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6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邱清泉带慰问团去劳军,柳树上绑着的那几个逃兵已不见了。排着队来迎接慰问团的估计有四五百军官和士兵。邱清泉介绍:“这些都是我的敢死队!他们能以一当十,冲锋突击无往不胜!”这四五百人都配备着卡宾枪,武器装备均属精良。白南史在邱清泉介绍完后,高兴地演说了一通,说明慰问团是“从上海来慰劳的”,并说“每一人发给三元银币作为奖励”。于是,“尖头怪”申宜之跑前跑后当众撬开木箱,分赃似的将银圆取出由一些下级军官帮着分发给每个士兵,每人三元。其余的银圆,连同全部带来的烟、酒、罐头等,白南史宣布,全部请邱清泉“笑纳后酌情处理”。

    像演戏似的,那四五百士兵拿到银圆后,一面手拍衣袋,银币叮叮当当响,一面高呼:“蒋总统万岁!”……看来都是预先教好的。

    邱清泉大声说了些谢谢慰问团和鼓舞士气的话,最后江湖气地训话说:“弟兄们!跟着我邱清泉,你们亏不了!你们是我的家当!我决不允许谁把我的家当吃掉!我这人,讲点儿迷信,过去我们部队驻扎在商丘时,我坚决主张调离。‘商丘’就是‘伤邱’,我邱某人不能在那里驻扎。这徐州,现在吃紧,但不要紧!‘徐州’就是‘徐走’,需要走时,慢慢地可以走的,不必担心!走到哪里去?我看往永城去就不错!‘永城’就是永远都能成功!这地名好!我们在那里会打大胜仗的!”

    一个军官做了个手势,那四五百敢死队走火入魔般“哇”的齐声欢呼起来。有的是真欢呼,有的是跟着叫嚷。

    白南史也带着慰问团鼓掌。

    夏强不禁想,这个邱清泉,还是个德国留学生呢!哪来这么多迷信!他觉得邱清泉说得很可笑,但透露了一点真实情况。邱清泉说:“这徐州,现在吃紧”,既是“大捷”,怎么会吃紧?怎么会想到撤退的事呢?……想着想着,耳边却总是响着那些士兵拍打口袋的银圆叮当声,眼前也出现那几个血肉模糊的逃兵的形象,不禁想,解放军武器虽差,但靠觉悟打仗;这些国军是在靠银圆鼓士气,靠迷信打仗,虽全用的美国武器却老打败仗,原因不就在这里吗?……

    慰问就这么走了过场草草结束,夏强感到白南史是心里在琢磨早点离开。汽车又颠簸着行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大车路上,将大家拉回了彭城饭店。吃了午饭,见住对面花园饭店的南京慰问团也回来了。吴敏告诉夏强:“南京团里干秘书工作的老黄,过去在中央社上海分社干过,是我的熟人。我去打听打听消息!”他走了,夏强独自开了门在房里休息。忽听脚步声,抬头看时,见一伙军人拥着一个将官模样的人由申宜之带着路正经过门口到白南史房里去。随即,听到申宜之的声音:“白主委!杜副司令官来了!”又听到白南史的笑语声:“啊!光亭兄!……”

    夏强明白是杜聿明来看望白南史来了,只听申宜之殷勤地带着那伙军人又下楼去了,只将杜聿明留在白南史房里。隔墙隐隐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只是声音低沉,听不清谈些什么。

    这时,吴敏回来了。夏强指指墙壁,做着手势低声说:“杜聿明在隔壁!”

    吴敏问:“他怎么说?”

    夏强摇头:“不知道。他刚来不久。”又问:“你怎么回来了?”

    吴敏说:“南京慰问团一早到徐州东面的孤山集,主要是让三个美国盟邦的新闻记者看四十一军进攻纱帽山。这些美国记者里有一个是日本东京麦克阿瑟总部派来考察战况的军官,伪装记者到前线观战的。剿总对这三个美国人非常重视,认为同今后能否获得更多美援有关。所以嘱咐孙元良兵团的第四十一军特别努力表现一下,不惜牺牲,也要打个胜仗。听说纱帽山上共军不多,决定派一个团配上两个山炮营去攻打。但偏偏发射了一千余发炮弹,打得却不高明,人家坚守就是不退,糟糕得很!”

    夏强听到美国军官伪装记者到前线观战,实际是参与中国内战,感到气愤。他脑海中常出现着在邱清泉兵团看到的那几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逃兵的镜头。这种残害压迫士兵的情况在国军里是不足为奇的。被拉夫拉来当兵的人他们的自由权生存权在哪里?美国口上一直强调民主、人权和自由、平等,却在中国拼命维护这个腐烂透顶压迫残害百姓的政权和制度,阻止中国人民想翻身改变生活的愿望,用美援延长中国的内战,使中国人大量死亡!美国口上一直强调人应当有民主、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二战结束后却在日本包庇整肃战犯,扶助日本保存军国主义祸种……夏强感到自己放弃去美国镀金是完全做对了!他抗日战争时用盟邦看待美国的感情,现在完全变成了一种敌视的感情了。但他不能暴露,压抑地问吴敏:“他们南京慰问团打算怎么办?”

    吴敏说:“如今整个战局就像沙漠行舟,开不动也拖不动了!张道藩也知道形势不妙,打算开溜!”

    正说着,听到人声脚步声。一看,是白南史送杜聿明下楼,正经过门口。

    夏强说:“看来,杜是会对白说些实话的。”

    两人在房里等着,以为白南史很快会上来,就可以问他情况。谁知等了许久,不见白南史来。夏强说:“我下楼去看看去!”

    下楼时,在楼梯上迎面碰到老沈上楼。老沈目光阴沉,脸上发灰,问夏强:“有什么消息没有?”

    夏强说:“情况好像不妙!我正想向你打听打听消息呢。”

    老沈“唉”了一声:“我早说这伙将领都是烂泥抹不上墙的货!牛皮大大的,连捷报都敢伪造!我怕的是我们陷身在这里做俘虏!我可还有老婆孩子呢!”

    夏强说:“我去找白主委探听探听消息去!”甩下老沈匆匆走了。到了楼下,见到申宜之正在同慰问团的一个工商界人士和《申报》的那个女记者“花蝴蝶”一起聊天。夏强上去问:“见到白主委吗?”

    申宜之指指那条通往花园饭店的小巷说:“他去花园饭店了!”

    夏强斟酌了一下,觉得必须早点见到白南史探听一下消息才放心,就慢步朝小巷道向花园饭店走去。打算碰不到白南史,就找个地方坐下等着。说来也巧,正这么想,却见白南史脸上彤云密布,皮鞋“夸克夸克”的响,快步走回来了。夏强迎上去轻声地问:“白老伯!有新消息吗?”白南史皱皱眉咂咂嘴,说:“我去看张道藩了!刚才杜聿明来访,告诉我,黄百韬兵团十二万人全军覆没,黄自己已经自杀。黄维兵团北上来救援受阻,打算叫他放毒气弹,但处境艰危。徐州已不能守,刘峙已飞往蚌埠。杜聿明已急电南京,请派陈纳德飞虎队的专机今晚八点准时来徐州载慰劳团返京,要我速做准备。消息太恶劣,我异常痛心。但必须沉着应付。我们是亲戚,告诉了你,你知道就算,千万别马上传出去!这趟万不该来的!”

    夏强听到情况这么严重,又听到叫黄维放毒气弹什么的,心中一惊。只是知道晚上七八点就上飞机回去,才轻松了一点,点头说:“晚上就能离开,那就好!”

    白南史那张长脸上皱纹似乎突然多了,文乎文乎、感慨万端地说:“徐蚌会战,一败涂地,江淮失据,京畿震撼,国势岌岌危矣!令人浩叹!”说完,他丢下夏强,心事重重独自踽踽地走了,留下了一串“夸克夸克”的皮鞋声在空气中回荡。

    夏强也慢慢踱上楼去。吴敏坐在小沙发上等着,问夏强:“有消息吗?”

    夏强如实告诉了他,叮嘱千万不要外泄。

    吴敏说:“绝对保守机密!能逃回去不吃枪子就谢天谢地了!”

    晚上,提前在五点吃晚饭。晚饭前,夏强见到老沈,悄悄把事情告诉了老沈,叮嘱他别说。吃饭时,张道藩即席向慰问团全体人员讲话:“刚才,奉中央电令,嘱我们这两个慰问团今晚就回南京,可能将有另赴其他地区劳军的任务。所以,八点就要准时上飞机。中央已派陈纳德飞虎队的专机准八时起飞。我们已经慰问了二兵团邱清泉部,也慰问了十六兵团孙元良部,任务也算基本完成了!尚未分发的慰问品通通留下交由徐州剿总办公厅代发,我们就凯旋了!……”

    有不知内幕的团员听了还高兴鼓掌。但本来不愿鼓掌的夏强发现,有十多人或是没精打采地鼓掌或是没有鼓掌,显然这十多人包括吴敏、老沈在内,是已经知道内情的。如今,什么事都是保守不了秘密的。

    晚饭酒席上依然是你敬我酒,我敬你酒,讲笑话、说闲话,嘻嘻哈哈敷衍场面。“尖头怪”申宜之在说:“昨晚,跟我同屋的人整夜打呼噜,声音像吹哨子,嗤——嘘——,尖锐刺耳,比尚小云的嗓音更富钢质,我欣赏了一夜……”剿总第二处处长李剑虹脸喝得通红,有心无心地说:“打仗的事,我们的兵还不少,别太悲观!天塌有长子顶,顶不住还有矮子扛!是吧?哈哈……”

    没人答他的腔,但看得出张道藩、白南史脸上都尴尬。老沈悄悄对夏强说:“这家伙是打破茶壶嘴不瘪,但一听就明白大势已去!……”

    七点左右,剿总派来的两辆卡车分别停在两家饭店门前,有两个副官模样的人陪送到机场。白南史命上海团的人登车开往花园饭店会合南京团后前往机场。他自己忽然回身转入彭城饭店不知干什么去了。夏强以为会有小轿车来接白南史的,这类事都由慰问团秘书申宜之管的。夏强与吴敏、老沈等挤上卡车,车子发动后颠簸着到了花园饭店门口,见南京慰问团的十五人,包括那三个不知内情的美国记者,由张道藩带领都坐在那辆卡车上了。天已黑将下来,听到天上远处有隐隐的飞机声,也听到遥远处有隆隆传来的炮声及爆炸声。一会儿,两辆卡车就飞也似的直驶机场了。

    机场在夜间像坟场似的寂静,偶有昏黄的灯光闪烁移动,也能偶尔看到鬼影似的人迹,机场停机坪上只有一架C-47飞机。大家下了卡车,各自提着自己的东西,踉踉跄跄地摸着黑,由人引着上了飞机。

    仍像刚来时一样,两个慰问团的人一边坐一排,坐得很挤。机舱内灯光不亮,但还可看得清人脸。夏强没有看到白南史。忽听张道藩高叫起来,问“尖头怪”申宜之:“白南史白主委呢?”

    申宜之“啊”了一声,显然吓慌了:“呀!不知道呀!”

    吴敏说:“我们上车时,看到他回身往旅馆里去了!”

    夏强说:“我以为另外给他安排了小车呢!申宜之,你是秘书,我以为这事你会关心的呢!”

    张道藩懂了,看看手表:“那怎么办?那怎么办?”他朝着申宜之:“你怎么不负责的呢?”

    申宜之站起身来,又坐下,一脸晦气,似想下飞机又不想下,一副斟酌犹豫的尴尬样子。

    张道藩带着责怪,朝着申宜之又说:“这你怎么不负责呢?你怎么这样不负责呢?”

    “尖头怪”有口难辩,手不断扶着金丝边眼镜,“我……我……我还以为……以为……”

    夏强故意又说:“我以为你知道哩!以为你会管的呢……”

    申宜之“唉”呀“唉”的,窘急不堪。

    老沈在夏强身边轻声说:“这次来徐州慰劳的所见所闻真是怪现状中最最怪的现状了!……”

    这时,那美国驾驶员似要发动飞机驾驶飞机上天了!一个穿美军制服的飞虎队员上来收了梯子,要关上舱门。

    张道藩站起身来,做着手势说:“不!不能关!还有人没有到!”

    但,美国人不理会,依然“啪啪”地关上了舱门。

    申宜之起身与他交涉,但英文讲得结结巴巴,美国人仍旧不肯开门。

    张道藩和其他许多人都站立起来大声交涉、阻止。

    美国人看看手表用英语说:“至多再等五分钟!”说着,“哗哗”地打开了舱门。

    突然,远处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传来,简直震天动地。大家东张西望,机窗外死寂的机场上一片黑暗。大家胡乱猜测:“是共军进攻了?”“是轰炸?”……倒是张道藩思索着说:“肯定是士兵在爆破!这不像打仗的炮声!”大家慌乱的心才安定了些。

    “嘀嗒嘀嗒”……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仍不见白南史的踪影,那美国佬又来关舱门。

    又是一场阻止与反阻止。交涉了半晌,美国佬终于还是蛮横而固执地“啪”“啪”关上了舱门。

    张道藩简直是苦苦哀求了,让美国佬务必再开开舱门等待白南史。许多人上来帮着交涉。但美国佬虎着脸就是不理会。而且,驾驶员已经开始要发动飞机了。

    夏强心想,这下白南史糟了!也不知他到何处去了!也不知他赶得来否?但又想,白南史有儿子白旮在这里,白旮的门道多,他是一定会给老子想办法的!……

    飞机仍在发动,颤抖着,轰响着。交涉仍在进行。只是随你飞机里张道藩、申宜之等如何阻止、哀求,在“轰隆”“轰隆”的爆炸声中,飞机已经开始转动方向,准备开始在跑道上滑行了。

    夏强想,这下白南史是赶不上了!他是真的遇到厄运了!……

    但,忽然一道白光射来,忽然一辆吉普车亮着耀眼的灯光飞也似的冲到了停机坪上。这吉普车先是行驶在飞机跑道上,使飞机立刻停止了滑行。

    从飞机舱的玻璃窗里可以隐约看到在吉普车强烈的灯光照耀下,白南史正由一个军人陪着奔向飞机的舷梯处。

    “快停下!快开门!”张道藩和许多心急如焚的人都乱糟糟地高吼起来,有的包围着机师的座舱,有的动手让那个美国佬快开舱门。

    美国佬见飞机的发动停止了,嘴里骂骂咧咧地去开舱门,放下舷梯。

    一会儿,白南史仓皇急促地上了飞机,满头大汗,好狼狈的样子。但那美国人却怒目相向,嘴里大出怒声。夏强听到他用英文骂的是:“×你的!……”

    白南史急吼吼喘着粗气上了飞机,两眼圆睁,暴跳如雷,身上像溅着火星。

    张道藩等都上前安慰白南史,夏强挤着吴敏和老沈,让出了空隙,让白南史在身边坐了下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