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幼小时,与时间处于一种混沌状态,对于韶光的流逝,基本上是没有察觉的;因而,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之类的概念也就并不存在,更谈不上有什么惧怕。当然,那时也有惧怕,就我个人来说,晚上在家怕黑暗,日间出外怕恶狗,进入冬季最怕号风飞雪,因为屋子冷,衣被单薄。青年时代,外出读书,而后便下放劳动,怕什么?就怕发大水。大河一涨水,我们就得抗洪、堵坝,昼夜巡逻,倦极困极,可是,蚊虫、跳蚤,四下骚扰,还不时有水蛇出没,不能入睡,也不敢入睡。我曾经问过一位族叔:你最怕啥?他说,最怕下苇塘:“人怕下苇塘,驴怕进磨房。”割芦苇的活儿是最苦最累的。
那么,人过中年,特别是到了老年,又害怕什么呢?唯一害怕的是时间。“岁月疾如下坂轮”,一眨眼工夫,就垂垂老矣。世间万事万物,似乎都存留于时间之中;而时间总是掉头不顾,像脱缰野马一般逃逸,它会掠夺一切,带走一切,“有力量消灭世人所爱的一切对象”。西方哲人说:“凡是在时间之内的都是暂时的”,“永恒并不是在无穷的实践之中持续着,而是存在于整个的时间过程之外”。
这种感觉,小时候绝对不会有。那时觉得日子特别漫长,一年到头经常处于等待之中,上学等待放学,开学等待假期,想吃美味、想穿新衣、想放花炮,便焦急地等待着过年过节。
列夫·托尔斯泰说,测量时间的标准有两种,一种是客观标准,如用年、日、小时等测量时间;另一种是主观标准,是用我们所度过的生命来测量。就一个三岁的小孩一年中所感受的印象的数量和强度而言,一年等于生命的三分之一;而对于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一年只是他的生命的三十分之一。对于小孩子,一切都是新鲜的、重要的,在他们看来,一年好像一段很长的时间。这就说明为什么人们年纪越大,就会感到时间过得越快。而幸福的岁月,正是那消失了的儿时岁月,瞬息即逝的花样年华。
人们谈论时间,其实,经常指的是生命。对于个体的人来说,时间也就是生命的流程。正如美国著名诗人爱略特所说的,我用“喝咖啡的勺子,一勺一勺量走我的生命”。我们说:时间过得太快了,一转眼就过去了半年,参照系往往是自己的生命,身旁的晚辈,或者已逝的亲友。“旧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我们看京剧《武家坡》,当会记得这样一段对唱:
王宝钏:一见血书心好惨,果然是儿夫转回还。开开窑门重相见,(白)唗!
我儿夫哪有五绺髯?
薛平贵:三姐不信菱花照,不如当年彩楼前。
王宝钏:寒窑内哪有菱花镜?
薛平贵:(白)水盆里面。
王宝钏:水盆里面照容颜。(白)老了!啊!容颜变!十八载老了我王宝钏。
二
时间之所以可怕,正在于生命这时间的载体,对于所有的人都只有一次,而且只有消耗,而不可能重生再造。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世上;有之,靠的是虚幻的宗教,或者靠一种生命的转移,以另一种形态转移到新的生命中去。如同一株植物死了,它的生命要靠种子传承、延续下去。而作为个体的人,无不生活在时间与空间的一个交叉点上,无论你怎样渴望久远,冀求永恒,最后所得到的也只能是稍纵即逝的瞬息。像朱自清先生在散文《匆匆》中所描述的:
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里,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诚然,记忆、回望、追怀,可以使人类从流逝的时间中挣脱出来,通过历史与现实的连接,而获得一种埋藏在心灵深处的完整统一的生命感;但是,这种记忆的本能、回望的习惯及其所产生的对比效果,又会像薛平贵和王宝钏那样,由于生命的暂驻和变更之剧烈,而陷入伤怀以至绝望,从而加剧痛苦与悲凉。
清晨起来,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崔永元做的节目《电影传奇》,常常看到同一个演员在不同年龄段的场景,真是令人沮丧,令人气短。当日朱颜秀发、美目流盼、光彩照人的妙龄女郎,一变而为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目光呆板,老而且丑。那么,昔日的花容月貌,究竟哪里去了?而古埃及新王国时期一座墓室里的铭刻,就更使人觉得时间老人实在是太残酷,太峻厉无情了。“原来喜欢走动的人现在被禁锢着;原来喜欢穿戴盛装的人现在则穿着旧衣服沉睡;原来喜欢畅饮的人现在置身于没有水的地方;原来富有的人现在来到了永恒和黑暗的境界。”在与时间老人的博弈中,可以说,个个都是输家,任何人都不可能稳操胜算。
写到这里,突然记起了古希腊的一则神话:阿波罗答应满足女先知(女巫)的任何一个请求,女先知说,她希望永远不死,但却忘记了请求永葆青春。这样,她果真长寿了,但是,伴随着光阴的飞逝,她变得越来越衰老、越来越丑陋了,而且,终日营营役役,得不到片刻安息,以致人们问她最后还有什么愿望,她说:只求一死。
三
时间,除了残酷无情,也还有它的温馨可人方面,用时新的词语,不妨说是积极性、正能量。时间的本质特征,是它的不停运转,万古长新,体现出无穷无尽的创新求异精神。清代大诗人赵翼那首诗,说得多好啊:
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过了千年又觉陈。
时间老人是万分公正的,对于任何人都没有例外。“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而从社会价值上说,时间又是最善于选择的,存其所应存,而弃其所当弃,它既不是保留一切,也并没有吞噬一切。对于世间生物中唯一追问自身存在之意义的人来说,悲剧在此,完美也在此。说到鲁迅先生的价值,著名学者何满子指出:
不论当代人对鲁迅作了多么高的评价,未来的历史家对鲁迅的评价将比今人高得多。……历时愈久,对鲁迅生前死后加之于他的污泥浊水,明枪暗箭,不怀好意的抬举,有心的中伤和无意的曲解,都将愈益黯淡失色。人们所看到的将只是经过澄清了的历史长河的运行,以及巨人在历史中的伟岸风姿,他如何和历史气息相通,扮演着引涛疏流的光辉角色。
其实,所谓时间流逝,从哲学上讲,只是相对意义上的。正如东坡先生《前赤壁赋》中所说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东晋著名佛教学者僧肇关于时间的相对性,是从另外一种视角来谈的:
人则谓少壮同体,百龄一质,徒知年往,不觉形随。是以梵志出家,白首而归。邻人见之曰:“昔人尚存乎?”梵志曰:“吾犹昔人,非昔人也。”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发生在同一个人的躯体上。所以说,是原来那个人,又不是那个人。(见《物不迁论》)
时间,时间,我们在这里真正感受到了它的魔法,它的威严,它的无情,它的魅力!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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