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筲病了。
他不能再唱戏:哪一出戏他都能看见大雪,哪一位旦角他都感觉是大雪,耳朵边上整天都有大雪的声音;他轻易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是大雪的样子,大雪唱戏,大雪朝着他哭泣,然后是大雪临终前毫无血色的脸;他不能再卖水,那些水一到他眼前都会变成大雪的眼泪;他也不敢出去收账,因为精神恍惚,不光语无伦次,还常常分不清方向。
他想女人,想得到一个大雪一样的女人,清清爽爽的,柔柔顺顺的,漂漂亮亮的,莺歌燕舞的袅袅婷婷的……让他抱着,让他搂着,让他毫无保留地疼她,毫无顾忌地疼她。于是,他不惜重金,娶了一个又一个:十八岁的铁匠女儿,十七岁的旦角,雇工大谷穗家十四岁馋嘴丫头甜瓜……但是,谁也不是大雪,谁也不像大雪,兴头过了再也不看她们,再也不理她们。
他想大雪,于是,学着唱大雪的戏,唱“八月里秋风儿阵阵凉,一场白露一场严霜”;唱“海水那有鸟儿好,我要变双宿双飞鸳鸯鸟;飞过青山绿水间,飞上高空到九云霄”……想起啥就唱啥,唱一出又一出。还不过瘾,就跑到大雪坟头上唱,一段又一段,一天又一天。
2
小雪好像丢了魂一样。
大雪小雪的生命是共生共长的,在成长的记忆里,在童年的故事中,彼此都是构成对方生命的重要内容。大雪的音容笑貌,一幕一幕的往事,在她脑海里闪现。她常常忘记了姐姐的含恨而逝,却又无法不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
她想姐姐,想一回梦一回。
她想姐姐,梦一回哭一回。
她想姐姐,哭一回唱一回。
她恨半夏,她觉得是半夏害死了姐姐;她恨小筲,恨小筲的黑心老婆……她学着姐姐的样子,她唱姐姐唱过的戏。白天唱,晚上唱;唱给自己听,也跑到坟前唱给姐姐听。
3
坟前的五音一阵又一阵。
小筲来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大雪复生了?
他跑过去,生怕丢了似地紧紧抱住她:大雪,大雪……
小雪吓蒙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家。
4
葫芦洼人觉得,小筲傻了:又卖水又唱戏的汉子又开了牌场,并且谁去谁赢。
好心人开始替他着急:这样输下去怎么得了?
说他劝他,全然无用。他依然乐在牌场,大家依然赢在牌场。
半夏好奇,忍不住前来观阵,没想到手气出奇的好:打一局,赢一局;赌得越大,赢得越多。越赢越兴奋,干脆不再出门行医,整日赖在小筲家。一段时日下来,赢了满满一布袋银元。
小雪说,小筲家没好人。他家卖的孟姜泉的水,全是女人的眼泪。不让他去,他偷偷去;小雪哭着求他,他许诺最后一次,但是一溜出家门,就身不由己了。小筲的牌场好像一个专门吸引他的巨大的磁场。
牌运急转而下,半夏开始输了。输一次,他想翻本;输两次,他想捞回来;输三次,他眼睛都红了。
一口袋银元送回来了。
他想洗手,又不甘心。
他想再拿回去,于是,又输了三口袋。
他还想赌。但是,小筲翻脸了,让他偿还欠下的三口袋银元。
他把家里的粮食背来了,小筲看都不看;他把药铺里值钱的药材扛了来,小筲嗤之以鼻:草根树皮也想顶账?
半夏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除了这些,只剩一条命了。
小筲笑了:错!那个绝世女人难道不值五口袋银元?
于是,两个男人完成了一件最简单的交易。
5
半夏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头扎到炕上:雪儿,我完了,彻底完了。
看见半夏终于浪子回头,小雪很高兴。她深情地说:那回,你也说你彻底完了,可是……小雪她想起了新婚之夜,紧接着又想起了姐姐。所以,说了半句话。
半夏想起另一件事:我欠你和你姐姐一个故事。今晚,我赔给你。
小雪伤感:你赔不起,我姐姐再也听不到了。
半夏认真了:赔得起。一个一个赔。今晚,我先赔你,你姐姐……等我,等我找到她的时候讲给她听。
小雪无语。
半夏絮絮叨叨讲起故事来——
相传在很久以前葫芦洼生活着一对柴米夫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虽没有大富大贵但男欢女爱也是自得其乐。然而,好景不长。男人为了让妻儿过上更美满的生活,就在秋收过后走出葫芦洼去打工。春节到了,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地预备过年,他没回来,妻子带着儿女孤孤单单地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年。开春了,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纷纷春耕备播,他仍旧没回来。夏天来了,似火的骄阳下各种野草在庄稼地里疯长,他也不管。秋收完了,妻子把庄稼收回了家,他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好几个凶巴巴的赌徒。原来丈夫出去打工挣了钱以后,迷上了一种叫“推牌九”的游戏,冬去春来,不仅输光了全部打工挣来的钱,连家里仅有的几亩薄地也当成赌资赌光了。他回来后,妻子虽然难过,但并没有吵骂他,只是希望作了长工的丈夫能从此学乖。然而她失望了,丈夫已经积习难改,常常借口上工扛活去聚众赌牌,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追索赌债,日子一贫如洗。火热的夏天来了,眼看着别人家的小孩换上了新的单褂裤家里却一丝一线都没有。她于是找了一户富裕人家,白天晚上帮人家纳鞋底做鞋子,不知忙了多少日子,给孩子挣了一身单衣裳,还挣了一把做鞋袜的麻。为了在入冬之前给一家大小做好鞋子,她只好不分白昼地忙活。可是有一天,一伙赌徒闯进了家里抢东西,家徒四壁的场景实在没有东西可拿可卖了,就将她正做着的鞋底和她挣来的麻抢走了。她急怒攻心,追着赌徒走了好远,眼睁睁地看着赌徒越走越远,她再也追不上,一跟头栽在地下死了。她死后不久,村里飞来了一种昆虫,天天飞在树梢间,唱着“没有麻”的歌:
没有麻,没有麻,没麻怎么做鞋和袜?
没有——没有麻,
别人家的孩子穿上了新花褂,
我还是没有、没有、没有麻……
可悲的是,男人并没有因此悔过,甚至妻子死了他连家都没回,继续过着吃喝嫖赌的日子。立秋后,他又一次赌得精光,赌徒闯进他的家,要把他女儿的衣服都脱走。脱他女儿的裤子时,女儿死活不让,但一个幼小的女孩子怎么能敌得过一伙穷凶极恶的赌棍。女儿蒙羞不尽,上吊死了。儿子和赌徒拼命,被赌徒一拳打倒在地上,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血就像开了闸一样从后脑勺上喷出来,眼看着干瘪在地上不动了。眼前的凄惨光景,让男人回想起从前的幸福时光,他愧悔交加,悬梁自尽了。死后不久葫芦洼里又多了种昆虫,趴在高高的树冠上,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赌了,赌了,我给女儿输了裤了,
赌了,赌了,我给女儿输了裤了……
葫芦里人世代相传说:“没有麻”和“赌了”这两种蝉,就是那一对柴米夫妻的化身。
这个故事在葫芦洼几乎是妇孺皆知的,因为这个故事,“赌了”和“没有麻”的叫声,在大家听来格外凄惨,怎么听像是一曲充满忏悔的歌,叫起来就没完没了,一直唱到秋天来了,唱到秋雨绵绵的日子,唱到天都哭了,打湿了它的翅膀,它在树上趴不住了落到地下,与草同枯。
6
半夏死了。夜里,他把自己吊在了门框上。
小雪改嫁了,按照半夏写下的婚书做了小筲第六个媳妇。
“孟姜社”五音戏班又添了一位新青衣。
葫芦洼的山坳,常常飘过抒情的五音唱腔——
一只孤雁向南飞,一阵凄凉一阵悲……
责任编辑 赵月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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