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又有人拈香焚烛,满殿香烟,四壁闪耀。丹丹带着夏强来到雍容华贵的牡丹花神塑像前,停住了脚步,说:“夏强!……”
夏强感到这美丽而聪慧的姑娘似要讲什么不平凡的话了,说:“丹丹!……”
只听丹丹笑着,但是认真严肃地端立着说:“夏强,别笑我!我要同你在这里私订终身了!”说这话时,美丽的她仿佛一身光彩在夏强眼中亮得炫目。
啊!丹丹那天然的纯净和浪漫哟!她好幽默好让人意外哟!夏强不禁笑了,宣誓地说:“我愿意!亲爱的丹丹!我要终生爱你!永远同你相亲相爱!”
丹丹说:“我这人,就像秋瑾[3]似的‘身不在,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我所真心向往的,我会信守终生!”
夏强肃然浮起敬意,说:“你是的!我相信!”
“我不会轻易说爱谁,一旦说了,就雷霆万钧、生死相许!”
夏强感动地望着丹丹:“我相信!我也是这样!”
丹丹身姿袅娜,朝着花神说:“牡丹花神为证,天荒地老,愿我们永远不忘记今天!”她有一种不知收敛的美,却依然有女性的婉约。
夏强如梦如幻:“永远不忘!我们将永远互相热爱,将一同并肩走未来的路!”
丹丹看着金碧辉煌的牡丹花神,情炽意烫地祷告:“我同夏强不久将分别了!这个大时代,风云变幻,人事茫茫,未来常常难卜,但愿我同夏强永远幸福!”
夏强也凝神屏气地祷祝:“我同丹丹不久将分别了,我同丹丹永远会幸福的!”说这话时,他想起了来南京前夜里做的那个噩梦,几个特务追赶,他从悬崖上跳下……但他没有把这个噩梦告诉丹丹,怕引起丹丹担心。
丹丹听到夏强的祷祝,嫣然笑了,将手中那支灵芝插在牡丹花神的手中,似是献上一支特别的馨香,说:“我是向花神在祈求,你却像花神似的自己在许诺,那我何不向你祈求呢?”
夏强说:“我学到过一支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只有自己救自己!……’”
丹丹妙眸生辉,娇艳无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国际歌》!你那口气倒已经像是共产党人了!”
夏强笑着说:“丹丹,爱把我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真太爱你了!如果不是在花神面前,如果不是周边有这么多姑娘在烧香拜神,我一定紧紧抱住你!亲亲你!”
丹丹说:“你敢回去在爸爸面前这么说吗?”
夏强神清气爽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敢!今天回去老伯怕要亲自同我谈这件事了吧?我就告诉他,我和丹丹已经在花神庙里私订终身啦!”
丹丹脸有点红了,笑道:“走吧!过去读一些小说,都是才子佳人在后花园私订终身,觉得挺俗!可是我们今天也在这花神庙里私订终身了!还觉得挺神圣的!不过,回去就别给爸爸说了。”
两人逛出花神庙,庙前的花摊依然围绕着买花的人与卖花的花农。一束束、一扎扎、一棵棵、一盆盆鲜花,花香弥漫,色彩鲜艳,使人徘徊不忍离去,而打扮得漂漂亮亮头上插着花的农村姑娘仍三三两两络绎走来,进庙去烧香还愿。
夏强笑着问:“等会回去后,老伯见到我,会怎么跟我说呢?”
丹丹神采动人,笑着说:“今晚,张妈会办几个拿手好菜的。爸爸说,那就算给我们订婚。他会对你说,夏强,我把我最爱最爱的女儿丹丹交给你了!你可要永远对她好啊!请你回去对母亲说,你们已经订了婚。等到将来局面平定,我就让丹丹回来同夏强结婚,让她当你的好媳妇!……”
夏强感动得霎时间眼眶都湿了。
天黑时下起的欢畅的淅沥春雨,滴滴答答到夜深也没有停歇。
先一会儿,丹丹在楼上弹钢琴,依然弹的是他喜欢的那支舒伯特的小夜曲。后来,琴声停了,估计她也睡了,耳边有的只是哗哗的雨声。夏强在楼下房里,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既暖和也带着丝丝凉意。窗帘未拉,雨丝密密射在窗玻璃上,淋淋漓漓,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夏强辗转反侧,想着下午花神庙订婚的事,想起晚饭时雷老伯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和亲切的话语,想起丹丹那慑住了他的精魂和心魄的美丽和聪明、善良及多情。他心情激动,怎么也睡不熟了。
心里混杂交错着甜蜜和苦涩。
在这种时代,有时候,生离和死别并没有区别。
明天早晨,他就回上海了。丹丹随雷老伯也就快要离开南京了!在这种生命无保障、随时可能出事的危险日子里,他很难保住自己不出事,他很难预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丹丹和雷老伯……
室内幽晦,窗外淅沥雨声扰人,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起伏心情。仿佛坐在火车里驶进了长长的山间隧道,被黑暗所包围,就像那著名的京沪路上的镇江隧道,很长很长……每次他从上海到南京来,或从南京回上海去,经过镇江隧道时,总有这种郁闷难耐的感觉。他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口气。
但这时,突然门把轻轻一响,门就开了。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美丽而圣洁的身影闪进房来。门又轻轻掩上了。黑影娉婷地飘了过来,却像带来了一片光明!
夏强惊喜地轻声慨叹:“啊!丹丹!”
他忽地在床上坐起,不由自主地伸开了强壮的双臂。
真的是丹丹!她就势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箍住他的颈项,贴着他的脸。
他感到了她的心跳。他用他全部青春和热情拥抱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这是一个美丽非凡的肉体,一股温热在双方体内奔流,整个生命似都蒸腾化成了温热。他感到她像藤似的依附在他身上。
她声音低柔,叫了一声:“夏强!……”但什么话也不再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便像进入了梦幻。丹丹处女之身那温软而又暖和的诱人神秘与魅力征服了他。他深吻着她,也没说话。他感到血液在她脉管里膨胀燃烧,她在冷空气中却簌簌颤抖。
她感受到他健康的身体内那种男性的强烈欲念。他的热烈拥抱,使她感到一种青春期间的满足。这种双方的拥抱是最动心弦的交流。他们互相紧紧拥抱着,贴着脸,吻着,许久许久,不愿分开。夏强忽然感到丹丹脸颊上流着冰凉的泪水。他了解她,明白丹丹为自己浪潮一般涌来的伤感而心碎,说:“丹丹,别哭!别哭!……”其实,他自己心上觉得也漫上了泪水。
好甜蜜又好悲伤呀!
“这是乱世,我们走了!你出了事谁来救你?也许明日一别以后就难以预测。”丹丹仍在流泪,“我猜得到你在做很危险的工作,我愿意同你生死与共,但我又只能随爸爸离开你!……”
点点滴滴的泪,淅淅沥沥的雨。
这是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互相温暖。
他心里十分感动,但心乱得不知怎么安慰她,只有吻她的黑发,吻她的眼睛和带泪的脸,嘴里喃喃地安慰着说:“放心我!我们将来会永远在一起的!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他觉得,他和她的灵魂、生命都融为一体了!
他怕她冷,让她睡进被里。她的肌肤白腻平滑,暗夜中熠熠发光。外边夜雨正下得欢畅,温热的被里拥抱着的两颗紧贴着的心彼此能感受到咚咚的跳动。
他热情地抱着她,显得无比温柔和体贴,说:“丹丹,你记得那支我们在大学时常唱的歌吗?……”
她记得,那支歌是这样的:
喜只喜的今宵夜,
怕只怕的明日离别,
离别后,相逢不知哪一夜……
窗外仍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轻轻滑下。窗外的夜景像泼墨山水一样朦胧。这是一对年轻恋人在乱世度过的最最美丽的一个蔚蓝色的神秘春夜……
(三)“终朝只恨聚无多”
夏强是4月20日“和谈”破裂那天在偶然中发现了小妹夏盛的秘密的。
那天,夏强收到了丹丹从香港的来信。信写得很简短,只说一切都好,很忙。她叮嘱夏强“注意身体”。夏强懂得这就是要我谨慎小心,注意安全。丹丹的信里充满了思念,使夏强感动。傍晚,夏强关上门在楼下前厢房会客室里写信到香港给丹丹时,拉写字桌右边第一层抽屉拿信纸时,觉得抽屉有点异样,无意中将抽屉整个拉了出来,这才发现在抽屉肚里有人暗塞着一些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叠油印的传单,还有一卷筒蜡纸。将传单一看,竟有学生支援公交三烈士的檄文《严重抗议国民党屠杀公共交通工人》;有上海学生支援4月1日南京中央大学等11所专科以上学校学生游行要求接受中共八项和平条件被镇压死两人伤百余人的宣言《血的控诉》。
夏强想,果然不出所料,小妹在学联领导下与同学们采取行动了!这当然十分危险。但大局如此,自己不也正在采取行动吗?进步的热血青年怎么能坐等解放不贡献自己的力量呢?大家已看到黎明的曙光,知道黑暗即将过去,盼望解放之心更切。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为了苟延残喘,正利用手中的宣传工具进行颠倒是非的反动宣传。这时候,开展强大的宣传攻势是当前党的号召,对小妹当然不能阻止,只能赞同,应当引导着她谨慎、秘密地一同来干。
“小妹!我发现了你的秘密!”夏强晚上在三楼客堂间里见到刚回来的小妹时笑着说,“你干这多久了?”
小妹显得有点顽皮:“自从我决定干以后,一直在干!”
“你放东西不能那么马虎!以后这种东西尽量别放在家里!”
“遵命!”
“那钢板字刻得真好!仿宋体那么整齐清晰,是谁刻的?”
“你小妹呀!有眼不识泰山了吧?只有标准仿宋体,才无法认出是谁的笔迹,你懂吗?”说着,她像变戏法似的,从衣橱里边取出了一块钢板和一支刻字笔。
“嗬!”夏强叫绝,“你在家里刻蜡版的?”但又警惕地叮嘱:“这钢板和笔,以后也要找个好地方收藏,别马马虎虎乱放!”
“当然,有时我刻到凌晨三四点钟,妈妈给我保守了秘密。我同妈妈约定连你也不说。”
母亲龚梦兰刚从厨房走过来,在那里微微笑了。夏强看着母亲喝彩:“太好了!妈妈也参加到我们队伍里来了!这以后……”他对小妹说:“我也有些信件、传单要刻,都不长!要请你刻呢!”
“愿意效劳!”小妹问,“是什么传单和信件?”
“我已经写了稿子。一份传单是给上海各报社、通讯社、杂志社人员的,说明国民党已拒绝在和平协定上签字,解放军即将渡江,号召拥护共产党、解放军,要求消除顾虑、多做好事、不做坏事,要求过去走错了路的人改过自新。一封信是警告性质的,要分寄给国民党的一些头面人物,一些特务走狗,包括陈大庆这种杀人犯,予以警告,指出他们寿命不长,劝告他们老老实实,要他们立功赎罪!”
小妹说:“拿来!我今夜就刻,很快就能刻好的!”但问:“你这怎么散发?”
“我早就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和邮票,戴上线手套封贴,全部分送到远处的邮筒和邮局寄发!底稿及时妥善烧毁。”
小妹自告奋勇:“我帮着你寄!”
夏强摇头:“不必!你还有你自己的事!”
母亲说:“我可以帮着寄!我上菜场早,菜场那里有邮筒。信放在我菜篮里,谁也不会注意我这老太婆的!”
夏强说:“还是不在家门口附近的邮筒里寄!我会找机会送到远处寄的。”其实,他主要是不愿让妈妈冒险。
小妹突然嘻嘻笑了起来,说:“你这信稿如果寄给白南史一张倒也合适。还有那个‘尖头怪’申宜之!”
夏强也笑:“原来就决定给他们一人一份的!”
小妹说:“我还有个主意,给你自己也寄一份!”
夏强大笑:“对!聪明的主意!一定给我自己也寄一份!”他看到在一边听着的母亲也开颜笑了。
刚谈着,忽然听到楼下邵师母的侄女婿公交售票员沙玉琳在叫:“夏伯母!夏伯母!……”小妹忙将钢板、刻字笔等都迅速收到了衣橱里去。小沙一边叫着,一边楼梯上响着脚步声,他就来了。夏强和母亲迎到门口,见小沙手里提着一小袋米上来了。母亲和夏强明白:他这是还米来了!
这个月,米价涨得越来越吓人。上旬时,一万元的金圆券大钞出来了,米价每石价格冲破了三百四十万元大关。如今又发五万元的金圆券大钞了,米价又在大涨。上礼拜,小沙夫妇为家中无钱买米的事吵了架,小曾哭了一两个钟头。母亲知道后,将家中的米挖了一小袋够他俩吃四五天的给送了过去,还给他们夫妻俩劝解了好半天。
现在,小沙来还米了,将米放下,连连道谢地说:“夏伯母,真难为情!那天惊动了您,现在,我们买了米了!我特地来谢谢您的!”
夏强请他在三楼客堂间里坐下,小妹给他倒了杯开水。母亲说:“这米用不着还的!我没米吃的时候去找你要!我们是近邻,过去我同邵师母多少年都好得像姐妹一样。这么一点米你都拿来还,那就太见外了!”她叫小妹:“你把米提下去给曾姐姐!”
小妹刷括地提起米来,咚咚咚就下楼还米去了。小沙拦也没拦住,只是咂嘴:“哎哟!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夏强岔开话题问他:“小沙,最近你们公司情况怎么样?”
小沙义愤填膺地说:“唉!国民党借人头平工潮,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但法电、英电、上电、上水、上煤等各公用事业和一些毛纺厂、棉纺厂职工都来吊唁,有的还为烈士募捐,大家处在高压下,心里都有仇恨!”说到这,他忽然摸出一张五万元的金圆券大钞说:“公司怕工人再闹,刚用借薪名义给我们发了点钱储粮应变。我买了点米,身边还有钱!真的还有钱!借的米是应该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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