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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街派出所所长吕春平将窗台上的两盆花浇了一遍,已经有些干裂的花土,吸水时发出嗞嗞的欢快声,可见它们是多么渴望滋润。这两盆花是户籍员韩晓美送给他的,说是室内有花可净化空气,又能养眼调节心情。吕春平说,我整天忙得都快脚不沾地了,哪有时间伺候它们,在我这儿用不了三天它们就得干巴死。韩晓美说,把你办公室的钥匙给我一把,我替你伺候。再说了,这两盆花皮实,给点阳光就灿烂,浇点水就能活。
吕春平清楚韩晓美的心思,她对自己有好感,想通过这种方式贴近自己。他对韩晓美也很喜欢,她皮肤白皙,身材丰满,媚眼如丝,一颦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他也有时与她开个不深不浅的玩笑,但那只是偶尔暧昧一下而已。在工作、生活中他还是能守住准则底线的。两个都是有家的人,扯出了罗乱,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韩晓美送的花是留下了,办公室的钥匙却没有给她。这样,这两盆花跟着他就遭了罪,经常是十天八天也得不到他的一次搭理。好在它们生命力顽强,正像韩晓美说的那样,只要不死透,已经干枯得蔫头耷拉脑,奄奄一息了,只要让它们喝足了水,再睡上一大觉,第二天就会缓了阳,精精神神地重新焕发出蓬勃的朝气。
吕春平今天很清闲,清闲得让他别扭,就像在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的重要部门当惯了头头,突然被平调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单位,心里空落落的惶恐不安。往常,他多数时间是在外面奔波忙碌,即使是在办公室也很难有独处的机会。他不抽烟,办公室里却总是乌烟瘴气,请示工作的,讨论案情的,人来人往,走马灯般,让人看着眼晕。可今天,他的办公室好像被挂了闲人免进牌一样。他浇完花,又翻了翻近期的文件,屁股就坐不住了,起身想去别的办公室看看。刚走出门,电话铃声响了,他有点兴奋,迫不及待地快速返回,抄起了电话。
电话是110指挥中心打来的,说是有人报案,在朝阳街派出所管辖的龙华小区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让他率人迅速出警。
龙华小区是个旧小区,是市里第一批规范化的小区之一,在当年还是很有名气的。里面的住户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或者是又有权又有钱。住在那里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只要提及就会让人肃然起敬,其背后的潜台词几乎无人不知。近二十年过去,新开发的小区如雨后春笋鳞次栉比;功能齐全,环境优美的高档小区也层出不穷。龙华小区便遭抛弃,里面的第一批业主早已搬离,即使是继任者也换了不止一茬,现在里面的居民多是社会底层的平头百姓。小区地位逐渐沦落,就如同迟暮的美人,散发着枯萎颓败的气息。
这小区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被盗?吕春平想。现在百姓与警察的关系变化了,全副武装的警察不再像过去那样让人心存敬畏。有人使唤警察比老婆使唤老公还随意,动不动就打110报警,屁大点儿事也要警察去处理。上周指挥中心让他们出警处理一起男孩跳楼事件。他带人急三火四地赶到现场,却不是人要跳,而是只发情的公猫在楼顶的边缘急躁地来回走动。吕春平很生气,这不是明显浪费公共资源吗?!别说这只欲火难耐的猫丝毫没有想跳的意思,即便真的要从楼顶上跳下来,也没必要这么夸张吧。还有那么多人的事等待着他们警察处理呢。这明显是不把警察当回事,而且还有报假案的嫌疑。
他压制不住,训斥了报案人两句。报案人却振振有词,说报案时说的是儿子,但他们家把这只猫是称为儿子的,还强词夺理地说你们不是承诺百姓无小事吗?俺家儿子的生命有了危险,肯定不能算作小事吧?
吕春平气乐了,难怪指挥中心接警员说是男孩要跳楼,谁能想到儿子是猫?这人真是变态,还违背人伦。可现今社会怪态百出,也别管违背人伦还是猫伦了,眼下的事情还得处理,不然被投诉了,也是麻烦事。他无奈地指示管片的民警,留下来处理猫的事件,如果撵它不下来,就逮只母猫,勾引它下来。
这回吕春平听完报案人的叙述吓了一跳。被盗的东西还真值钱。这小区看起来破败不堪,却有虎藏蛟龙潜。
报案人叫迟大伟,中等个头,五十来岁,一身肥膘,走起路来上下乱颤,与他的职业非常匹配。他是饭店的厨师。
迟大伟的家世追溯起来还是有点嚼头的。据他爸爸讲,他的爷爷是做皮毛生意的,做的不小,光房产就有好大一片。迟大伟对此没什么印象,对爷爷的外貌也是模糊一团,好像也是个胖子。让他记忆深刻的是在别人家都是去公共厕所时,他们家在后院有个专门仅供自家使用的厕所。再印象深的是在爷爷的房产都充了公后,他爸爸至少二三次带他到原来的住址转悠,逐间指给他,说这些房子都是咱家的。他曾为此纠结了好长一段时间,要不要向老师揭发爸爸?他怀疑爸爸有本变天账。从爸爸点数房子的语气,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他对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现行政策的不满。正当他被内心的矛盾折磨得受不了,要实施革命行动时,周围的革命战鼓突然敲得不那么紧迫了,他脑中的阶级斗争弦也随之松懈下来,这场大义灭亲反戈一击的揭发检举也就搁了浅。这座小城毕竟远离政治中心,凶猛的政治风暴刮到这里已经衰减了不少,而且呼啦啦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据他爸爸讲,奶奶早逝,爷爷领着他们兄妹五人,日子过得还是比别人家滋润。可有一天晚上,爷爷泡完脚,俯首去拿擦脚巾,却一头触到地上,一言没发就猝然离世了。爷爷身体一直很硬朗,自己肯定不会想到会这么突然地玩完,所以对后事没有一点交代。没有明确的遗嘱留下,更让子女们想象无限。料理完丧事,一家人就关上院门,屋里屋外翻腾开了。
按爷爷曾开过几家皮毛店铺推算,应该有不菲的遗产,绝不会仅是这一片房子。可找来找去,仅找到些维持家用的细碎钱财。兄妹五人坐在一起充分讨论后,一致认为大量的遗产一定深藏在某个地方,藏宝之处一定在这个大院里。那时街面上到处进行挖坑种树、扒房子扩道等土木改造,藏在外面说不定哪天就会被挖出来充了公,以爷爷的智商是不会认不清形势,做这种蠢事的。于是全家人坚定信心,鬼子找地雷般在大院里的各个角落忙活开了。那段时间,不论男女,睁开眼睛头不梳脸不洗,扒拉口饭就开始劳作,整个大院被挖得跟准备进行地道战似的,连狗窝耗子洞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以为惊喜会随时发生。然而别说大黄鱼、小黄鱼了,就是一块袁大头都没搜到。大家都认为不可能,怀疑是对方找到藏了起来。为了避嫌,每人都将自己兜的里布拽了出来以示清白,这才重新唤起大家的相互信任,又坐在一起分析讨论。那些日子,全家人好像挖出了瘾、入了迷、做下了病,隔上一阵子就跟地下党似的凑在一起密谋,然后就到某个角落挖上一回,整个家的领土范围内,所有的犄角旮旯都被挖开,填上,再挖开,再填上,跟现在的公路施工一样来回折腾。也仗着老房子地基打得牢,没有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拿回扣,否则不知塌了多少回,砸死多少家人了。一直到房产充公,做了区政府办公大院,挖宝活动才不得不终止。即便这样,哥三个还有两次鬼鬼祟祟向院里翘首张望,试图再去翻腾,后被站岗的哨兵当作图谋不轨的敌特分子追得抱头鼠窜,才彻底断了这念头。
迟大伟的爸爸没继承什么遗产,却继承了小业主的成分,这也直接影响到了迟大伟,虽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被划为黑五类打倒批臭,但也在参军入党提干等人生紧要关口处受到了限制,在国营饭店当个厨师也只是让他炒些普通的大众菜,首长领导等重要人物光临时,他是靠不上前的,故而他的厨艺一直停留在家常菜的水平上。他所在的国营单位黄摊后,凭着他的这点手艺,却也一直没闲着,集体或个人的饭店都干过,毕竟领导、首长还是少数,吃家常菜的普通大众还是多数,虽然工资比大厨师差得远,养家还是没问题。
迟大伟的爸爸死之前一直住在他们家,倒是有充裕的时间交代后事。他嘱咐儿子要将自己的遗骨与老伴的并在一起;嘱咐儿子忘了阶级苦吧,忘不了也没招;嘱咐孙子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是没提遗产的事,也是没法提,一个不上锁的破柜子,里面一堆旧衣服肯定不好意思算作遗产吧。在清理遗物时,迟大伟发现柜子底下有一个卷轴,打开却是一幅字画,纸张陈旧暗黄,但却完整没有损坏,上面的字还算整齐,规规矩矩有点像小学生写的。从老爸随意放置的情况看,肯定不是名人的字,仔细辨认看出落款是赵佶,他从未听说过,进一步印证这字不是耳熟能详的名家所书,也就没什么价值。况且那时人们对古玩字画并不像现在这么疯狂热爱,即使是名人所书也不会比对粮票、肉票更加珍惜。
按风俗,故人的衣服被褥枕头之类的物品在火化时要随之付之一炬。从柜子里掏衣服准备焚烧时,迟大伟也将字轴掏了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又丢了回去。老爸的柜子空了,迟大伟的媳妇便将自家破烂塞了进去,那个字轴也一直躺在柜底。
时光荏苒,十多年过去了,人们的日子富裕些了,收藏热便在大江南北蔓延开来。电视、报纸等许多媒体都开辟专门的栏目介绍古玩字画,一夜暴富的神话不断刺激着大众的神经,摆摊卖菜的也被这行当里的热度烤得浑身热烘烘的,翻箱倒柜找破旧东西。迟大伟就是在这背景下想起他爸留下的那幅字的。他从柜子中找到它,以他从电视、报纸上了解到的有关知识,怎么看也看不出这幅字有价值,但当鉴宝团从北京来到这个小城时,他还是拿着它给专家看了。
市文化部门出面在中环古玩市场借了间房子,鉴宝团专家就在那里免费替大家鉴定手中东西的真伪。接待迟大伟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说话拿腔拿调的,可只看了迟大伟展开的字幅几眼就撑不住场面了,马上从里间屋请出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专家。老专家用放大镜细细看了一遍,没言语,见周围等待鉴定的人还不少,比较杂乱,就让迟大伟跟着他进了里间。
在里间,老专家亲自给迟大伟倒了杯茶。迟大伟从老专家的态度上预感到这幅字可能不一般,心跳便乱了节奏,也顾不得喝茶,急切地等待老专家揭开谜底。老专家却不慌不忙,问他这字是从哪里来的,他如实说了;又问他的家世,他又如实说了。老专家捏了捏光滑的下巴,似乎内心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如实告诉了他,说这字是宋代赵佶的字,是真品,是稀世珍品。
迟大伟从未听说过赵佶的字也是珍品,甚至连赵佶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但老专家说是珍品,那一定是了。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问:能值多少钱?这才是他最关心的。老专家说赵佶的字存世不多,拍卖成交也寥寥,没什么可参考比照,估计价格应该在二百万左右。迟大伟已经意识到这字会值些钱,但老专家给出的这个价格还是吓着了他,就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腿也软了,几乎坐不住瘫下去。这也太值钱了!要知道,当时他的月收入也就两千多块。他怀疑自己听差了,又追问一句。老专家没再回答,却说如果有出手的意向,请首先考虑他,并留给他一张名片。
迟大伟怀揣兔子般离开中环广场,马上打电话给媳妇钟玉,让她立即请假回家。钟玉听说家里出了好事,在电话里就想问清是什么事,迟大伟却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这是少有的现象,迟大伟一向对媳妇毕恭毕敬的。莫不是饭店给他涨工资了?钟玉急三火四地赶回家,听迟大伟一说,兴奋得抽疯病差点犯了。两人兴奋劲过了些后,共同想到了一个首要问题:如何保证这宝贝的安全,至于什么时候什么价位出手,可以以后慢慢商量。两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也没找到合适的藏匿地点,把墙掏个洞?把地上挖个坑?这方案都被否决了。这老楼房墙皮薄,邻居家放个响屁都隐约可闻,掏挖时尺度把握稍不精准,与邻居家相通,就有可能将这宝贝拱手给了别人。古代争执过墙葫芦的故事还是要借鉴的。最后还是决定放在原来的位置,但柜子一定要安上锁。说干就干,当时由钟玉在家看守,迟大伟去日杂商店买来锁别和中号铁锁。锁上了的柜子就成了迟家的保险箱。还有些不放心,二人又因地制宜地布下迷魂阵,将柜子搬到了儿子的房间,并在里面加塞些破旧衣服,意图是如果小偷进来,不会认为这柜子重要,而将它作为搜查的重点。为了加强监督,迟大伟在锁别上栓了根媳妇的长发,每天外出回来都要检查一遍。几年来,夫妻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锁别上的头发是否安好,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共同习惯。今天也正是这习惯,让迟大伟及时发现了宝贝被盗。
午饭后晚饭前,对于厨师来说是空闲时间。往常迟大伟就待在饭店里与服务员们打打扑克或找个包间将几把椅子并在一起,躺在上面小睡一会儿。今天本来是准备打扑克,都坐在了桌前,心却没来由地突然慌乱,让他坐不住了,一种不祥的感觉罩住他。能发生什么事呢?他首先想到了那幅字轴。他让别人替他玩,自己打个车就回了家。饭店距他家较远,乘公共汽车要中间转换一次,这也是他不愿意中午回家休息的原因。他回到家看到门锁尚好,室内也无异常,心里稍安。换了鞋进到儿子房间,一眼就看到保险柜上的锁安然地挂在上面,心就又落下一截。仔细查验头发,心却一惊:那根头发不见了!急忙打开柜子,伸手在众多杂乱的衣服中去摸,没有摸到字轴。再将衣服一件件抛出来,柜底清晰明确地告诉他,那宝贝不见了!打电话给媳妇,钟玉一听也急了,扔下一屋子正听她上课的学生,跟领导打个招呼就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夫妻二人不相信被盗,又将乱衣服逐件抖落一遍,确信那幅比他们全家性命加一起都值钱的宝贝确实不翼而飞了,才向110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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