了,说道:“是朋友当然好!不过贤侄倒有一句话想对何会长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
何元昌露出惊愕的表情。
门外,冯少臣走进来,对哥哥说道:“大哥,铺子里的货我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回去了。”
冯少君吩咐:“二弟,你过去的时候告诉三弟,长山城的何会长来了,让他过来陪着吃饭。”
冯少臣应着。
那天这边两人说话,何晓莉却独自朝着冯记杂货铺走过去。她看到了正背对着她忙碌的冯少卿,感情有些失控。
冯少卿意识到身后有人,回过头来,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何晓莉。这意外的邂逅让他感到吃惊。他们对视着……
冯少卿支吾着说:“你怎么在这里?”
何晓莉故意冷冷地板着脸:“我为什么就不能在这里?平日,你的杂货铺不是开门纳客吗?”
冯少卿被她问住了,支吾着说:“是,可是……”
何晓莉挑衅地问:“可是我就不该来?不受欢迎?”
冯少卿笑起来:“那倒不是!只是觉得有些意外。”
何晓莉又恢复了往日的常态:“感到意外的应该是我。那天你不辞而别,连个影子都找不到。我在街头遇到你,你还是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就跑了,难道我何晓莉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吗?难道我就那么让人讨厌,讨厌得你连一句话、一个招呼都不打?”
冯少卿窘迫起来:“何小姐,不是……其实……”
何晓莉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其实你什么也不用解释,什么也不用说。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并不在意你是什么冯家三少爷,那天你来我们家,我是怕你无聊和孤单,所以陪你说说话,没想到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但躲着我不见,还偷偷跑了。看谁今后还有人理你!”
冯少卿承认道:“那天是我不好,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总不能还记在心里吧!再说了,今天我不知道你来,如果知道你来,早就去城门接你了。”
何晓莉对他说出这番话颇感意外:“真的?”
冯少卿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何晓莉望着冯少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道:“哪有你这样的人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这次我就信你了,下不为例。”
冯少卿也笑了,说道:“一定,一定!”
何晓莉四下打量着杂货铺,问道:“这就是你爹的店啊?”
冯少卿说:“爹死了,现在我当家。”
何晓莉震惊地望着冯少卿。她突然发现有一个后门,好奇地穿过去。
眼前出现一座窄小的四合院,这个院子和前面的铺子是通着的,穿过一个小小的后门就来到天井里。
冯母正在喂鸡。冯少卿喊着:“娘,我朋友看你来了。”
冯母抬头打量着陌生的何晓莉,当她看到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时,露出了笑容:“是个漂亮姑娘啊!好,好!快屋里坐。”
冯母又吩咐儿子:“三儿,今天说什么也别让姑娘走,我给你们做饭吃。”
冯少卿脸红起来:“娘,你看你,人家有事路过咱家,就是随便来看看,吃什么饭啊!”
冯母坚持道:“不吃饭怎么行!三儿,你快去你大哥那边,他在酒楼上订了桌,给这个姑娘留着一桌,就说是娘说的。”
冯少卿哈哈笑了,连忙点头:“好好!”然后悄悄对何晓莉说道:“自从爹走后,娘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差,都有点儿糊涂了。”
冯母听到了,训斥道:“说娘什么坏话哪?娘精神好着呢!耳聪目明,就是平时你们兄弟不听话,总拿娘当小孩子哄着。”
何晓莉听了开心地笑起来,说道:“伯母,孩子大了都这样,我娘也是常说我,可我一句也没听过。我爹的话更不起作用了,只有我哥怕他们怕得要命。”
冯母问:“姑娘,说了半天,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长得挺俊的,脾气也好,将来……来我们家给我们三儿当媳妇吧!我们三儿可是好小伙子,就是……老是挑来挑去的,人家姑娘家都跑了!”
何晓莉红了脸,笑起来:“伯母,好啊!就怕你家三儿看不上我。我叫何晓莉,长山城里的,我爹是何元昌……”
冯母一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何元昌?那个给日本人当了维持会长的何元昌?”
何晓莉预感到了什么。冯母突然爆发:“你给我从这里出去!我们家不允许汉奸的女儿进来!”
冯少卿试图阻拦,冯母捡起一根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响,大声吼着:“出去!”何晓莉强忍着泪水跑出去。
何晓莉独自伤心地跑向郊外,她似乎已经平静了许多。冯少卿追赶到了她的身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有沉默着。
何晓莉对他说:“少卿,我知道,此时此刻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我现在的心情。伯母的愤怒我也可以理解,可是我想说,我真的不愿听到伯父的不幸,不愿相信他是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的。还有我爹,他竟然会为日本人做事,他成了汉奸,连我也都成了人人憎恨的汉奸的女儿,可是,你说我该怎么办?”
冯少卿沉吟地说:“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可是命运却能选择……自己去把握。我也曾不相信,昨天我爹还活得好好的,一瞬间就让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了;我也曾不相信,我们大好的山河,一夜间就被小鬼子占了。可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杀死了无数像我父亲一样善良的老百姓。身为中国人,你难道不仇恨日本鬼子吗?难道不为之愤怒、不想亲手把日本鬼子杀掉吗??难道还要帮着他们做事,助纣为孽吗???”
何晓莉眼泪汪汪地说:“少卿,我不想……我真的不想。我也恨日本人!”
冯少卿说:“可是,你却能容忍你爹给他们当汉奸,残害中国人。”
何晓莉在情感线上挣扎着:“我爹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是迫不得已。那天山根去找我爹,我正好在场,我听到了,他也是被逼的……”
冯少卿警惕起来:“日本人去找你爹?”
何晓莉说:“是!他是日本潜伏在周村的特务,借商贸公司做掩护。”
冯少卿舒口气说:“那就好!希望你爹会有中国人的良心,不会帮着日本鬼子残害中国人。如果那样的话,我冯少卿也不会放过他的!”
何晓莉不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他们俩并肩而行,冯少卿对何晓莉说道:“何小姐,不管怎么说,今天感谢你来看我。咱们后会有期。”
何晓莉满怀信心地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冯少卿不置可否。
大道上远远地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原来是爹找来了,何晓莉深深地望了一眼冯少卿,转身朝车子走去。冯少卿望着她的背影,内心充满了矛盾。
车上,何晓莉一脸的冷漠。何元昌不解地问:“刚才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是冯少卿?”
何晓莉故意不理他。何元昌哄她道:“这小子怎么惹我家闺女了,看嘴噘得能挂上个香油瓶了!”
何晓莉突然暴怒道:“我讨厌你,讨厌你当汉奸!”
何元昌惊骇万分,他想不到女儿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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