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理与考据-李益及其边塞诗略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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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编 论文

    李益是中唐时期较有影响的一位诗人,在五音繁会的唐代诗坛中,他虽不能与李白、杜甫等大家争雄角胜,却也以清奇俊爽的诗风独步一时。《旧唐书》本传称其诗:

    每作一篇,为教坊乐人以赂求取,唱为供奉歌词。其《征人歌》、《早行》篇,好事者画为屏障;“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之句,天下以为歌词。[1]

    可见,李益的诗在当时颇受世人的推崇与喜爱。后世论唐音者,对李益也有极高的评价,如清人王士禛将他与刘禹锡、杜牧、李商隐并列,称此四家“亦不减盛唐作者云”。[2]清沈德潜选《唐诗别裁集》卷八就称他“最长边塞诗,不独‘回乐峰前’一绝足以动人”。[3]本文拟就李益诗集的一些问题及其从军经历,结合中唐的时代特点,略论李益边塞诗的思想成就,就正于读者。

    一

    两《唐书》所记李益的从军经历均极简略,如《旧唐书》只提到他“游河朔,幽州刘济辟为从事”[4]这一事实,李肇《国史补》的记载与此略同。幸好李益曾写过一篇《从军诗序》,为我们考其从军经历提供了线索,然而由于《全唐诗》未收此《诗序》,一些研究者即怀疑它的真实性。谭优学先生曾认为《诗序》“世甚罕见,既不见于《全唐诗》,又不见于搜罗甚富之陆心源辑《唐文拾遗》及《唐文续拾》,仅见于张澍在道光元年辑刻之《二酉堂丛书·李尚书诗集》”,并说:“整个序文似非李益原作,如出自张澍的拼凑冒真。”同时,谭先生又举李益“诗名早著”与“束发言兵”为旁证,对《诗序》中的某些内容也提出疑问,把李益从军的时间提早至大历九年(774),即李益二十七岁那一年。[5]这些观点值得商榷,由于《诗序》的真伪关系到对李益生平及其边塞诗的研究,特作如下考辨。

    第一,《从军诗序》并不“仅见于张澍在道光元年辑刻之《二酉堂丛书·李尚书诗集》”(以下省称“张本”),席启㝢在康熙四十一年所刻之《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以下省称“席本”),也收有《从军诗序》,且与张本毫无二致。席本比张本的刊刻早近一百二十年,《诗序》非张澍之作伪可知。席本分上、下两卷,卷首题作《李尚书诗集》,与集名不同,存李益诗一百四十一首,《从军诗序》即刊于席本下卷之首。

    第二,进一步比较张本、席本与《全唐诗》(包括卷二八二、二八三“李益诗”和卷七八八、七八九的联句九首)所收李益诗数目的异同,就会发现张本除少收一首联句外,其他与《全唐诗》相同,但诗的排列次第迥异。研究一下张本的排诗规律是很有趣的,原来张澍有意对李益集再作一次整理,他把席本所收《诗序》提到上卷之首,又按席本下卷的排目,特意将涉及从军内容的诗一一挑出排在《诗序》之下,共得三十三首;接着他又按席本上卷次第找出九首,从《全唐诗》中又按次序找出五首,并把这五首收在三十三首之后,席本上卷的九首则置于其第三十八首之后,共录得四十七首“从军诗”。张澍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想集中李益的从军诗作,以凑足《诗序》中所言“从军诗五十首”之数。张本从第四十八首《效古促促曲为河上思妇作》开始,又基本按席本的排目辑录,其间杂有席本未收而见于《全唐诗》的李益作品。张本共收李益诗一百七十三首(包括八首与他人的联句)和五个选句。张澍与李益同是武威人,出于同乡之念,他对李益集的整理贪多务得。张本卷前所收李益《敬兄箴》、《劝学箴》二文,系从《秦州旧志》录得,连张澍本人也说“不类唐人”之作;他辑存的五个选句,有三句已分别见于一百七十三首诗之中,系从《唐诗纪事》中盲目抄录的。谭先生怀疑《诗序》有张澍作伪的痕迹,并非没有根据,但忽略了张本与席本的渊源,结论就出了问题。

    第三,席本中的《诗序》从何而来?清人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四著录“《李君虞诗集》二卷”,下注:“明刊宋本,刘蓉峰藏书。”在“题解”中又说:“此明弘、正间刻本,作《李君虞诗》,即席启㝢刻本之祖。”[6]北京图书馆善本部藏有《唐四十七家诗》、《唐四十四家诗》两个明人钞本,内含《李君虞诗集》,均收有《从军诗序》。席氏《诗百名家全集》的“凡例”说:“诸家诗集有以官名者,有以地名者,有以名字者,有以年号者,悉照宋雕善本模勒付梓,不复轻改,遵旧制也。至卷首辑传则概用官爵或赠谥,稍存划一之义。”这表明席本卷首所标《李尚书诗集》之名,是席氏“划一”的名称,而《李君虞诗集》则是从宋本的名称相沿而来。实际上,李益的集子一直是以两个版本系统流传的。宋人尤袤《遂初堂书目》在“别集类”中既著录有《李益集》,又著录有《李君虞集》;明人高儒《百川书志》卷一四亦著录:“《李益集》二卷,《李君虞集》二卷。”高氏对这种“一人而两集并行”的奇特情况未作详细的考证,只说:“抑为传者之别更有说欤?”[7]根据笔者目前所见到的李益集的十种版本,可以断定:凡名为《李益集》的本子,均未收诗序,它们是明刊本《唐人诗》(藏北京图书馆)、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影印)、明朱警刊《唐百家诗》(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明黄贯曾嘉靖甲寅刊本《唐二十六家诗》(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全唐诗》。凡名为《李君虞诗集》或《李尚书诗集》者,均收有《诗序》,它们是明抄本《唐四十四家诗》与《唐四十七家诗》(藏北京图书馆)、清初钱谦贞竹深堂抄本《李君虞诗集》(藏北京图书馆)、席启㝢康熙刊本《唐诗百名家全集》(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张澍道光刊本《二酉堂丛书》。由此可知,席本既名作《李君虞诗集》,又收有《诗序》,是渊源有自的。

    第四,《全唐诗》何以未收《从军诗序》?如所周知,《全唐诗》的编纂参考了季振宜的《唐诗》与胡震亨的《唐音统签》,但主要以季本为主。北京图书馆藏有抄本《唐音统签目录》一册,其《丁签》目录有:“李益,三卷,《统签》之二百八十六——二百八十八。”该记载的卷数适比目前所见李益集多一卷。《唐音癸签》卷三〇著录:“李益诗一卷,从军诗五十首。”[8]《癸签》所录的一卷是否就是《丁签》所多出的一卷呢?如果真如此,则《丁签》可能收有《诗序》。席本“自序”说:“《唐音统签》丁集行世盖寡,所见者唯《戊集》耳。辱诸公寻息壤一言,或邮寄,或手授,或以束修羊借抄者,多至数卷,少仅数篇,必为录副详校。”席本与《丁签》有何种关系,只有待以后《唐音统签》全部影印出版后才可作结论了。《全唐诗》成书仅二年,极为仓促,漏收《诗序》是完全可能的。

    综上所述,《从军诗序》是完全可靠的,可以据之考订李益的从军经历。

    那么,“束发言兵”、“诗名早著”同《诗序》中“自建中初(时李益三十三岁左右——笔者),故府司空巡行朔野……荏苒从役”的“矛盾”又如何解释呢?“束发即言兵”是李益《赴邠宁留别》一诗中的句子,如果再参照他另一首《来从窦车骑行》诗中“束发逢世屯,怀恩抱明义。读书良有感,学剑惭非智”四句,显然,“言兵”与“学剑”都是以项羽自比,事见《史记·项羽本纪》,“言兵”仅是学习与研究兵法而已。李益生长边陲,又逢乱世,束发之年(十五岁曰束发之年)就开始对兵书战策发生兴趣,毫不足怪。至于“诗名早著”,更与他从军的早晚没有必然的联系,这在文学史上不乏其例。谭先生非疑《诗序》,当系一时失考,为将就“束发言兵”,把李益首次参佐幕府的年龄从三十三岁提至二十七岁(实际也超过束发之年十二岁),就更难以服人了。

    二

    李益《从军诗序》说:

    君虞长始八岁,燕戎乱华。出身二十年,三受末秩;从事十八载,五在兵间。故其为文咸多军旅之思。自建中初,故府司空巡行朔野,迨贞元初,又忝今尚书之命,从此出上郡、五原四五年,荏苒从役。其中虽流落南北,亦多在军戎……

    根据这些记载,考以诗人的作品及其他材料,李益的从军经历就大体明确了,卞孝萱先生[9]与谭优学先生已为此做了不少工作,现参考二家之说,断以己意,综述如下:

    李益(748—829?),字君虞。陇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人。他八岁时,安史之乱席卷中原,诗人的家乡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到战争的荼毒。据《旧唐书》卷三八《地理一》记述:“永泰(765)之后,河朔、陇西沦于寇盗。”[10]李益时年十六七岁,其《从军有苦乐行》所谓“仆居在陇上,陇水断人肠”,[11]就是诗人对遭受战乱的家乡人民颠沛流离生活的概括。李益青少年时期的动荡生活激发了他“束发即言兵”的热情,为他以后从军报国与边塞诗的创作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李益十七八岁时移居内地,二十二岁在东都洛阳考中进士,二十四岁又登制科,授华州郑县尉,不久又升为郑县主簿。据《罢秩后入华山采茯苓逢道者》一诗推断,他曾一度罢官,以后又在长安附近做过县尉一类的小官。[12]碌碌无为的县尉生活,久不得升迁的苦闷激励着诗人从军报国的雄心。三十三岁时,他终于进入朔方节度使司空冀公崔宁幕中去“秉笔参帷幕”了,并随即跟崔宁巡行朔野,“去矣勿复悲,所酬知音遇”(《将赴朔方早发汉武泉》)代表了他将要参与巡行时的思想。由于朝廷内部发生矛盾,这次巡行只到夏州,崔宁就被召回朝,李益并没有随之而去,而是在接替崔宁职务的李怀光幕下继续充当幕僚,巡行朔野。毕竟赏识他的崔宁已去,“将军失恩泽,万事从此异”(《来从窦车骑行》)。不久,诗人又离开了李怀光。这次巡行,诗人的足迹踏遍了黄河中游一带,从夏州、盐州、宥州、灵州、丰州直至黄河以北的三受降城,都留有诗人的行踪。李益许多著名的边塞诗就写于这次巡行间,如《五城道中》、《从军夜次六胡北》、《夜上受降城闻笛》、《暮过回乐烽》、《拂云堆》、《度破纳沙》、《六州胡儿歌》、《暖川》等众多优秀作品,都是李益三十三岁至三十四岁时的创作,可称是他边塞诗创作的丰收期。

    李益三十五岁又入幽州节度使朱滔幕,时间不长即因朱滔叛唐,弃之而归。从军报国之路竟如此坎坷,诗人心中又燃起跻身仕途的希望之火。三十六岁,李益再登拔萃科,授官侍御史。由于朱泚之乱的影响,满目荆棘的官场生涯又敦促诗人开始了从军的征程。三十九岁,李益又到鄜坊节度使论惟明幕中栖身,约有一年之久。四十一岁,李益再入邠宁节度使张献甫幕,一去就是八年。在论、张二幕中,李益写有《上黄堆烽》、《再赴渭北使君留别》、《赴邠宁留别》、《立春日宁州行营因赋朔风吹飞雪》等边塞诗篇。《从军诗序》就是诗人入张幕不久的贞元四年(788)写下的,这一年他辑录了自己的五十首从军诗送给另一位诗人卢景亮。张献甫卒后,李益曾游河东、河北,五十岁又入幽州节度使刘济幕,这是他从军历程的最后一站。五十三岁他到扬州,几年后回到长安,一直做到礼部尚书致仕,八十馀岁卒。

    纵观诗人一生经历,李益从三十三岁至五十三岁的二十馀年中曾六次栖身幕府,在军中断断续续有十五六年之久。这一时期正是他精力充沛的壮年时代,黄河中游广大地区(包括今天陕西、宁夏、内蒙古中部、甘肃部分地区)的边塞风光、紧迫的军事形势陶冶着他的诗思,这是诗人边塞诗创作的生活基础。根据《资治通鉴》作一简单统计,从唐代宗大历九年(774)至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的三十年中,唐王朝与吐蕃的大小军事冲突在以上地区达四十馀次之多。[13]贞元二年(786),吐蕃进攻泾、陇、邠、宁一带,竟至“诸镇守闭壁自固,京师戒严”[14]的严重地步。诗人“边城已在虏尘中,烽火南飞入汉官”的吟咏(《赴渭北宿石泉驿南望黄堆烽》),真实地反映了那一时期的边塞形势。相对而言,中唐时期唐王朝与东北各少数民族的战争较少,据《资治通鉴》统计,从唐代宗大历九年(774)至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的三十年中,幽州一带只发生过两次较大的民族冲突。[15]幽州地处唐王朝与东北各少数民族政权的交际处,距长安较远,东部又有卢龙塞的扼守,这一带比黄河中游地区平静得多。李益五十岁进入幽州刘济幕府后,可入边塞诗的材料已经不多,加之垂老之年的暮气又渐渐笼罩了他的诗思,他希图于军中建功立业的初衷终于随时间的流逝而销磨殆尽,反而产生了“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楼”(《又献刘济》)的怨望心理。尤其是他五十三岁南下扬州之后,“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16]的无限城市风光,“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17]的旖旎夜间景象更令这位才子心灰意懒,“年发已从书剑老,戎衣更逐霍将军”(《上黄堆烽》)的豪言壮语终于被“可怜江上月,遍照断根蓬”(《扬州早雁》)的凄凉之音所替代了。

    如果说李益北走幽州以后,其边塞诗渐成强弩之末;那么他的南下扬州,就使以往那种奋发蹈厉的雄壮之音也终于销声匿迹了。李益返长安之后,随着官阶的提升,更远离了丰富多彩的生活,已经创作不出脍炙人口的诗篇了。

    三

    边塞诗是唐代诗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陈寅恪先生说:“虽已登进士第之李益以不得意之故,犹去京洛而北走范阳,则董召南之游河北盖是当日社会之常情而非变态。”[18]唐代知识分子得中进士却不能马上跻入仕途,他们往往以夤缘幕府作为进身之阶,大批文人进入幕府,生活于军旅之中,造成了唐代边塞诗的空前繁荣。唐代边塞诗,特别是盛唐边塞诗,题材广泛,风格多样。对爱国精神的讴歌,对征人思妇的同情,对边将昏庸的谴责,对朝廷政策的批评,对边塞风光的描写都可成为边塞诗吟咏的主题。这些主题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受到人们的喜爱,甚至歌伎都以演唱边塞诗歌较胜争强,所谓“旗亭画壁”[19]的故事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

    随着唐王朝国势的逐渐衰弱,边塞诗发展至中唐已不像初、盛唐那样慷慨激昂、气象雄浑了,然而它所独具的清醒深沉的写实特色仍能获得人们的青睐。顾况、戴叔伦、戎昱、卢纶等诗人都是中唐时期擅长边塞诗的作者,在反映现实的广度与深度上,他们似比李益稍逊一筹。李益的边塞诗占其诗歌总量的三分之一,共有五六十首,为数虽不算太多,内容却极为丰富,这使他的边塞诗篇在中唐占有突出的地位。

    李益的边塞诗中有许多洋溢着爱国主义精神的作品。爱国主义属于一个历史的范畴,不同的时代有不同要求,讨论爱国主义,就是要把问题局限于一定的历史范围之内。我们今天分析古人的爱国主义精神,就要从祖国是个历史的概念出发,而非以今范古,胶柱鼓瑟。李益边塞诗中的爱国精神是同他建功立业的思想紧密交织在一起的,正如一曲气势磅礴的边塞交响乐,时而在慷慨激昂的高音区奔腾跳荡,时而又在深沉悲凉的低音区回旋宛转。如其《塞下曲》:

    伏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支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

    这是一首情调高昂的战歌,奏出了边塞交响乐的最高音。全诗以气壮山河的无畏胸怀歌颂了战功卓著的历史人物,末二句与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诗中“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20]的理想是一致的。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以后,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极大地破坏了社会生产力;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吐蕃又乘虚而入,攻陷长安,代宗仓皇东奔。历时半月的长安大乱给人民的心理投下层层阴影,陇右十馀州也从此战乱频仍。据《资治通鉴》卷二三三记述,贞元三年(787)九月“吐蕃大掠汧阳、关山、华亭,老弱者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21]景况异常惨烈!“幸应边书募,横戈会取名”(《赴邠宁留别》),诗人在国家多事之秋毅然从军,体现了他的爱国思想。尽管唐王朝国力不足,诗人收复故土的雄心犹在,在《送常曾侍御使西蕃寄题西川》一诗中吟道:

    今日闻君使,雄心逐鼓鼙。行当收汉垒,直可取蒲泥。

    他热情鼓励朋友立功塞外,杀敌报国:“君逐嫖姚将,麒麟有战功。”(《送柳判官赴振武》)又说:“为报如今都护雄,匈奴旦暮下云中。请书塞北阴山石,愿比燕然车骑功。”(《塞下曲四首》其一)诗人这样歌颂边塞将士们的乐观献身的精神:“昔时征战回应乐,今日从军乐未回。”(《暮过回乐峰》)这些诗句语调铿锵,意气风发,与“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22]及“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23]的气概一脉相承,显示了初、盛、中唐边塞诗讴歌爱国精神的传统性和继承性。

    然而从军的失意也往往销磨着诗人报国的壮志,“汉将不封侯,苏卿劳远使”(《来从窦车骑行》)的牢骚,“莫笑关西将家子,只将诗思入凉州”(《边思》)的自嘲,也时而出现在李益的边塞诗中。“去矣勿复言,所酬知音遇”(《将赴朔方早发汉武泉》),为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同希图个人显身扬名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回旋在边塞交响乐的低音区,潜伏着悲观感伤、知音难遇的情调。这真实地反映了封建文人的内心苦闷。

    李益边塞诗的另一主题,是对广大人民苦难的同情: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夜上受降城闻笛》)

    胡儿起作和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回头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六州胡儿歌》)

    这两首诗感情真挚,意境含蓄。前一首反映了汉族士兵久戍边庭,怀念故乡的惆怅情感;后一首描绘了六州少数民族人民离乡远徙,追怀故土的缱绻心理。二诗表现手法同“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从军北征》)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抓取住人们思乡时的某种凝神状态,形象鲜明地表现了他们的思想感情。相同的表现手法来源于相同的感情,相同感情又基于表现对象的共同遭遇,战争给各族人民所造成的苦难,在诗人的笔下升华为对各族人民和睦相处的憧憬。为了最大限度地减少各族人民的苦难,诗人含蓄委宛地告诫还军的使节:“平生报国愤,日夜角弓鸣。勉君万里行,莫使虏臣惊。”(《送辽阳使还军》)这些诗句已流露出对那些轻启边衅、急功好战的边帅们的不满,表现了诗人清醒的头脑。他在描写广大士兵怀乡恋土的同时,还进一步揭示了产生这种厌战心理的历史原因与社会原因。中唐时期,不但吐蕃对唐王朝虎视鹰瞵,朝廷内部也纷乱不堪。各藩镇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日益嚣张。唐德宗建中四年(783),朱泚之乱逼得德宗仓皇出逃,西奔奉天。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引《通典》所云“开元、天宝以来,法令弛坏,并兼之弊,有逾汉成、哀之间”,[24]正是对这种大混乱局面发出的浩叹。这种混乱的局势增长了广大士兵的厌战思乡情绪,在边塞诗中,诗人始终将士兵的呼吸同时代的脉搏联系在一起:“今日边庭战,缘赏不缘名。”(《夜发军中》)“来远赏不行,锋交勋乃茂。未知朔方道,何年罢兵赋。”(《五城道中》)

    别林斯基说:“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25]李益基于对广大征战士兵的理解与同情,曾有“表请回军掩战骨,莫教士卒哭龙荒”(《回军行》)的呼吁,体现了他作为士兵的“代表”与“喉舌”的伟大。

    李益对于各族人民的和睦相处是赞同的,“当今圣天子,不战四夷平”(《登长城》);“万里江山今不闭,汉家频许郅支和”(《临滹沱见蕃使列名》)。这些诗句已隐约地表达了诗人的理想。中唐时期,唐王朝与北方回纥民族的关系较为融洽。安史之乱中,回纥曾帮助唐王朝一收长安,两复东京(当然唐王朝也曾为此付出了代价)。从唐肃宗至唐穆宗几十年的时间里,唐王朝曾有三位公主嫁给回纥可汗,这促进了汉与回纥两族人民的团结。对周围的少数民族是战抑或和,唐代边塞诗往往触及。由于“和”常以和亲的形式开始,因而从对待和亲的态度上可以窥见边塞诗人们的思想。从历史上看,唐代多数边塞诗人认为和亲不过是权宜之计,如盛唐诗人高适说:“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26]中唐诗人戎昱的态度更为强硬:“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27]和亲虽不是解决民族矛盾的根本办法,但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常可起到缓和矛盾的润滑剂作用,对于发展社会生产力是积极的。李益的边塞诗不非议和亲,体现了他思想的现实性,“不战四夷平”正是诗人的理想。

    长期的边塞生活与从军经历,使李益更能敏锐地看到朝廷的腐朽与无能。他曾万分感慨地吟道:“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盐州过胡儿饮马泉》)沈德潜评这两句诗说:“言备边无人,语特含蕴。”[28]为什么会备边无人?诗人在《从军夜次六胡北》一诗中痛苦地指出:“年移代去感精魄,空山月暗闻鼙鼓。秦坑赵卒四十万,未若格斗伤戎虏。”然而,阋墙内讧以至自相残杀只是回答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对问题的主要一面,诗人在《南望黄堆烽》一诗中不无愤慨地作了回答:“汉庭议事先黄老,麟阁何人定战功!”其矛头所向,正是腐败的唐朝政权,可谓一针见血。

    唐代有许多文人以唐玄宗和杨玉环的故事为题材作诗,其中不乏对安史之乱原因探讨的作品。李益有两首《过马嵬》诗,在总结安史之乱的教训时,似是矛盾的,其实二诗的内容反映了诗人思想随时间推移而逐步深化的过程:

    汉将如云不敢言,寇来翻罪绮罗恩。托君休洗莲花血,留记千年妾泪痕。(七绝《过马嵬》)

    丹壑不闻歌吹夜,玉阶唯有薜萝风。世人莫重霓裳曲,曾致干戈是此中。(七律《过马嵬二首》其一)

    前一诗四句,直接将安史之乱的责任归罪于朝中臣子身上,后一诗四句则批判了唐玄宗的荒淫误国。李益能在李唐王朝统治之下直言不讳地指出唐玄宗的责任,毕竟难能可贵。

    描写边塞风光,歌颂祖国的壮丽山河也是唐代边塞诗的一个重要内容。李益笔下的边塞景象是这样的:

    边地多阴风,草木自凄凉。断绝海云去,出没胡沙长。(《从军有苦乐行》)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夜上受降城闻笛》)

    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登长城》)

    这些诗句基本写实,与盛唐诗人同类作品相比,浪漫色彩消失殆尽,那种“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29]的吟咏在李益诗中见不到了。对于春光难到边地,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在雄壮中绘景言情,响遏行云:“黄沙直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30]李益《度破纳沙》则于哀怨中状物见意,声咽悲风:“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李白的《塞下曲六首》其一对姗姗来迟的边塞春色旷达疏放:“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31]李益的《邠宁春日》对已感受到的春景却感慨万端:“桃李年年上国新,风沙日日塞垣人。伤心更见庭前柳,忽有千条欲占春。”同是吟咏一种风物,李益的描写明显缺乏盛唐边塞诗的那种雄浑的意境与瑰丽的色彩,他眼中的边塞景象总是弥漫着感伤的情调,写景抒情虽亦不失为佳作,但恢弘的盛唐气象却难以见到了。“物理兴衰不可常,每从气韵见文章。谁知万古中天月,只办南楼一夜凉。”[32]中唐国运衰微的时代特点决定了诗人们的情调与风格。

    纵观唐代的边塞之作,总不外讴歌理想与描写现实两种表现手法,中唐诗人李益的边塞从军诸作是以擅长写实的风格赢得人们的称赏,明人有云:“君虞生习世纷,中遭顿抑,边朔之气身所经闻,故从军出塞之作尽其情理,更深遐思。”[33]这是极中肯的评价。李益的边塞诗丰富的内容与思想,至今仍有很高的认识价值。

    (原载《文学遗产》1987年第4期)

    注释:

    [1](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三七,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01页。

    [2](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11页。

    [3](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八,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23页。

    [4](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三七,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01页。

    [5]参见谭优学:《唐诗人行年考》,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36页。以下引用谭先生观点,同此,不再出注。

    [6](清)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二四,《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27册,第445页。

    [7](明)高儒:《百川书志》卷二四,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09页。

    [8](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09页。

    [9]卞孝萱:《李益年谱稿》,《中华文史论丛》第八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以下引用卞先生观点,同此,不再出注。

    [10](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三八,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73页。

    [11]本文引用李益诗皆出自《全唐诗》卷二八二、卷二八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202—3231页。下文引用李益诗不再出注。

    [12]谭优学先生认为:“‘小臣欲上封禅表,久而未就归文园’似已更授其他‘末秩’而官于长安。”这个观点值得重视。按上述诗句是李益《大礼毕皇帝御丹凤门改元建中大赦》诗中的末二句,作于建中元年(780),时李益年三十二岁。

    [13]参见(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二五至二三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225—7604页。

    [14](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二,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4页。

    [15]参见(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二五至二三六,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225—7604页。

    [16](唐)徐凝:《忆扬州》,《全唐诗》卷四七四,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5377页。

    [17](唐)王建:《夜看扬州市》,《全唐诗》卷三〇一,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430页。

    [18]陈寅恪:《隋唐政治史论述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5页。

    [19](唐)薛用弱:《集异记》卷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1页。

    [20](唐)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全唐诗》卷一四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444页。

    [21](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三三,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501页。

    [22](唐)杨炯:《从军行》,《全唐诗》卷五〇,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611页。

    [23](唐)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全唐诗》卷一四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444页。

    [24](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2页。

    [25][苏]别列金娜选辑《别林斯基论文学》,梁真译,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版,第50页。

    [26](唐)高适:《塞上》,《全唐诗》卷二一一,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190页。

    [27](唐)戎昱:《咏史》,《全唐诗》卷二七〇,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011页。

    [28](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一四,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01页。

    [29](唐)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全唐诗》卷一九九,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050页。

    [30](唐)王之涣:《凉州词二首》其一,《全唐诗》卷二五三,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849页。

    [31](唐)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全唐诗》卷一六四,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700页。

    [32](元)刘因:《宋理宗南楼风月横披》二首其二,《静修先生文集》卷一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218页。

    [33](明)徐献忠:《唐诗品》,(明)朱警:《唐百家诗》,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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