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的脸色终于阴转晴，打开窗子说亮话：“扎列，不管你在外做多大的生意，发多大的财，都不要忘本。你爹我老了，一口气上不来，闭上眼睛睁不开了。毕摩无传人，我死不瞑目！我爬的山和你走的路不一样，你先去吧，不敢耽误你的前途。心莫急，稳稳的开车，开慢点，能千万不要出事。为你的生命负责，也为村民寄托你的希望负责。”说到后来，阿扎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起来，也为儿子的处境牵挂起来。
阿扎真心地说：“记住了，我不会忘本的。我始终是你的儿子，彝族人民的儿子。你从小教我做人要有天良，有天地良心，自然会有天地福报。彝族善良宽厚的本质，我会从始至终保持下去。阿爹，我就走了，您老多保重！”
阿扎说：“赶紧走，去好好地办你的事。”阿扎把儿子推上车，又说声：“赶紧走，莫误事。”
娜依眼眶红红的，上前说：“扎列，放心地去，我会和若麦照顾好阿爹。到昆明，打个电话回来。”
扎列启动汽车电门，换好挡位，轻轻按一声喇叭，轻轻踩下油门，缓缓启动车子。
娜依用一块头巾，包着几个热乎乎的鸡蛋，眼中含满真情，生怕村民看见，忍住将要淌出的泪水，递进车窗，说：“老倌，带着路上吃。开车慢点。”
彝民们围到车前，纷纷说：“扎列，一路平安。你要回来看我们嘎。有空多回来，我们眼绿绿的望着你常回来帮我们出主意，想办法。”
扎列减慢车速，右手把握方向，左手伸出车窗向村民们挥手告别：“我会回来，只要忙得及，我都会回来。多谢乡亲对我阿爹的关照，尊敬，多谢了。”
一村人向着他挥手致意，渐渐的，汽车在青山白云之间的乡路上变成越来越小的一个小点，小点移动着转过山梁，不见了。
阿扎收回跟踪儿子汽车远去的目光，热情招呼乡亲进家去坐。家中有事的人散去了，七八个有些岁数的男女跟着阿扎进了土掌房院中。
隔墙有耳。他们已经听到阿扎父子俩的争吵，但认不得底细，不好贸然跑来干涉别人的家务事。好事不出门，歹事传千里，他们也知道了扎列工地出了工伤事故，这种宁给耳朵听见莫给眼睛瞧见的倒霉事，哪家遭着都不好受，村民们当然是要过来款款白话宽宽心的。
娜依从堂屋中抬出草墩，拿出茶杯，说：“在院子中热乎乎的烤一下太阳，吃烟喝水，莫客气。”众人也不客气，自己端个草墩坐了，自己动手倒水喝茶，抽烟，一种亲切随和的气氛就在小院中弥漫开来。
娜依转到阿扎跟前，弯腰对阿扎说：“阿爹，这多村乡来看你，我也好久不有回来了，我杀只鸡招呼他们吃顿饭，你说格要得？”
阿扎历来喜欢这个通情达理的儿媳妇，说：“要得，要得。”
娜依叫过两个村民，说：“老表，帮帮我的忙。捉只鸡来杀，大伙陪我阿爹喝口酒款款白话。田地的庄稼还不到收割时候，难得轻闲几天，大伙就在我家玩一天。”
村民说：“也不消杀鸡了。我们都闻见你家煮火腿的香味了，遇着哪样吃哪样，又不是招待县长乡长。村里村乡的，讲究个坐坐，款款，又不是那几年一年到头肠子都生锈的时候。”
娜依说：“老表，莫听他们的。来我家我做主，抓那只大阉鸡。动作快一点，莫给我阿爹嚼不动。大姐，你们来灶房帮我，我们姊妹也好说说话。”一来都村乡熟人好友，说话不消七弯八拐，二来跟扎列在外闯荡见过世面，她不知不觉就把指挥协调身边人的本事露了出来。
院子里，活蹦乱跳的大红阉鸡被抹了脖子，三毛两火褪了鸡毛；灶房中，叮叮当当的砧板响起。彝家村庄的淳朴欢乐，是各自手勤脚快，大伙心心相印创造出来的。这种远离市井喧嚣的、山野家族原始遗风式的快乐，是田园牧歌的家庭生活篇章，自自然然如山野清新脱俗的空气，清澈纯净，没有任何的污染。
若麦是看见阿爹的汽车开走后，回到家里来瞧个究竟的。家中发生的事，若麦不知道，她和同班等辈青年男女，在村西山岭上的阿若家，帮忙料理埋葬阿若大嫫丧事的善后活计。回到家中，一一叫罢大爹大嫫，阿波阿嫫。年轻美丽活泼好动的若麦，身影在灶房里院子中飘来飘去，土掌房下的气氛轻松活跃了许多。
年纪大些的几个男人，早已跟阿扎拉开了话头。他们没有忘记一起来宽慰阿扎老人的本意，这个说：“阿扎老叔好福气，活了两个朝代快九十岁，周围团转几十个村寨，没有哪个活过你这个岁数，你都成了独一无二的老寿星了。”那个说：“你老好人得好报，养了个争脸成器的儿子，得了个光宗耀祖的孙子，还有个人见人爱的孙女，享福不完的后半生，你就心宽宽的过日子，逍遥自在比传说中的大西山神仙还好。”
说话间，两桌饭菜已分别在院子中和灶房里摆开。
有老毕摩阿扎在场，按照古老的规矩，彝族男女不能同桌吃喝说笑，女人就退倒灶房席地蹲着吃饭喝酒。
开席之前，按照老毕摩的吩咐，娜依给新死的阿若他嫫泼了一碗水饭，祈祷阿若嫫在那头好吃好在，不要为害村乡。老毕摩却亲自点燃三炷清香，端上盛着酒一碗、饭一碗、肉菜一碗的筛子，到楼房上的祖灵前拱手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孝敬祖宗先前享受祭献酒肉，祈求祖先保佑后世家人福禄吉祥……然后退身下楼，招呼大伙坐下开饭。
肥漉漉的大鸡头当然是老毕摩的特殊待遇，坐在旁边的一老者夹起鸡头就往阿扎面前的碗里送。阿扎也不谦让，拿着筷子比划一圈众人，说：“动筷，动筷。大伙都动着，趁热乎。”众人这才动箸。
这顿饭吃得好长。喝着吃着，款着说着，时光好像比平常快了很多，从日头当顶到夕阳西斜，菜是冷了又热，吃了又添；酒是喝了又倒，倒了又喝。老毕摩被人们众星捧月地尊敬着，无非说些叫阿扎开心、劝阿扎不要为扎列担心的话，酒是喝多了些，说话重重叠叠，颠过来倒过去，一人说着众人附和。他们平常白下各自忙自家田地里的活计，难得有空闲一起聚拢来陪老寿星阿扎静坐闲谈，因此一个个都想争着表达对阿扎的敬重。
阿扎端起酒碗，回敬真心诚意敬他的小辈，感谢对他的关心，末了，叹一口长气，出人意料地说：“你们格晓得：毕摩世职无人传承，我死不瞑目啊！”
责任编辑：朱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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