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新闻不好跑!”他对夏强说,“从上个月老蒋坐太康舰来上海亲自指挥保卫上海后,军事新闻更难采写了!涉及机密的不能乱采访,暴露性的不能乱采访。处处有人掣肘,最要命的是上海作战机构重叠,指挥混乱,在总的作战机构方面同时存在有三个,一是陈大庆的淞沪警备司令部,统一指挥市区警备及淞沪防务;一是汤恩伯的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由南京迁到上海后,对淞沪防务直接进行总的指挥;一是以石觉[4]为司令的新成立的淞沪防卫司令部,负责守备指挥。表面上有分工,汤恩伯总其成,实际上混淆不清,常常同一内容的命令,三个司令部都下达,各军对上呈报同一事件也要分呈三处。记者采访甲就得罪了乙和丙,采访了乙,就得罪了甲和丙,保不住会出什么问题。”
老秦有意把军事新闻交给夏强跑,原因是他觉得棘手,认为夏强年轻能干,头脑灵活,笔头快却稳重,写新闻能掌握分寸,编辑主任老胡一向喜欢用夏强的稿子。他征求过夏强的意见。夏强说:“老秦,我跑经济新闻已经熟悉,有时你又可以随时调我跑一些该采访的其他重要新闻。姜是老的辣,现在上海面临决战,军事新闻特别重要,还是你跑军事新闻合适。”话是这么说,又觉得跑军事新闻能知道不少内幕,便于收集情报,倒颇想试一试。因此又补一句:“当然,我历来是服从你调遣的,你看着办吧!”
果然,老秦说:“我想,你年轻有为,还是你跑军事新闻比我合适。如果同意,我就向总编保荐你!”
夏强以为这事会定下来了,心里跃跃欲试。谁知老秦找了总编,总编说:“我正要找你呢!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政工处来通知,凡到军事部门采访的记者,必须是国民党员或三青团员!……”
老秦说:“我也不是国民党员和三青团员呀!”
总编说:“所以打算叫你们采访部的郝一飞跑军事新闻,他姨夫如今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副参谋长,有这后台,跑军事新闻方便得多。”
老秦来向夏强致歉,发牢骚说:“总编辑本来比较开明,如今上边压力大了,就唯命是从了!保荐你没成功,我自己也不行!这郝一飞,从来没写过像样的稿子,又懒又笨,编辑主任老胡顶看不起他。好吧,看他怎么干吧!”
今天,夏强下午来到报馆,采访部的记者大部都外出了。他刚在桌前坐下拿起一些稿件的大样在看,老秦来了,拉把椅子坐下,说:“给你看样东西!”
夏强拿来一看,是一张石印的传单文告,标题和内容都冒着浓烈的血腥味:
京沪杭警备司令汤为严整战备保卫大上海颁布战令十条
一、违抗命令,临阵退缩者杀!
二、意志不坚,通敌卖国者杀!
三、未经许可,擅离职守者杀!
四、放弃阵地,不能收复者杀!
五、造谣惑众,扰乱军心者杀!
六、不重保密,泄漏军机者杀!
七、坐观成败,不相救援者杀!
八、贻误通讯,致失联络者杀!
九、不爱惜武器弹药及克扣军饷者杀!
十、破坏军纪及懈怠疏忽者杀!
此件自印发至各部队当日起立即与以前颁发之《官兵连坐法》《士兵联保切结办法》《保密法》《防谍法》一体严格执行,不得有误,切切此令!
夏强说:“好厉害!是哪里来的?”默默把内容记下了。
老秦笑着小声说:“郝一飞上任三把火,当作宝贝拿来给我的!说在军队里颁布了还不久。这就算他采访来的稿子,你看能用吗?”
夏强说:“你看这十杀令的第五、第六两条,发表了,如果说是触犯了这五、六两条,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老秦摇头说:“是呀!可郝一飞说这是独家新闻!他交稿时还很得意呢!”
夏强说:“拿去请总编辑自己拿主意。皮球踢过去不就行了!”
老秦苍老的脸上显得激动:“妙!就这么干!”问夏强:“你那篇关于金圆券的文章资料采写到没有?这可是篇引起大家关注的报道!现在连武汉丢掉了都没人注意,读者注意的一是上海的战局,一是物价!”
夏强说:“金圆券发行到现在仅仅九个月,原说发行限额是二十亿元,但现在据我得到的数字发行额已达二十九万亿元以上了。单就上海批发物价来说竟涨高了快七万倍。政府把灾难都加在百姓头上了!一种货币发行仅九个月,就几乎等于废纸,在世界货币史上可算是最短命的货币了!可是这篇文章怕写不成!”他指指桌上的十杀令,“他们说这是造谣惑众、扰乱军心也是可能的!”
老秦叹口气:“我看,共军已经抵达上海外围,也快开始进攻了。我们办报纸、做记者,到这种地步,也算是穷途末路了!好吧!夏强,看着办吧!我不催你。必要时,你就随便采写点风花雪月、阿猫阿狗什么的,既不惹麻烦,又能充填版面就成。”说完,懊丧地摇着头慢腾腾走了。
夏强可以体谅老秦,也可以体谅总编。他渴望着解放军早日进攻上海。那些由无锡、苏州及嘉兴、嘉善等地逃避战事来上海的居民说:“解放军纪律好极了!打仗勇敢极了!……”这使他明白进军上海的日子快临近了。但他也知道,汤恩伯一直让报纸宣传他要使上海成为“斯大林格勒第二”。那意思是说:上海如果发生战争,国民党军队将要逐条街巷逐个房屋地打,使上海毁灭。夏强也知道,构筑上海工事,蒋介石说过:“凡是反共的政策,就要力保贯彻;凡是剿共的命令,便要绝对服从。”汤恩伯也公开说:“为国所需,一切合法,为战所用,一切合理。”为扫清射界,他规定阵地前三华里至五华里以内,庄稼铲光,坟墓夷平,房屋拆光烧光。为建造“钢铁阵地”,构筑的工事全部都是钢骨水泥,昼夜赶筑。夏强不得不一方面盼望解放军快来,一方面又担心解放军进攻上海会蒙受重大死伤的损失,也隐隐担心上海市在国民党纵兵殃民、负隅顽抗中会蒙受从未有过的浩劫。
如今,夏强实际是只有同母亲才能天天谈一点知心话了。
同林昆仑见面固然不可能,电话也是非到万不得已不能打的。他按约定给邮政908信箱寄过几次杂志,但不能常找老林。东方估计早在苏北了!现在他过江来了吗?人在哪里?松涛就像一艘沉没了的船舶,无影无踪,在茫茫人海中难以打听到下落。小妹在浦东怎么样了?二哥二嫂在台湾怎么样了?丹丹又来过信了,大约为了夏强的安全,她信写得简单,没有提雷老伯在香港干什么,也没有写她在干什么,只说一切都好。信中也描述了香港九龙的风光,表达了对夏强的思念,但信末说:“我们最近就要起程离开这儿去外地,暂不给你写信了!希望保重!……”“去外地”!是去哪儿呢?真不好猜!使夏强老是在心上想来想去。夏强的内心,既火热,又寂寞。
于是,每晚,他都只能同母亲在三楼客堂间里开着电灯谈心,将知道的一些事全都告诉母亲,然后谈自己的快乐与忧虑,谈自己的困难与苦闷。在这种时候,母亲不仅是一个慈祥可爱的妈妈,更是一个忠实可爱的朋友。
一家人,如今只剩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儿子两个人了。
母亲在家很寂寞,方国华太太有时来看望她,杨之造、顾青夫妇也来看望她。上海面临战火,但市民们人心比较安定,好像并不那么沉重和害怕。有人说:“解放军现在要解放哪里,就能解放哪里,国民党挡不住的!”有人说:“上海这地方,从来没人想把它变成废墟的!共产党是要想法保护它的!国民党临走想毁灭它是办不到的!……”
母亲对这些说法也同意。她常常同儿子谈心。谈到最后,总是既支持儿子,却又不放心儿子的安全,每每要叮嘱:“夏强!越到这种时候,他们越会发疯的!你要小心!妈妈不能再失去你!……”
今晚,当夏强把汤恩伯的“十杀令”讲了以后,母亲就又这样说了。
夏强也仍是诚实地点头,答应着母亲安慰着母亲,说:“妈妈放心!不会有事的!我灵敏得很!”
夜已深了,星月在天,外边马路上“飞行堡垒”的呼啸声又一阵阵疯狂地传来,也有电车的隆隆行驶声传来。
忽然,电话铃声响了!平时,这么晚是不大有人来电话的。
夏强拿起听筒接电话,一下子就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这是林昆仑!他欣喜而紧张,但又突然使得夏强有一种直感,而且是不良的直感。林昆仑的声音急促,话讲得飞快,同以前接触时不同。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么深夜突然来电话呢?老林同他约定,非万不得已,他是不打电话到夏强家来的!今夜,为什么他来电话,声音又这么紧张急促?
夏强答:“是我!”
“代我办件事,要办好!”林昆仑说,“明天上午八点,你到虹口公园,在进门朝左一拐找一个在绿色靠椅上看《中央日报》的年轻人取材料。接头时问:‘早饭吃了没有?’他说:‘吃了生煎馒头!’就对了!材料尽快送到福履理路43弄5号,找谭太太!她问你是谁,你把名字告诉她就行。”
“听清了!”夏强说,“我照办!”
“好!”林昆仑叮嘱,“以后别来电话了!”
夏强听不顶清,刚想再问一问,电话却挂断了。
夏强挂上电话,将老林嘱办的事,默默在脑子里背诵了一遍,坐在椅上,不自觉地有点发呆,身体内部似有冰凉的潮水一阵一阵涌来。他陷入了思索。
把生命放在一种经常会有死亡危险的状态,能最大限度地体验生的伟大和死的光荣,就必然能最大限度地增强一个人生命的坚韧性和神圣感。
母亲一直在边上看着夏强接电话,看到夏强挂上电话发呆,不放心地问:“怎么了?”
夏强怕母亲担心,故意笑笑,说:“没什么!明天早上有件事要去办!”
但他明显地感到妈妈眼里射出一种忧郁惶悚的光来。
从深夜到黎明,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此起彼落地熄灭,华厦高屋那万千个窗户亦串联着归于黑暗。当晨光熹微时,上海特有的粪车的隆隆声、电车的叮当声、公共汽车的马达声和报贩的叫卖声……就响成了一片,形成了这个黄浦江边大都市的晨光奏鸣曲。这时,远郊区的阵地上,正酝酿着一场大血战。解放军的进攻铁钳正朝着上海夹来……
夏强一早从家里出来,搭电车到了外滩,又从外滩搭电车到了热闹拥挤的四川北路,再转公共汽车到了北端,下车赶路到了比较僻静的虹口公园。天已经热了!心中急,脚步快,他感到燥热,也有些紧张。总觉得可能会有一些可怕的眼睛深幽幽恶狠狠地盯着他的行动。他常常前后左右地窥望,幸好没有!没人盯梢!
这公园平常他绝少来,这也不是上海的一个热门吃香的公园。最初它是由英国园艺师设计的一个体育运动场,后来改成了公园,种植了很多的花草树木。公园里如今有不少大树,还有些珍稀植物。今天为有重要任务而来,他听得出老林昨夜那个急促电话的嘱托有多重要!一定是老林自己今天无法在上午八点来办这件事,所以要他来完成。阳光淡淡地、懒懒地照耀着,当刚进虹口公园大门时,他不禁想到了鲁迅。
鲁迅先生那时住在上海虹口施高塔路大陆新村9号,患肺结核,静养期间,民国二十五年10月17日下午3点钟,还到虹口公园散步,归途经过内山书店又同友人谈话。劳累了,病情突发,竟在19日晨就去世了。走进虹口公园,夏强忽然想起鲁迅写的一篇杂文中说过的一段话:“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此时此地,踏着先前鲁迅曾踏过的土地,他忽然有一种豪情满怀的感觉,走路也轻快了。
公园里游客少,松竹翠绿,还有不少美人蕉、四门炮,开着黄的、红的鲜花。夏强看看手表,离八点还差十分钟,头上有点汗湿,他放慢脚步,进门朝左拐寻找那张绿色靠椅。果然见远处一条绿色漏孔的长条木靠椅上坐着一个看报的人,穿的藏青西装戴副眼镜,外表有一种近乎木讷的纯朴。夏强上前,稍近了,见这人专心看报,头也不抬,是个小个儿、白净脸的近视眼。那报纸正是《中央日报》!
夏强不知怎的感到这人有点脸熟,上前问了一声:“早饭吃了没有?”
那人一抬头,说:“吃了生煎馒头!”
夏强却“啊”了一声!这不是别人,是中央社上海分社的吴敏呀!只是他今天戴了一副眼镜!
啊呀!这个吴敏呀!同你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了,可总是把你当作那个营垒里的人看待的!怎么会想到你吴敏会是自己人呢?
淡淡懒懒的阳光,被大树的枝丫分割得支离破碎地洒着。夏强四顾无人,坐在吴敏身边,喁喁地说:“啊,我来取材料!”他突然想到:吴敏是中央社记者,人事又熟,他跑军事新闻,了解情况肯定方便……
一只麻雀灵巧地飞来,忽然栖落,尾巴一翘,忽又展翅一跃,悠然飞走了。
吴敏用嘴指指旁边那个栽着许多万寿菊的花坛,说:“花丛里有包八卦丹,我走后,你取出拿走。”
夏强想同吴敏谈谈,但吴敏说完就起身将报递到夏强手中,说:“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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