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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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绥靖区司令部南通指挥所军法处在南通城里。那第一绥靖区副司令官顾锡九,兼着南通指挥所主任。顾锡九是参谋总长顾祝同的堂弟,他手下有六个团,经常在苏北如皋、东台等地进行清乡。从上海到南通,坐轮船一夜就可以到达。要救东方,必须去南通。但,第一绥靖区没有熟人,怎么办呢?

    夏强去找了行政院颁布的训令公布的《匪区交通经济封锁办法实施细则》来看,其中规定:“禁运匪区的物资由执行封锁之部队实施严密检查”,“截获物资拿获人犯一律严惩”,“如有违法包庇贪污渎职情事,由军法机关惩办”,口气十分严厉。军法审判随便杀人是十分可能的。

    那天晚上,弥勒佛似的方国华没坐汽车,自己悄悄来到夏强处,商量救东方的事。

    夏强说:“确实打听不到什么关系能在南通第一绥靖区军法处里起作用。不能耽搁了!只有快去南通,在那里找门路。”

    方国华说:“小阿哥的意见对!现在杀人草率,去迟了我们会终生抱憾的。我这几夜都睡不着,一门心思全在救东方这件事上。那个大华商行的少将鲁纬章小阿哥你是见过的。他同东方私交不错。他找过我,要我想尽办法救东方,说需要钱头寸不足可以找他。我同东方交情这么深,钱我有,无须找别人!我觉得现在贪官污吏比蚂蚁多。要救东方,只有用钞票开路。钱能通神,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碰到贪官这种鬼,金钱万能!到了南通,先打听军法官的名字,把金条放在他面前,我看只有这一条路了!”

    夏强点头:“这话不错!但现在国民党虽失人心,而且贪官多如牛毛,也还是有那么一些死跟着蒋介石跑的坏家伙会硬到底的。那天在国际饭店见到陈大庆,我就觉得是个死硬派,怕是碰到这种人。因此,去南通仍是有危险的。万一救东方不成反倒引出更麻烦的事来也可能,这事先也要想好!”

    小妹说:“我上次被捕关着的时候,同牢有个女工说,她厂里一个工会干部因为替大家说了公道话被扣上红帽子逮捕了。厂里工人为救他,大家分头想办法。她有个邻居在警察局工作,平时觉得那人也不错,大家就要她给这邻居送礼要求保出那工会干部。没想到这邻居是特字号的,竟让人抓了她,要她供出幕后指使她送礼的人。她不肯供,就一直关着。”

    方国华说:“对对对,找人一定要找准!找错了人就不但办不成事还要误事!”

    夏强说:“南通是一定马上要去的,找人是一定要找对找准的。危险会有,但我不觉得可怕。我来去南通!”

    方国华说:“小阿哥,不是我退缩。论理是我该去南通的!那地方我熟悉,可是认识的人多,碰到熟人会惹麻烦。我去容易和笙记行的事挂上钩,那就节外生枝了。所以我决定不去。不过,小阿哥,你去办事当然能干,可是人家对男人总是容易发生警惕,一个年轻男人容易引起注意,有时办事也不一定方便……”

    灯光映着母亲花白的双鬓。母亲一直沉静地听着,没有插过一句话。这时,她忽然开口了,说:“方先生,我的想法同你-样。我在想:让夏强陪我去,就说东方是我女婿,是我干儿子,我用母亲的身份出面救他,比谁都好!”

    夏强不放心:“不!妈!……”

    方国华说:“阿弥陀佛,夏师母,你去当然好,但我们怎么能让你去呢?”

    母亲慷慨地说:“不是你们让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我喜欢东方,其实许多事我心里也明白,松涛已没法救了,那是因为确实没法去办。现在,不能让东方送命。要快救他,明天就动身!”

    小妹挺身而出:“妈,让我去吧!我假作东方的未婚妻甚或妻子去也行!我不在乎的!我年轻,同小阿哥一起去,你就别去了!”

    夏强阻止:“小妹!你不去也罢!你是取保释放的,学校也给了你记大过的处分,更重要的是据我所知你们这些保释出来的人背后都仍有特务盯梢,你当前宜静不宜动。你不能去!”

    方先生无奈地说:“唉!老太太去确实是合适,但,让老太太去确实也不应该。”

    母亲笑了,说:“方先生,该办的事就是应该。我去的好,有夏强陪着,你们放心,不会把事办砸的!其实,我这人是见过世面的,未婚时,在学校里闹风潮是能演讲、能写宣言的。抗战中,敌伪逮捕夏澄要带他走,我不让带走,当场命也不要地同他们搏斗,直到他们将我打晕在地上。我不是胆小无能的女性!”

    方国华肃然起敬了。夏强和小妹这时感到母亲更可爱可敬了。

    方国华唏嘘地伸出大拇指说:“夏师母,你真了不起!”

    母亲思索着说:“我想,明晚就上船去南通,事不宜迟!晚一步也许就遗憾不尽了!”

    方国华拍胸脯豪爽地说:“夏师母!东方的事实际就是我的事。你们这是第二次救我了!只要能救东方买他的命,不管多少钱我都愿意出!我的经济好,再说东方还有钱在我这里!金圆券五十万元的大钞已经发行,快成废纸了!你们带银圆去用!明天一早我就把条子和银圆送来,你们到南通尽量花用。我让你们带三根十两的大条子,再带十块小黄鱼去好拆散了用。看看四十两黄金打不打得倒军法官!如果不够,打电话来告诉我!我马上准备,还有铺保我也办好让你们带去,必要时可用!……”

    当夜,谈到十点多钟,方国华兴奋地告辞。夏强送他走。他谨慎地说:“不要送,还是一个人悄悄走的好!”

    他走了。夏强在他走后也出门了,他要去打公用电话给林昆仑,向他报告去南通救东方的事。

    天气严寒,轮船冒着凛冽的江风到达南通天生港的时候,正是朝阳初升,旭日将江面照得一片通红。夏强和龚梦兰离船上岸,看着南通城陌生的远景,听着岸上茅屋间有雄鸡喔喔的啼叫声,也有汪汪的狗吠声。近处岸上破破烂烂的村落和冒着炊烟的瓦房及树丛,一股遥远的人声和集市喧嚣声渐渐逼近。那是一些军装不整的零散国民党士兵夹杂在一些衣衫褴褛的农民、搬夫和男女旅客中,有吆喝也有殴打和吵闹,顿时产生一种在杜甫诗中能体会到的战乱哀怨的感觉。

    茅屋、土地庙、席棚,水边银白的芦苇……天上飞过“呱呱”叫着的乌鸦,都似带着苏北的气息。市集上有挑箩筐、推小车的男男女女,有牵牛赶猪的,也有卖花生和烟酒吃食的小摊,围着买吃的士兵。几条瘦瘠的黑狗和花狗在人丛中窜来窜去。一辆古老的牛车吱嘎摇晃,在土路上压下辙印。下船上岸后,夏强扶着母亲叫了两辆破旧的黄包车由天生港向东南方向的南通城里去。冷风扑面,空气里一会儿弥漫着酒糟味,一会儿有炊烟味。南通出名的狼山和它旁边的小山都历历在目。拉夏强的人力车夫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穿着丁丁挂挂的一件破棉袄,告诉夏强:“军法处在哪里弄不清,但有个关人犯的大牢在城北。隔上几天就有人枪毙!”吹着冷风,听车夫这样讲,夏强想起东方,身上冷飕飕的。

    夏强让车夫通知前边那辆车,一起把车拉到靠近大牢的随便哪家小旅馆去。又问:“这里局势怎么样?”

    车夫边跑边讲,嘴和鼻子里喷着白气,说:“好多队伍,杂零八碎都从西边北边撤下来了!一看就是打了败仗的,纪律坏,打人骂人,买东西吃东西不付钱,抢劫强奸的事也多。其实如皋东边,离这儿很近的掘港什么的早就是人家的天下了!听说那边倒平稳。这里军心不稳,人说不久军队都要撤往江南,有钱人走的已经不少了!”

    夏强心想,救东方的事真得抓紧办了!如今什么都在迅速变化,不赶在变化头里办妥,一声有变,哭都来不及。想着,心中急躁起来。

    南通城里,散兵游勇很多,店家多数还开着,但也有贴着“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红纸门联的大店上了排门。原来听说南通是较繁华、洁净的城市,如今街道、店面及房屋还整齐,但毫无太平景象,街上脏乱。人都忙忙碌碌走来走去,一种压抑沉重的气氛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使你能感觉到。

    绕过一些狭窄的街道,低短的市廛,来到城北,人力车夫拭着汗在一家叫作“吉祥旅店”的小旅馆停了下来。付了车钱,夏强陪母亲进去,那中央堂屋挂着关老爷和关平、周仓的彩色画像,供着香案。柜台里有个男的,三十岁左右,像是老板,他给登记接待。登记时填到职业一栏,夏强填了个“商”字,老板要预收三天押金。夏强给母亲开了个单人小房间,给自己在隔壁同人合室。旅馆全是平瓦房,窗上糊着白桑皮纸,后院里种了些夹竹桃之类,在竹叶杂树之间透露出屋檐半角。掀开棉门帘进房,就有扑鼻的霉灰冷气,泥墙已经破落,有的地方早已倾圮,屋顶有蛛网绕梁,挂着尘吊,木床、木桌、木椅、茶几、洗脸盆架都粗糙简陋。屋上常有麻雀叽叽喳喳。屋里冷,老板说:“等会儿,给你们烧个炭盆烤火!”

    住店客人不多,但后院有间房里有些人在赌牌九,呼幺喝六挺热闹,牌九打得桌上叭叭响。住定洗漱后,夏强同老板聊起天来。

    老板姓章,是个黄脸皮的瘦子,脖子有点歪,没什么笑容,嘴爱叼根香烟,穿件土布棉袍。老板娘刚生了儿子,在里房做月子,婴儿常常啼哭。夏强向老板道喜,掏出五块银圆给婴儿。章老板那张本来欠笑容的脸上顿时变得和气。夏强就向他打听起来。

    章老板歪着脖子抽着烟说:“我这旅馆,靠大牢近。牢里关的都是第一绥靖区逮捕了要军法审判的犯人,所以来我这儿住的人都是图的探监方便、办事也方便。那军法处离此就不远!”

    夏强问:“常杀人吗?”

    “有这种事!”

    夏强问:“老板认得军法官吗?”

    章老板说:“吃我们这种饭的人,少不了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穿穿针引引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看样子,你们有亲属在牢里?”

    母亲这时也出房走过来了,章老板倒也不忌讳什么,看见夏强点头,接着说:“到我这儿买人头——我这指的是死刑犯,以前比较难,现在好办些了!只要舍得花金条,人头是可以花钱买的!死罪不死,保释出去也可以!”

    母亲问:“老板,为什么现在好办些了?”

    “明摆着的嘛!”老板说,“现在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乱得很了!树倒猢狲散,谁不想趁这混乱的时候捞他几个好走路呀!”

    “要花多少钱才行?”夏强问。

    “那要看罪大罪小了!有罪轻的,花几两金子保出去的也有!”

    夏强听到有门路,心里欢喜,说:“章老板!我们同你说老实话:我的妹夫,做生意,冤冤枉枉就给抓来了!我母亲和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他,更想保他出去。我们在这里举目无亲,认识了你,可真高兴。你看看,能不能帮这个忙?”

    章老板歪着脖子想着说:“这种事,要看犯人犯的什么罪?冤枉的跟不冤枉的不一样,罪轻跟罪重不一样,好办与难办不一样。这军法官的为人也不一样,所以案子在谁手里就不一样。说实话,我也怕牵连,军法审判不比民事官司,弄得不好是要吃卫生丸的!但我看你们人好!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为女婿吃官司来到南通!我这人心软,能帮忙一定帮。不过,话说在前头,花不起钱,是办不了的!”

    夏强问:“军法官有多少人?”

    章老板吸着烟说:“一共五个。处长周瑛是个上校,这人是个豁嘴,长相凶,判案也心狠手辣,常判人死刑的。其他四个,两个是中校,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上尉。我认识的是个中校,名叫蒋公达。你妹夫的案如由他经手,就是造化了!一次,有个死刑犯花钱保走了,他杀了个别的犯人顶替的!”

    夏强说:“老板,遇到你真是有缘分,一切就拜托了!烦请先打听一下,我妹夫在谁手里,犯的什么罪?该怎么办?希望先让我母亲探望一次见见面!”说着,夏强掏钢笔用纸将林东方名字写下,名字后写了“正当商人”四字,递给了章老板。

    章老板看了名字,将纸条拿在手里,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爽气地说:“你们放心,我一定抓紧打听。”说着,他忙着要去给后边赌牌九的客人送茶水、扫院子,就匆匆走了。

    夏强陪母亲回房,对母亲说:“看来,住这家旅馆住对了!不然,上街去乱打听也打听不到这些情况。”

    母亲叹气说:“这章老板看来比较能干。但愿他很快打听到东方的消息。只希望办案的是蒋公达,不是周琪。”

    夏强也叹气:“这就由不得我们了!住在这儿真急人啊!顶好顺顺当当地看到东方,又顺顺当当地把他保释出去!在这里住上三五天就把事情办妥。”

    母亲点点头:“是呀!我一到南通就感到这里好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样子,住着确实不安心也不放心。但看样子办这种事也急不得。且看章老板怎么办?”说到这,母亲提醒夏强:“你是不是上街去买份厚礼送章老板。总不能让人家白白替你跑腿!你上街了,我就去看看老板娘和刚生下的小孩。”

    夏强说:“送礼的事妈妈说得对,我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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