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公达在旁边一只椅上坐下了。周琪的目光瞟来,非常奇特,能使人心惊肉跳,说:“带来了吗?”
夏强觉得这是在同魔鬼进行一次交易,唉声叹气地说:“昨天我们母子一夜未睡,今天张罗了一天,实在只有十二两黄金,请高抬贵手做做好事放了我妹夫吧!”
周琪眼睛冰一样冷,闪着青光,向蒋公达瞅瞅,眼神既有凶狠不满,也有失望和尴尬。蒋公达也望望周琪。夏强感到这两个贪赃枉法的军法官又都有一种无法立即舍弃的无奈。
蒋公达说:“办这种事就像隔山买黄牛,凭的全是信用!看你人不错,周处长才肯亲自同你谈。林东方是个立刻可以提出去枪毙的要犯。他说是上了合伙人的当,可是合伙人都没抓到!抓到的是他!你该了解他罪有多重!你这点钱怎么能买他的人头?”
周琪火冒三丈,目光如刀:“十二两!他妈的十二两又不是我一个人拿!我们一人分一点点,有什么意思?我宁可秉公处理!马上把他崩了!收尸吧!”
炭盆上的洋铁皮水壶里的水开了,带着尖啸声腾起了一团雾气。蒋公达起身将水壶提起放到地上。夏强又想起了“有条有理”的民谣来了!他完全明白了,这军法处实际是一个拿犯人做交易搜括金钱的团体!他也明白,时局变幻,蒋介石元旦在报上发表文告,承认战局不好,情势严重,假装愿意停止战争,但又附加许多条件。文告中甚至哀鸣,说自己“早置生死于度外”。外边风传说蒋要下台,又说杜聿明在永城附近已经被俘,邱清泉战死,李弥、孙元良化装逃脱,徐州剿总五六十万军队全部被消灭……既然大局如此,这些军法官们急于想卖案子捞钱应变,这种心理可以揣度得到。因此,夏强说:“唉,实在是小本生意全部积蓄一下子都完啦!不瞒二位,要不是我母亲伤心,我才不肯为这个妹夫倾家荡产呢!金价现在不断飞涨,还在看涨。上海中国银行职员发应变费每人只发几十个银圆,中央信托局员工发应变费是每人二两黄金……”
蒋公达阴下了脸说:“别扯那些了!林东方的事,我们是要承担风险的!他一颗人头加上我们这两颗人头,只值你十二两金子吗?”
夏强说:“对你们二位,再去借债也要报答的,只有通知上海亲戚再借三两金子,凑成十五两,看怎么样?”
周琪豁着嘴生气:“老子不管你到哪里弄金子!不行,谈不好,我明天就判,后天就杀!”
夏强试探:“唉,说实话,我跟这妹夫感情并不好。十五两再不行,真要逼我死,那我只能让他死!有什么办法呢!唉!”说完,他装得十分懊丧,却看到蒋公达同周琪互相看看,似想转圜。
果然,蒋公达气咻咻说:“唉,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大家还是把事办得皆大欢喜的好。我看这个数吧!如何?”他伸出了三个指头。
夏强摇头叹气:“实在太困难了!唉,我再想法,凑足十八两来保释我妹夫!不然,没办法啦!”
周琪愠着脸骂了一声娘,说:“你他妈的真会做生意!老子是直进直出的军人,搅不过你!这简直像街上商店大拍卖了!我说一句,要不是时局这么坏!人心都散了,大家不能不打个小九九,我才不干这种事哩!二十五两,要是不行!明天我就杀人!你连尸都收不到!”
“唉,二十两吧!两根大条子!欠的债够我背的了!”夏强一副穷途末路的样子。
周琪挥手:“不行!二十五两!不答应,你马上就给我滚!”
夏强觉得火候只能到此为止了,叹气说:“周处长对我们这么好,你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说的!你行行好,我们设法付二十二两吧!……”他揣摸心理,还不能一口应承,只能一紧一松、一松一紧。
周琪像讨狗肉债,大声一拍桌子:“那就二十四两!一个子儿不能少!不行,你马上滚蛋!”
夏强看情况,这个豁嘴很恶,顺坡下驴装得十分为难:“好好好!好好好!唉!那……那就这样!”但说:“我们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大家图个信任。会不会倾家荡产付了钱,人又出不来呢?”
周琪沉重地说:“我说了放人,能不放吗?你这二十四两,我们要打点下边,也要往上边烧香呢!”
蒋公达说:“你快筹金子!三天后,礼拜四晚上九点来这儿交清。这儿收了金子,那儿你就去大牢里接犯人!铺保是要的!但说穿了,真没有你再加几两金子就行!”
双方击掌约定,夏强摸黑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吉祥旅店,把谈判的情况全部告诉了母亲。
母亲仔细听了,愤愤地说:“这个反动政府如果不垮台,誓无天理!我要是个年轻男人,我也会拿起枪站到对面同他干的!夏强!抗日时,我们夏家是忠勇之家,如今,我们也还该仍是忠勇之家!只是……你二哥夏国,唉!就他叫我不放心!”
屋里的炭火盆快熄灭了,夏强将炭盆端出房去。外边寒冷,刮起了风,窗户纸在夜风中呼呼嗒嗒响。远处有狗吠声传来。夏强舒坦地叹了一口气,说:“妈妈,睡吧!今夜睡个好觉吧!东方三天后就可以跟我们回上海了!”他替妈妈把被褥铺好,将自己的大衣给母亲盖在脚下,自己也打算回房去睡。
母亲自从来南通后第一次脸上浮现出一点宽心了的表情来。
一次告别旧梦的旅行
这是一次寻找旧梦的旅行!也是一次告别旧梦的旅行!
夏强和丹丹夫妇陪二哥夏国到北京后,住在王府井金鱼胡同的和平宾馆。一连三天,游览了不少风景名胜。
二哥引起的回忆不多。丹丹和夏强引起的回忆却既深又长。往事如流水,丹丹想起了1949年夏天从香港陪父亲到北京的往事。那时,雷香山到香港后就参加了民革,作为特邀代表被邀请到北京参加新政协筹备会议。那真是使人豪情满怀的岁月。当时,在北京,丹丹陪父亲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中共领导人。政府给雷香山父女安排了可以长期居住的宅院,在东总布胡同。那是一幢修葺一新的两层楼洋房,院子不大,门前有个美丽的紫藤架,苍虬庞大,绿叶覆盖。那幢洋房早年是袁世凯时代的德国大使馆,后来曾是评剧名演员小白玉霜的住宅。在东总布胡同那条街上,李济深、张治中、史良等的住宅互相都离得不远。
但,雷香山开完会后,对丹丹说:“丹丹,出席这次会议,我感触很深,但也深感惭愧,我觉得我行动迟,见识更迟。为建立新中国出的力太少。我现在想补救,要做出一些应做的成绩。我不是没有能量的,我要到香港与一些已到台湾及未到台湾的友人取得联络,从事反蒋起义活动。”他带着丹丹又回到香港,想不到的是到香港以后仅仅一星期,却在香港轩尼诗道303号寓所被暗杀了!
凶手来刺杀雷香山时,是在下午。雷龙夫妇和丹丹都外出了。丹丹回到家里时,啊!只见门虚掩着,地毯上满处是血,雷香山已经倒在客厅血泊中了!她只觉得日月失色,天昏地黑,心一下子碎成了齑粉。扶起父亲,老人临终睁圆了双眼,用手颤抖着摸着丹丹的手,没有说话,留下的只是一声苍老的叹息。凶手逃逸,未曾抓获。后来知道,那是保密局从台湾派来的杀手,完成任务后,先躲藏在吊颈岭,后来就逃往台湾去了。
这就有了丹丹后来的归来。雷香山生前不止一次说过:“丹丹,将来能回上海了,你就回去吧!同夏强在一起,你们一同做点实事!……”当老人被暗杀后,丹丹可以想见夏强在看到报纸后会多么悲伤。而丹丹在父亲遭到不幸后,心都碎了,日夜盼望见到的就是夏强。
半年以后,当那天丹丹从香港经过罗湖桥头通过解放不久的广州乘火车抵达上海见到夏强时,他们在车站上互相紧紧拥抱,双方都沉浸在泪水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建国后的头三年,迅速恢复了遭到严重破坏的国民经济,是极了不起的成绩。以后,由上海一同调到北京,都在新闻界工作。在北京生活了十年,那是从50年代初到60年代初的密云骤风期的十年。北京的北海、景山、天坛、故宫、香山红叶、卢沟晓月、长城八达岭、明朝十三陵、颐和园、碧云寺、动物园、雍和宫……都有过他们双双游览的足迹。在十大建筑物工地,在十三陵水库……都有过他们流下的劳动汗水。政治运动真是多!一个接一个,几乎让人刚喘过气来又突然来了运动。他俩常常总是“披星戴月上班去,万家灯火归家来”,疲劳不堪。
若拿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政治运动做一回顾:1952年进行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前后约八九个月。两年后,批判俞平伯的红学思想及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体系花去约一年。1957年开始“反右”及引发后来的“兴无灭资”等一系列政治运动,时间长达两年多。而到1966年爆发“文革”,前后整整花了十年。
也不是说所有运动全部一无是处,比如“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也都必要,但偏差也自不少。比如镇反,许多流氓、恶霸、特务也该打击,但扩大化了,不该杀的杀了也大有人在……数十年的许多运动,历史自会做出客观的评价……最公正的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做出了不再搞运动的决定,说明搞政治运动这种方式,以阶级斗争这种方式进行,其为害已达到了不应继续下去的地步。
在1957年“反右”的急风暴雨后,来了1958年大跃进时期,先是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展开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想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愿望不能说不好,但实际是一种“左”的破坏。夏强和丹丹经历过大炼钢铁、深翻地、放卫星……怀着要国家富强的愿望,狂热投身在“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化运动中。虽然对一些做法和提法,如砸锅炼铁、“超英赶美”、“破除资产阶级法权”、“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产生怀疑,但“左”的情绪也曾鼓舞着他们献出赤诚。全国大炼钢铁、土法上马,实际炼出的土钢都是废铁块,砍伐掉的却是珍贵的无数森林资源。接着,出现了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泛滥,终于,造成了国家经济生活的严重困境。各公社大办食堂实行“吃饭不要钱”,由于根本不具备“吃饭不要钱”的条件,又丰产不丰收,天灾人祸,从而带来了全国范围的大饥荒。夏强和丹丹在北京,粮食定量降到无法吃饱的地步,那时同许许多多人一样,他们也被饥饿和浮肿病困扰。机关食堂里有一度最好的食物是用小球藻制成的每人给你那么一点的所谓“人造肉”。那真是饥饿和艰苦的年代,北京城里到处都买不到吃的。一个飘雪的冬夜,夏强和丹丹带了孩子到王府井闹市,所有吃食店全部都是空的。看到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排着,上去一看,原来是卖白水冰棍的,一人还限购两支……
当1961年夏天,夏强和丹丹双双带着孩子离开北京下放鲁南支援农业第一线时,共和国仍处在紧张饥饿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但夏强和丹丹都是抱着为国家承担困难的信心到艰苦的农业第一线去的。
起程去山东前的一天上午,他们带着孩子来到了天安门前,拍了一张照片留念。那天,他们肚子很饿,孩子也叫饿。去山东后,又度过了一段“瓜菜代”的艰苦岁月。啊!那遥远而难忘的过去今天又凸现在眼前……今天,二哥在傍晚就要上飞机经香港回美国了!夏强和丹丹陪二哥又站在天安门前拍照了!
天气好,阳光和煦。天安门广场人很多,许许多多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二哥说:“一切都感到既亲切又陌生,既新鲜又迷乱!北京真是一个国际大都会,既现代化又有中国的特色,超出我的想象太多了!”
丹丹说:“改革开放后,变化是大。我们五六年前来过一次,现在看到北京的高层建筑这么多,立交桥和新的道路这么多,市区扩展得这么大,也简直不认识了。”
放在眼前的北京,整个城市平面铺陈,高楼林立,给人兴旺发达的印象;而保留着的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小胡同和四合院,红门绿树,幽深得别有一种情趣……
夏强说:“出租车、霓虹灯、大宾馆、游乐场、高级超市、亚运村……过去我们在这儿工作时都是没有的。男男女女的青年们服装新潮,多姿多彩,无论老少,脸上都是笑容,这跟往昔也不一样。”
二哥拿着相机,说:“来吧!让我们在天安门前拍张照片留个纪念,要把背后那些高兴的人群和他们脸上的笑容都拍下来,我要把这照片带回美国,给中国人看,也给美国人看!”
天还冷,但有阳光,没有风,合了影,夏强提议:“我们到著名的‘毛家馆子’去吃中饭好吗?”
二哥问:“怎么叫‘毛家馆子’?”
夏强笑了:“是湖南毛泽东家乡的人来开的馆子,里边供应的都是毛泽东生前爱吃的家常菜,像红烧肉、炒苦瓜、干煸辣椒、清蒸武昌鱼等等。”
二哥也笑了,说:“我生活简朴,但这些菜我并不爱吃,专门去吃这些很普通的菜就不必了,我们还是去吃全聚德的烤鸭吧!那是丽莎和我从前一直爱吃的!我们在美国唐人街吃的不像北京的正宗。”
二哥一路上总常提起二嫂,此刻提起二嫂,夏强和丹丹感到他声音又有些动感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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