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夏,我终于见到了又一次回国观光的孔镇中。嗬,他确是一副银行家派头,人发胖了,挺着大肚子,做工精致的笔挺西装,翩翩的豪富风度,手上的钻戒闪烁刺眼。但岁月不饶人,他的头顶已秃,双鬓也白了。他给我介绍了他那年轻得可以做他女儿的美国新夫人,用怀旧的心情回忆大学时代缙云坝上的生活。在这次友好的相聚中,我们终于发生了一段争辩式的对话。
他说:“巩亮兄,我们走的道路完全不同,那时候,刚进大学就不一样。”
“是呀!”我回忆着说,“那时,我们本来住在一间寝室,后来,很快就分手了。”
他笑笑说:“唉,岁月流逝,你不觉得你所得到的太少吗?当然,你已是一位作家,比起有些进步同学来很不错了,但你究竟身上有伤痕,而且还不富有,没有值得炫耀的产业。”他的语气有同情和惋惜。
我也坦率地笑了,慨然地说:“人所追求和羡慕的总是不尽相同的吧?你没有想过吗,当年,和我一样的那些同学,从一开始就没有想做商人。我们有另外的理想。尽管这些年来,我们沐浴过疾风暴雨,但颇感自慰:我们为原来的信念和理想作过不懈的努力,我们始终没有离开过生育自己的土地和祖国,我们没有辜负自己的初衷,为国家民族的前途、人民的利益和社会的进步,尽了应尽的一分义务,因而感到幸福。你大概就不会有这种感受。”
他虽然没有肃然动容,却沉吟了,最后,带着感情地说;“是啊,逝去了多少年岁,我所拥有的已经不少,但总还像缺些什么。春花秋月,剩下的常是游子的乡思和离愁。我们确不相同,也许你是对的……”
后来,直到亲切握手分别,他没有再露过笑容,似乎一直沉浸在一种复杂的感情中。
【第七章】没有惜别之情的分离
巩亮确实不曾想到,就在这个星期天,三斋三号寝室里的六个人,竟就有三分之一——两个人分离出去。
上午,同束川回校,吃过中饭便分手了。巩亮独自回到寝室里,不见一个人。黄汉云和叶迅挂起的一条绳子和孔镇中那条铁丝上都晾着湿衣、湿袜,发出一种刺鼻的难闻的味儿。铁丝上晾的是孙启先的衬裤和臭袜子,滴下的水将地面搞得水汪汪的。孔镇中的铁丝是“禁区”,只准许孙启先晾衣,也对巩亮表示过可以“优待”。巩亮宁肯将湿衣晒到屋外树枝上去,也不愿沾他的光。结果,前天,一件晒在树上的汗衫却被人偷走了。
巩亮看看湿漉漉的地面皱皱眉,忍受着刺鼻的味儿拿起英文新闻写作课的讲义来阅读。刚坐下,孔镇中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掏出雪白的手绢拭着汗,喜滋滋地说:“哈,巩亮,你在这儿,太好了!你帮帮我忙吧,我马上撤走!我在北碚找到房子了。”
巩亮见他情绪很高,说:“何必这么急促?”
孔镇中从床下一只木匣里掏出一把刷子,将已经锃亮的尖头皮鞋擦得更亮,说:“这间破屋子,我早住够了,去心似箭矣!”他望望黄汉云的床,破席上的被子没有叠,一床小小的破床单很脏;又望望徐志轩的床,床上杂乱地堆着书报和脏衣;再看看湿漉漉的地面,哼了一声:“真是鲍鱼之肆,我是非赶快逃掉不可!”
巩亮说:“早上在北碚见面,你不是说下午还要欣赏音乐会吗?”
孔镇中摇头,放下鞋刷。“搬家比欣赏音乐会重要,那种机会以后多的是。”他一边说,一边狡黠地笑着,整理起自己的东西来。
巩亮帮他收拾行李,把杂物装进大旅行袋。孔镇中慌慌忙忙地取下了挂在墙上的领带、衬衫、西装上衣全装进箱子,说:“有些东西下次我再来拿,先把要用的东西带点过去。”见巩亮真心诚意地在帮他出力,他不无感慨地说:“巩亮,你这人不错,所以我愿意跟你说说心里话,作为临别赠言。你对什么事都比较认真、规矩,这当然好。但人生在世,什么都不能太呆板,太傻气。你不像徐志轩是个书呆子,不要跟黄汉云那种穷光蛋走左倾共产的路,也不必学孙启先做‘拼命三郎石秀’。依我说,你长得英俊又有才华,完全有条件把喻珊玉那只金丝雀儿逮在手里。喻珊玉确实是挺不错的。不但长得漂亮,多才多艺,而且他父亲是……”
巩亮用力抽着行李卷上的绳索,打断了他:“孔镇中,扯那些干什么?”
孔镇中停下手来,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是为你好呀!我知道,她对你有点兴趣,你要是把她攥到手中,那你就算是掌握了前途和未来。你不认为你自己的长相和才华是笔财富吗?你用这笔财富去猎取了她,你就会得到一个美人,一个好丈人,毕业后的工作、未来的事业,都可从此发轫。”
巩亮有些气恼,觉得纨绔子弟的庸俗话伤害了自己的品格,说:“你胡扯些什么呀!”
孔镇中说:“我是把心里话无保留地掏给你了。说实话,喻珊玉实在太可爱了,我对她本来并不死心,只是因为见她对你有意思,我才放弃的。你父亲死得早,你有了她,也就有了她父亲做靠山。我知道,你对国民党没兴趣。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你也可以像喻珊玉那样,我行我素嘛。”
巩亮已经把孔镇中的行李卷捆好。他知道,孔镇中谈的这些确确实实都是他的心里话,但自己与他的人生哲学不同,总摆脱不了对孔镇中的那种厌烦感,反问道:“早上见到跟你在一起的那位音专的蜜丝吕,你是为了什么追求人家的?”
孔镇中笑笑说:“她长得还不错吧?说穿了,就仅仅是为这一条!你知道,我现在有个好老子,钱,我不缺。大学混毕业了,我就去美国镀金,花钱买个博士也不难。我现在只是逢场作戏,我未来的妻子是什么样子,我现在还没有画出蓝图来。”
巩亮见他已经把帆布袋扎好,说:“好了,走吧!我送你到渡船上去。不过,到了对岸,你可就要自己吃苦了。”
孔镇中捋起西装袖子,看看手上的表,笑笑说:“你送送我,我当然高兴。不过,这不能麻烦你出力。我已经跟黄桷树下茶馆店的老板说好了,他派个‘幺师’帮我挑到江边去。你等一等,我去把他叫来。”说完,掏白手帕拭着汗转身出去了。
巩亮也出了汗,便拿着毛巾和脸盆去宿舍后边,从贮水缸里舀水洗了洗。刚洗好回来,孔镇中已带着一个头缠白布脚穿草鞋的青年回来了。那青年人用绳子挽好行李,挑起担子说:“走吧!”
巩亮心里已不想送孔镇中了。但刚才说了送他,又不愿言而无信,只好陪他去江边。
孔镇中笑笑说:“代我跟同寝室的几位说一声吧,就说我搬走了。君子绝交也不说恶声,何况除了那个姓黄的,大家都还过得去。我走后,你可以睡我的铺位。我围出一片小天地来,这些板呀,铁丝的我都不拆,留给你。”
巩亮摇头说:“算了,我懒得再搬,谁爱睡就让谁睡吧。”三人一起走出三斋三室,向江边林荫道走去。
正是中午,太阳光强烈,仍有“秋老虎”的余威。那挑担子的青年人晃晃悠悠一颠一颠飞步走在前面,孔镇中和巩亮紧紧随后跟上,吹着江风身上仍然冒汗。一会儿,就到了江边的林荫道上。江上有汽笛声:“呜——”是轮船在破浪行驶。巩亮看着那只驶往合川去的轮船,说:“这以后,你上课要来回渡江了。”
孔镇中打趣说:“给你未来的岳父多孝敬点船钱,我也心甘情愿。”又说,“我已将课程尽量集中选在四天上。为了住得舒适方便些,我宁可来回花点时间。再说,我已托人继续在东阳镇或黄桷镇找房子。找到好房子,就再从北碚搬过来。”
巩亮心里明白,孔镇中一定是急于要去同那音乐学院的女生同居、幽会,也不想多管他的闲事。看看快到江边校门下台阶的地方了,就说:“好吧,孔镇中,我就送到这里止步了。”
孔镇中热情地伸出汗津津的手来,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就是好动感情,真要离开,却又有点离情别意了。”他紧握住巩亮的手不放,“你送我,我很感激。我还是要劝劝你一切都不必太认真,包括读书在内,不要太用功了。现在这战局你又不是不知道,鬼子垂死挣扎,像疯狗咬人。政府今天弃守祁阳、零陵,明天弃守全县、梧州,按这打法,我们能不能在此安心把书读下去也是问题。我父亲来信,重庆朝野对时局均无信心,何论其他。我的意思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倒不如自己找点快乐。北碚音乐学院有些学生星期六晚上开Party(舞会),我有了房间,也要举行。如果你愿意,以后带了喻珊玉来参加。”
巩亮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了,放开孔镇中的手摇头说:“我对跳舞没兴趣。”见那年轻人已将箱子行李挑到江边上的趸船,说:“你快下去吧,渡船快开了!”
孔镇中笑笑说:“还有,以后要有机会,周末跟我一起到重庆玩一次,就住在我家里。我可以用‘雪佛兰’轿车陪你兜风,看电影、吃馆子、跳舞,保险叫你玩得痛快。”他点着头转身匆匆走下石梯。在通往趸船的那片沙滩上,有群小男孩高兴地在跳跳蹦蹦,又叫又喊,望着江中那艘火轮沿江追跑。
巩亮独自沿着林荫道走回寝室,心里波涛起伏。孔镇中方才讲的话,使他忧心忡忡。一是战局,战局确实太坏,湘桂大溃败造成人心惶惶,照此下去,恐怕真的难以安心读书了。再就是喻珊玉,孔镇中那些话,撩拨得他心烦意乱。他仿佛突然看到了喻珊玉那双幽深的眼睛,就像掩映在流云里的月亮;每一想起,就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喻珊玉曾对他说:“有时候,我感到孤独,连谈心的人都没有。”这话烙进了他的心底,时常想去安慰她的寂寞,排遣她的孤独,想不断看到她,听她讲话,闻到她头发上和手绢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素淡的紫罗兰芳香……他觉得不是像孔镇中所说的他能将她攥在手心里,而是他被她攥在手心里了。可是,这一切,却同她那担任训导长兼着国民党、三青团负责人的父亲喻斌无关!他心中丝毫没有孔镇中所说的那种寻找“靠山”的念头。在他看来,存有这类龌龊的念头,就是对自己心灵的污辱,对喻珊玉的亵渎……他感到一种过去未曾经历过的寂寞。为什么会这样呢?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他渴望见到她,向她倾诉胸中积聚的一切。
遗憾的是,到哪里找她呢?他不愿去她家里,虽不知她家在哪里,打听总是方便的;他知道她在女生宿舍里有铺位,听说常住宿舍很少回家,但今天是星期天,她会待在宿舍里吗?可能不会。听孔镇中说女生宿舍传达室里的那个老妇人喜欢摆出寡妇脸来给男生看,他也不想去乱碰钉子。他终于克制住了心头的想念,独自沿着林荫道走回寝室去。他想回寝室独自再看一会儿书,来解除寂寞。
走着,走着,看见前边大黄桷树下茶馆里外全坐满了在喝茶、看书、摆龙门阵的同学们。四川本地的习惯已经传染了大学生。大学生们把茶馆当成了上课以外最好的栖身之所。花一点点钱,泡上一盖碗沱茶或者白菊花,再或干脆来一碗“玻璃”(白开水),就可以在躺椅上消磨盘桓数小时。愿看书,可以悠闲地看;愿谈天,尽管墙上用红纸贴着“莫谈国事”的标语,仍可以高谈阔论;当然,下棋、打瞌睡就更无问题了。巩亮摸摸口袋,早上从邮局里取出的汇款还原封未动地在裤袋中的手绢包里。他忽然想,不如回寝室去拿了书,也到黄桷树下泡碗茶,边休息边看看书,排遣一下心中的杂念与寂寞,就加快了脚步。
没想到,忽然有人高声叫他:“巩亮!巩亮!”
他抬头循声望去,原来是孙启先同张树椿一起,坐在黄桷树下的躺椅上喝茶聊天。孙启先正招手在喊:“巩亮!过来,来喝茶!”
巩亮不想过去,犹豫一下,对着孙启先摇摇手,指指寝室的方向,表示他要回寝室。在经历了上午那场冲突以后,他对孙启先产生了一种反感。他觉得孙启先一伙的行为,简直不像有文化教养的大学生,倒很像希特勒法西斯的“盖世太保”,尤其是孙启先,简直同《打渔杀家》里的那个装腔作势的“教师爷”没有两样,使他感到羞与为伍。
转了一个弯,便见不到孙启先他们了。他走在一道竹篱笆外有冬青树的小径上,心想,孔镇中走后,寝室里只剩五个人了。五个人里,他既不喜欢叶迅,也不喜欢孙启先,对黄汉云不满意,对徐志轩也没有兴趣。“道不同不相为谋”呀!下学期要设法找个好的寝室,同室的人即使不是志同道合的,至少也该像井水与河水那样互不侵犯才行。
想着,走着,迎面看见陈胖站在不远处,两手拿着一张报纸,七八个同学围着他,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他好奇地走上前去,见他们看的是一张当天的《新华日报》,头号大标题很触目:“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冯玉祥、覃振、邵力子、黄炎培、沈钧儒等五百余人集会,要求改组国民政府成立联合政府”。另有一行小标题是:“全国舆论及美国民主人士亦提出同一要求”。
陈胖正在那儿愤愤地说:“河南、湖南、广西打得一败涂地,军政腐败,再不建立联合政府是不行的了!”
一个大高个儿的学生插嘴:“当局现在是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一个干瘦穿长衫的四川学生议论:“挽救目前时局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立即召开国是会议,改组国民政府和统帅部,成立联合政府。”
陈胖见巩亮站在身边,也没有招呼,自顾说:“除了反动的家伙,除了糊涂蛋或者冷血动物,都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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