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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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林又说:“今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向长江以南进军……今年将要召集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以完成人民革命任务为目标的政治协商会议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并组成共和国的中央政府。”他揿灭烟蒂,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夏强的心脏一直强劲地跳动着。他脑海里悸动着一阵亢奋的波涛,呼吸颤抖,默默记下这些关于中国前途和命运的话!体味这些话,又被这些话深深激动。人民解放军将向江南进军!一个人民的共和国和一个人民的政府恍然已在眼前!听完,他开朗地微笑说:“太好了!我很受鼓舞!我老觉得这反动政府的统治像一口黑锅扣在头上,现在黑锅要彻底打破了!”

    一曲又完,灯光又亮,舞场里又是一阵脚步声和人的流动。

    林昆仑脸上平稳安详,稳定如泰岳华山,说:“传达的主要就是这些。解放军的江南进军是很快的事了!上海的解放也指日可待。中央既要歼灭上海之敌,又要保存这座城市。市委明确主要任务是开展反对破坏、反对屠杀、反对迁移,保护上海,开展强大的宣传攻势,在宣传上清算国民党罪行,扩大我们党的政治影响及威望,号召人民组织起来拥护我党我军,执行革命政策。你在这方面可以做些工作。”

    夏强点头。他心里像注进了一股活水、心智的活水,忍不住说:“见到您,听了您说的,我就像吸到了新鲜空气,精神一振,心情一爽!”

    又是一曲开始,一个盛装的年轻歌女穿着金色发亮的紧身旗袍上台歌唱,唱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度过了青春……”歌声回荡,那种黯然神伤的歌声似乎感染得舞池里的人都在幽暗的灯光中缓慢、懒洋洋地移动着脚步……

    林昆仑继续说:“国民党在溃败之际,一定会搬运、盗卖、隐匿物资,还将不择手段破坏一切来不及撤走的重要物资和重要的生产、建筑设施。市委要广大党员广泛开展调查研究,除了查明敌人的军事设施情况以供将来解放军作战需要外,要调查能了解到的工厂、企业、学校、大的资产设备和易遭破坏的要害部位,以及国民党员、特务名单等政治组织情况。你做记者,这些都有可能做到。干这些时,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夏强点头:“我会努力的!”但又问:“调查到这些材料后,怎么给您呢?”

    老林轻声说:“一般的材料秘密存着以后再说。紧急的情报,我在邮政总局有个信箱908号,你可以用一本杂志,将情报写在末几页的文字行距间,然后将边缘用胶水粘牢,寄到908信箱刘放先生收。”

    林昆仑有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不到半小时,说完了要说的话,交代了他要布置的任务,最后表情认真地说:“夏强,我们是被黑暗包围着,身边到处有特务军警。敌人愈近灭亡愈疯狂,我们得随时准备有牺牲的可能,但我们的目的是既做好工作,又安全度过这段最黑暗的时期。我这话发自内心,你能体会吗?”

    夏强点头:“您放心,我会的!”

    老林终于干脆地说:“话已说完,我先走了!”说着,敏捷迅速如游龙地起身走了。

    夏强随后也走出了大沪舞厅。他心情很好,像全身给打足了气。走出舞厅,外边清冷的空气使他头脑清醒,街上乱糟糟,行人纷纷在走,车辆拥挤着揿喇叭。夜上海因霓虹灯照耀而发红的天空有些雾蒙蒙的。他感到这个喧嚣而虚假繁荣的大城市有些疲乏和强颜欢笑,有些病态而且老态龙钟。他深深吐了一口气,任务在肩,他心中十分快乐,想努力去做。他觉得自己是在打胜仗的大军中的一名士兵,这使他很自豪。

    3月中旬,夏强请了两天假,匆匆去到南京。

    这一向他常做梦,昨夜,又做了一个噩梦:几个凶恶的特务攥着手枪追捕他,其中一个特务像申宜之。他逃到了一处悬崖上,从高崖上纵身跳下……醒来,心仍怦怦跳个不停。夜里没睡好,人感到疲乏,上了火车就靠在车座上打起盹来。

    实在太想念丹丹了。如果丹丹不叫他快去南京,他也是会想法去一次的。他有太多的话想同丹丹讲,他又多想看看丹丹,抱一抱她,吻一吻她!那天丹丹打电话给她,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笑了:“什么好消息?”

    “爸爸要你立即来一次南京,我们马上又能见面了!”

    “什么坏消息?”

    “我同你可能要离得更远了!”

    “怎么呢?”

    “你来再谈吧!你后天早上一定来!”

    她在他心里是一片光明、一片美丽。他想念同她一起在南京宁夏路依偎着站在窗口看着黄昏降临的情景,想着同她有一次在鸡鸣寺靠着最后一缕暮色从山上往下走的情景。他心里宽阔,觉得萦绕在眼前的丹丹的身影如同玄武湖上的水雾一样弥散开去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蒙。于是,柔情似春水一样在心里动荡,他百倍地渴望着见她一面,解开她电话中那个“坏消息”的谜。

    现在,夏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路思索着丹丹的话,来到南京。他琢磨雷老伯可能带着丹丹要离开南京了!他们会到哪里去呢?……夏强知道,2月间,雷龙夫妇已经离开行总。行总结束了,每人发了一笔遣散费。雷龙夫妇干脆去香港了!他们去,是因为龙嫂的父亲徐树庄在香港、九龙都购了房产。他将在九龙弥敦道的一个套房给了龙嫂和龙兄。他们夫妇不但去看房子,而且要去香港看看,会晤一些朋友,商量今后怎么在香港经商。夏强不禁想,像徐树庄这种大贪官,出了事仍有如此美妙的结局,足足可以说明国民党当局腐败到什么程度!这样腐败得丧失人心的反动政府岂有不垮之理!

    夏强很担心雷龙夫妇把雷老伯和丹丹拉到香港去。他觉得像雷老伯这样的人,理应是党的朋友,是愿意参加目前革命事业的人。雷老伯为什么要去香港呢?以前,人家劝他去香港,他不去!现在,他应当留下来不走!他为什么现在去香港呢?是的!南京可能会有战火。解放军南下,首先会进攻南京,这是蒋王朝的首都,当然住在南京是有危险的!但可以到上海住呀!到上海住,要比南京安全得多!雷老伯和丹丹应当在上海迎接解放呀!

    他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丹丹说的“我同你可能要离得更远了”指的一定是去香港。他想,我这次到南京一定要劝止雷老伯去香港!……我这没有任何自私的成分,绝不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丹丹,说实话,要说舍不得,我连雷老伯您也舍不得!但首先要考虑的是你们面对这样的大时代,面对这样的时局,该怎么办?你们是该用行动来拥护共产党、拥护解放军的!……这样想着,一早,他从和平门车站下火车坐三轮到达宁夏路揿响门铃时,是豪情满怀、信心十足的。

    门房里出来满面皱褶的老柴,给夏强开了门,忧心忡忡地说:“夏家少爷来啦?雷老和小姐他们要去广州了!”

    夏强心里一惊,怎么要去广州了?真糟!孙科内阁在广州刚倒台,如今李宗仁经蒋介石同意后,任命何应钦为行政院长组阁。雷老伯你带着丹丹往广州去这是干什么呢?他心里觉得雷老伯是绝对不会去广州的,但老柴说的话又不能是造谣,这是怎么回事呢?他问:“雷老伯和丹丹呢?”

    “都在里边!”老柴说,“东家对我们不错,说给丁嫂、张妈和我都预发一年的工钱,都发银圆,还给些生活费,让我们就住在这里,兼带看守房子。小姐还给丁嫂介绍了个男朋友。”

    夏强心里乱了,对老柴说:“我进去了!”他心里怀着纳闷和不安朝里迈步。进门,就碰见正在客厅里扫地的丁嫂。

    丁嫂见到他,也是亲热地说:“夏家少爷来啦?”接着,也是关切地说:“小姐要跟雷老到广州去啦!广州离这很远吧?南京的人,有到台湾去的,有到广州去的,有到上海去的,他们去了不会回来了吧?”

    夏强说:“丁嫂,你打算怎么办?”

    丁嫂突然叹口气说:“夏家少爷,同你说话,我不瞒你。穷人嘛,能怎么办?如果是日本鬼子来了,我就用一把菜刀跟他拼了!是共产党来了,我怕什么?人都说共产党来了穷人要翻身的。说实话,这国民党呀!人早不拥护它了!像雷老这样的人国民党里不多!你说,小姐他们该去广州吗?留下来不行吗?”

    夏强没有心绪多谈了,说:“丁嫂,我刚到,一切都不了解呢!我去看看老伯和丹丹!”

    丁嫂说:“我上楼去通报。”她放下扫帚转身就要上楼去。

    正说着,却听见楼上丹丹下楼的声音,说:“什么大客人来了,也不上楼来请安!”她话声里带着兴奋,话声刚落,人已出现。见到夏强,她眉眼含笑,仪态、神韵纯洁、洒脱,充满青春活力,说:“我在楼上窗口里朝大门望,看到你来了!……”

    夏强也笑,放下提包,说:“我到楼上去给老伯请安!”

    丹丹说:“他可盼着你来了,想同你商量事情呢!你快洗洗手、洗洗脸,干干净净的,我再陪你上楼!”

    夏强笑了,打趣说:“你们不是要去广州吗?何应钦在广州组阁还少个卫生部长呢!”

    丹丹大笑了:“你这记者不行!自以为采访到了独家新闻。其实你讲过的那个笑话‘人皆玳瑁,你独飞龟’就是这种事!再说,国民党历来不重视百姓的卫生健康,没有卫生部!有,我也不干!”

    夏强听了丹丹的话,琢磨着是什么意思,笑着说:“好吧!我赶快遵命洗一洗!”他从包里取出毛巾,去盥洗室洗手、洗脸。丹丹在一边看着,见夏强飞快地洗毕,说:“走吧!上楼!”

    她陪夏强上楼到了雷香山房里。雷香山正背着手在踱方步。见夏强来了,老人满面是笑,说:“特地让丹丹打电话把你请来,我是刘备请诸葛亮呢!”

    丹丹笑:“这诸葛亮今天可不怎么样!一见面就讽刺我要去广州!”

    夏强笑着说:“老伯是长辈,又是智者,老伯决定了去从,总是有道理的。我进门时,遇到老柴和丁嫂,都说老伯和丹丹要去广州,不知是否他们弄错了?”

    雷香山笑道:“坐下!坐下!我们好好谈谈。他们没有弄错!”说着,用火柴点燃了叶子烟雪茄。

    夏强着急了,说:“老伯,广州您还是不去的好!”

    丹丹说:“爸爸,我没说错他吧!他今天像个狗头军师,急躁得很!以前有的那股聪明劲儿一点也没有了!”

    夏强听出些什么来了,看着雷香山和丹丹的笑脸,说:“啊,我明白了!这是‘声东击西’?也是‘瞒天过海’?”

    丹丹笑了,说:“也是‘无中生有’、‘金蝉脱壳’、‘偷梁换柱’呢!”

    雷香山笑道:“夏强,刘禹锡[1]那首《西塞山怀古》的诗你熟悉的吧?”

    夏强诵道:“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雷香山点头,喷出一口烟说:“南京龙盘虎踞,三国时,孙权虽筑了石头城,但孙皓昏庸暴虐,王兵船东下,金陵王气就黯然收了。后来,宋、齐、梁、陈、杨吴、南唐、南宋康王、南明福王、太平天国都没有得到金陵王气的庇护。何谓王气,政权是也。初兴时,生气勃勃为百姓办好事,王气就盛,慢慢的君昏臣庸,文恬武嬉,百姓遭殃,人民不满,王气就只好收了!后之视今,就如今之视昔!此时此地,这种切身感受我是很深的!”

    夏强体味着雷老伯的话,思考着。

    雷香山敲着烟灰说:“丹丹,不必再同夏强打哑谜了,把实话告诉他吧!”

    丹丹笑了一笑,说:“事情是这样的!李宗仁前些天来家里看望了爸爸,要邀爸爸出任他的私人顾问。”

    雷香山两只洞达豁朗的眼里含着笑意,说:“我对他讲,谢谢盛情,但我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他仍说:‘德邻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欲为不可收拾的残局尽最后的努力。’又说了些仰仗啦、帮忙啦的话,我只好说老实话了,我说:你觉得军政大权是否都在你手里?他哑巴了,先是沉默,后来叹气说:‘唉!唉!’我说:你有点像块挡箭牌呢!他苦笑笑。我说:我是很快要离开南京的,什么事我都不想干了!我现在想以全部时间和精力同我女儿一起致力于研究历史,我没有空!他才不好再勉强我。我是不愿意让人把我当挡箭牌用的!去年12月底在上海,见到孙夫人时她向我谈的话你都知道,一定还记得吧?”

    夏强肃然:“当然记得!老伯,您做得对!”

    丹丹说:“但,有趣的是李宗仁下午来过,晚上南京卫戍司令部稽查处长倪超凡这个大特务就来我们家拜望爸爸了!”

    夏强“呃”了一声,说:“这个大特务坏透了!”

    丹丹说:“这特务是坏!他前些时居然派爪牙要买通我们的门房老柴,要老柴监视我们,每周给他送我们的动态,扣我们的信件。结果,老柴把这事告诉了我们,说:‘这种昧良心的钱我不要!’我说,钱可以不要,信你也别扣!但得罪特务你也不行!我就编点假情况必要时你告诉他!老柴就是按我这办法在对付特务的!”

    夏强说:“倪超凡来想干什么?”

    雷香山喷着烟,说:“老蒋的特务统治是紧紧抓着死也不放的。他人离开了南京去到奉化,特务仍由他控制。就连李宗仁,也是要派特务监视的。倪超凡来看望我,显然是知道李宗仁曾来看望我。而且……”

    丹丹说:“上次派出所查询林东方的事,也是倪超凡捣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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