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7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自从政府取消限价,接着又公布了《修正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宣布金圆券贬值十倍,准许人民持有金银外币,并把金银外币的兑换率一律提高五倍。实际上,各地金银外币的黑市价,早已大大高于官价。这一来,手里拿着金圆券的人,就纷纷去中央银行排队用金圆券挤兑金子。前几天,夏强经过外滩,总看到中央银行门前人山人海,求兑者每天有几万人,而中央银行又规定每天限兑两千两左右。一些“黄牛”就大肆活动,拉帮结伙,排队挤兑,打架斗殴不断发生。

    夏强知道邵师母这几天连续泡在外滩中央银行门前挤兑黄金,她找了个乡下的女亲戚在家里照顾哮喘十分严重的邵先生。今夜一看邵师母这狼狈的模样,就估计到邵师母是挤兑不顺利触了霉头了。见她旗袍外一件旧黑呢大衣上肩部全是粉笔阿拉伯数字的痕迹,挤兑黄金是要日夜排队写号的。邵师母这么迟才回来,两人站在邵师母住的客堂间前的檐下,夏强关心地问:“邵师母,你怎么啦?挤兑到没有?”

    邵师母叹气耸肩:“今天中央银行门口挤死挤伤人啦!至少死伤二十多人。我被人推倒在地,有个好心人将我拉起来,没被踩死踩伤就是天老爷保佑!这个短命政府朝令夕改,我恨不得咬它的肉!本来蒋经国限价,街上屁都买不到,等到不限价了,东西出来了,价钱却不知涨了多少倍!金圆券拼命滥印,天天贬值,叫老百姓怎么活?我同老头子省吃省穿,节省下来的金子,一下子不准私人持有,限定日子要去用金子兑金圆券,现在突然又准许私人持有金子,我用金圆券去兑金子,就是兑到了,也等于打了七折八扣啦,何况我又常常挤兑不到。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我白站了一天,本想熬个夜明天再挤兑的,实在吃不消了,我才回来了!”说到这里,她哭泣着擤起鼻涕来了。

    夏强劝慰地说:“邵师母,现在民怨沸腾,社会骚动,这金圆券肯定是短命的。但,人平安最要紧,外滩那地方你上了年岁不能去挤,出了事就不好了!有现钱,赶快买些米粮、食油、穿的用的放着,免得贬值。再有余钱,买点银圆放着,也比金圆券好。”

    邵师母问:“翁文灏下了台,孙科现在做行政院长了。这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

    夏强不能不诚实地说:“我这是同邵师母你说,这叫作去了个悟空来了个猴,一样的货,他们背后都是蒋大总统,后台老板没有变啊!”

    邵师母摇头皱眉叹了口气,恨恨地说:“我那糟老头子,常常就说,别看这些大人物,我一个也不信!从清朝末年到民国初年,从民国初年到现在,那些大人物,我听得多了!今天这个被人叫万岁,明天那个被人叩头鞠躬,到最后,这个打倒,那个垮台,个个臭烘烘!蒋介石,作这么多孽,一定也没有好下场!……”她懊丧地同夏强告别,跨步推门走进客堂间去。

    夏强也急着想上楼,去将关于东方的事赶快告诉母亲和小妹。看看手表,还刚到十一点钟,他就变了主意,打算先出去一次,及时将东方的事告诉方国华和林昆仑。

    (三)赴京求救

    夏强终于又匆匆坐火车赶到南京来了。

    来南京前,“麻辣蹄膀”丁一凡由重庆来了一封航空信。夏强拆开一看,信纸上只有一副带麻辣味的对联:

    盼稿稿不来,甚感奇怪!原来记者专给别家工作!

    要钱钱即去,切勿顾虑!但愿阁下仍为鄙报服务!

    夏强明白丁一凡的不满,但看了对联心中生气!丁一凡提到了钱的问题,使夏强觉得受到了污辱。由于寄去的稿总是不合丁一凡的口味,夏强确有一段时日未给《时事日报》寄稿了。丁一凡是好用讽刺手法的。过去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人从缅甸带了只玳瑁到重庆,为开玩笑,不说是带来的,说是在山上抓到的。玳瑁像乌龟多了两只翅膀,报社一个记者写消息说“发现飞龟”。第二天,别的报消息中说是“发现玳瑁”。丁一凡生了气,写了八个字放在那记者桌上:“人皆玳瑁,你独飞龟!”如今,来信上的对联又是别出心裁的讽刺。夏强为东方的事心中很乱,觉得自己一直等于义务在为《时事日报》工作,现在不寄稿并非为钱,这种讽刺无法接受,决定写信正式辞去报馆给的名义,说明自己太忙,寄稿也不合用,无法再寄稿子,把这件事画上一个句点。

    他怀着一种激愤悲壮的心情到南京,为了搭救东方出狱。他知道,丹丹和雷老伯在这种时候,都会帮助他的。但他也不能把东方的真面目坦率说出来。他决定沿用东方狱中写出的纸条上的几点来向雷老伯求救。那就是:

    林东方是个“正当商人”,为“将本求利”才“运货去苏北”,“实在冤枉”。

    想不到这样一种正当做生意的行为竟会“触犯《紧急治罪条例》”,算是“为匪供给物品”,甚至“可判死刑”。

    林东方信上说“望速请雷老伯救命”,这是冤屈者发出的恳求,必须要快,迟了怕救不了命!

    在去南京之前,夏强同母亲、小妹和方国华商定,为了搭救东方,除了说有表亲关系外,必要时爽性说他不但是母亲的干儿子,而且是小妹的未婚夫,就说松涛失踪后,他同小妹已经定亲。这样,便于有借口可以求人,既便于夏强向雷老伯提出,也便于雷老伯向别人这样说。

    方国华又说:“最好把雷丹小姐请到上海来,由她出面代表雷香老办事,那就值价、方便得多。”又说:“如果来,就住在舍间。家里比较宽敞舒适,也方便。我把家里打扫干净,好好招待。”最后又拍着胸脯说:“小阿哥,为了救东方,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你看着办就行!”

    这样,夏强就提个小包怀着信心来南京了。

    乘拥挤混乱的夜车到达南京正是天亮。从火车上,看到晨光熹微下的北湖烟景,在山水明瑟之间,湖滨长堤两边的垂柳枯枝憔悴,湖上荷叶枯残,别有一种凄怆的风韵。从和平门车站下车,坐马车到宁夏路。那马车已经破旧,蹄声踏踏,晨风扑面,刺鼻地冷。在这一个早晨,怀着这样一种特殊心情,看到的南京显得破落暗淡。街上行人和车辆都似乎行色匆忙。行政院据说已要迁往广州,南京人心都在惶惶。坐在马车上,看着冬天的南京,颇有“西风鹤唳石头城”的感觉。

    到宁夏路雷公馆时,夏强揿电铃,老柴来开门。夏强说:“老柴!你好!”老柴见是夏强,高兴地说:“啊!什么风把夏家少爷你吹来了!雷老去玄武湖散步刚回来,在楼上房里,小姐还没起床呢!你快进去吧!”

    夏强问:“他们都好吗?”

    老柴说:“都好,就是龙少爷夫妇出差去广州了。”

    夏强提着小包往里走,在客堂里见到丁嫂正在扫地抹灰。见到夏强,丁嫂笑着说:“小姐昨晚写东西睡得好迟,还没起床。我去叫她!”

    夏强阻止:“别叫她,让她睡一会。我在楼下洗洗脸,等会儿先去看雷老伯!”

    丁嫂忽然轻声神秘地问:“夏家少爷,人都说国民党不行了,是吗?”

    夏强笑了,说:“你没问过小姐?”

    “问过!她说是的!”

    “她说得对!”

    丁嫂说:“我听到龙少爷夫妻俩劝雷老和小姐都早点离开南京呢!”

    夏强说:“你说国民党好不好?”

    丁嫂摇头:“好什么呀!张妈上街买菜、买米,见到的人都在骂,谁不知道它腐败凶恶呀!我把听到的话告诉过雷老,雷老叹气说,他从前是国民党,现在早不是了!国民党是自己把自己打倒了!活该!可他们走了我们怎么办呢?”

    夏强说:“丁嫂,你安心在南京住,没事,以后中国会好的。当然,跟你说的这些,别到外头去说。”

    正说着,听到楼梯响,是雷香山手执叶子烟雪茄下楼来了。

    老人仍旧那么健康挺拔,见到夏强,十分高兴,说:“啊呀,夏强,你来啦?真的常念叨你呢!你怎么来了不上楼?来来来,到客厅里先坐坐!”又叫丁嫂:“把他的房间打扫一下!”

    夏强随着雷香山进客厅,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夏强说:“我刚到,听说您刚上楼,丹丹还睡着,我想过一会儿就会见到你们的!所以没上楼。”接着问:“老伯好?”

    雷香山笑着说:“我最近仍天天散步,去玄武湖。看着太阳出来照着一片青山绿水,打打太极拳。人到老年,能得着这么一种心境,我觉得挺不错的。可是,又总觉得失落、欠缺些什么,心里不快活,自己也说不清。”

    夏强说:“老伯是仁者,又是智者,心里不快活,显然是时局造成的。”

    雷香山点头,叹了口气,但没说话,看着夏强问:“你母亲和妹妹都好?”

    夏强回答:“不太好!”代母亲和小妹向雷香山问了好,说:“最近,碰到了点麻烦事,我们全家都不安。所以我特地来南京请老伯帮助的!”

    雷香山吸着烟惊讶地问:“什么事呀?”

    却见丹丹来到了客厅门口,说:“夏强,你来了?”她那样子,还没睡醒,齐耳的短发有点零乱,但嘴角带着微笑。估计是丁嫂上楼把她叫醒,她匆匆就下来了。

    夏强说:“你起来了?我是为东方被捕的事,特地来南京求老伯救他命来了!”

    雷香山见丹丹在自己身边坐下了,思忖着说:“我同丹丹估计他是出事了!丹丹告诉过你了吧?南京卫戍司令部找派出所,派出所上我这儿查户口诘问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林东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夏强就一五一十、一枝一叶地把心中早有成竹的话都讲了。

    雷香山吸着烟沉默了半晌,似是思索,接着,豪爽地说:“这事我当然该努力办。你劝告令堂,不要太着急。出了这种事,也许难办,但我一定出力办!”说到这里,他对丹丹说:“你同夏强商量一下,信如何写得恳切有力,我不怕负责任的!把信上措辞写好,拟个稿我看。然后,抄写了信,盖上章,你同夏强去一趟上海,专诚办这件事……”

    丹丹问:“找谁?陈大庆?”

    雷香山喷着烟点头:“是的!他刚去上海出任京沪杭警备副司令兼淞沪警备司令。此人籍贯江西,黄埔一期的。北伐时在军校教导团做连长时我同他相识。抗战胜利前,他任第19集团军中将总司令兼鲁、苏、豫、皖边区副总司令暨党政分会秘书长,以后又任六届候补中央监察委员,每次到重庆都特地看望我表示过友好。我可以找他。他真能帮忙这事也就行了!此外,杨啸天,是安徽同乡,早年任过淞沪警备司令,是四、五、六届中监委,现在是监察院的监察委员,他在上海同青帮关系密切,门下徒弟多,同军政各界都有特殊关系,找他可能也有用。此外,白南史、胡仲辉,需要找时也只能找一找……”

    夏强立刻想起了那个两次来看过雷香山的汉奸“小把兄弟”胡仲辉来了!他摇身由汉奸变成了徐州绥靖公署的高参,又调到了上海警备司令部,当选了国大代表,如今他在干什么呀?

    只听丹丹说:“别找胡仲辉了!”

    雷香山慢悠悠地说:“这一种一身二任又是汉奸又是特务的家伙,我也并不愿找他。但前几天人来说,在上海碰到他,原来他是老军统的,现在在干肥缺——京沪区铁路管理局副局长,实际是代表特务势力在驾驭交警,有实权,有实力,为救林东方的命,找他也许倒是有点用的!”

    丹丹说:“放着备用吧!能不找尽量不找!”

    雷香山笑了:“这倒是像我女儿说的话!那就先不找吧!首先找陈大庆!”

    丁嫂来请大家去吃早饭,丹丹对夏强说:“去洗洗吧!我看你脸上好多煤灰,坐夜车吃了苦了吧?”

    夏强用手摸脸,说:“火车上又脏又乱又挤,人常常从窗口进出。过道里全坐满了人,站的人脚都插不下。我本来有个座位。半途中,见一个妇女抱了喂奶的孩子站在不远处,我就招呼她挤过来,把位子让给她坐了。后来,我嫌闷,挤到两节车厢中间接头处站着,但又嫌冷,再挤,就挤不进车厢里了!就那么站着到了南京。”

    雷香山疼爱地说:“快去洗洗吧!我等着你们吃早饭。”

    夏强去楼下后边洗脸洗手漱口,丹丹跟着过来了,轻声地说:“夏强!别以为你聪明!爸爸他可不是糊涂人,你以为他猜不到林东方是个什么人?你说了那么多骗爸爸的话,你以为爸爸心中无数?”

    夏强惶恐地说:“丹丹,我绝不是存心想骗谁,我猜到老伯像你一样心里也有数,但我只能这么讲呀!你找时间帮着给老伯解释解释好吗?”

    丹丹做个没奈何的表情叹口气说:“好吧!俗话说:‘鸡抱鹅,没奈何!’你的事,爸爸会办我也会出力的!谁叫我和爸爸都这么喜欢你呢!”她说完,也快步上楼去漱洗了。

    一会儿,丹丹下楼,夏强也从房里出来,见张妈已在桌上摆着稀饭、油条,四碟小菜:酱瓜、豆腐乳、油氽花生、油炸黄豆。雷香山坐在那里,正等着他们来吃早饭呢。

    夏强不安地说:“老伯,您该先用饭!”

    雷香山风趣地说:“一块儿吃热闹,有味!”

    丹丹说:“看爸爸多优待你!平时吃早饭,他从没等过我!”

    大家笑,就边吃边谈。夏强将随白南史到徐州慰问的笑话讲了,又聊起了时局。

    雷香山说:“杜聿明带着邱清泉、李弥实际已被围困在很小的范围里了,全靠空投维持看来迟早是完了!黄维兵团在双堆集被吃掉后,实际上,从蚌埠到浦口这一段很快就要失守。南京很快会更受威胁。”

    丹丹说:“听说陈诚被派到台湾做省主席,蒋经国将派到台湾做省党部主委,虽未必放弃大陆,但经营台湾的迹象很明显。”

    夏强问:“传说蒋要引退,确实不?”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