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霹雳三年(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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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强收到丁一凡从重庆来的航空快信,他要夏强连续报道上海的种种情况。夏强便将在上海采写的稿子未刊出的和刊出的陆续都换个题目抄凑一份寄给重庆《时事日报》。听了蒋经国10月6日广播后,夏强到督导员办公室取了些宣传品,写了一篇《准备忍受痛苦》的报道,暗含讽喻,总编辑宋之望看了说:“要给太子看到了,会发火的!”夏强就将这篇稿原样寄给了丁一凡。那儿离上海远,丁一凡是个“老手”,夏强估计这稿上海用不了,那儿重庆也许能发表的。

    自从上次见到过白丽莎后,夏强就未再见到过她。她极忙,似乎很受重用。她既是检查委员会的秘书,又是物价审议委员会的秘书。夏强打电话找不着她,去也见不到她。不是说她出去了,就是说她开会,甚或说她去外地了。夏强急着找她,固然是从采访工作考虑,更急的是想把二哥夏国的信息告诉她。

    在上次见到二嫂后,夏强回去就写了长信给二哥,劝他不要老是闹离婚,对一些莫须有的事怀疑敏感。夏强认为二嫂人是长得风流,记者工作也常使她出现在交际场合,她又是个性格开朗任性的人,容易造成风言风语,但二嫂对二哥是真心爱的,也没有确凿的暧昧之事,夫妻理应互相谅解、互相容忍一些对方的生活习惯与生活方式……但,信发出后石沉大海。隔了些时,冒着火写了封长信给二哥,将耐心的劝解变成了愤怒的指摘。终于,上周得到了二哥的复信。信不长,态度很好,最主要的几句是:“……倘能见到你二嫂,望劝她回来,告诉她我很想她。冷静下来,我觉得我错了!但她难道一点错也没有?既然大家都有错,那么大家都是对的。劝她回来吧!你劝她会听的。我真的很想她,非常想她。因为没有谁会比我更爱她了!……”

    夏强看了二哥的信,有点感动,决定要找到白丽莎。但一连几天都未如愿。

    今天,夏强上午去林森中路搭电车打算到外滩去时,秋风萧瑟,路两边的法国梧桐黄了的叶片不断飘落,给人凄凉和悲秋的感觉。

    万没想到,巧不巧的迎面遇到了白丽莎!嗬,二嫂虽然仍穿得很朴素,不施脂粉和唇膏,但一件厚毛蓝布旗袍加件灰色毛绒衣,她那细腻光滑的肤色,楚楚动人的身姿,明媚映人的脸庞,沉静秀丽的眼睛,在秋日的阳光下耀眼触目。

    “二嫂!”夏强兴奋地上前招呼。

    “是你?”白丽莎微笑着仰起脸说,“我是来林森路买点东西的,想不到什么都买不到。不是空柜台,就是垃圾货。”秋风撩动她的黑发,显得风姿绰约。

    “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谈谈吧!”夏强建议,“那边靠近马思南路的地方,有家酸奶店,罗宋人开的。地方不错,吃酸奶的人少,罗宋人又偷偷卖高价,所以还能吃到,去那里坐坐。”

    白丽莎挽着夏强的左臂,跟着夏强走,说:“好,我这一向,一直在忙乱,还出过差,所以也没给你打电话,其实倒是常想念你的。中央社南京分社需要一个采访主任。我觉得你的条件很够。你是否愿意去?我可以推荐,还叫爸爸也写封信,准成!有兴趣吗?”

    夏强觉得白丽莎是诚恳的,但心想:我才不去“遭殃”社呢!说:“我现在的工作不错。在上海可以照顾家里。”

    白丽莎笑笑:“对了,家里好吗?我也抽不出空去看望,你给我捎个好吧!”

    夏强点头。

    白丽莎又笑着说:“你不想同丹丹一起在南京当记者吗?”

    夏强也笑,没有回答。

    白丽莎问:“你这一向好吗?”

    夏强不想把《新闻窗》停办、不去美国、小妹保释三件事讲给二嫂听,说:“还好!”却把话题转了过来,说:“二嫂,二哥来信要我劝你回去。我信没带在身边,但那段深情的话我会背,我一字不差地背给你听。”

    白丽莎笑了,说:“这条犟牛他怎么说?”

    夏强把二哥信上那段话真的背了下来,背给白丽莎听了。

    白丽莎听了,一直笑着,眼里有闪耀跳动的神采,却忽然似乎睫毛湿润了。

    这时,过了马路到了马思南路口附近的那家酸奶店了。夏强引白丽莎进酸奶店。酸奶店里没有顾客,里边十分洁净,全是白色的桌椅,空气中散发着酸奶的奶香。两人在里边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穿蓝色银花边布拉吉的俄罗斯姑娘,脸色白里透红,约莫不到二十岁,上来招待。夏强叫了两瓶酸奶。姑娘说:“卖完了!”夏强掏出一张金圆券递过去,说:“我来吃过的!钱别找了!”一会儿用白瓷杯装的酸奶就端上来了,每人还有一小奶杯的白糖和一只小匙。

    白丽莎揭开酸奶上的白纸盖,说:“你二哥,他给了我信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宁肯挨生活的鞭打,不愿委屈自己的心!”

    夏强从二嫂的话里,听得出她心里蕴藏着高兴,而且领悟到二嫂同二哥之间的吵闹已经告一段落了,说:“二嫂,你回去吧!”

    白丽莎点头,把白糖倒进白瓷杯里,用小勺调匀,说:“是啊!既然犟牛认错了,我是该回去了!说真的,我这次来上海,全是为了同他怄气,是他逼的。要不,我也不至于在上海浪费这几十天的生命!”

    夏强关切地问:“二嫂,你能透点消息给我吗?你觉得这局面怎么办?”

    白丽莎舀着酸奶,神思恍惚地说:“有什么办法!开始,我写过稿子,吹嘘小蒋是‘蒋青天’,把他宣传得像包龙图一样,宣扬他的‘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我以为他拿着尚方宝剑来上海,是可以有点作为的。谁知,现在的事是钥匙和锁都不配合。例如扬子公司是孔祥熙的公子孔令侃所开,蒋夫人亲手干预,孔公子平安无事飞往美国,一走了之。打虎的威风只好一蹶不振,岂能谈其他!还是老百姓说得对,如今的法律像蜘蛛网,条文不少,但只能粘住一些小虫小苍蝇。现在,抢购势如狂潮,金圆券不断贬值,上海人怨声载道,经济管制已管不下去,你可能想不到,这几天小蒋在干什么?”话里有无声的叹息。

    “在干什么?”

    “我这些讲给你听了,可别出去散播。”

    “当然!”

    “他几乎天天喝酒,喝得大醉,以致狂哭狂笑。”

    夏强知道,白丽莎说的话完全是可靠的,问:“怎么会这样的呢?”

    白丽莎说:“‘经管’管不好,怎能不这样?你知道,他的做法本来也就是有点胡闹。不懂经济却用政治办法来解决经济,当然行不通。更何况打击的矛头触及孔记扬子公司时,便惹来了大麻烦,蒋夫人干预了,总统也干预了!他无法对付孔家、宋家,不败下阵来又能如何?”

    “残局怎么收拾呢?”

    “听说行政院还是要取消8月19日的限价政策,估计这决定如果一公布,绝迹了的日用必需品等又会立刻在市面上出现。当然,价格是必然要比限价前不知贵多少倍了。这也必然会跟以前一样,物价猛涨,金圆券又像法币一样不断贬值。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

    “那,太子,怎么下台?”

    “不是下台,是倒台!反正,经济管制必然只好结束。太子也只好铩羽离开上海。”

    “那把老百姓的金银外币全用兑换金圆券的办法捞了去,怎么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无须赔偿和道歉,中国的老百姓算什么?权力又不在百姓手里,翻云覆雨由不得百姓的!听说要再宣布黄金、白银、外币准许人民持有,银圆也可自由流通和买卖,并把金银、外币的兑换率一律提高价格,允许人用金圆券可以兑换黄金,想来挽回点信用。但我看行不通,这叫作病急乱投医,人要死,救活怕不容易的!”

    陪白丽莎吃着酸奶,夏强发现二嫂有一颗躁动不安的心,对局势十分悲观,问:“二嫂,你看战局会怎样?”

    白丽莎摇头轻轻叹息:“这一向,战局特别糟!山东济南九月里打了八天就完了!是九十六军军长吴化文起义弄垮的。十一万人除一个军起义外全部被歼。东北激战,昨天听说锦州已失,损失十多万人,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下落不明。长春被围,情况已经不妙。东北快完了!”

    夏强问:“旮哥现在哪里?”

    白丽莎说:“他病愈后派到过东北,但他是个精明人,看看形势,不愿久耽,找了关系,调在徐州剿总。徐州离南京近,安全些,也方便些!”

    “二嫂什么时候回去呢?”

    “原先小蒋很重用我,我也卖力吹捧他。现在局面如此,他自己也在考虑走了。我把你二哥闹离婚的事告诉了他,说我现在要回去了,我又让社里提出要调我回京。昨天他已同意我走了。”

    见夏强专注地听着,她忽然又说:“我心里一片霜雪,说得太悲观和伤感了吧?好吧,到此为止,不再说了。反正,不管世道如何变化,我们总得活下去的。我回南京,希望你二哥改一改脾气,能使我从家里得到一点温暖。”

    她要抢着付账,但突然想起夏强一来就付过钱了,就笑了,说:“见面谈一谈很好!我们走吧!”

    白丽莎同夏强谈的话,到11月上旬就一一兑现了。

    10月底,行政院决定从11月1日起取消限价政策。失败了的蒋经国,终于在11月5日正式发表消息辞职,并发表了《告上海市民书》,说了一些漠不相关的话,也老实承认:“在七十天的工作中,不但没有完成计划和任务,而且在若干地方,反促进了上海市民在工作过程中所感受的痛苦。”人们传说他灰溜溜地到杭州闭门思过去了。

    蒋经国离开上海前后,那个阶段上海连续发生贫穷的市民抢米的事件。11月7日上海米价暴涨至每石五百元金圆券,8日涨到每石九百元,9日又涨到每石一千八百元。与限价的每石二十三元相比,涨得无法想象。11月8日行政院政务会议通过《修正金圆券发行办法》,撤销金圆券发行数额以二十亿为限的规定,印钞机可以日夜赶印金圆券。然后,行政院又通过了《修正人民所有金银外币处理办法》,于是,币制改革彻底破产。金圆券的发行犹如上演一场闹剧。

    经济上崩溃,军事上的大失败,都像秋风落叶,在扫动人心。

    中原的郑州、开封丢失了!长春守军投降了!西北、苏北的战事上,损失了好几万人。月初,辽沈战役结束,五十万国军成了饺子馅。林彪率领的四野部分眼看就要由东北入关。济南解放后,从鲁南到台儿庄、枣庄峄县地区都已面临强大共军的威胁。

    丹丹从南京打电话给夏强,说:“前几天,《中央日报》发了篇社论叫作《赶快收拾人心》看了没有?社论说:‘赶快收拾人心,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夏强说:“太晚了吧?”

    丹丹说:“路透社记者从南京发的电报说,国民党在东北的军事挫折,现在已使蒋介石政府比过去二十年存在期间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接近崩溃的边缘。南京近日很紧张,人们公开谈论着政府迁移的可能性。前些天,传说‘最高’正在找杜鲁门,要求再迅速增加军事援助并且发表声明支持反共,但美国驻华大使馆宣布:南京、浦口、江苏、安徽等地美军眷属即日撤退。这消息传来,南京空气更紧张了!”

    夏强说:“上海人的心都给米价物价和金圆券弄乱了。军事情况报上在低调处理,不少人认为离上海还远,倒还没有像南京这样恐慌,但敏感的人自然已感到战场南移威胁着南京和江南了!你们情况怎样?老伯好吗?”

    丹丹说:“我们都还好。爸爸生活依旧。家里来客不多。大前天,陈布雷自杀了,他让哥哥去陈家吊唁,自己未去。他说,陈布雷内幕实情知道得多,自杀绝非偶然,说明国民党已是穷途末路。于右任来过一次,两人谈得交心,向他索字,他说,班门弄斧的事我不做。但于一定要他写。他只好写了一幅屏条给于老伯,写的是王安石的一首七绝:‘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为君王卷土来?’大胡子看了,当时竟掏出手帕拭泪了。”

    夏强关切地问:“老伯有什么考虑吗?”

    丹丹说:“没有。他最近常说,天下事从长远看,总是会以合理代替不合理,以新生代替腐朽,这是规律。个人渺小,人生短暂,能看到天下事以规律运行,就不遗憾,也不着急。”

    “你呢?”

    “很复杂,说不出!好像有些沉重,生活似乎要有大改变了!”

    “老伯是悟出了人生,也悟出了事物发展规律的老人。你替我请安。”

    “你近来好吗?简单谈谈。”

    “还是很忙。重庆丁一凡给我寄的金圆券,本月份从黑市黄牛手里只能买到三个袁大头。但他却要我至少一周寄一篇特写去。晚报叫我继续跑经济新闻,还要抽身采记临时出现的重要新闻。家中正常,母亲身体还好,小妹已在学校上课。她冷静成熟,但还是想念松涛。东方忙着做生意,很少见面。”说到这里,他幽默地说,“报告完毕!”

    丹丹问:“什么时候能再到南京来?”

    夏强笑了:“其实天天都想来,想起你就想来!”看见母亲去厨房里了。他轻声说:“真想抱抱你!”

    丹丹笑了,说:“有句西方格言:‘抱得太多就搂不紧’,你知道吗?”

    夏强故意说:“没听说过!”

    丹丹也笑了:“好吧!只要想我,不来也可!”

    “你怎么现在打电话改掉老习惯了?不讲什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了呢?”

    丹丹笑了:“我要挂电话了!”

    那天,东方约定夏强到偏僻的沪西曹家渡工人区里一个老工人家里谈话。他说:“我让老工人的八九岁的小孙女在门口吹肥皂泡玩耍。见到她意味着安全,没人吹或不是八九岁的女孩吹,你就赶快离开,我们另约时间换地点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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