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疯狂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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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

    星期五的下午,六楼教育科正在给领导干部们放“反腐倡廉”的教育录像片。我正在五楼自己办公室里打着盹,朦胧中,忽然看见厂劳服公司的金经理从六楼通向五楼的楼梯间里慢慢踱了下来,大约是录像片不对胃口,想下来散散步吧。不料,金经理踱着踱着,看似无意地,竟踱到我的办公室来了,我赶紧振作了一把精神。这位金经理,人称“金不亏”,这个绰号有两种理解法儿,一是把“金”理解成钱,意思是钱的事情上永远不会吃亏。二是把“金”字还当作金经理的姓,那么剩下的“不亏”两个字就显得包罗万象,意思是姓金的任何事情上都不会吃亏。金不亏若没有事绝对不会踱到我这个穷技术员的办公室里来,果然,金不亏假意与我寒暄两句之后,就问:听说你老家是G县的?我说是。又问:有个叫许兆奎的你认识不?老奎的面孔迅速在我脑海中闪回了一下。认识,是我老同学。这个人怎么样?金不亏看样子是问到了紧要处,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地盯在我脸上,我感到有几分紧张,眼睛不自觉地眨巴了几下。在眨巴眼的过程中,我的脑海中做了一番激烈的盘算:听说金不亏搞的那个推广太阳能系列产品的公司在本市业务渐趋饱和,正在向“阳光资源很好”的G县发展,这么看来一定是和老奎在经济上发生了关系。想到这一层,我愈发紧张,不知该不该说实话。老奎虽说和我是若干年的老同学,但已经有近十年没打交道了。且不说毕业之后我俩就成了两股道上的人,各自奔着前程,就是对他的生活方式和为人,我也是越来越看不惯甚至很反感的。再说他一直在上百公里以外的G县混,与我没有什么关系,而金不亏却与我同在一个厂,大小也是个领导,依着我那副“是官三分惧”的禀性,我决定还是撇下老奎不管,而对金不亏实话实说。我说,金经理,这个人你若打交道可得加几分小心!

    为什么?金不亏的嘴角浮起了一丝鼓励的笑纹。

    这人可不是个什么正经人——他有一大笔钱来路很不正!

    难怪呢!金不亏一拍大腿,爽朗地笑起来:我在G县推广产品,这个许兆奎主动找到我,要给我做代理,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法院就找上门来了,打听我那个推广部有没有他的资产,有的话就当场执行了。我吓坏了,赶紧声明我这个推广部跟他一分钱关系都没有!法院的人还不信,说许兆奎在外面放话,说是我那个推广部是他跟我合资经营的。我说他放屁……好不容易把法院的人打发走。前天有事回厂,趁便到你这儿了解一下。我忙问,你咋知道我认识他?金不亏说,他跟我提到过你。我忙补了一句,今天这些话,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哪能呢?!金不亏站起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十分诚恳地说了句,谢你啦!就慢慢地踱上楼,继续看“反腐倡廉”录像片去了。

    我的心里却翻腾起来,一时难以平静。不管这十几年来如何,十几年前我与老奎确实有过一段友谊。如今,我背着他跟别人这样说他,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但是,天地良心,我说的可都是实话,总不能为了十几年前的那点儿友谊,就替他撒谎骗人吧?一时间,二十多年的往事沉渣泛起。

    老奎和我们

    老奎一家是1979年左右来到我们这座边疆小县城的。老奎插到我们班的时候,我们正上小学二年级。那时,老奎一家留给我们的突出印象就是四个字:来历不明。那个年代,社会上到处弥漫着严肃的政治气氛,人们对来历不明的人往往容易持一种敌意和歧视的态度,就连孩子们也摆脱不了这种历史的局限性。记得有一次,我受了其他同学的挑唆,跑到老奎跟前问他:喂,你们家什么单位?就在我眼睛眨巴了一下的瞬间,老奎的神态发生了一种古怪的变化:他的下巴颏高高地扬了起来,两只眼睛居高临下地瞟着我,眼眶中几乎只剩下了眼白,他的牙齿似乎也从嘴唇之间呲出来了,他用一种充满挑衅的口吻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家没有单位,怎么的?!我吓坏了,倒退了两步转身跑远了。后来我们辗转从大人那里听说,老奎的父母都是医生,是没有单位的医生。有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毫不客气地指出,是江湖游医!这话把大伙儿吓了一跳——感觉好像回到了旧社会!在我们的印象中,咱们这个红旗下的新社会,只要是大人,个个都是有单位的。甚至有个同学的爸爸判了刑,那劳改队就是他的单位。可是,这两个大人怎么会没有单位?没有单位的人在我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是神秘而且可怕的。更何况,老奎一家都操一口纯正的北京话,他们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北京不待,远远地跑到我们这个边疆小县城里来?他们为什么没有单位?他们过去是不是干过些什么?

    总之,老奎一来到我们中间,就陷入到了一片怀疑、敌意与歧视之中。

    如果老奎能够委曲求全,对我们讨好忍让一些,我想他很快就会跟我们打成一片的,因为孩子们毕竟是单纯善良的,可他偏偏又不是那种人。在我们印象中,他是一个既刁又野、胆大妄为的孩子。只要他觉得受到了挑衅,立刻就会放出一副凶恶的嘴脸来,与对方针锋相对地抗衡,甚至不惜厮打。他打起架来,有时连牙齿都上。而且呢,他常常无缘无故就会觉得受到了挑衅。我们大伙儿渐渐对他感到既鄙视又害怕,我们不敢惹他,于是就伙在一起孤立他。

    老奎发现我们不理他之后,却没有像一般稍有自尊心的孩子那样“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而是采取了一种没脸没皮、死缠烂打的办法。有时我们正在操场上摔三角、打钢蛋儿,或者在树林里撇树枝削弹弓,老奎就会嬉皮笑脸地从远处跑过来,跑到我们跟前一边鼓掌一边嘴里说: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你们不说我自己说!弄得我们没办法。我是第一个被老奎这种战术弄得松动了的孩子,因为我看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听着他念叨的那些话,忍不住就“嘎——”地笑了一声,我一笑,就等于接纳了老奎,老奎立刻主动热情地与我搭话。不知怎么,老奎讲话与我们这些县城里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显示出一种复杂的阅历。他讲的那些话,在我听来既新鲜可笑,又仿佛大有深意。比如,他和别的孩子下棋,对方吃他一个子时,说声:杀!他吃对方一个子时,却说: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那个伶牙俐齿的孩子暗中给我分析,说老奎说那话时眼冒凶光,他家历史上肯定有问题,说不定是专政对象,说不定还是条漏网之鱼呢!我对这话倒不以为然,只觉得老奎有趣。

    我成了我们班里第一个与老奎做了朋友的同学。

    老奎另一个与我们不同之处就是:在他那么小的时候,“钱”这个概念就已经在他脑子里深深地扎了根。要知道,在我们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年龄,一般家庭的孩子不可能对“钱”有什么很明确的概念,因为我们那简单的生活的每一个方面都是被计划好了的:每月十斤苞谷面、六斤白面的粮食定额,三两的清油定额,一年多少克的白糖定额,多少米的棉布定额,等等。国家发给父母的工资刚好够买本本上核定的那些东西,即使你节余下了一些钱,似乎也无法从大街上买到本本以外的什么新鲜玩意儿。“钱”是什么呢?“钱”似乎只是我们用指定的劳动来换取核定的生活必需品的一个凭证,是这个过程中的一道例行的、不足为奇的手续罢了,“钱”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遭到无情的践踏。钱只有在老奎家那样游离于正常社会组织结构之外的家庭中,才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才恢复了它神圣的主人翁地位。

    小小的老奎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搞钱。记得有一次,我的一本《小学生语文词典》弄丢了,这本词典收集了小学一至五年级每册语文课本上的解词和成语,对我非常重要。因为是学校订购的,县城的新华书店里买不到,我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生怕被家长知道。在这关键时刻,老奎主动找上了我,说愿意把他的词典1块钱卖给我,我觉得喜从天降,当天下午就从爸爸衣兜里偷了1块钱买下了老奎的《小学生语文词典》,赶紧把上面的名字改成了我的。事后我觉得对不住老奎,因为把自己的灾难转嫁到了别人头上。我丝毫也没在意老奎卖给我的价格比这本词典的定价高出了一倍,后来我渐渐了解老奎之后,才明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那本词典,也压根儿不在乎他的学业。他多年来跟随他那家庭四处游荡、四处转学的生涯使他早已不把学习当一回事了。他那小小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搞钱,以及社会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去了。记得有一段时间,小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在玩一种玩具,一个像拇指一般粗细的塑胶套子,对在水龙头嘴上把自来水灌进去,塑胶套子就胀大成一个圆滚滚、软囊囊、颤悠悠的大水球儿。塑胶套子弹性很好,把大水球提在手里上下悠一悠,大水球就会在半空中很有弹性地上下跳跃。这种玩具在小学校里风行一时,听说都是从老奎那里买来的,1角钱一个。后来,班主任就在班上声色俱厉地宣布严禁玩那个东西,并且气氛紧张地追查过一阵源头。再后来,同学们之间就流传起来,说那个东西是老奎从他爸爸那里搞来的套子,很脏的一种东西。老奎的名声于是就更坏了,但他丝毫也不在乎名声,反正他搞到了钱。

    尽管老奎不在乎名声,但一颗少年心还是需要友情和伙伴儿的。他于是尽力地接近我,为了巩固和我的关系,不惜施以小恩小惠。有天下午放学,他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酒心巧克力与我分享(天知道他上哪儿弄来这种高级东西!)当时我对这种奢侈的糖果几乎一无所知,只觉得舌头上那种奶油的甜香、可可的清苦,以及包裹在最核心的那一点儿酒心的甘洌混合在一起的滋味儿一下子就把我击中了,让我陶醉,甚至让我产生了一种幸福的晕厥感。我俩把整整一盒儿酒心巧克力吃光,脸蛋红扑扑地对望着。这时,他提出邀我到他家去玩儿,要在平时我是不敢去他那个来历不明的家的,但这一天,在一种仿佛喝醉了似的感觉中,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由此,我见识了老奎那个奇怪的家庭和他的父母。

    老奎和父母

    老奎的家住得十分偏远,在我们县城北边过境公路的路边上。他的家不太像一般人的那种小家庭模样,他的家是一排足有七八间的平房,前面围了一个砖墙的大院子,院墙上用白石灰刷着四个大字,我只认识其中的后两个字“诊所”,前面那两个形状复杂的字我不认得,依样写出是“痔瘘”。我问老奎“痔瘘”是什么意思?老奎说,就是屁股眼里像撒了辣椒面儿一样火辣辣地疼,我不相信世上还会有这种毛病,不以为然地笑了,老奎似也无兴趣深入解释。

    院子里坐着四五个愁眉苦脸的男人,七八间平房中,只有两间可算是老奎真正的家。其他房间里都摆着病床,每张床上都俯趴着两腿分岔、唉哟呻唤的男人。我随老奎到那两间算是家的平房中参观了一下,眼前的混乱景象让我吃了一惊:紧靠北墙的饭桌上摆满了油腻腻的杯盘碗盏,至少两三天没顾上收拾,几只方凳歪歪倒倒互相靠着挤在饭桌底下。靠东墙的大床上胡乱团着两团被子,让人疑心被子里面是不是还蜷着有人。靠窗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是老奎的书包、作业本、铅笔盒,乱七八糟摊了一大片。一排医学书籍快要歪倒了,勉勉强强靠在台灯柱子上。饭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蒙满灰尘的玻璃相框,旁边的一根钉子上挂着一把空剑鞘。不知为什么,一只痰盂赫然摆在屋子正中央,刚好在屋顶正中悬着的那盏电灯泡的正下方,好像是为了要接住从电灯泡上流下来的什么东西似的。一间屋子,即便故意要把它搞到这么乱,也是要费一番力气的。我和老奎在这间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待了不超过两分钟,他就把快喘不过气的我领到了院子里。老奎从藏在柴堆后面的一只反扣的铁皮桶下面掏出一卷卷盘好的皮线,让我给他帮忙,用薄刀片把皮线剖开、剥下来,露出里面光洁的粗铜丝,然后把粗铜丝盘成卷藏到铁皮桶下。老奎告诉我,像这种粗铜丝可以卖多少多少钱一公斤。我俩正干得兴致勃勃,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我抬起头,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老奎忽地一下站起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指着我说,这是我同学,来帮我补功课。男人一把揪住老奎脖领子,紧跟着就抡起右臂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老奎不知怎么灵巧地一挣,我只听见轻微的扣子崩掉的声音——老奎已从男人腋下钻过,撒腿就朝院门外跑,快到院门跟前扭脸看男人有没有追他时,我看见鼻血已经顺着他的鼻孔蜿蜒地流到了嘴角。男人大约是顾忌到我的存在,没有去追老奎,拍着两只巴掌骂骂咧咧地进屋去了。院子里那几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此刻都忘记了愁眉苦脸,而是满脸惊愕地望向这边。

    我既紧张又尴尬地退出了院子,老奎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

    这就是我对老奎父亲的第一印象:一张略有些内凹的、马鞍子一样的长脸,往上翘着的长下巴和两边刮得铁青的腮帮子,一对阴郁的眼睛射出两道凶光,活像盘踞在山崖上的秃鹫。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老奎之所以分给我酒心巧克力,又拉我去他家玩,一定是他又干了什么欠揍的事,想拉一名同学去家里做挡箭牌。不料,他父亲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留,就那么当着我的面揍得老奎满脸开花。随着我和老奎交往的深入,才渐渐了解到老奎的父亲揍老奎简直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一部老奎童年的成长史,几乎可以说就是一部挨揍史。这部挨揍史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前期,老奎挨揍主要是为了学业。他的父亲丝毫也不考虑他给儿子一手造成的那种四处游荡、颠沛流离的生活对儿子的影响,而把儿子的厌学统统认作是一种顽劣的天性在作怪,以为通过狠揍就能把这种顽劣的天性纠正过来。一开始是轻打,轻打不管用了就换成重打。随着对老奎拳脚棍棒的不断升级,渐渐地老奎就被打皮了。稍懂教育的人都知道,孩子到了被“打皮了”这个境界就很可怕了。他都“打皮了”,你还能拿他怎么样?只能由着他一条道儿往下走,走哪儿算哪儿了。所谓的“打皮了”具体到老奎身上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某次我到老奎家去玩儿,老奎指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凳子告诉我说那是他爸爸收拾他的时候用的“老虎凳”。那是一只比较宽的长条板凳,但是板凳的一头钉有很结实的靠背。老奎得意洋洋地跟我介绍说,他父亲收拾他的时候,就把他的上衣扒光,然后把他结结实实地绑在这张老虎凳上,用皮带,或者随手拾起来的什么东西没头没脸地猛抽。说到这里,老奎还撩起衣服让我摸他身上经常挨揍的那些部位,我摸到了一手又粗又硬的老茧皮,老奎让我用手指甲狠劲儿掐,并且得意洋洋地宣称,他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见我不敢真掐,老奎还随手拾起一根铁丝让我抽,我当然更没敢抽。老奎对我说,他们家搬了十几次家,搬遍了大半个中国,这只老虎凳他父亲却从来也舍不得扔,因为如果没有这只老虎凳,他父亲根本就别想收拾住他。老奎还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父亲用这只老虎凳收拾他的时候,他从来没哭过,但是他会拼命地嚎叫,把左邻右舍都招来,利用舆论的力量迫使他父亲住手。他说话的那番语气使我感觉到,在他父亲收拾他的时候,他所感受到的恐怕纯粹是肉体上的痛苦,连一点儿精神上的痛苦都没有。因为人的精神上要是结出一层硬茧皮,那是比肉体上的硬茧皮要厉害得多的。

    老奎挨揍的第二个历史时期主要是为了钱。那时候他的父亲对他的学业已经彻底绝望了,不再为学业上的事揍他了。可是,老奎既然在家中品尝不到亲情,在学校里也找不到友情,难免就要到社会上去寻求友谊,而他与社会稍一接触,立刻就摸着一条规律:没有钱就别想找到友谊。于是老奎就开始用钱来寻求友谊,就像他用酒心巧克力来拉拢我一样。老奎搞钱的办法,除了上述提到的那几种外,最方便、最主要的当然还是从他父亲那里搞。他父亲实际上是中国第一代个体户,还是比较有钱的。老奎的父亲自认为既然对老奎的学业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也不做任何要求,就已经退让到家了,老奎不可能再给他找什么麻烦了。可他万万没料到老奎竟搞起他的钱来了,这事在老奎父亲的心底深处引起了一片恐慌和一阵寒意。众所周知,中国第一代个体户为钱付出的精神代价最为沉重,钱也来得最不容易,因而对钱也最为看重。所以老奎的父亲为钱的事揍他,下起手来与以往就格外不同。这时,父子之间的冲突已经完全不是教育与被教育的冲突,而是有了一点向利益冲突转化的萌芽。十几年以后,老奎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果真悲剧性地演变成了利益冲突,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老奎同样不喜欢他母亲。他的母亲虽然没有参与过揍他,但对他的态度同样是冷冰冰的。也许是中国第一代个体户精神上背的负担过于沉重,肉体上也过于辛劳的缘故,他母亲也跟他父亲一样神色阴郁,脾气暴躁。连偶尔去他家的我都形成了一个经验,只要他母亲一出现在家里,家里立刻就会沉浸在那种令人烦躁的尖利的唠叨声中。据老奎说,他母亲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收拾破烂。他们家搬了十几次家,破烂是越搬越多。别人搬一次家,在添置些新东西的同时,也多少要扔掉些破烂。而他们家呢,搬了十几次家,回回都添新东西,却从来不见扔什么破烂。所以,破烂越攒越多,多到最后没法儿下脚的地步,连我都亲眼看见过他家的屋顶上堆得满满的都是破烂。老奎曾经给我讲过一个笑话,说是某次搬家,他父亲年轻时习武用的一把剑丢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剑鞘。父亲主张扔了算了,母亲却说啥也舍不得扔,父亲火了,对母亲喝道:剑都没有了!还留着个空剑鞘能派什么用?!你说说能派什么用?!他母亲两眼望着脑门顶想了半天,理直气壮地说:装带鱼!

    总而言之,老奎和他父母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十几年后,当老奎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果真演变成了利益冲突的时候,某次,他跟我说起他父母,曾经用那种尖刻的语言挖苦过他们,说他们是“人老三件宝,贪财、怕死、瞌睡少!”这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是老奎对他父母一生之归宿的精辟总结。

    老奎和弟弟

    老奎日后之所以成为他那种人,我认为与他从小的生存环境有关系。他的生存环境实在是恶劣:父母那里得不到丁点儿慈爱,家居环境是那么的肮脏凌乱,生活方式又是那么的颠沛流离,即使他家在我们县城的过境公路边定居下来后,生存环境依旧没有得到什么改善。像过境公路那么偏远的地方,往往是一些“等外公民”们麇集的场所,比如像老奎家那种江湖游医主持的很不体面的所谓“痔瘘诊所”啦,一些非法的打着所谓“废品回收站”的窝赃点啦,还有改革开放不久之后出现的专门接待过往司机的路边店。那种路边店里的女招待大多是兵团农场招募的好逸恶劳的女子,一到夜里,那些女招待就穿着军大衣打着手电筒来到公路边,用手电筒在夜空中画出一个一个亮闪闪的圆圈圈。过往司机只要一看到这种亮闪闪的圆圈圈,就会迫不及待地一头钻进去。我们那里卖淫嫖娼等丑恶现象的死灰复燃,最早就是从这种路边店里开始的。老奎后来在女人方面那么早熟,估计也是受这种路边店的不良影响。后来我与其他同学谈起老奎,说起老奎日后的性格为人是怎么受到小时候生存环境的影响时,其他同学却不以为然,反驳说那老奎的弟弟又该怎么解释?我一时语塞,但后来仔细一想,却觉得老奎弟弟的情况与老奎并不相同,而且老奎弟弟日后的性格和为人,也还是受到他早年生存环境的影响与制约的。

    老奎的弟弟是父母在江湖行医的途中怀上的。但父母却特意回到北京来生养这个孩子,孩子出生后取名叫许京生,由此可见父母对老奎弟弟的重视程度。我们知道,天下的父母似乎普遍有偏爱老小的倾向,为了不让这孩子跟着自己受颠沛流离之苦,父母把老奎弟弟寄养在了他奶奶家。老奎弟弟是在我们上到小学四年级这一年才回到县城的父母身边的,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老奎的奶奶非常爱玩儿,喜抽烟,能喝酒,打起麻将来一坐就是一天一宿不下桌儿,老奎的弟弟在她那里寄养到9岁,早已不堪其重负。二就是老奎父母在我们县城里已经彻底扎下了根儿,生活不但稳定而且也改善了许多。老奎父母治疗痔疮的手术在我们县城已经出了名,据老奎说,他父亲的绝招是一种用细线勒扎的办法,多么顽强的痔疮也能彻底去根儿。老奎还跟我许诺说,等我将来生了痔疮,他保证想方设法让他父亲免费给我做。而事实上,老奎的父亲为了把管教孩子的责任更多地推到老师一边儿,也曾免费为我们学校好几个男老师做过手术,效果真的还不错。据说有好多外县的重症患者都岔着两条腿不远千里地赶到老奎父母那家痔瘘诊所去看病。

    老奎的弟弟从北京城一下掉落到我们县城过境公路边上的那个砖墙大院儿里,心中承受的反差可想而知。他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从血缘关系上讲他本来就应该属于这里,他只是从童年的美好记忆中顽固地认定他应该属于那座富贵繁华如梦如烟的大城市。老奎弟弟此后一生的理想与奋斗,实际上就是为了填平他9岁那年被迫承受的巨大的人生落差。在我的记忆中,老奎的弟弟成天阴着个小脸,十分地不愉快。某次我去给老奎补功课,在那张乱七八糟的书桌上,我发现了老奎弟弟的一张演草纸,演草纸上写满了算术上的算式以及语文上的字词,但是透过这些潦草的字词算式,我却隐隐约约辨认出了当初写在这张纸上的一句话:许京生是在北京生的。不知怎么,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我一下窥见了老奎弟弟对北京,以及对童年无限的留恋与追思。

    老奎弟弟虽然对他的这个家和他的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但父母对他却是宠爱备至,甚至达到溺爱的境地。这很大程度上其实要归功于老奎,正是因为老奎把父母的心伤透了,让父母彻底绝望了,他们才把所有的希望和慈爱都寄托在老奎弟弟的身上。长期以来,老奎在父亲拳脚加棍棒式的教育和母亲冷冰冰的脸色下,一颗少年心本来已经变得迟钝甚至麻木了,大约以为父母与子女之间天经地义就该如此。可弟弟来之后却猛地出现了一个对比:父母对一个是那么的轻贱,那么的厌恶,甚至那么的狠毒,而对另一个却是那么的爱惜,那么无微不至地呵护。这种强烈的对比在老奎心中引起了一种新的、含有毒素的情感,这就是对弟弟的嫉恨。老奎开始用他惯常的那些手法来报复和捉弄弟弟,比如说,把他的课本偷走,再把自己当年用过的课本高价卖给他,赚取父母给弟弟的零花钱;或者把弟弟做了整整一个假期的寒假作业偷出来撕成碎片,然后撒在过境公路上让那些碎片随风飘逝……老奎弟弟是很聪明的,他很快就察觉了来自哥哥的敌意和他的那些鬼把戏。他虽然年龄还小,但他早就意识到了他在这个家庭中与哥哥截然不同的地位。他虽然不喜欢他的父母,但却很懂得利用父母的宠爱来保护自己。他埋伏在暗中悄悄地伺察着他哥哥的动静,一抓住哥哥捉弄他的确凿证据,立刻就跑到父母那里去告了哥哥的黑状。老奎的父母又惊又怒:他们在老奎身上又发现了一样新的毛病,他们现在觉得别人家的孩子都在长知识长身体,老奎这孩子却似乎专门在长毛病,他们对这孩子又增添了一层绝望和厌恶。于是他们换用一种新的惩罚来对付他,就是毒打之后,还要逼着老奎到弟弟面前去服软。岂料这只能更加燃旺了老奎对弟弟的仇恨,于是过不了多久,老奎就会在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随便找个借口把弟弟狠揍一顿,他在弟弟身上不但发泄对弟弟的仇恨,而且还发泄对父母的仇恨。于是弟弟又哭着跑到父母那里去告状,于是父母又猛揍老奎,于是老奎又找机会猛揍弟弟……有那么一段时间,这几乎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老奎弟弟不愧是个聪明人,他悟到了自己要在这个家安安稳稳生活下去,就必须结束这种恶性循环。于是他一改策略,开始主动讨好、巴结哥哥,把父母单独给予他的零钱、零食、小礼物等特别恩宠转分给哥哥一部分。

    渐渐地,老奎弟弟和老奎达成了表面上的和解。

    他们哥俩之间的关系,以及这种关系的微妙变化都是我所亲历的。至于老奎弟弟那种深藏不露的聪明劲儿,以及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让人想起来不免感到害怕的韧劲儿,则是十几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

    老奎和姚红

    初中毕业后,老奎理所当然地没考上高中。关于老奎的前途,老奎父亲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树大自然直”这句古话上。他花钱让老奎进了县城卫校办的医士班,指望着老奎在这里能学到些简单的医学常识,待他将来变直了之后,再把自己用细线勒痔疮的绝活儿传授给他,让他多少有一门糊口的技艺。

    县城卫校位于县城东南角的所谓城乡结合部,离从县城西北角擦边而过的过境公路很远。于是老奎拿着父亲每月给的伙食费,在卫校过起了自由宽松的寄宿生活。那是老奎一生中享受的第一段幸福时光,过去在严酷恶劣的家庭环境中被扭曲了的性格多少有些恢复的迹象。老奎就是在那时养成了注重衣着整洁体面的好习惯并且一直保持了下去。那段日子,老奎的一颗心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解冻,解冻了的心沐浴在春天的阳光下,很快就有青草和野花在其间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是的,老奎日后就是这样给我描述的,那时他的心里就像长满了草一样,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感觉。

    所谓的青春期就这样在老奎丝毫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降临了。

    姚红是那种典型的城乡结合部女子。父母原本是城郊农民,改革开放初期率先“丢了庄稼把菜种”,靠往城里贩菜在发家路上迈出了一小步。后来县城扩建征地,姚红父母纠集了一伙儿钉子户,自任领头人,靠着一股子“寸土不让,寸利必争”的韧劲儿和敢于跟政府斗智斗勇的精神,为自己和钉子户们争得了最大化的利益,后来又抓住县城发展私营公交事业的机会,买了中巴车在县城和城郊之间跑客运,终于在发家路上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从此盖起了土洋楼,修起了大院子,做起了体面的城里人。

    虽说姚家到了姚红这一辈上应该说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了,但姚红的身上仍然保留着许多城乡结合部女子的典型特征。比如,从小生活在田野和大自然中,时不时参加些不算繁重的田间劳作,因而有着健康红润的肤色和茁壮丰满的身材。性格比较热情直率,该笑则笑,该闹则闹,惹躁了难听话张嘴就来。另一方面,因为跟城里接触得多了,城里的时髦也是知道一些的,有时难免也要学一学城里女人的时髦,以及城里女人的拿捏作态,那学出来的效果呢,往往是滑稽之中倒也不失一番可爱天真。

    姚红和老奎的结识起源于这么一件事。县城东南有一条小河恰好把卫校大院和姚红家的大院连在了一起。姚红家沿袭过去农家的旧习惯养了一群鸭子,这群鸭子白天的时候就放养在门前的那条小河里,雪白的鸭子就成了城乡结合部女子姚红的爱物。可近期以来,鸭子时常丢失,今天少两只,明天少两只的。姚红暗中观察了一番,发现卫校大院里的两个学生是常在河边走的。这天,姚红的鸭子又少了两只,姚红越想越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趁着晚自习的时候就撵到了卫校院里,把那两个学生堵在了上晚自习的半道上。双方很快争执起来,虽说姚红气咻咻的,两腮通红,目光灼灼,胸脯也气得在两个学生眼皮底下一耸一耸的,但两个学生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阴阳怪气地与姚红周旋拌嘴。当时老奎正坐在一棵柳树下面抽烟纳凉,姚红一出现在老奎视野中,老奎就把抽烟的事忘了。姚红那丰满健硕的身材,牛仔裤包裹下的浑圆的臀部,小T恤束紧的腰部,还有那一对儿高耸的胸部,就像一蓬火苗儿点燃了老奎的心。老奎心中早已生长得蓬勃茂盛的杂草在那一瞬间轰地一下燃烧起来。老奎连想都没想,踩灭了烟头大步流星地来到了两个学生面前,放出一副凶恶的模样来。

    什么没看见?!什么没看见?!老子亲眼看见你两个把鸭子抱到实验楼里偷养着,还什么没看见?!

    有一个学生刚想狡辩,早被老奎一卡脖搡了个趔趄。卡脖是那时通行的挑衅手法,那个学生从老奎那一卡脖中感觉到了老奎胳膊上的力道,未等站稳,扭头就跑,二人鼠窜而去。

    老奎于是对姚红努了努嘴,意思是跟我来。姚红的心还没有从刚才的气愤与紧张中解脱出来,此刻又被感激之情所充溢,脸上的红晕越发加重,胸脯也耸动得越发剧烈,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盯在老奎的脸上。

    实验楼的大门虽然锁着,但姚红却透过玻璃门看见里面的楼层分布图上赫然标有“解剖实验室”这样的房间,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老奎却不慌不忙,来到楼前,一个腾跃抓住一楼窗户外的铁条,两条胳膊略略一收,一个纵身,不知怎么就蹿到了二楼窗台上,然后打开窗子翻了进去。不一会儿,他怀里抱着两只雪白的鸭子又站在了窗台上,接着便逞能地从二楼窗台直接跳到了地面上。鸭子受了惊“呷呷”地叫,然而却并没有受伤。姚红红着脸站在那里,准备接老奎递过来的鸭子,不料老奎却只递过了一只鸭子。老奎提出和姚红一起把鸭子送到她家去,姚红红着脸答应了。二人各抱着一只鸭子默默地朝校园外走,走出校园来到小河边的时候,姚红说话了。姚红说,她家还远,不如就此把鸭子放到河里,它们自己会游回家的。说着,便“扑通”一声把怀中鸭子扔进河里,鸭子在河水里打了个滚儿,脑袋钻出水面扑棱棱一阵抖动,便快活地朝前游去。老奎也把鸭子扔进河里,然后便放开胆子紧盯着姚红的脸,姚红红着脸并不看老奎,然而却拿捏出城里女孩子才有的那种腔调,对河里的鸭子嚷道:鸭鸭!鸭鸭!以后不许到这里来!这里有坏人!说着眼睛还有意无意瞟了老奎一眼。老奎听着姚红那故意拿捏出来的城里女孩子的腔调,真切感受到了她那可笑又可爱的心理,又把玩她那句“这里有坏人”的话,心想,什么人才算是坏人呢?不由得对着姚红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姚红把那一笑看在眼里,脸就更红了,两人就此分了手。

    姚红虽然不许“鸭鸭”再到这里来,但她自己从此却有意无意地要跑到卫校附近的这一段河面上来。她的有意无意于是就和老奎的有意无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重叠与碰撞,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老奎和姚红很快就发展到手牵着手在校园里,或在小河边散步的程度。那时候,城里的女孩子正在崇尚银幕上诸如兰博之流的硬汉子形象,姚红于是对老奎那张自幼饱经磨炼,因而显示出与年龄很不相称的粗犷冷漠的脸崇尚得不行,经常忍不住就用两手捧住老奎的脸一眨不眨地端详着,眼中流露出怜爱的目光。而老奎在姚红面前总是表现得格外慷慨大方,却从来也不让姚红知道他的慷慨大方从何而来。再加上每次他和姚红在一起,总是姚红在说,他在听,姚红很快就把她的家世向老奎和盘托出,而一谈到老奎的家世来历,老奎要么含糊其辞一语带过,要么就岔开话题,这一切更加加重了老奎在姚红心目中的神秘感。

    然而,老奎对姚红的情感却没有这么纯洁美丽。那时,我与老奎交往还算频繁,据老奎说,他和姚红发展到“拉舌头”的程度后,就再也发展不下去了。每回我一见到老奎,老奎就口干舌燥地向我描述他对姚红的渴望。老奎说,他和姚红一起散步的时候,他经常故意落在后面,为的是从后面观察姚红走路的姿态。他说姚红那两瓣瓣浑圆丰硕的屁股,就那么左瓣挤右瓣,右瓣挤左瓣,把他的心都快要挤碎了。他还说,每次看着姚红胸前那一对儿丰满的乳房仿佛熟透了似的,就那么沉甸甸地、略微有些下坠地挂在胸前的模样,就会产生一种要窒息了似的感觉。

    在那漫长的三四个月间,老奎始终没能攻破姚红的精神防线。最终攻破姚红精神防线的契机,就是1988年的那部著名的影片《红高粱》。老奎事先并没有意识到《红高粱》这部影片会成为他和姚红关系发展中的一个重要契机,他只当作是他请姚红看的又一部电影罢了,但是当影片进行到颠轿那场戏的时候,老奎就感觉到他浑身的血液开始奔涌起来了,当影片进行到身手矫健、充满阳刚之气的“爷爷”挟裹着美丽而柔弱的“奶奶”像红高粱的精灵一般穿梭在无边的高粱叶之间的时候,老奎已经完全走入了影片之中,感受到了那快意的奔跑,感受到了成千上万高粱叶扑面而来的抽打,甚至感受到了高粱地上空的烈日所带来的眩晕感……影片把一个多少带有几分邪气的男人塑造成为一个正面的富于悲壮色彩的英雄形象,这深深地激荡了老奎的心,使他在幻觉中找回了人生的自信。老奎的手自始至终激动不安地紧攥着姚红的手。而姚红也被影片深深地吸引了,吸引姚红的是电影画面上那铺天盖地、汹涌澎湃的高粱叶,高粱叶之间飘摇不定的一枚太阳,耳边那令人激动不安的音乐,以及醉酒那场戏中,高悬在夜空中的那枚蓝月亮和蓝月亮下苍凉雄浑的古堡的剪影……

    那天夜里,老奎和姚红手牵着手,仿佛喝醉了一般走出电影院。月色很好,当老奎提出到河边林带里再坐一会儿的时候,姚红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连老奎回宿舍取被单这个细节都没有引起姚红的警觉,也许姚红那晚不想再警觉什么了。

    月光像牛奶一样透过枝叶茂密的柳树林点点滴滴洒在河岸上,在地面上造成了斑驳摇曳的树影。姚红神情恍惚地躺在被单上听凭老奎的摆布,很快,姚红就让自己熟透了的躯体奇迹般地展现在了老奎面前,一种看不见的光辉刹那间将老奎罩住了,这神秘之光的照耀下,老奎惊呆了。老奎很奇怪地在一瞬间回顾了他的一生,他觉得从他懂事起内心就充满了恨,他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花那么多的精力,那么多的耐性去爱一个人,而他现在做到了,并且开始收获了,老奎有一种金秋时节喜获丰收的感觉。后来,老奎就把他和姚红那天夜里的行动命名为“秋收起义”,意思是他和姚红一起发动了“秋收起义”,推翻了一些什么,同时收获了一些什么。

    自从和姚红有了第一次,老奎再向姚红要求起来就容易得多了。这就好像劈竹子,只要你劈开一点裂缝,哪怕是很小的一点裂缝,后面就容易了,你只需把裂缝朝两边轻轻一掰,裂缝就好像心甘情愿似的哗的一下给你裂到底。所谓势如破竹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自从“秋收起义”之后,老奎对姚红的占有就是这样的势如破竹。

    老奎和姚红之间逐渐开始发生矛盾,首要原因就是老奎那种顽劣的天性很快就暴露出来。大约因为自幼习惯了冷漠粗暴的对待,老奎对稍稍过火一点的爱抚(老奎称之为肉麻)都会表现得极不耐烦,甚至极为反感。比如姚红陪他在公共场合吃饭的时候,有时招呼也不打夹起一筷子菜就往他嘴里塞的行为,会惹得他当场就暴跳如雷地发作起来。慢慢地,姚红觉得老奎这人有点儿不知好歹。而老奎呢,觉得姚红有时婆婆妈妈,令人生厌。其次一点的原因就是,老奎在姚红身上追求的东西实在有点儿太肤浅,因为肤浅,所以容易得到满足,而依着老奎的脾性,满足之后,很快便是生厌。

    老奎开始对姚红生厌了。

    姚红一点儿也不了解老奎的身世和性格,所以姚红丝毫也不能理解老奎对她的疏远。女人自有女人的思维方式,于是姚红依着女人的思维方式的指导,开始纠缠老奎。

    就在这个过程中,一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姚红怀孕了。姚红开始感觉到焦虑和恐慌,于是又一次依着女人的思维方式,找到老奎,严肃地通知了他这件事,要他负起男人的责任。然而,老奎顽劣的天性再一次发作,他一生最憎恨的就是那些强加于他的东西。他听着姚红的那些暗含着威胁的话语,望着姚红那威胁的眼神,心底一下就冒火了,说了一番绝情的话:怀了就怀了嘛!我出钱陪你去打胎就是了!完了咱们就清账,以后谁也别找谁的麻烦!姚红气得嘴唇哆嗦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她抡起胳膊抽了老奎一个嘴巴,她感到老奎的脸又粗又硬,像老茧皮一样,弄疼了她的手。老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

    万般无奈之中,姚红只得把这事告诉了父母。姚红的初衷是想在这种关键时刻,父母能够帮她一把,出面对老奎施加压力,设法使他回心转意。不料父母在勃然大怒之后,想法儿却与姚红截然相反。父母在社会上闯荡了大半辈子,看透了世事,早已习惯于用“吃亏”和“不吃亏”这两种标准来衡量事物。任何事情在姚红的父母看来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是吃亏了,要么是不吃亏。尤其是姚红的父亲,更是气血难平:自己在社会上闯荡了大半辈子,从来没吃过亏,没想到竟在这样一个狗杂种手里吃了这么大个亏!姚家既然已经吃亏在先,现在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把损失夺回来。怎么夺回损失?自然就是找那个狗杂种算经济账。姚红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她在父母面前本来已经羞愧难当了,但她还是厚着脸皮一遍又一遍地暗示父亲,希望父亲能够设法让老奎回心转意,承担起对她的责任,千万不要算经济账。但父亲对姚红的想法儿理都不予理睬,老奎他曾见过两次,凭着他的一双利眼,一眼就看出那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姚红此时已完全没有能力左右局势的发展了,只能任父亲代表她跑去找老奎算账。

    姚红的父亲找到老奎,先是挥胳膊撸袖子,骂骂咧咧,装腔作势了一番,估计把老奎吓住了,就开始坐下来算经济账。他那副谈生意的口吻让老奎惊诧万分,老奎万万没想到,神圣的“秋收起义”竟然被贬低为一场交易。从某种意义上说,姚红的父亲的确替姚红报了仇出了气,因为他已经把老奎一生中唯一值得珍藏的一点东西给毁了。老奎最后冷冷地甩了一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城乡结合部的老汉给气疯了,几乎与老奎动手。他临走前威胁着说:你等着!我要让你吃点儿苦头儿!!

    老汉显然是失去了理智,回到家后就拉着姚红要她跟他一块儿去派出所报案,报强奸案。姚红吓哭了,生平第一次跟父母哭闹起来,甚至跪在地上求他父亲别报什么强奸案。这更激怒了父亲,狠狠打了她两个嘴巴,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让我姚家吃了这大个亏,还执迷不悟!还要护着那个狗杂种!

    姚红最后是一路哭着被父亲生拉硬拽到了当地派出所。记笔录的时候,姚红从头至尾泣不成声,让人很难感觉到是对一个罪犯的控诉,在回答那些“是”或“不是”的问题时,哭得没办法说话,连值班民警都感到不耐烦了。

    就这样,老奎以涉嫌强奸被弄进了派出所。其实当初姚红的父亲找老奎的时候,老奎还在心中替姚红暗暗辩解过。他想这不可能是姚红的主意,他也感觉出了这是面前这个老东西耍的鬼把戏。但当他在派出所看见姚红亲笔签字的笔录时,他的心彻底地凉了。后来他跟我谈起这件事时,曾经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他当初竟喜欢上这么个臭婊子,为了钱怎么怎么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老奎提起过他的“秋收起义”。

    这件事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快要进入诉讼阶段的时候,姚红却死活也不肯出庭作证,只有姚红的父亲一口咬定老奎的确强奸了他女儿,说起来是那样的活灵活现,仿佛老奎当初强奸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当事人不肯出庭作证,再加上法院公安也看出了这件事中的蹊跷,最后只得以轻微流氓罪论处,接受治安处罚后放人。

    老奎出来后再也没见过姚红。自打改革开放以来,县城里再也没发生过强奸案(因为有三陪小姐上前线顶住了),这回猛地出了个强奸案,轰动了县城,姚红在县城里混不下去,只好到很远的一个有亲戚的地方去了。

    老奎和赵先生

    老奎和姚红最终的那个悲剧性结局给老奎带来了两方面的重大影响,首先就是,这次事件导致了老奎第一次进公安局。老奎刚被弄进去的时候,心底还有些紧张,待了三四天之后,就发现公安局和他父亲原来是一丘之貉,也不过就是拳脚棍棒外加上厉声呵斥那一套。有时候公安局的手法甚至还赶不上他父亲,因为公安局不了解他的要害处究竟在哪儿。老奎很快就对公安局的讯问泰然处之了,再加上他和姚红之间原本就不是强奸与被强奸的关系,他相信姚红绝对不敢跟他当庭对质。

    这第一次进公安局之所以对老奎来说意义重大,是因为它锤炼了老奎与公安局打交道的基本素质,为老奎在以后的生涯中不断地进公安局夯实了一个牢固的基础。

    其次就是对老奎心态的影响。前已述及,自从老奎摆脱了家庭来到卫校独立生活之后,他的心曾经一度解冻,并且有青草和野花在其间蓬勃生长起来。纵观老奎的一生,这短暂的解冻时期倒并不是常态,而是一种异常状态。那么老奎和姚红的恋爱以那样一种方式结局之后,也就是老奎进了公安局之后,他的心自然就要恢复常态。

    老奎什么也不相信了。

    在公安局的一些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老奎就翻来覆去地想,出去之后应该怎样报复姚红一下,他甚至想过出去之后他倒真的要使用暴力对姚红来上那么一次,省得在县城里徒有一个强奸犯的虚名。可是出来之后,他却怎么也找不见姚红。他想,找不到姚红,就随便找个什么女人也行,他于是拿出全部的积蓄,到大街上雇了一个真正的臭婊子。那个“多少钱都敢挣”的小姐跟着老奎来到他临时租住的农民房里。就在这所农民房里,老奎想方设法,无所不用其极地折磨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大概自打从业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因此,她一方面睁着紧张惊恐的大眼睛绝望地看着老奎的脸,几乎要哭出了声,一方面却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老奎的折磨。到了最后的关头,老奎的面部表情已达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完事后,老奎极度疲倦地对小姐挥挥手:滚吧滚吧!小姐连衣服都顾不上穿戴整齐,就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地逃离了那间农民房。

    那天晚上老奎感受着极度的畅快。他在小姐的身上发泄了他对公安局的仇恨,发泄了他对姚红的仇恨,发泄了对那个老东西的仇恨,还发泄了对他父亲对他那个家的仇恨。

    老奎在小姐的身上发泄了对所有人的仇恨。

    事后老奎仔细反思了一番,是什么使他得以这么畅快地发泄?答案是钱,是钱在为他撑腰做主,是钱使他得以扬眉吐气。那一刻,老奎顿悟:这个世上唯一值得信赖的只剩下钱了。钱,是天底下最忠实的奴才,只要你能拥有它,它就会一丝不苟、忠贞不贰地为你服务。

    老奎终于认清了他以后的道路:就是搞钱。虽然他以前也搞钱,但那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在人生中只享有一个从属地位,如今老奎就把它升格到人生的主导地位,升格为人生的第一要义。

    老奎的案子发生在临近毕业那一年,所以毕业之后县城里没有任何单位肯接收老奎。好在老奎那时对工作不工作也不在乎了,他跑到父亲那里勒索了一笔“就业安置费”(那时老奎和父亲之间的战略位置发生了转折,感到恐慌害怕的不再是老奎而是父亲了),然后就开始在社会上跑着做生意。

    应该说老奎对做生意是有一定悟性的,在他刚开始做生意的那个时期,有一次他曾跟我说,如今赚钱就赚在一个“新”字上。这样的道理我却是数年之后才参悟透:比如影碟机,刚出现的时候六七千元一台,如今呢,只要花七八百元。29吋大彩电刚出现的时候也是七八千元一台,如今两千多就可以买到。电脑业更是如此,专门靠“新一代”赚钱。一样新东西,当它刚刚面世,所有人都对它还懵然无知的时候,那就是它赚取超常规利润也就是暴利的时候,一旦它的奥妙真相大白于天下,很快就变得一钱不值。到那时候,只有靠拼价格、拼成本、拼质量、拼服务,赚取一点可怜的常规利润。老奎虽说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有本钱去经营一种像样的新产品,于是老奎只有在廉价的日常用品上求一求“新”。有一段时间,老奎雇的人成天站在县城百货商场门口,一脸谄笑地对来往顾客演示一种新型拖把。老奎从来不把它叫“拖把”,而是庄重地称之为“地拖”。这种“地拖”比农贸市场上的拖把贵了十几倍,但县城里新组建家庭的年轻人却都以拥有一把这样的“地拖”为荣。“地拖”为老奎赚取了一笔不大不小的利润,用老奎的话说,他赚的纯粹是“赶时髦”的钱。

    如果不是遇见赵先生的话,老奎在生意场上发展下去,也许会发展为一个成功的守法商人,成为社会栋梁或精英什么的。可惜他始终割舍不下他那种追求暴利的思想,赵先生恰好为老奎提供了一个追求暴利的机会。

    老奎和赵先生是在省城结识的。当时两人正在某歌舞厅各自的包厢里消费,被突如其来的公安局扫黄打非人员给一勺端了,端到公安局之后,老奎身上没有多少现钱,凑不够赎金,正准备闭起眼睛死扛。不料,只在吧台前聊过几句的赵先生竟慷慨解囊,为老奎垫付了罚款,两人成为了患难之交。老奎与赵先生交往一段时间,发现赵先生生意做得比他大多了,在广州有个公司。而且赵先生一派儒商风度,政治、经济、科技、文化、教育多有涉猎,而且最终都能与生意联系起来,谈起来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在老奎看来,简直建立了一整套赵氏的“儒商文化理论”。尤其是在机电产品,更尤其在摩托车这个领域,赵先生异常熟悉,一谈起来就如数家珍。老奎因为从小文化课差,所以对赵先生的“儒商文化”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就有了那么一笔在老奎看来有暴利可图,但对赵先生来说却有些看不上眼的摩托车生意。赵先生把这笔生意漏给了老奎,在赵先生的指点下,老奎也很快在省城找到了恰当的买主。于是赵先生回广州办事,顺便给老奎把货发过来,老奎坐地当二道贩子。可老奎到火车站提货的时候,却遭到陌生人的盘问,并又一次被粗暴地带进了公安局。进了公安局后老奎才明白,那批摩托是所谓拼装摩托,刚从广州一起运就被公安局的内线给举报了。而所谓“拼装摩托”成分可就复杂了,它的零部件中有盗窃的,有走私的,有从交通事故报废车辆上拆下来的,但外表却很光鲜,如同赵先生本人一样,外行很难识破。当初赵先生从来没跟老奎提到过什么“拼装摩托”,老奎这才回过味儿来,那段时间,他觉得他在摩托车领域的知识日新月异,几乎达到了纵横驰骋的地步,其实不过是在赵先生划定的圈圈里跑马。而赵先生呢,则属于那种早被技术监督等有关部门盯上的职业骗子手,是那种为了几万块钱就可以注册或注销一个公司的商场游击队。只是有关部门一直没有揪住尾巴,回回都只能揪住像老奎这样的下家。

    当初把老奎从公安局里救出来的是赵先生,现在把他完璧归赵又还回公安局的还是赵先生,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老奎在没顾上震怒之前,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荒唐。

    老奎这回在公安局吃足了苦头,因为当地买家是私营公司,每一分钱都是兄弟几个的血汗钱,摩托车被技术监督局查扣,损失了十几万,揪不住赵先生,他们就揪住直接上家老奎,非要从老奎身上挤牙膏。老奎在省城举目无亲,而那个兄弟公司却把公安局牢牢笼络住,办案经费出着,好吃好喝管着。负责办老奎案子的几个警察,回回都是酒足饭饱之后,带着一身酒劲儿回来收拾老奎。别的办法倒也扛得住,老奎最怕的就是被反吊在院子中间的那棵老榆树杈上,刚好吊得脚尖点地,外人看不出啥,只有老奎知道那滋味。百八十斤重的身体,脚尖哪能支撑得住,可是脚尖一休息,手腕立刻就像要被铐子掰断了似的疼。这么吊了几次,老奎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在院子里嘶哑着嗓子“爷爷!爷爷!”地大声告饶。肉体上的痛苦也还罢了,最不堪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初冬天气不让穿上衣,就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秋裤,勾着两只烂拖鞋吊在那里。院子外面一墙之隔恰好有幢住宅楼,楼上某个窗户后面有一个蛮漂亮的少妇就那么趴在窗户后面看老奎,看上那么一会儿,脸上现出不忍的表情,就缩回去了。可是缩回去不多久,就好像忍不住似的又要伸出来看。老奎吊几回,她就看几回,她就这么拿老奎满足着她的一种不知什么心理。老奎虽然什么都不在乎,但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在女人面前的形象。老奎又有了钱之后,特别注重名牌服饰,注重外表的整洁体面甚至达到病态的程度,估计与那次在公安局留下的烙印有关。

    在公安局那难熬的日日夜夜里,老奎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首先当然是对赵先生的仇恨。然而,老奎也明白,仇恨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赵先生那样的人连公安局都揪不住,更别说他了。只有化仇恨为力量,深刻总结经验教训。这次事件中,他本也是受害者。那十几万的账本应算在赵先生头上,可是,赵先生没揪住,公司的几兄弟就揪住他不放,把十几万的账统统栽在了他的头上,为什么呢?就因为他是他们的直接上家。如今这种上家下家,一家骗一家的鬼把戏在社会上越来越普遍,环节也越来越复杂,人们已经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去追究骗局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只能是揪住哪一家算哪一家。这就好比击鼓传花,当那朵大红花传到你手中的一瞬间,鼓点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事不关己地看着你的脸,那一刻,你也只有自认倒霉了。如果那十几万真是落在了自己腰包,那么受的这些罪倒也值了,最让老奎痛心的是,别人揣着十几万在外面潇洒,自己却在里面替别人受这猪狗不如的罪!想到这里,老奎难免暗下决心:出去之后,如果碰到合适的下家,一定要不择手段把这损失狠狠地夺回来!

    其次,老奎分析了他之所以上赵先生当的原因,当然“患难之交”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赵先生那种在各个领域都能纵横捭阖、侃侃而谈的儒商风度把老奎给折服了,使老奎在钦佩之余彻底放松了警惕。老奎暗下决心,出去之后一定要多读书多看报,把文化素质提得高高的,在击鼓传花的把戏中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几个月过去了,老奎把自己几万块钱的积蓄统统赔光了。公司几兄弟见牙膏已经彻底挤成了牙膏皮,也只好自认倒霉放过了老奎。老奎这回从公安局出来,就像孙悟空从老君炉里熬炼出来一般,几乎达到了铜头铁额、刀枪不入的境界。

    老奎和李青

    老奎要东山再起,老奎要重振雄风。可是,本钱从哪儿来?只有再到他父亲那里去勒索。不知为什么,老奎蛮不讲理地认为他父亲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老奎这回打的旗号是“学徒费”,意思是学做生意难免要吃亏上当交学费,就是旧社会到铺子里去学徒,还要给掌柜的倒三年尿罐子。此前,老奎的父亲一方面钱也挣够了,岁数也大了,一方面为了躲老奎远远的,正准备和老伴搬回北京去安度晚年。因为老奎弟弟毕业了也开始学做生意,特意给老奎弟弟留了一笔钱算是启动资金。老奎猛地找上门来要学徒费,老奎父亲暗暗叫苦不迭,深悔拔脚太慢,于是耍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花招,说是准备回北京了,临走前给哥俩留了一笔钱,都寄放在弟弟那里,心中指望着老奎弟弟能替他抵挡一阵子。老奎于是转头去找他弟弟。不料老奎弟弟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一点替父亲抵挡两下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搂着他哥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哥!你上了咱爸的当了!以他的为人,你估摸估摸他会不会给咱哥俩留钱?老奎一怒之下,转头又去找父亲,几个来回,老奎就意识到他被父亲和弟弟当皮球踢了。弟弟年轻力壮不那么好对付,老奎于是决定,不管他俩谁在撒谎,谁说的是实话,反正这笔孽债就算在父亲的账上了。某天晚上,老奎请弟弟喝酒,喝至深夜,老奎借酒撒疯,一把揪住弟弟脖领子从凳子上提起来,红着一双眼睛问道:咱爸到底把钱藏哪儿了?说!弟弟一时乱了阵脚,为了过关,不得不暂时出卖了父亲,想过后再跟父亲打招呼。不料老奎动作更快,第二天就潜入父亲家中翻箱倒柜,把所有的活期存折和国库券都弄走了,还给父亲留了张颇具幽默感的白条:爸,暂借“学徒费”×万元,您就当是买了养老保险吧!父亲发现白条之后,气得老泪纵横,几乎要以头抢地。父亲紧接着就找到老奎弟弟要他传话,说是要到法院去告老奎。老奎才不吃这一套,在县城租了房子,又开始忙着把以前生意上的关系都恢复起来。老奎父亲找到法院,法院的人一听是这种纠缠不清的家务事就头疼,好言把老奎父亲劝回,答应替他调解。老奎父亲当然不会天真地坐等法院的调解结果,而是摆出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一遍一遍地跑到老奎租的门面房去厮闹,闹得老奎生意也没法儿做,心胆之间生出一股恶来,于是从以前在公安局结识的一个难友那里借来一支私藏的手枪压在铺下。下次父亲又来闹,他就恶狠狠地把钥匙丢给他说,你去我房里搜吧,搜出来的钱都归你!父亲跑到老奎房里一搜,赫然搜出了压在铺下的手枪,吓得再也不敢纠缠老奎了。

    老奎又赚了一些钱,但这种赚钱方式在老奎看来都是属于那种让人提不起精神的小打小闹。老奎一边小打小闹,一边在暗中寻找合适的下家以及合适的机会,准备狠狠地搞上一笔。

    就是在这个时期,老奎遇上了他生活中的第二个女人——李青。

    这年夏天,老奎因为生意上小赚了一些,想到西南几省转一圈儿散散心。老奎是在旅行团里遇上李青的,李青和两个男同学结伴旅游。一路之上,李青渐渐地就吸引住了老奎的目光,这位姑娘说不上怎么漂亮,但几分清纯可爱还是有的,对老奎来说,主要是年轻,但她真正吸引老奎注意的还不是这些。旅程刚开始两天之后,老奎就发现,这个叫李青的姑娘没有一般姑娘那么浓重的自我意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矜持和架子。看起来,她这次旅游是那两个男同学出资的,一路上很听那两个男同学的使唤,不停地为他们端茶倒水削苹果什么的。其次,这个姑娘似乎思想很单纯,一路上,两个男同学经常说些曲里拐弯的话讨她的便宜,而她竟一点也听不出来。经常是,甲说上一句讨便宜的话,乙就跟着哈哈大笑。乙说上一句讨便宜的话,甲又跟着哈哈大笑。李青呢,要么浑然不觉,要么傻乎乎地跟着别人笑。老奎不知不觉间拿李青与姚红做起了对比,对于老奎来说,姚红虽说身材上占优势,但这个女人心机太深,太阴毒。比较而言,李青的单纯质朴,对于社会的复杂似乎浑然不觉的样子,使老奎产生了好感。老奎不由自主地设想,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定是既开心又自在的。老奎不知不觉地开始暗中观察李青,想看看她究竟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换句话说,是真傻还是装傻。

    在他们参观成都武侯祠的时候,李青的一个举动使老奎做出了最终的结论。当时他们四人刚跨入某一进大院儿,院门左侧立着一座龟驮碑的石雕造型,大概对于从小生活在边疆小县城的李青来说,这种龟驮碑的石雕造型显得格外奇特,再加上那只石龟的头从壳底下长长地探伸出来,似乎在张望着路边的什么东西似的,总之,李青对这龟驮碑显得兴趣十足,非要骑到石龟头上去照相留念。两个男同学捂嘴窃笑了一番后,就做出一脸正经来,劝李青别在这里照相,至少也别骑在那个地方照。李青偏偏不答应,偏要骑在那个地方照,说是她特意构思的,还好奇地反问两个男同学为什么不能骑在那个地方照。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老奎就断定了这女孩子的单纯无知不是装出来的,再装也不会装到这种没边儿的份上。老奎于是果断地举着自己的相机迎上去道:谁说不能照?谁说不能照?大叔这就给你照!李青与老奎在路上曾说笑过几句,见是他,就歪了他一眼道:屁大叔!大哥还差不多!老奎边上卷儿边笑道:大叔也好,大哥也好,阿哥也好,屁也好,都随你!说着给李青捏了一张。

    老奎就这样靠着一张奇特的照片搭上了李青,一路之上又有了不少交往。老奎那种特有的老辣荤腥的幽默感常常逗得李青前仰后合,惹得两个男同学暗中不知骂了老奎多少声傻B。渐渐地,老奎就了解到李青在县城一家职业中专学文秘,今年临近毕业。老奎问她毕业后的去向,李青那张无知无畏的笑脸一瞬间就布满了愁云,说是她也一直在头疼这件事,不过再过一个瞬间又晴朗起来,说是管它呢,先把这个夏天玩好再说。老奎于是试探着抛出诱饵,说了他的公司,问李青愿不愿来屈就,李青犹豫了一下,说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吧,就赶紧岔开话题说起眼前的开心事来。

    李青后来还真就找上了老奎公司的门,并且对老奎这间仅有两间门脸房的公司并不嫌弃。主要原因是这年的就业形势十分糟糕,正牌大学生都不好安插,更何况李青这样的杂牌生。李青在老奎公司负责的主要工作一是看好那部公用电话,二是时不时地接一些复印打字之类的杂活儿,以及跑跑腿儿,打打杂儿什么的。公用电话和打字复印设备是老奎当初盘下门面房时作为条件被迫接受的,然而公司运作到了今日,老奎才意识到靠他那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逮住一笔算一笔的小生意,根本无法保障稳定的收入。倒是这部公用电话和打字复印设备带来的收入至少顾住了房租和李青的工资。李青在老奎这里干满了一个月的所谓“试用期”之后,老奎立刻给她封了个“经理助理”的头衔。这个头衔具体体现在,老奎开始带着李青去陪那些不三不四的客户们吃饭喝酒、唱歌跳舞。李青对于刚工作一个月就得到“经理助理”的头衔十分地感恩戴德,她丝毫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有她顶着,老奎才能在那种场合节约下了不知多少单另雇小姐的费用。有的客户十分老辣,一眼就看穿了老奎身边的这位“经理助理”的实际功用,于是酒后对李青出言不逊甚至动手动脚,事后李青跑到老奎那儿哭诉,老奎当即火冒三丈,义愤填膺,大骂客户素质低下,然后就对李青和风细雨安慰一番,谆谆教导李青:年轻人要能吃苦,要锻炼自己适应社会的能力。最后就对李青描述一番公司诱人的美好前景,具体讲也就是她和老奎的美好前景。说实话,如今的老奎在精神鼓动这方面的确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的那些巧舌如簧的鼓动,以及对美好前景的活灵活现的描述,常常使李青走入一种错觉,觉得她和老奎眼下正处于一种令人感动的艰苦创业、相濡以沫的阶段,使她产生一种忍不住要依偎在这位“大哥”身边的冲动。

    的确,那时在李青的眼中,老奎的形象就是如下这样的:衣着光鲜体面,精神面貌朝气蓬勃、昂扬向上,知识渊博,在各个领域都能纵横捭阖、侃侃而谈(从公安局出来后养成读书看报的好习惯使然)。尤其是他的一张脸:初看也是一张年轻人的脸,但细细一看,却又看出那种闯荡江湖多年才会自然流露的饱经风霜的沧桑感,如果再架上一副墨镜,简直就……酷毙了!

    李青不可避免地崇拜上了老奎,正如当年老奎崇拜赵先生一样。

    李青不可避免地爱上了老奎。

    李青不可避免地——正如老奎所预料的那样——上了他的床。

    因为有了和姚红的经验教训,老奎对李青表现得十分在意。老奎暗中努力克服着自己那种种顽劣的天性,显得对女人十分呵护照顾,他那时候已经很会哄女人,诸如“你如果不让我爱你,我也就不爱我自己”之类的时髦话,张嘴就来。

    只有那么一次,当时两人正在床上,老奎疲倦不堪地俯趴着,李青呢,似乎意犹未尽,看着老奎俯趴在床上的样子,李青忽然想起了曾经由老奎借来,两人一起看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录像,于是灵机一动,骑在老奎屁股上抓住老奎两条胳膊反剪在背后,嘴里叫着:来来来!绑起来!绑起来!不料老奎一个翻身将李青掀翻在一边儿,伸出一条类人猿一般结实的胳膊一把掐住李青细嫩的脖子,两眼白多黑少地盯着李青喝道:怎么的?!连你也想绑我吗?!老奎紧接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手颓然倒在床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李青却被吓傻了,以为自己触到了老奎什么了不得的隐痛,顾不得脖子上的痛楚,用那种故意耍嗲的口吻说:人家跟你闹着玩的嘛!这话听内容是在责怪老奎不该太认真,听语气呢,却完全是不安和讨好。而老奎那头已经在深深地后悔自己不该太冲动,万一这女人不依不饶,刨根究底,窥破了自己的老底,可就麻烦大了。于是老奎赶紧伸出胳膊去揽李青,一边检讨自己并向李青道歉。老奎一向李青道歉,李青顿遭提醒:今天到底是谁伤着了谁?脖子上的痛楚和心头的委屈顿时剧烈清晰起来,一下子把脊背甩给老奎,眼泪也无声地淌下来了,一直跟老奎拧了大半夜的劲儿才算缓解下来。

    李青当时怎能知道老奎为什么会那么暴躁?

    因为老奎当时已经发现了一个合适的下家,也遇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老奎处在那种艰难的下决心、因而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已经一个多星期了。

    老奎和石油公司

    合适的下家与合适的机会都出现了,机遇千载难逢而且稍纵即逝。但老奎却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一种是钱搞到手之后,从此就隐姓埋名,亡命天涯,过那种商场游击队的生活,这是老奎最不愿意的,他从小就过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还不愿意为了搞一笔钱就失去了自我,从此永远生活在虚假的身份之中。第二种就是上次在公安局里酝酿好的:虚拟一个上家,钱搞到手之后,让虚拟的上家扮演罪魁祸首的角色,而自己扮演受害的中间环节。虚拟的上家肯定揪不住,下家肯定会揪住自己不放,好在这时候水已经搅浑了。弄进去之后,死扛上几个月,等下家的耐性被消磨殆尽,只想着挽回多少算多少的时候,适当吐出来一些,剩下的就稳落腰包了。理智地分析起来,第二种方式更符合老奎的长远打算,可是,只要一想起公安局里那难熬的日日夜夜,老奎就禁不住打心底里泛起一股寒意。

    经过艰难的选择和充分的准备,老奎最终还是动手了。老奎精心选择的是一家国营的石油公司,打的幌子是成品油交易。选择国有公司是老奎最聪明的地方,因为老奎深知国家财产其实相当于无主财产,因为没有具体的受害人,再加上对国有公司的领导回扣、贿赂种种手段往往行之有效,既可以使事情容易得手,又能使自己将来在公安局里少受点罪。老奎的第二个聪明之处在于他选择了成品油交易,那一段时间,成品油市场国家、集体、个人三把勺子都在里面搅,很乱,而乱中容易取胜。

    一切果然不出老奎所料,首先让老奎窃喜的就是,这家国营石油公司比之上次那家私营的兄弟公司来,反应之迟钝令人咋舌。老奎钱搞到手两个多月之后,才追究到他头上。在这个当儿,老奎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把水搅得很浑很浑了。除了搅浑水,老奎就是精心地做李青的思想工作,那两个月,老奎时常长吁短叹,两眼失神地凝望着窗外的蓝天,好像他很羡慕那里的自由,好像他已不是自由之身。李青小心翼翼地问他究竟怎么了,问了几次他都不肯说。直到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特意摆了酒与李青对酌到小半夜,才吐露真情,他说他有一笔生意做砸了,被骗去了几十万,恐怕要受牵连。李青酒吓醒了一半儿,睁大两眼颤声地问要受什么牵连?老奎仰天长叹一声,说:恐怕要弄到黑牢里去住一段时间。李青吓得忙问老奎具体是怎么回事,老奎却不肯细说,只恍惚地反问李青:你看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傻?李青慌忙摇摇头,说老奎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老奎于是痛苦不堪地垂下头捂住脸自言自语地说,那我怎么会上了这么大个当呢?说罢,一把将李青揽入怀中,两人抱头痛哭起来。哭够了,李青睁着一双泪眼小心翼翼地问老奎,万一他进去了,她可怎么办呀?老奎于是低声告诉了李青一个秘密账户,说他在商场上辛苦十几年赚的钱都在这里了,如今他受了上家的骗,下家却会揪住他不放,他带着一种临终托孤的悲壮神情对李青说:如今只有靠你为咱把这点钱根儿守住,我虽然进去了,但会设法与你保持联系。除非接到我的指示,否则绝对不能动这个账户上的钱,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个账户。等这场噩梦做完了,我就带着你远走高飞,咱们到一个新地方去追求更大的发展!

    窗外风雨交加的夜和室内老奎那张忧伤而又刚毅的脸深深地打动了李青,使她感到她与她心爱的男人患难与共的时刻就要来临了,考验一个女人忠贞不贰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不久之后,老奎就真的进去了。

    老奎弟弟和李青

    老奎进去之后,和公安局、法院、石油公司之间的纠缠倒没太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作为老奎,自然一口咬定他也是受害者。作为公安、法院,自然是派人四处奔波到社会上去调查取证。只可惜那时候成品油市场太乱,社会上的三角债、连环债、诈骗案盘根错节,鱼龙混杂,真假难辨,给调查工作带来很大难度,始终也没揪住那个“上家”的尾巴。作为石油公司呢,一方面损失的是国家财产,没有具体的受害人,不会像那个私营的兄弟公司那样着急上火,另一方面,揪不住那个“上家”,他们于是还指望在老奎身上尽量挽回些损失,也不敢把老奎太怎么样。老奎在看守所里倒没吃太多苦头,纯粹是熬时间。

    但出乎老奎预料之外的事却在看守所外面悄然发生着。

    问题首先出在李青的身上。自从老奎进去之后,李青就一直处于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她很想为老奎做些什么,但前已述及,李青是一个没多少心机,因而也没有多少能力的女人。老奎当初正是看中了她这一点,觉得易于控制,值得信赖,才把她弄到身边当“经理助理”。可老奎一旦身陷囹圄,指示她在外面为他四处走门路,打点关节时,她立刻就显出了手忙脚乱、力不从心的窘态。往往是费尽了心力,吃尽了白眼,却连真正的门径还没摸到。正当李青心力交瘁、焦头烂额,晚上一回到凄凉的黑屋子里就想哭的当口,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就从旁边伸过来扶了李青一把。

    这条臂膀的主人就是老奎的弟弟。

    老奎的弟弟一听说老奎的事,立刻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儿。老奎弟弟不像石油公司或公安局,老奎弟弟对老奎的禀性和底细可谓一清二楚,他立刻就联想到哥哥当年在省城犯的那件事,觉得这两件事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立刻分析出老奎暗中在耍什么鬼把戏,他只是不知道老奎到底搞了多少钱。不过,老奎弟弟对任何跟钱沾边儿的事都抱有那种所谓的“奥运精神”——重在参与。他虽然还不知道他哥哥到底搞了多少钱,但他就那么不怕麻烦地参与了进去:为李青出谋划策,甚至代替李青亲自出马跑前跑后,上下打点。老奎弟弟一参与,事情很快变得顺利起来,因为老奎弟弟做了几年生意,县城里上上下下都有关系。老奎很快从那个条件恶劣的看守所里搬出来,换到另一个条件好的看守所享受了单间。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李青手头的现金花光了,老奎公司账户上那点儿钱以及公司办公室里那点儿所谓的“固定资产”早被石油公司申请了财产保全。事情到了这种节骨眼儿上,李青早把老奎当初的嘱托抛在了脑后,再说,以她的智力也压根儿想象不到亲兄弟之间也需要这么严密的防范。她于是把那本秘密账户捧在了老奎弟弟眼前。在那一瞬间,老奎弟弟的眼睛就像电压不稳的灯泡一样,骤然明亮了一下,他松下一口气,这件事他算是没白参与,同时直觉到,他需要调整策略了。

    老奎弟弟一边支取着老奎秘密账户上的钱继续为他四处奔波上下打点,一边却渐渐流露出对李青个人生活的关怀。一个女人被拖到这种事情里面去,肉体和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老奎弟弟于是拿出男人的一颗温暖可靠的责任心来关怀李青,给予她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和安慰,两颗年轻人的心渐渐地贴近了。在跑老奎的事之余,老奎弟弟有时就请李青吃饭,在饭桌上,在酒后,老奎弟弟常常紧蹙着眉头,用一种饱含着深沉的忧虑的目光看着李青的脸,那目光逐渐使李青不安起来。某次酒后,李青忍不住地追问老奎弟弟:你好像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奎弟弟慌忙否认,但禁不住李青的逼问,最后叹口气说:本来兄弟之间是不该这样的,但看着你那么年轻,那么单纯善良,心里就老大不忍。接下来他告诉李青,说老奎秘密账户上那一大笔钱来路不正!李青吓了一跳,急忙替老奎声明那是老奎十几年做生意唯一的一笔积蓄,说罢就拉着老奎弟弟回公司去看账本。其实李青拉老奎弟弟去看账本完全是出自对老奎本能的信任,老奎的账本都是老奎自己做的,李青哪知其中的究里。老奎弟弟翻看着老奎的账本,驾轻就熟地随便一算,就算出一个让李青目瞪口呆的结论,老奎的公司根本就不可能为老奎赚来秘密账户上那么一大笔钱。老奎的高大形象在李青心目中剧烈地晃动起来,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的悲壮气氛,老奎那痛苦不堪的神情……李青不愿意相信这个结论,不甘心地说:也许那是老奎办这个公司以前赚的钱。老奎弟弟见李青还执迷不悟,不得不把老奎在省城与赵先生做生意时犯的那桩经济案和盘托出,说那次老奎就把做生意以来赚的钱全都赔进去了,他后来办这家公司的钱还是从父亲那里勒索来的。听到这里,李青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她紧张地一把抓住老奎弟弟的手要他讲实话,把老奎过去的一切都告诉她。老奎弟弟不敢看她那张痛苦不堪的脸,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失神的眼睛盯着窗外,口中仿佛喃喃自语一般讲述了老奎的生平、禀性和为人,他的家庭关系,甚至包括他对姚红犯下的那桩强奸案。这最后一件事把李青彻底打垮了,她没想到她将一生信托的竟是这样一个男人,这几个月的幸福时光的背后竟还隐藏着那么多斑斑劣迹。她走到一边的沙发上颓然坐下,脑袋仰靠在沙发后沿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老奎的弟弟讲完了一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李青忽然用鼻塞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对他说,请他先回去,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老奎弟弟不安地看了她一眼,看见她仰面朝着天花板的脸颊上泪水沿着好几个方向往下淌。

    第二天,李青找到老奎弟弟,把那个秘密账户交给他,说她不想再与老奎的事有什么瓜葛了,以后的事就拜托老奎弟弟一个人办了,说罢扭头就走。老奎弟弟却一把抓住李青的胳膊,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你现在还不能——打起精神来!我们俩必须齐心协力把他救出来,你不明白吗,你这不仅是在救他,而且也是在救你自己!他如果陷在里面出不来,最终就会张着嘴巴乱咬,你是他的经理助理,他咬进去的人越多,就越有机会获得宽大处理!……我这是在帮你呀!你看看我不行吗?!李青于是停止了挣扎,回过头来看着老奎弟弟的脸,她看见了那脸上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见了那目光中饱含着的某种关怀以及某种值得信赖的东西。软弱的李青再也撑不住了,倒在老奎弟弟的怀里呜呜地哭泣起来。

    从那天之后,老奎弟弟就不但赢得了李青,也赢得了对那本秘密账户的支配权。他让李青继续以探视的方式与老奎保持着联系,他则继续支取秘密账户上的钱为老奎四处活动。又一个多月后,老奎终于重见了天日,但那只是取保候审,并不是最终的轻松,老奎也深知,几十万的事不会这么轻易就了结。正因为如此,老奎在感觉到李青对他的冷淡和疏远之后,虽然有些奇怪,却完全顾不上追究。他休息了一段时间后,立即就向李青查问秘密账户的情况,他一得知秘密账户的使用情况和余额,并且发现他弟弟参与到了这件事里面,立即暴跳如雷,一把揪住李青的脖领子,喝道:谁叫你让他掺和进来的?!但李青默不作声的脸上流露出的那种鄙弃和冷漠让他感到了一阵寒意。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扔下李青,转头就去找他弟弟。他与弟弟一见面就有种火并的冲动,然而弟弟却很冷静,拿出了一张一笔一笔写得明明白白的营救他的账单,其中仅仅为了给他换个条件好的看守所而买下警察的一个坏了的名牌相机就花去了6000多元。老奎暴跳如雷地把账单扯得粉碎,他红着眼对弟弟喝道:等我闲下来再跟你一笔一笔算!转头又去找李青,想对她搞公安局的逼供那一套。

    然而容不得他闲下来,公安局就又把他弄进去了。原因在于,老奎弟弟在县城里本来就上上下下都有关系,这回参与到营救老奎的事情中去,更是用老奎的钱把那些关系打造得如钢铁一般牢靠。老奎弟弟既然能让人家把他放出来,就更能让人家把他再弄进去。这一回,老奎弟弟让老奎在里面吃了些苦头,一直熬到春节过后才放出来。老奎出来后还不吸取教训,红着一双眼睛疯了似的在县城里到处找他弟弟,他最后是在县城最热闹的十字街头发现他弟弟的。他弟弟已经成了县城第一家颇具规模的百货超市的老板,和他猜测的一样,老奎弟弟的确是用老奎秘密账户上的钱以及自己的积蓄开的这家百货超市。老奎弟弟对此十分坦然,他认为那是老奎早年欠下他的,况且他也不能白白费那么大精力去营救他。老奎弟弟的朋友本来就多,现在成了县城第一大百货超市的老板,朋友就更多了,尤其是其中几个膀大腰圆的,简直寸步不离身。老奎绝望地发现,他再也不是弟弟的对手了。

    老奎弟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适时地向老奎发出了谈判邀请,老奎弟弟拿着那本秘密账户在手里拍打拍打,对老奎说:可以啦,还有这么十几万,又没吃什么苦头……我警告你,根据我的内线消息,春节过后,上头就要开展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分子的专项斗争,我劝你见好就收,拿着这笔钱躲得远远的!其实说心里话,凭你的能力,你的精神,你会有一份儿好前程的!

    老奎接过存折,但酗酒酗红了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看存折,而是直勾勾地盯在弟弟脸上,接着又直勾勾地盯在一旁的李青脸上。李青眼下完全是以老奎弟弟情人的身份出现的,她的眼中再也看不见以往的单纯善良以及对复杂社会的无知,她的眼中现在充满了冷漠、鄙弃、让人不得不防的智慧以及种种复杂的东西。

    老奎离开了我们这座县城。

    老奎与煤矿

    老奎后来躲到了一个很偏远的县份。那个县在国家下令关闭小煤窑之前,曾经是个小煤窑遍地开花的山区,据说有很多人在那里靠开小煤窑发了大财。老奎也在那里与人合伙开了一家小煤窑。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某年我出差路过那个县,恰好在街头碰见老奎,老奎热情地请我喝酒并参观他的小煤窑。

    看起来老奎那时候已经养成了酗酒的毛病,一对儿长年浸泡在酒精里的醉汪汪的眼睛活像两颗烂葡萄。大约因为长年生活在这片穷山恶水之间,与当地各种各样的地头蛇、土霸王,以及破衣烂衫、脾气暴躁的窑户们打交道,老奎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年那种表面上的文雅、光鲜和体面,变得表里空前一致起来。不过一见到我,老奎立刻就拾起了他当年渊博的知识和那种特有的幽默感,他用那种调侃我这样的文化人的口吻说,他这种生活也是一种“自我放逐”。

    老奎的小煤窑的巷道以大约60度左右的坡度深入到地底下700多米深处。我们在矿洞口坐上那种前头绑着钢丝绳的缆车,上面的人一按电门,我们就面朝矿洞口,屁股朝着黑幽幽的矿洞深处开始滑行,速度越来越快,眼前越来越黑,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矿洞口的那团光亮越来越小,最后凝缩成仿佛夜空上的一颗星星。耳边传来老奎粗嘎的笑声,说:怎么样?像不像下地狱?

    老奎雇的那个所谓的工程师陪着我们下窑。那是个满嘴山东粗话的老汉,一笑嗓子眼儿里就发出一种像是破烂的汽车引擎发动时的那种咝咝声,并且露出一排褐黄色的牙齿。他在挖煤这个行当已经混了30多年,据他自己说当年也是窑工出身。我故作聪明地问了一些安全生产方面的问题,当说起瓦斯检定员的时候,老汉笑骂着说:球!许老板才不会养那些白吃饭不干活的东西!这时,恰巧有几只毛色雪白的老鼠在矿灯光柱子的扫射下惊慌地一闪而过,老汉于是指着那白老鼠告诉我,如果矿井巷道里瓦斯浓度超标,这些白老鼠就会有一些异常的表现,只有他能看出来。换句话说,这些白老鼠就是老奎小煤窑下的瓦斯检定员。

    当时,全面关闭小煤窑的风声已经越来越紧了,为了赶在关闭小煤窑之前多赚些钱,老奎把手下窑工分成三个班儿轮流作业,日夜不停地在各个掌子面上疯狂掘进。

    据说他已经赚了不少钱了。

    参观完矿井,老奎又拉我到县城转转。在县城唯一的一家游乐园,不知为什么,老奎非要拉我去坐那种在忽高忽低的环形铁轨上疯跑的、人称“疯狂老鼠”的过山车。从过山车上下来,我脸色煞白,脚步踉跄,几乎要呕吐。老奎却一点没事,笑着拍着我的后背说:你不行!怪不得不适应这个社会!如今这年头儿,人人都好比坐在这列“疯狂老鼠”上面,一会儿叫你爬到顶,一会儿叫你摔到底,一会儿又爬到顶,一会儿又摔到底……想停也停不下来!就像歌里唱的“有时起有时落,爱拼才会赢”,要适应哟!

    老奎的这番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是对他选择的人生道路的一番精辟总结。故抄录在这里,作为这篇小说的结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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