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角度考察,宋词的荣耀得力于其市井文化与士林文化相互影响的双重品格。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词的别名入手加以探讨。词又称“诗馀”或“长短句”,前者循其文体嬗变脉络而言,后者就其形式立名。至于“曲子词”、“曲子”、“今曲子”的别名,则强调其音乐属性。从隋唐至宋,这一属性是造就词的双重文化品格的基础。
南北朝是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历史阶段,伴随这一过程的完成。西域音乐在隋唐时代传入中土,并与汉族的传统音乐融合产生出与雅乐对立的燕乐。燕乐即俗乐,词在初期就是与之相配的歌词,其市井文化的品格不言而喻。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一有云:“盖隋以来,今之所谓曲子者渐兴,至唐稍盛。今则繁声淫奏,殆不可数。”[2]文中所谓“曲子”即指燕乐,这是对词音乐属性的概括描述。明俞彦《爰园词话》云:“词何以名诗馀?诗亡然后词作,故曰馀也;非诗亡,所以歌咏诗者亡也。”[3]此论也从音乐入手探讨词的产生。反言之,词之所以能够继诗之后获得演唱者或者吟咏者的青睐,又与其表现形式的灵活多样密不可分。词打破了古近体诗较为齐整的句式,参之以变化错落,因而更适于倚声弦歌与抒情达意。明徐渭《南词叙录》云:“夫古之乐府,皆叶宫调;唐之律诗、绝句,悉可弦咏……至唐末,患其间有虚声难寻,遂实之以字,号长短句。”[4]这一高度概括性的阐述不无偏颇,但指出有关韵文与音乐的密切关联,因而有相当的认识价值。
作为配乐的歌词,词作者必须按照乐谱的音律、节拍进行创作,才能用于演唱实践,于是“倚声”、“填词”等相关术语就应运而生了。填词须有词牌,据清人所编《词谱》统计,传世词牌有826调,如果算上变体就有2306种之多。词的句法参差错落,又有多种词牌可供创作时选择,因而在传达人们复杂隐秘的内心世界时,它就有了诗所无法比拟的灵活性。古人作文吟诗,往往正襟危坐,以体现“诗言志”的尊严;却独于倚声填词较少顾忌。这就是“诗庄词媚”或“词为艳科”说之由来。在反映社会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或许词不如诗;但若表现复杂的感情世界,词又有胜于诗的优越性。王国维曾就此论道:“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5]他言简意赅地概括出诗与词的不同文体特征,的确很有见地。
词的文体特征与其音乐属性密切相关,而其接受方式也有了双重选择的可能。它除可供文人案头欣赏外,宛转于歌伎之口以愉悦听众也是一种普遍的方式。词演唱时的受众不仅限于文人士大夫,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属于市井中人,听众成分的复杂化要求词的写作须向俚俗靠拢。当然,除字句须易于听懂而外,情趣的共鸣也是不可或缺的。此外,耳听与目治的接受方式的不同,也要求词的写作不宜晦涩艰深,而要有一定的口语化基础。所有这些要求都无疑会令词的市井文化品格得到加强,否则,词将失去其赖以发展的土壤,而成为纯粹的仅供文人欣赏的案头文学——恰如词在两宋以后的遭际那样。
柳永《鹤冲天》一词渲染男女依依惜别之情:“假使重相见,还得似旧时么?”李清照《永遇乐》的歇拍书写人生无奈之情:“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前者写恋人细语温柔,缠绵悱恻;后者感人生苍凉,寓悲于乐。两首词的词句皆浅显易懂,毫无费解之处,甚便于听唱;如果换用诗的形式表现,就很难传达出个中细腻微妙的情愫。当然,词也并非只局限于风月情怀或身世之愁的抒发中。在言志咏史与挥洒壮志的有关题材中,也自有其区别于诗的潇洒风度。苏轼“大江东去”(《念奴娇》)的放歌,辛弃疾“千古江山”(《永遇乐》)的抒怀,皆可以为佐证。
文体因素是文学艺术内部发展规律的体现,词之所以在两宋得以充分展现其瑰丽多彩的风姿,还有其受外部制约的重要原因。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从归德军节度使一跃而成为宋太祖,深知兵权在手的重要性。加之有唐中后期藩镇割据致令军阀混战、国家分裂的严重教训,赵匡胤为自家王朝的长治久安计,采取了欲求一劳永逸的两手策略。他一方面用“杯酒释兵权”的方法,将军队完全置于中央的直接控制之下;另一方面制订优待官僚的政策,鼓励这些人“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歌儿舞女以终天年”[6]。开国帝王如此施政,无非意图最大限度地削弱军人对于皇权的威胁。连类而及,两宋文人士大夫也多在剪红刻翠中讨生活,消费的膨胀极大地促进了两宋城市经济的迅猛发展,于是词就获取了广泛发展的历史机遇,并通过歌伎之口传播于市井间。然而赵匡胤的这些举措也有其“双面刃”效果,军人干政的局面固然难以出现,但对外孱弱,面对金以及蒙元等少数民族政权,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则难以改变。厓山之变,南宋最终覆亡于蒙元的铁蹄之下。
两宋城市经济的发达,促使隋唐以来城市建制的坊市化结构迅速走向解体,这无疑又给市井文化的发展开拓了生态空间,可容纳勾栏、百戏的“瓦子”的出现,即是这一生态环境的具体体现。词是隋唐时期音乐革新的产物,来源于民间,敦煌曲子词中就有许多反映商人与妓女生活的篇什,其本身就是市井文化繁荣的展示。如《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7]这首词显然是城市中妓女自感身世的吟唱。《长相思》三首,则是唐代行商生活的具体写照,如其中一首:“作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朝朝立在市门西,风吹泪点双垂。遥望家乡长短,此是贫不归。”[8]
宋代极其发达的城市经济,无疑给诸如上述有关市井文化内容的词创作开辟出坦平的大道。《东京梦华录》中关于汴京酒楼的描述,《武林旧事》中对于临安(今杭州)这口“销金锅儿”的渲染,无不显示出两宋物质文化的极大丰富。而物质文化的提高又势必呼唤精神文化的繁荣,可见适于歌伎演唱的词能够大行于世,正是时代潮流使然。这正如今天市场经济大潮下,流行歌曲伴随通俗唱法风靡于世的状况,皆属于社会经济发展下的产物,不足为奇。
宋人在词中大量表现男欢女爱的风月情怀,也与当时市井文化的需求有关,并不纯粹是文人士大夫的“闲情”所致。宋词中有一首无名氏的《御街行》:“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彫砌。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9]从其内容以及表现技巧而论,可以大致判定是一位有一定文化且薄有资财的市井细民的吟唱。词中主人公怀念自己的心上人(可能是一位妓女),于夜里辗转反侧之际,期望有一只大雁传心,却又怕其嘹唳的叫声搅乱了情人的清睡。全词以口语化的白描手法抒发思恋之情,真挚感人。这首词的市井文化品格极为鲜明。
两宋城市中可容纳百戏伎艺的众多“瓦子”的出现,使士林文化与市井文化有了碰撞交融的机会。北宋柳永长期混迹于歌楼舞馆之中,与下层市井细民接触频繁,其词不同于与他大约同时的晏殊与欧阳修等人的作品,就是因为柳词明显带有两种文化交融的痕迹。特别是柳永作品中的一些较为俚俗的词作,市井味道就相当浓厚了。因而柳永词在当时得到市民阶层的广泛欢迎,从而有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10]的普及状况。作为词的变革者,柳永丰富了词的体制,创作出大量的慢词,并广泛汲取民间艺术精髓,从而为宋词的发展起到了奠基的巨大作用。柳永因擅长市井风情的描摹,曾受到上层正统文人的排斥。据宋张舜民《画墁录》记述,柳永《定风波》一词因有“针线闲拈伴伊坐”一句,而遭到晏殊的白眼。然而这并不能阻碍住词的发展道路,正是因为有了市井文化的依托,宋词才有了堂而皇之地走进祖国神圣艺术殿堂的可能。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有如下一段趣闻: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11]
如果将这一段栩栩如生的刻画仅视为宋人对词的婉约、豪放两种风格的形象概括,未免褊狭;其实幕士之语在辨识二人作品风格的同时,也暗示出具有市井文化蕴涵的词作更适于演唱接受的特点。
仅就词而言,士林文化与市井文化在其中相互交融,并没有森严的壁垒。处于文人士大夫上层地位的晏殊与欧阳修,他们的词也有市井文化的影子在,此不赘述。柳永以后,凡是对宋词发展作出贡献的作家,也都曾有意无意、或多或少地接受过市井文化的影响。苏轼使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扩充了词的题材。秦观、贺铸等词家也分别作出了各自的贡献,在词史中占有一定的地位。至于北宋词的集大成者周邦彦,他更能博采众家之长,令词体成熟。如他所填《少年游》一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12]这首词纯用白描手法,适合于当时市民阶层的欣赏习惯,属于作者有意向市井文化靠拢的词作。周邦彦精通音律,曾提举大晟府,对于宋词于多种文化因素兼容并包起过积极的作用。著名女词人李清照的词也以擅长白描手法流芳后世,她的词作也明显有市井文化的因子,读来别有风味,被人称为“易安体”。词发展至南宋,更如日中天,辉煌灿烂。辛弃疾堪称南宋词坛的巨擘,他的词境界开阔雄壮,用典自如,爱国之情辅以江湖豪气,士林与市井两种文化在其词中贯汇交融,流传下许多不朽之作,并深刻影响了后世许多词人的创作,清代的陈维崧即是一例,此不赘言。
由于宋词的创作有相当一部分不局限于案头欣赏,而是要在瓦子勾栏的演唱中博得各色人众的喝彩,这就要求词的写作须即事言情,直抒胸臆,避免过多的跌宕起伏与别有寄托。只有通俗流畅的词句,才有可能令演唱者得心应口,并能令以市民为主的广大听众舒心适意。然而在宋代也有一些文人填词并不顾及市民的审美情趣,而仅是将词的写作作为一种自娱的手段,这就令词向另一个方向——文人化或雅化的道路上发展。南宋姜夔《过垂虹》诗中“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的场景,就是一种将词仅作为自娱手段的描写。将词演唱的受众仅局限于自我或狭窄的文人圈内,可以加强词的文学效果,也更能体现出士林与市井两种文化在审美情趣上的不同。南宋是宋词艺术完全成熟的时代,姜夔、史达祖、吴文英、王沂孙、蒋捷、张炎等词家,对于词的艺术表现皆作出过不懈的追求,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众多词作。他们的词作大多属于士林文化品格,同时,词写作艺术的成熟也限制了这一文体向前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恰如胡适在其《词选自序》中曾经总结出的“文学史上有一个逃不了的公式”:
文学史上有一个逃不了的公式。文学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间的。久而久之,文人学士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采用这种新体裁来做他们的文艺作品。文人的参加自有他的好处:浅薄的内容变丰富了,平凡的意境变高超了。但文人把这种新体裁学到手之后,劣等的文人便来模仿:模仿的结果,往往学得了形式上的技术,而丢掉了创作的精神。天才堕落而为匠手,创作堕落而为机械。生气剥丧完了,只剩下一点小技巧,一堆烂书袋,一套烂调子!于是这种文学方式的命运便完结了,文学的生命又须另向民间去寻新方向发展了。[13]
胡适的这一说法尽管有些绝对化,但对于我们探讨宋词文化品格的双重性不无启发作用。可以说,宋词既属于士林文化,又属于市井文化,而后者是以封建社会商品经济的发展为杠杆的,充满了活力,宋词也正是在这一基础上方能放射出空前绝后的耀眼光芒。
两宋以后,当词在后世的继承中完全走向案头,而其本来具有的市井文化品格逐渐为元之曲、明之《打枣竿》、《挂枝儿》所取代时,词也就丧失了其两栖的文学艺术特点,而成为纯文学体裁。就大多数词作而言,文化品格的单调是元明清词难以与宋词媲美的重要原因。可以说,探讨宋词的文化品格,也许是我们真正理解宋词的一把钥匙。
(原载《文史知识》1996年第9期)
注释:
[1]参见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3页。
[2](宋)王灼:《碧鸡漫志》,中国戏曲研究所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1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06页。
[3](明)俞彦:《爰园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9页。
[4](明)徐渭:《南词叙录》,中国戏曲研究所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3册,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240页。
[5]王国维:《人间词话》,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58页。
[6](元)脱脱等:《宋史》卷二五〇,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8810页。
[7]张璋、黄畬编:《全唐五代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79页。
[8]同上,第888页。
[9](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841页。
[10](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9页。
[11](宋)俞文豹:《吹剑续录》,张宗祥辑录:《吹剑录全编》,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8页。
[12](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06页。
[13]胡适:《胡适文存》三集,黄山书社1996年版,第4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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