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旧历正月的天。

    独山湖东岸的大韩庄森严壁垒。从湖边的码头到紧挨着津浦铁路的公路上，身穿黑警服的警察三步岗五步哨，犹如烧焦了的树干又如被烟火熏黑的烟囱。长长的湖堤上站满了从附近村庄赶来的男女老幼，还有从县城来的商人学生和各类人物。儿个新闻记者边摆弄照相机边窃窃私语。大韩庄所有的制高点上都挤满了人。棵老槐树被十多个人压得询楼了身躯。

    天上飘起了雪花。那雪花片大得出奇。湖边的风跟着凑热闹，也愈来愈猛烈凶狂，站在大堤上和码头上的人都感到了脚跟站不稳。那株爬了十多个人的老槐树摇摆起来，有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子竟被甩下来，如果不是落在堆在老槐树四周的玉米秸团上，不头破血流才怪呢。

    于是，人们的话语也热烈起来。

    这又是风又是雪，八成是老天爷为那伙湖匪送葬的吧说不定他们等不到政府招安就喂王八了。个小商人模样的半百老头儿说。

    站在他旁边的个膀大腰圆的年轻汉子白了他眼，针锋相对地说：才不哩，我看是老天爷为他们助威或者老天爷也劝他们不要投降。本来嘛，他们就不该和那些祸国殃民的狗官们合作。八太太定是糊涂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半百老头儿气得眼睛鼻子都挪了位置，向码头上的警察望了眼说：我要是告诉警察他们会把你抓起来送大牢里的。

    年轻汉子不屑顾地笑了笑，扬了扬拳头说：你要是喊出声，我会先把你揍进湖里喂王八的。

    半百老头昂起脑袋，挺直了胸脯，毫不怯让地说：你小子敢把老子怎么样我看你小子通匪。

    去你娘的年轻汉子只用胳膊肘轻轻捣，半白老头身子摇摇晃晃扑通掉进了湖水里。年轻汉子转身钻进人群中去了。半百老头在水里挣扎着还不住叫骂：我日你娘你小子有种甭走。

    人群中爆发出阵笑声。

    从码头那边跑过来个年轻警察，吃喝着人们把半百老头从湖里拉上来，关切地说：舅您赶快找个飞方换衣服吧。这么冷的天又下了雪，您别在这儿等着看了。

    半百老头白了外甥眼，浑身冻得不住颤扮，两片嘴唇哆嗦着连字也咬不清了，不行我老子今天就要看看那个八太太到底长了三头六臂还是头上多了几个窟窿老子的五十袋盐还没找那个骚女人要钱呢。

    半百老头话刚落音，周围又有几个商人和店主地主吵嚷开了。奶奶的，那个浪八太太还带人抢过我的布庄呢。

    熊八太太那娘们杀人不眨眼，去年秋上就是她亲手开枪打瞎了我兄弟的只眼。

    县长这回定不能轻饶了那个熊娘们。

    说不定县长还娶她作小娘呢。你没听说那又太太二十浪当岁，长得如天仙玉美人，狗见不咬驴见不踢人见不走鸟见不飞。要不然湖八爷也不会娶她作太太更不会把几十条船几百个弟兄姐妹交给她管。

    突然，岸上所有的人们都闭上了嘴巴，陷入了片静寂。成千双眼睛都张大了，望着遥远的湖面。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串省略号似的黑点儿。

    黑胖子警察分局长匆匆忙忙向公路上跑去。那儿有座临时搭起的草棚，草棚上插着面青天白日的旗子。警察局长也许怕湖匪靠岸时突然发动枪战所以才把自己的位置放在这）的。

    报告局长，来了，来了黑胖子分局长也许因为激动也许因为寒冷，说话声音都颤抖着，湖匪过来了。

    昆蛋警察局长骂道，他们来了几只船多少人，带了多少武器你看清楚了吗告诉你要作好准备，万他们动家伙不要措手不及。

    黑胖子分局长连连应诺并报告局长说切都准备好了。

    正是刮着西北风，从湖面自西朝东开来的船队路顺风，船行很快。渐渐地可以看清船队是人字形，约有三十多只船。顶头的船上挂着面表示归降的白旗。那面白旗做得很大看上去像面帆。再近些可以看清白旗下站立着个瘦高个穿长袍的男人。岸上的人们骚动了。咦，怎么不见太太呢不是说八太太今天来降的吗也许八太太改变主意不愿归降官兵了。警察分局长的脸上也出现疑惑和不解。

    八太太独自坐在尾船的船舱里，面前的小方桌上放着两只盛了酒的大黑碗和两支驳壳枪。

    太太是个美人儿。鹅蛋形的脸蛋白白净净，不像是风吹雨打过的渔家女人的样子，倒有几分像城里阔奶奶抹过粉的姿色。柳叶眉毛下忽闪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虽然嘴大了些但长得很有分寸倒添了儿分美。她穿着身合体的紫光蓝衣服长长的秀发在脑后挽了个疙瘩，不认识她的人见了面怎么也不会相信她就是独山湖上大名鼎鼎的湖匪女王。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湖风吹的缘故，她的两颊徘红犹如涂了胭脂。

    太太，快到岸了，张先生问是否靠岸个面孔黑黑的姑娘探进脑袋问了句。

    八太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急什么又不是小孩子想吃奶，等尸会靠岸。说完，她用手将帘子挑开条缝向岸上望去，然而目光像触了电似地马上收了回来。她重重地取了口气。唉，真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张小毛不是和警察局长谈好让我们秘密上岸的吗他们故意走漏风声招来这么多人是想看我八太太的好戏吧瞧这个八太太多无能，湖八爷死了，她就带不了兵向官府投降了。女人到底无能你八太太不是在湖八爷的葬礼上海誓山盟要永远统治独山湖吗你不是说和官府有血海深仇永远不向官府低头吗看看你现在熊包了吧狗养的警察局长在拿老娘耍弄着玩吧哼，瞎了你左限瞎右眼，老娘可不是泥捏的。对了，张小毛还跟我说过，狗局长答应在岸上用喇叭锣鼓和鞭炮迎接我和兄弟们，怎么也听不到点动静这些个狗日的狗养的没把老娘当人看。老娘不能服这个软也不能丢这个威。

    水妮子八太太拍了下桌子，怒气冲冲地嚷道：给张先生说，就说我说的，不靠岸，掉头。

    哼，你们把老娘当穿开档裤的毛妮子吗那你可就错了。老娘十三岁来到独山湖上满打满已八年了。这八年老娘什么风浪没遇到过什么样的人没见到过。别忘了你前任那个麻局长说过句话：独山湖上的八太太人小鬼大有如来佛的本领。麻局长和我打了三年交道最后当了老娘的枪下鬼。难道你比昧局长多长个蛋多长个蛋杠在肩膀上的你以为老娘是输给你们了才归降的吗那你就完全错了。我是过腻了东抢西夺南牙：北拚的湖匪生活。我是不想再做这种传奇式的女魔王。我是想恢复我个女人平静的生活，做个好妻子生儿养女做个好母亲。我是想让我的这些在湖上当了多年光棍想女人都快想疯了的弟兄们那些想当母亲的姐妹们都改变生活安静下来。我还为了我的张小毛他答应娶我做妻我们从此以后安居乐业。就是这样丢下我手中的我心爱的曾给过我吃给过我穿：给过我威严给过我生命的枪，宁愿去摸锄头种地的。可是你这个狗养的却存心让我下不了台，原来谈判好的事你件不做，还招来这么多父老乡亲看找的笑话。我如果就这样靠岸下船，我的脸往哪儿搁湖八爷水下有灵也不。

    会容忍我的。

    太太站在船头穿长袍的瘦高个钻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对正在生气的八太太说，船快到岸边了，我已看见他们在等咱们了。您这是又为何。

    你干的好事八太太瞪了他眼，厉声间道：张小毛，你老实告诉我那个狗养的局长是不是照你们原来说的办的他是不是想故意给我难堪他眼里有没有我这个独山王。

    张小毛面露惊恐，没敢立即回答。他知道面前这个年轻女人灼厉害。句话不对她的口味，她会翻脸无情那怕是她再亲近的人。相反只要适合她的胃就是与她相隔甚远，她也会满面春风为助她而对其亲近。

    张小毛是湖八爷的第十三个义子也理所当然是八太太的义子。三年前，他还是独山湖西边的个渔村的教书匠。乡长霸占了他美丽的妻子。他忍无可忍杀了乡长，后来逃到独岛上。湖八爷那天正庆贺五十大寿，本来该把他作为丧门星处置掉的，可听说他杀了乡长，又是个识文写字的教书匠，便转怒为喜收下他做了义子。但是由于他没有湖八爷其他那些义子的勇敢和大胆，湖八爷渐渐地对他轻蔑继而厌烦了。亏着有八太太的维护他才免被八爷赶走。湖八爷又讲义气重面子既然收他为义子当然也给他些宽容。湖八爷就有个被称为半个脑袋的憨义子。八太太对张小毛很好，这点他是十分清楚的。因此他也处处事事讨八太太欢心。八太太没上过学，尊重读书人也喜欢识字，他于是就教八太太认字。八太太聪明又很勤奋，到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自己能看大部头的《三国演义》了。仅这点八太太就很感激他，直到今天还称他为先生。俗话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在独山湖湖八爷的营中，他张小毛学间最高，久而久之，八太太竟对他这个落难秀才产生了感情。

    那：连夏日的天晚上。八太太说想湖扒爷了这老家伙怎么去四五天不回来呢她搞了条小船喊上他起到湖上去。那天晚上月光淡淡的，百里湖面上犹如起了大雾那里月光和水影柔和在二起了。小船驾进荷花丛中。这儿已看不见水了，大片大片的荷仆十在水上飘浮犹如墨绿色的绒毯。八太太丢掉手中的竹篙，任小船轻轻荡漾。她仰面躺在船上，含情脉脉地望着天空，如像陷入了无限的遐思。张小毛呆呆地站在旁不敢声张。他的心里却忐忑不安：八太太带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如果被人发现告诉了八爷，八爷能不吃醋能不怪罪我吗妈的，这个美人儿怎么会落到八爷的怀抱了呢要是老子摊上这个媳妇就是做她的奴隶也心甘情愿。不，不能胡思乱想。

    太太，咱们回去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太太没理他，却脱起衣服来。上身的短衫解开了，坦露出片洁白。她又在脱裤子。张小毛的心跳加速了，浑身如同着了火。他真想跃扑在他身上，但嘴唇抖着问了句：太太，你，你这是干什么八太太哈哈笑了，说：转过去。我太闷人热想洗个澡。你把脸。

    他乖乖地转过脸去了。接着他听到了八太太下水的声音又听到了八太太游动划水的声音。他的身子在剧烈颤抖。还有比眼看着块肥肉却不能吃甚至不敢张口更令馋猫焦急难受吗他恨不得跳下水去把八太太楼住就干那种事。但是他不敢。他恨死了八太太和湖八爷。妈的，浪娘们骚娘们存心折磨人。老子如果抓到你把你的奶割了去把你下边那地方用泥巴给糊严实。狗日的湖八爷，你凭什么独占这支美丽的花老子枪崩了你，这女人就是老子的了。

    喂，你小子在想什么八太太的甜美声音撩得他心烦意乱。

    过来八太太又丢过来两个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骚女人是在招呼我吗难道她真想让我干吗太好了，老子早就等着你招呼了。俗话说：母狗不撅旋，公狗不上前。你这可是先找的老子，就是湖八爷知道了不行，湖八爷心狠毒辣，他如果知道我和太太干那种事会把戎们两个人都杀了的。不行，为了干那种事去死太不值得。再说我也不能存心让太太死。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不应当凋谢。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欲，劝说道：太太，我们还是去吧。妈的，你小子以为我找不到男人吗八太太恼了，用枪口抵着他的屁股眼骂道：你小子以为自己能说清楚吗告诉你，我枪毙了你，你连条臭鱼都不如。

    太太，太太，我；张小毛猛地转过身扑到八太太的身上，小船晃了儿晃，渐渐地向前荡去。

    果然不出所料，湖八爷回来不久就知道了他和八太太到湖上去的事。八爷派人把他叫了去。

    小杂种，老子对你怎样八爷躺在太师椅上，双脚放在面前的方桌上，慢条斯理地问道。

    张小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听八爷问话连头也没敢抬，嘴唇哆嗦着说：爹对我恩重如山，儿子铭心刻骨。湖八爷突然从腰中拔出枪来，厉声喝道：说，你想死还是想活。

    张小毛双膝软，跪倒在地上，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爹让儿子去死，儿立刻就去死。

    前天晚上你同太太到湖上：几什么去了老老实实句不许丢地告诉我，否则老子敲碎你的脑袋壳；胡八爷双手握着枪瞄准了张小毛。

    张小毛后悔莫及只恨时冲动和八太太二了那种事。现在必死无疑了。他闭上眼睛，等待着八爷的枪响。然而过了会耳际却响起了阵狂笑。

    湖八爷笑罢，丢下他跪在那儿，独自走了。就在那个月以后的天，湖八爷出湖回来突然患了重病碎死。他张小毛是第个被招到八爷身旁的。八太太神色严峻地对他说：，又爷临咽气前让你来写遗嘱。池大惑不解，看旁边放好了纸墨。八太太说：八爷的第句话是独山湖交给太太了。他这才恍然大悟，忙匆匆写了份遗嘱，当然用的都是湖八爷的日气。然而他对八爷之死是有疑惑的。

    八太太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继位年多的时间里，不仅内平了隐患且外扬了大名，还吞并了湖八爷都没能吞掉的另股湖匪。当然她和张小毛的关系也更加亲密只差没有公开化。

    初冬时节，独山湖四周三个县联合出兵对湖匪大清剿。八太太下子损兵百余，还丢了独山岛，在湖上漂泊了二十天。后来因三县之间发生矛盾，其中两县撤兵，八太太才回到独山岛。但是，她的思想却有了很大变化。她对张小毛说已经厌恶了在水匕为匪的生活，想改良为民做个普通女人。张小毛本米就不习惯湖匪生活只是因环境所迫刁与湖匪为伍。他又有野心想出人头地，也下愿辈子做个女匪王的妍夫。只是害怕八太太才没敢劝过她。八太太这说正中张小毛的下怀。于是他乘机向八太太灌输土地生活的欢偷并描绘出绚丽蓝图。他说他愿重回陆地做他的先生并盼望和八太太结为百年伉俪生儿育女美满生活八太太动心了派他秘密去县城同官府谈判。警察局长接见了张小毛后又把引荐给县长。第次就谈定只要八太太率部归降县府，保证委她官职并由她自己挑选，委张小毛为教育科督学或校长之职，八太太的旧部也将视其志愿和能力安排职务。第二次又谈定如八太太不愿任职就赐她座私宅，县府对其生活和将来各项要求定照办。其池条件同第次。张小毛第三次到县城不仅谈妥了安置事宜甚至定下了归降上岸日期和具体事项。

    说起容易办起又难〕。八太太要归降政府在独山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八太太不得不决定，愿随她归降的上岸，不愿归降的去留自由但以后不得以湖八爷和八太太的名义作乱。张小毛怕夜长梦多再起变化，与警察局长拍板今日归降岸。眼看就要靠岸了，八太太突然改变了主意，张小毛怎能不着急呢。也心里恨不得把这个女人像老鹰抓鸡样抓上岸去，但表面却仍然笑容可掬，说：太太，大概是池们见变了天，以为我们今天不会上岸，所以才没准备好的吧。

    我八太太从来叫，无戏言。八太太把酒碗重重地朝桌上摔说，既然池们对我不敬，我也就对他们无义了。传我的话，回独山岛。

    太太，太太张小毛慌了。他拉着八太太的手说：太太息怒，这样万万不行。来警察局方面定有了准备；二来我们再回独山岛兄弟们会怎样看咱以为是官府不要咱，不是自找难堪吗这样吧，我先上岸去问下情况，让警察局按原定的计划办。

    八太太余怒未息，坚定地说：不行，我已说过返回，你还是听命吧。

    张小毛扑通声跪在船舱板上，亲亲热热可可怜怜地喊了声；丑丫我的丑丫。你千万不能回独山岛。要知道你已怀了我们的孩子，他们不会让你生下这孩子的。难道你想回去等我们和孩子起被处死吗。

    八太太的身子晃了晃，瘫倒在船舱板上。其实，她已怀三个月的身孕了。这是她下决心上岸归顺官府的重要原因。湖八爷虽然死了，但他还留下九个义子，称为独山九龙。她当初在湖八爷的灵前海盟山誓永不再嫁，加上张小毛伪造的八爷遗嘱才继承了湖八爷的地位。如果她在独山湖上生孩子，别说孩子保不住连她自己也难幸免于难。张小毛唤着她夕的奶名说的这些话重重地打在她的心上。她彻底崩溃了。张小毛趁机拥抱着她，苦苦哀求她不要改变上岸的主意：你屈尊就屈尊这次吧，好歹看在我们要做夫妻要做孩子父母的份七，也算是救救我和孩子的命。他见八太太流泪了，自己也挤出了几滴眼泪。八太太无力地说了两个字：靠岸这是座古老的小城。

    条古老的河从城中心流过犹如把利剑把小城劈为东西两壁。小城的人们习惯地把河东河西两块地方分称为东城西城。小城四周多山，城内也有山座落在西城南部名点将山上，传说西楚霸王曾在这上点过将。小城有句顺口溜说：东城穷西城富，点将山上住大户。西城商贾云集是小城经济中心也自然而然成为小城的政治中心。从秦国开始这儿就是县。西汉时期还曾度为楚国国都。西城先后设过各种各样的官府，辛亥革命后直是县府所在地。县政府划给八太太的私宅紧挨着警察局。

    据说这座古建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小院独门，座北朝南，计有堂屋三间东屋两间。院子不大倒干净利落。八太太对这住处十分满意用她的话说与湖上生活甚至有天壤之别。但是八太太不满意的地方也不少。

    她现在正在堂屋生闷气。

    昨天刚岸，警察局长就宣布了两条她儿乎不能容忍的决定。是凡归降七岸的湖匪，每人发给路费回家。二是所有武器全部缴出包括她八太太的武器，八太太当时就火了。她骂警察局长是骗子是黑狗子是说人话拉狗屎的家伙。她的弟兄们也亮出了武器同警察针锋相对要决雌雄。又是张小毛从中周旋。最后警察局长说是上峰的指示他不好不服从，可以允许八太太带荷花，水妮大牙三个人进城也可暂不缴武器，至于其他人非遣散不可。八太太为了张小毛为了腹里的孩子答应了警察局长。她把自己带的准备留作日后生活用的银元取出半分给了月书些被遣散的弟兄们含泪和们告别了。昨天晚上，她拒绝出席警察局长设的私人宴会，蒙着被子哭了夜。我的好兄弟好姐妹们就这样被遣散了，他们怎么能不埋怨我恨我呢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爱匕姓张的小子又跟他怀了孩子，要不是为了爱我八太人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昵张小毛你这坏小子坑了我骗了我害〕我呀唉，完了我八太太的名望地位权力都完了，从今后老老实实做个良家妇女吧。这不正是我八太太的愿望吗等几天我同张先生拜天地，再过儿个月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我就好好地做个母亲个妻子吧。只是我的那些兄弟姐妹们以后的日月不知会不会顺利，如果他们，有个不幸的，我的良心也不会安宁。

    荷花水妮再三劝她吃饭，她连理也没理。

    张小毛参加警察局长的宴会回来叫门，她不让荷花和水妮给他开门。

    今天早，张小毛在她而前发了通牢骚，更激起了她的不满和愤恨。

    他妈的姓熊的小子变了主意。张小毛破口大骂警察局的熊局长，他原来答应卜我做督学或校长，昨天却对我说甲县府经再三考虑，决定安排我到个重要岗位上去。什么岗位八太太迫不及待地问。张小毛欲言又止。他是怕在荷花水妮面前说出来有失体面。

    八太太挥手让荷花和水妮退下，又再追问，张小毛刁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他们安排我做宗教干事。

    宗教干事是干什么的，这个官有多大。

    张小毛哭笑不得，说：简单给你说吧这宗教干事和老和尚尼姑教堂打交道，要说官有多大比芝麻粒还小。

    八太，勃然大怒。这些龟孙得寸进尺真是看姑奶好欺负了。你去告诉姓熊那王八羔子把眼睛睁大点，姑奶奶可不是为了讨饭吃才降的。原来怎么定的就怎么干，不然姑奶奶把县城也给他端了。姑奶奶在独山湖上还有三百精兵良将呢也不怪，谁让你她想责备张小毛儿句，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能怪他吗没有我点头他敢进城和议归降的事吗唉，怪我对不起他，再说眼下他心里已经够难过的，我不能再刺伤他了。

    长先生，你不要难过了。我今天去找姓熊的那个王八蛋让他给你换个职吧八太太带着分愧疚说，我也以为他们说话算话的，准知他们也会骗人。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当这个宗教干事。我不当宗教干事当于么张小毛忿忿不平地说，我当县长够资格吗不要忘了我和你样都是胡匪，给碗饭吃就不错，还没让你我去坐牢呢看看这可好了，当儿年湖匪这辈子也甭想洗干净，就是生了孩卜也是个匪羔子。

    你，你说什么八太太睁大了眼睛，口光像两遨火焰喷向张小毛，你敢骂我们。

    张小毛先是惊。他看出八太太生气了。就连荷花水妮和大牙也面露不满。他的身颤抖了。秃子怕说光，湖匪最忌讳骂他们是匪。张小毛是知道这点的乙有回，湖八爷带人在湖上抢了条商船，按他们的规矩，货要留，人得放。本来那个商人可以乖乖地离开，可是他骂了句：活匪惹怒了八爷，枪把他的脑袋壳都击碎了。张小毛上岸同官府商谈归降事，八太太再三嘱咐他告诉官府不许称他们为匪。可是，他今天话已出口难以收回，八太太责怪也好，杀了他也好，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他忽地站起来，气壮地说：挺直了胸脯，拿出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理直是的，我骂我们骂我自己就是湖匪。你不承认这个事实吗你不是匪是什么是官是民是军是警猪八戒再打扮还是丑八怪，我不知你会不会后悔，反正我后悔。

    荷花水妮惊奇地睁大了｛良睛。她们跟着八太太这些年还没见过有谁敢大声同八太太说话更何况当面辱骂她。她们都把手伸到了衣袋里摸着了枪柄。大牙也气愤地掏出手枪站到张小毛身后，只待八太太个暗示就能结果张小毛的小命。不料八太太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向他们都挥了挥手说：

    你们走吧。

    大牙和张小毛走到院子里。大牙低声说：你这小子命大，要是八太太犯了在湖匕的脾气，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张小毛虽然表而很镇静但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跳个不停，额头上也冒出层密密的汗珠。他擦着汗，匆匆走了出去。

    太太心里觉得苦。张小毛的通活震撼了她的心灵。是的，这些年来还没有人在她面前辱骂过她是湖匪。可是这句活却从她心爱的人的口里骂出来，更使她羞愧和愤恨。怪谁呢怪张先生吗他又怪谁呢怪那个可恶可恨已做了冤鬼的湖老八吗。

    她刚从毋亲胚胎中出是给她起了个名字叫丑来时丑得连父母亲都感觉恶心，于丑姐妹七个，她排行老四。父母亲都是种田人。摆弄田地之余，父亲喜欢卜独山湖打鱼，所以丑从小就常常跟父亲上湖。六岁那年她就学会船。八岁那年冬天，父亲在湖里病。她个人破冰驶船把父亲送出了险境。人说姑娘大了十八变，可丑丫匕八岁时就变得俊俏起来；十三岁那年，她竟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姐妹中成了佼佼者。别看是庄户人家，却也懂得爱美。父母亲疼爱她。姐姐妹妹祟尚她。几个姐姐甚至多次请求父母送她上学，那怕她们儿个再苦点再累点。

    丑丫虽然没能上学读书，但她聪明好学，知情达理，不仅水上功夫有套且种田也是好把式，又能精通家务，在家里撑起半片天。沿湖带有订娃娃亲招童养媳的风俗，不少人家都向丑丫的父母亲提亲其中不乏几家大户。大匪湖八爷就是在这年秋天偶然看见她向她家提亲的。

    对于湖八爷的名字，丑丫同沿湖的许多许多同龄人样，还在吃奶时就知道了。那时候只要哭闹，母亲就爱搬出湖八爷吓唬孩子：再哭让湖八爷听见，把你抓上湖去喂，鱼。乡亲们对湖八爷这个人的评价是褒贬参半。原因是他是独山湖上的大匪，人多枪多船多势大。他吃独山湖的肉喝独山湖的血，上到官府下到贫民，大到黄金小到针线他都抢。人们把他视为魔鬼。然而另方面，他抱定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宗旨，对沿湖带的百姓不但不惊不扰还倍加亲近。他严令部下只要是沿湖村上的百姓下湖打鱼，不准干涉不准敲诈不准污辱女人。有年，沿湖带的百姓受水灾，缴不起官府的税，官府派兵来抓人，湖八爷闻讯后带着百多个弟兄匕岸把官府的兵赶走了。为此，官府曾派重兵清剿湖八爷，八爷损了些兵。沿湖的百姓在他危难时也帮过他甚至救过他的命。沿湖带的百姓弟子在生活无路情况下，就上独山湖跟`爷混饭吃。所以也有人把湖八爷视为救玉。十三岁那年秋收过罢，官府派人来催征粮食塑全爷这个时候上岸了他很有。术，不竺百姓的想色人垦岌汀府征好粮时在湖七抢官府的粮船，这样老百赞形〔少公坚华二其不知官府还是再征二遍粮，苦的还是老百姓。这次八爷带来四十条船，抢下的官粮多，运不完，于是就把余下的返给老百姓。这来，百姓对他感恩，摆酒宴答谢他，地点设在丑丫的庄上。酒过三巡之后，湖八爷醉意朦胧，提出想听听黔二音，酥黔赢默梦过王幕磊碗子叫拉魂腔，能唱得人魂魄荡漾，而从丑口里唱出米，更叫人魂魄如游云天之中飘飘扬扬。丑被喊来了。

    她和湖八爷有三尺之隔，中间仅有张八仙桌子。湖八在独山湖闯荡大半生，还没爷第眼瞧见她，目光都直了。在独山侧曰汤人干土，二认见过这么漂亮的妮儿，老混蛋浑身都像爬满了蛆似痒痒。他拍着桌子说：好好，这妮儿不唱就凭俊模样就把老子的魂儿拉走了。

    大伙儿阵笑声，三岁的丑的坏主意。

    丑个亮执林会想解愈半百的湖八爷会衬。

    起南飞来群雁，有的是成双有的是孤单。成双雁飞来飞去多好看，孤单雁泪珠儿汪汪好凄凉，喜的是成双怕的是孤单曲唱罢，湖八爷还未过，于是又丑丫再唱，直唱了七八首。湖八爷开始还摇头晃脑地跟着瞎哼，后来两眼贪婪地望着丑，意忘记了喝酒吃菜。丑（唱累了，向湖八爷行了个礼准备走，湖八爷喊住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丑。

    年岁多大了。

    十三。

    你刚才第首唱的什么喜的成双怕的是孤单。

    是八爷，那叫《南调》。

    我湖八爷在湖上闯荡这么些年现在落得就是孤孤单单个人，想叫你和我配成双，你愿意吗。

    啊丑大吃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

    丑丫连连摇着头向后退。身后早有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她。她拼尽全力向外挤，叫喊着：我不答应我不愿意让我出去。

    湖八爷凶华露，脚瑞倒八仙桌｛气焰逼人地朝屋中间站，狠狠地说：湖八爷我喜欢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来人把这妮子的爹娘给我叫来。

    丑的父母被喊来了，看这阵势就吓得战抖不已。

    湖八爷又让把庄七的人都赶了来，当众指出两条路。条是让丑做他的八太太。他既然做了这个庄的女婿就有保护这个庄的责任。今后这个庄不管天灾人祸，他都保证百姓太平。条是如果不答应这门亲事，就是瞧不起他湖八爷。湖八爷闯荡独山湖大半生，最怕也最恨有人瞧不起他。他就要和这个庄的人较量较最比个高低。把全庄所有的劳力都用上来，他只需十个弟兄十条枪就能杀绝。

    老人们跪下了。

    丑明白她现在的地位和作用。实际上湖八爷指出的两条路是在让她选择。她从心里恨死湖八爷，真想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嚼碎他的骨头。但是，望着生命随时都有危险的乡亲和亲人，她倔强的心屈服了。只要我的父母我的姐妹我的乡亲能够免于死今后并能太平，我就是死也愿意。这个尚未成熟的女孩子善良的心却好像早已成熟了。

    丑就这样当上了湖八爷的八太太。

    湖八爷是条饥饿的虎，贪婪而又凶猛。他连十几个夜晚都没让十三岁的小太太安稳地睡觉。丑丫被他粗鲁疯狂的折磨搞得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然而十几天过去后，湖八爷也许是疲惫了也许是厌恶了，把小太太搁置在边，有时两三月才和她干次。不过他对丑确实十分宠爱。他责令他的义子不管年岁多大的律称丑丫为八太太，要像孝敬亲生母亲那样孝敬她。他知道自己生娶了八个太太，但由于自己有病不生儿养女，所以把八太太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加以培植。他教她练枪练拳练船和水上功夫。他教她如何保持威严治理部下。自八太太上湖，他就把内政交给八太太并派几个心腹辅佐她。八太太十六岁那年父亲病故，他在岸上为岳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让沿湖些大户人家都刮目相看。八太太毕竟是湖岸上长大的，生活习惯不容易改变加之亲人都在岸上，湖八爷专门拨给八太太十条小船二十个弟兄配备好武器，八长太愿在岸上住就仁岸，爱就上湖住。

    八太太什么时候开始满足于湖匪生活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人的切都是在潜移默化中转变的更何况生活习俗呢。她从十三岁开始，－浏，在湖几过的是饭宋张日衣来伸手的仪卜入活她笑版多人跟着她竺，地哭很多跟首地哭，地悲则很多心惊肉跳。有时她也怀瓦己是下是在做梦这不是老平人讲的和占装戏赴演的人红皇生活吗我怎么公过这种人上皇的尘活呢这些年坦恤浙渐地习惯成自然。权这东西具有强大的性，她得月了。而真，三地得到权力使用权力是她八岁以后，那时候，她不仅了解独山湖匕还有大小许多股司匪在同湖八爷争地盘，就是湖八爷自己的内部也充满了权力的争逐角斗。有回，女也吩咐湖八爷的第四个义子岸接她姐妞来过儿天，那家伙竟在船上对她姐姐动手动脚的她听姐姐说后勃然大怒，传令把那家伙捆起斩了。湖八爷的儿个义子都来求情，她不允；沏八爷的大义子外号叫泰的家伙竟当而说她：别这么威风。大家都是看八爷的面子才抬举你，等八爷不在，走着瞧吧她懂得话中的含义：她困惑了。是的，大伙现在是怕的湖八爷而不是八太太。如果八爷真的死了，八太太也跟着死去吗既然八太人不能跟着死去，就得有办法活着。她那时还没想好八爷死了她就上岸为民。刀葬么，八百里独山湖上如何有八人太席之地再给哪个爷当太太吗不行。八太太要自己活着而且仍然要立于人之上她还应当是独山湖的女王。这时候张小毛已经上了湖，为她出不少好计谋。她先是暗中抓人权，当然不是当时就同八爷对抗。她借着八太太的有利身份和条件，又拉又打团结了批少壮力量。到湖八爷死时，她已经完全有能力统治独山湖了。

    丑从小没出过门，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在她的眼里和心里，独山湖就是个世界。那些年，到处是军阀混战。老军阀被打败了新军阀又迭起，军队都派用在你争我打上地方政府又没有多少兵力，轻易不敢上独湖清剿，所以独山湖上的湖匪的子很太平。后来，张小毛给八太太讲了中国讲了世界，讲了长江讲了黄河讲了太乙洋。她这才大开眼界，原来独山湖在，国的版图上都没有席之地。她失望了。终日耀武扬威的独山女王，不过是苍茫大海中的滴水而已。

    张小毛不断地给她灌输新鲜知识。她开始重新认识自己认识独山湖了。人旦发现自己山伟大而变得渺小时，就会产生种自卑和愧疚，当然也会产生更远大的抱负。八太太属于前种。她知道独山湖比不上太平洋，小木船比不上大轮船，比不上火车飞机，湖上飘摇的为巨登生活不如岸上为民的生活安居乐业。她向往湖岸的城市了。她想去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她想去看看黄河长江大海。她想生儿育女做个善良的可亲的母亲。在湖上做太太这么些年，虽然湖八爷对她时热时冷时亲时疏，但是她保持着八太太的尊严和个女人的贞节，从没和哪个男人有过暖昧关系。可是，她爱上了张小毛并把身心给了他。她要和张小毛做对白头到老的好夫妻做儿女成双的母亲。自从爱上张小毛，她才更加感到独山湖的天地那么小。连他们的爱情都容不下。所以，她下决心离开独山湖。

    湖八爷在世时，她很少出马东夺西抢。后来为了争得权力，她才常常要求率队出征。湖八爷为了培植她，也给了她不少机会。她不仅龙湖上劫船，而且多次上岸抢布庄，抢粮店，有回还带人摸进了县城把个钱庄抢了。她从来不抢老百姓，相反还对穷苦百姓施舍点恩惠。湖八爷死后，几百人的吃穿川都得过问了，她更是不断出征，在独山湖上的名气也越来越高。

    湖八爷死后，有戈湖匪曾想吞卜湖八爷的人和地盘。八太太当机立断，以令众匪惊异的果敢和胆略，亲率部分弟兄闯入那股湖匪的寨子，大义凛然，以她的计谋治服了那股湖匪的轻举妄动。不久，又心狠手辣地举吞并了那股湖匪。其他大小股湖匪闻讯大惊，说她比湖八爷还厉害几倍。那年她刁二岁。二十岁正是最幻想和狂妄的年龄。她忽然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在独山湖上可以称王称霸没有敌手了。于是，她又昏昏然了。奶奶的，天大地大有我独山湖大么天大姓天地大姓地，只有独山湖才是我八太太的姓。她又放弃了上岸为民的想法。

    这时期的张小毛可着急了。他厌恶湖匪生活，更不愿终生屈尊做个女人的情夫。他知道在独山湖上，他不但永远不能有翻身的机遇而且永远不能名副其实地做八太太的丈夫。不能做八太太的丈夫就意味着不能生儿养女不能续张家祖宗的烟火。如果他个逃出独山湖，来难上难，二来即使逃出去，八太太也会把他抓回来而且处死他。所以，他再三劝说八太太上岸。八太太怀了孩子以后，也对未来的命运优心忡忡了。张小毛在这时的进言，八太太都认真考虑，最后答应了张小毛。

    你要明自点，我们在独山湖上是为了生活，决不是匪，不能说不想当湖匪才上岸的。八太太再三告诫张小毛。张小毛当然顺从八太太的说法，就连警方也保证不发表任何言论称他们为匪。

    八太太恨起来了。她恨湖八爷。女件果不是湖八爷硬把她抢到独山湖上做八太太。她能落到终身为匪的骂名吗能像张小毛说的生厂的孩子也要被人骂匪羔子吗可是，她不上独山湖又怎么会认识张小毛张先生呢怪谁谁都不怪，这就是命。命，注定你这辈子就得有这段历史。好在你现在也认识到匪不光彩了。你不是上岸为民了吗那你从现在开始就老老实实做个民吧。你已怀了孩子，这孩子生下来就不是匪了。至于别人骂他匪羔于，那也没有办法。不是有的孩子被人骂为狗羔子羊羔子么你的孩子长大了不会怪你。他要怪你，你也有话骂他，没有我做匪那日子会认识你爹吗会有你吗还有，你只要为民后忠诚老实，服从官府，和善待人，你过去的为匪日子会慢慢被忘记的。小时候你父母亲不就告诉过你行好积德吗你以后多行好事多积德，准还会计较你的过去呢张先生是心里憋了气才当面辱骂你儿句的。你不必放在心里。他喜欢你。要不他怎么会劝你上岸同他做老夫妻呢你不能再摆过去八太太的架子。你很快就要成他名正言顺的媳妇了。做媳妇的还能不挨丈夫的骂。就是做丈夫的打媳妇也天经地义。你爹过去不也常打你娘么做媳妇的要温柔，要懂得服从丈夫体贴丈夫。你过去做八太太的威风和脾气都该扔独山湖里了。你要对张先生诚心诚意。他可是对你心意的。你现在在城里为民了。当民也要有当民的心意，首先要顺从。官府给张先生的差使不满意，你就跳就蹦就要干，还是当湖匪八太太的脾气，能行吗你既然要为民就得处处事事以民为本。既然要做媳妇就得是个媳妇的样子。

    八太太正在胡思乱想，大牙走进来。

    八太太。

    不要这样叫我八太太打断了大牙的话，认真地说，八太太死在独山湖里了，以后就叫我，叫我她自己也不知怎么说了。叫你张太太，你现在还不是张小毛名正言顺的媳妇。叫你丑丫，这名字多难听多别扭。叫你李小姐，你不是小姐。

    大牙愣怔了会，见八太太说不出下文，便说：外边来了个姑娘，说是报社的记者，要采访你。太太莫名其妙：什么记者什么采访她找我有什么事记者是干什么的是多大的官。

    大牙摇了摇头。

    八太太想了会。这仔记者或许是官府的官儿吧也或许是来人的名字吧可是她来找我干什么呢她又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呢不管怎么说，人家既然来到我的门前，我就该见见。她吩咐大牙把来人请进来。她过去在船舱里坐惯了，仍然是过去那副坐相，腰板直挺着，眼睛平视，脚上没穿鞋子，两腿盘在椅子上。

    来人进了院子。八太太的眼睛亮。这是个和她年龄相仿，身材相当的年轻漂亮姑娘，可是穿戴打扮却完全与她不同。来人留短发，穿件苹果绿色的长旗袍，显得精神抖擞，落落大方。她的左胳膊腋下夹着只皮包，看上去像个很得意的大学生。八太太对她的第印象就是喜欢。

    八太太在生人面前又摆出了做独山湖上八太太时的威严，既不笑也不语，等来人走到面前，报过姓名，她才点点头示意来人坐下。来人好像不在意她的仪态，只是看到她赤着的双脚，眉心才微微动了动。

    我叫陈静，《小城民报》的记者。

    噢，你又叫陈静又叫，记者，怎么这么多名字，不如让给我个。八太太笑了。陈静笑得比她还疯。

    陈静解释说：陈静是我的名字，记者是我的职业。记者就是写文章，登报纸的。说着，她从皮包里拿出份。

    《小城民报》送给八太太。

    又太太没伸手去接，而是按惯例示意站在旁的荷花接过去，然后才从荷花手中接过。陈静看了微微笑。可是她瞬间笑容就消失了代之是惊讶。因为八太太的自哲面颊变得青紫继而又涨红了。

    八太太清楚看见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登着她在上岸时的全身照片，文章大字标题这样写着：湖匪妇昨日在大韩庄码头登岸向政府投降。她勃然大怒，把扯碎了报纸，忿忿地骂道：狗日的熊局长不是答应不登报纸吗这是怎么回事他还让报纸称姑奶奶为匪。

    你不知道，他们还开了庆功大会呢陈静说，从县长警察局长到警察分局长都立了功受了省府嘉奖。县长马上还要提升。

    这些狗日的捉弄姑奶奶，八太太忽地跳下来，掀开衣服拔出了枪，怒气冲冲地说：狗日的欺人太甚。这不是骑到我脖子上拉屎吗我吞不下这口气。

    陈静也站了起来，劝慰说：八太太，你现在是在县城而不是独山湖，你现在是单枪匹马不是有众多的弟兄。你如果有点举动，官府正盼着。他就可以给你安上个假投降真闹事的罪名把你关进大牢甚至结束你的生命。

    姑奶奶和他们拼了八太太点也不示弱。

    陈静说：我相信你敢杀敢拼，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为了拼杀你不会上岸了。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做的。

    是把自己上独山湖当湖匪的经历，当湖匪的辛酸以及你上岸为民的真情向社会讲清楚，驳斥些对你不利的谣传。

    我到哪儿去讲，谁听我讲八太太很沮丧。

    我可以给你记录下来，登在报纸上发表。陈静十分诚恳地说，既然你也识文写字，也可以自己写出来嘛。

    八太太惊异地望着陈静。

    陈静笑了笑。示意八太太息怒，坐下后，说：其实我对你的身份有所了解。你幼年和少年时代是很天真勤劳善良的女孩子，是被迫上的独山湖。在独山湖这些年，你作为个湖匪的女王，命运和生活都很艰难。你之所以上岸，刁；是官府警方所说走投无路被警方的威力压倒，而是另有原因。你可以以你个女人的感受感情把真实披露出来。这样，你定会得到社会和百姓的广泛同情。以后你的生活和命运也许林会安定些了。当然，你在县城过段时间后，也许会失望，也许会重新考虑以后的生活。

    八太太愣征住了。她觉得和陈静之间的敌意消除了，距离缩短了，吩咐荷花端酒来。她在湖上这些年招待亲朋好友和来客都是用的水酒，所以这次还是按规矩办的，谁知陈静连连摆手拒绝。八太太这才想起岸上招待女客人是用茶水女人且没有饮酒的习惯。她想了想，说：陈小姐，我觉得你是我上岸以来遇到的第个知心人，所以请你饮酒，表示咱们姐妹今后相好。如果你不嫌弃，我愿同你结为姐妹。

    陈静没有料想到八太太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她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但是她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了定会令八太太恼怒，于是接过话爽快地说：好，八太太不愧为爽快女侠。

    两人报了生辰。陈静比八太太还大岁。八太太扑通跪倒便拜见姐姐。陈静却不知如何称八太太。当然是要称妹妹，可是这个妹妹叫什么名字八太太说她没有名字，乳名叫丑丫。陈静沉吟了会，说：妹妹我想你以后既然为民，就应该有个名字。这个名字还要美丽还要响亮。我看就叫李新吧。你以后的生活是崭新的。

    八太太又叩头表示感谢。然后，她吩咐荷花水仙和大牙备桌丰盛的酒菜以示庆贺。就在这时，张小毛回来了。他身泥水，满脸青紫，额头上还肿起个小山包，走路瘸拐的。八太太见了赶忙迎上去，当着陈静和几个老部下的面就把张小毛拉到怀里，亲昵地为他拍打身上的泥土，关切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小毛叹了日气，说：我去上班，心想先到各处走走，我先去了基督教堂。没想到他妈的西教士不讲理，见了面没容我开口说话就大骂我是土匪赶我出去。我和他争辩儿句，他就动手打人。夕。

    什么，他们打了你八太太怒不可遏，对大牙说：

    去把那个叫西教士的家伙给我抓来，让姑奶奶好好教训教习他。

    使不得使不得。张小毛忙劝阻说，西教士是外国人。什么外国人，反正不是狗八太太说，我不信他们真能骑在咱的脖子生场就教训教训他。拉屎拉尿。大牙，他如果不服，你当陈静不能不说话了。她冷静地劝慰八太太说：新妹，你不要太冲动了。这些西教士平时横行霸道，我们的老百姓轻易不敢惹他们。因为官府向着他们。当今中华民国的头面人，有人愿做洋人的儿子。再说我看今天西教士打骂张先生也不是偶然。他们怎么知道新上任的小小宗教干事是湖匪，又怎么无故打骂他。这里边定有文章。夕。

    八太太听了陈静的话，余怒未息。她不明自为什么在这儿还有什么外国人西教士而且随意打骂人。西教士的势力有多大兵马有多强她望着张小毛，不禁泪水盈迄，下子拥抱着他，泣不成声地说：都怪我不好。早知这样我该多带儿个弟兄来了。

    大牙马上接上说：又太太，我回独山湖搬兵去吧。

    胡闹张小毛朝大牙瞪大了眼睛，这是县城不是独山湖。别说泰山不会派兵就是来个百的也是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再说，八太太和我们都己成民了，再动刀动枪的像什么样子。今后不许再提独山湖。

    大牙不满地白了张小毛眼，不乐地走了出去。水仙见大牙生气走了，也跟着追上去。

    八太太不平地喘着粗气。胸脯像波浪般起伏着。

    张小毛这才和陈静相互自我介绍。他听说陈静是报社记者，又和八太太结拜为姐妹，不太相信：堂堂个报社记者怎么会跟湖匪女王结拜姐妹呢可这毕竟又是现实。于是他又乐得两眼放光。因为他和八太太在县城里是陌生人是睁眼瞎，有这样个女记者作朋友无疑是添了双翼。

    酒宴开始了。八太太议：荷花水仙和大牙单独吃饭，她和陈静张小毛边饮边谈。她兴奋地告诉张小毛陈静给他取了新名字，说：姐姐说了，我取名李新，我今后的生活也崭新。

    好好这个名字好张小毛连声称赞。

    八太太是个直性子人。她见张小毛不理解她话中的含义，于是又开门见地问道：张先生，你看咱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反正姐姐也不是外人了，说了也二她帮助咱们参谋参谋。

    张小毛愣怔了下，支吾着说：咱们刚来，还没安定，还是等些日子吧。

    陈静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但是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举起酒碗说：来，祝你们早日成为伉俪，自头到老。

    张小毛端着酒碗的手却颤抖了。

    小城的冬天冷得出奇，就是出太阳的日子里风都像刀子样，从人勺脸上掠过尤如揭去层皮般疼。屋檐下的冰柱结得又粗又长如同丝瓜。大街小巷里的行人少了，就连市场上也冷冷清清。

    八太太和荷花在城里转了大半天，冻得鼻孔直流青水鼻涕，好不容易才找到辫子巷十八号。这是个不大的院落，却住了七八户人家。她们进去时，院子里有个小姑娘正在洗衣服，两只小手冻得像刚出土的红萝卜。你们找谁呀小姑娘问。陈静小姐住这儿吗华靠柔吸祝馨霭置美挑共并也俩阵，兴奋地说：扮决牛赞赏地说。

    这是那天陈静访问八太太时，亲自给她拍的张照片。

    她根据陈静的劝说，剪去了保存多年的长发，留了和陈静样的短发式。她穿的也是件棕色旗袍，确实打扮得像个学生。当时陈静对方州兑：等这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出米保准全城百姓对了尔有个新的认识。我旱就说过，独工湖上的湖匪女王八太太不是传说，卜的妖怪，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再把你的身世你的经历和你现在的想法你对未来的追求向读者们细细作介绍。你今后在小城就更好生活万。

    八太太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模样。这个年轻美丽，文静典雅的女人就是独山湖的湖匪女王吗鬼才相信呢她应是青面撩牙脸横肉满嘴鲜血的女魔。是的，我现在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了。其实正如陈静姐姐说的样，我过去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只是生活得和其他女人不样罢了。人在这个社会：真像个玩物。谁又会想到很悦的时间单我会变成另外个人。

    她在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下，细看起陈静写的关于她的故事。看着看着，她的眼睛潮湿了，接着泪水夺眶而出，最后泣不成声地扑倒在桌子上。

    谁在我的尾里哭的护随着话音，陈静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个三十出头的高个子男人。那男人戴着副眼镜。

    新妹妹陈静很快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扶起八太太，用手绢为她擦去泪水，沉重地说：新妹妹，姐也希望你大哭场同昨天告别。八太太站起来，埂咽着不知说什么。陈静指着身后的男人说：这位是郭伟雄郭先生，在女子师范教书。摆手，说：她刚要把八太太向郭先生作介绍，郭先生摆不必了，我猜得出这位是李新，姐。

    八太太听着这种称呼，比称八太太亲切多了舒服多了，不由向郭先生投去感激的目光。

    郭伟雄坐下后严肃地对八太太说：李新小姐，你不必难过。其实，你当湖匪那段岁月也是生活所迫。在这个世道里，因生活所迫做各种事的人都有。男人苦，女人更苦。你那样做固然有对不住穷苦百姓的地方，但另方面你也是对这个黑暗社会的种抗争，是种英雄气概。

    太太从未听人这么高评价她，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郭伟雄沉吟了片刻，又用低沉而痛苦的声调说：上个月我收到兄长封来信。他在信中把我姑家个表妹骂得狗血喷头。说我表妹做了娟妓。

    太太大吃惊。

    陈静却很冷静。

    郭伟雄继续说：我回信责备我的兄长不该对我的表妹不公。她作为个姑娘难道不懂得什么珍贵吗又焦道不想贞洁吗可是我姑夫去世了姑妈又病重，表妹在家里是老大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个妹妹。五口人的嘴扛在肩膀上要向她要饭吃。姑妈病重也要钱治病。他们要活下去啊要活下去啊他激动地说不下去了，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泪水。

    八太太目瞪口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苦更惨的女人，为什么。

    陈静也用悲痛的声调说：今日的中国，灾难横生，民不聊生，许多许多人为了生活不得不作牛作马当狗当猪。东北千万同胞现在甚至连猪狗的生活都不如，连猪狗的自由和权力也没有。

    八太太忍不住问道：政府不是天天嚷着为民众吗为什么还有这么多受苦受难的人呢。

    陈静回答：他们为民众是假，为私利是真。方面他们反对进步枪杀光明压制民主迫害民众，方面争权夺利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

    是呀东北丢了，华北危在旦夕，照国民政府政策攘外必先安内，中华民族都难保全。日本帝国主义现在虎视耽耽，野心极大，恨不得吞下中国和世界。

    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凶难道我们打不过他们又太太不理解。是的，她知道的东西太少太少了，在陈静这个姐姐面前他真正是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中国为什么又有那么多苦难的民众日本为什么能占领中国的土地把中国人当猪当狗不当人为什么中国那么多兵不抵挡日本的进攻反而自己人打自己人在独山湖为匪的时候，她只知道自己家乡带很穷，许多入伙为匪的人都是因为生活贫困所迫。她只知道独山湖外的世界很大。张小毛向她介绍过独山湖外的世界，说大城市多美多美，比她想象中的海市屋楼还要美许多倍在独山湖上，她是个井里蛤蟆，到了岸上接触了陈静，她的视野宽阔了，知道的东西多了，但有很多很多事情时还不能弄明白。有点她感触很深。这个大世界是个痛苦的悲惨的世界。她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困惑。

    郭伟雄说有事先走了步。

    陈静送去郭伟雄回来，对八人太和荷花说：我们在起谈的事情，你们现在多想想，不要在外边多说话。

    刚才在外边洗衣服的小姑娘进来了。她让陈静帮她改文章。可是她的脸色却阴沉沉，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小茹，你怎么了夕陈静关心地问，是不是弟弟又惹你生气了。

    小茹摇了摇头，两眼挤满了晶莹的泪珠。

    陈静把小茹拉到怀里，温柔地用双手握着小茹的手，说：瞧，手都像冰块样凉，小合得病。

    小茹哭了，说：陈静姐姐，我，我不能上学了。

    是爸爸病又重了吧陈静抚摸着，茹凌乱的头发，两眼也湿润了。

    八太太似乎听出了原因，问道，你爸爸得了什么病。

    陈静代替小茹回答：她爸爸多年哮喘病，春秋夏天还轻点，能凑合着干点挣钱养家。可是到冬天病情就加重，连门都不能出还怎么干活挣钱，所以只好让小茹辍学糊洋火盒子挣点钱养家度日。

    这怎么行呢她还在上学嘛八太太想起自己苦难身世，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她从衣袋里掏出钱袋子，说：小茹妹妹，姑她刚要说出习惯了的口语：姑奶奶立即意识到错了，抱歉地忙改口说：姐姐我这儿有点钱你先给你爹用着。等我回去再让人送点钱来。不管怎么说，你也要上学。小茹不愿接钱。荷花在旁说：接着吧八太太赐的钱你不收会惹她生气的。八太太责备荷花说：我给你讲了多少遍，你怎么还是太太长八太太短的。我叫李新，和小茹是姐妹。姐妹们在起不要客气。今天我有你就花，明天你有我再花不都是样么。她硬把钱袋朝小茹手中塞。

    陈扑见八太太出于真心诚意，就讨小茹说：好了好了，李姐的深情厚义你就领了吧，回去给爸妈说明自。

    小茹转过身，扑通声跪倒在八太太面前。

    八太太在独山湖这些年，在她面前跪的人不止个而且大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可是今天跪倒在她面前的是个穷苦的小姑娘。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激荡。她下子把小茹拉在怀里，哭着说：我的好妹妹，别这样，姐心里难过，不安呀。

    小茹走后，八太太又坐了会就起身告辞了。陈静把她和荷花送到巷子外。

    姐姐，你要抓紧治病，可别耽误了。八太太这才想起今天来是看陈静病好了吗，她带的钱也是准备留给陈静，却给了小茹。她面露难色，抱歉地说：姐姐，你要用钱尽管到我哪儿去取。

    陈静苦苦笑说：百万富翁，又很善良，救苦难深重的绮国吗病医治就很难呀别说你的钱也不多，就是你是个能解救帮助个小茹两个小茹，能解个人的病可以医治，但个民族的。

    八太太莫名其妙地问：姐姐，你说怎么办吧。只要你说句话，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敢。

    陈静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这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这是我们中国的事，中华民族的事。你以后慢慢就会明白了。当然，卜国和中华民族的事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事。如。

    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尽职尽责报效祖国，那么祖国就有希望了。对了，张先生现在工作怎么样。

    八太太听陈静提起张小毛，不由愁云罩上脸颊，沉吟了会说：他现在很忙，有时两三天也不到我这儿来。

    陈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太太和陈静分手后，同荷花起沿着来的路向回走。刚走过条马路，她突然站住了，对荷花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走走其实，她想去找张小毛。他已经又是两天没到她那儿去了。

    刚来的那几天，张小毛和八太太同住在个院子里的。说是同个院子，张小毛根本不进他自己的卧室，回来就钻到八太太的卧室里。这切，荷花水妮大牙都知道得很清楚，只是装作看不见。可是儿天过后，张小毛说是政府给他安排了住处，公职人员律要在职位上住，要搬走。八太太虽然对他恋恋不舍，可是又怕耽误他的前途，便同意让他搬了出去。他出去住以后，很少回来，八太太想找他又找不到。他倒好，又是两天未进门，八太太怎么能不想念不焦虑不耽心呢你心里就有那个不值钱的芝麻粒官儿，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你不要忘了我的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呢。他现在已经五个月了，还有五个月就要出世。你也不操持赶快把婚事办了，等到生下了孩子再办吗到那时候，你我怎么她人你这个混蛋，要是玩了我，我可不会饶了你当然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你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咱俩虽然没办婚事，可是恩恩爱爱的夫妻生活也过年多了。你知道我的心。我知道你也的意。也不知你咋想的，为啥要去做这个狗官儿。我从湖上带米的钱足够咱用半辈子了。咱该先享几年福，湖上闯荡的日子确实把咱都累苦了。过几年孩子大了，咱们找个事做，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就行了。你看你当这个狗官儿值是不值，刚上任第天就让洋人揍了个鼻青脸肿，还得装哑巴。这官儿是人做的么。

    八太太边走边想，来到了霸王山坡上。她听张小毛露过句说他在霸王山的霸王寺的个大殿里办公。她径直走进寺里。

    这是座古老的寺院。由于年久失修的原因，寺院的门庭院墙都倒坍了片片的。株株古老的银杏刺槐，也显得老态龙钟。进入寺院向上走，穿过个月牙形的门，登上百八十级台阶，就是大雄宝殿。八太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建筑，本应细细观瞻，可是她心想找张小毛，根本无心观瞻。她在月牙门里站了站，正好有个年轻的女人匆匆从台阶上下来，像是被什么人追赶着，脚步都不踏实，好儿次踩了空，倒又爬起来。大约还有二十余台阶时，她又脚踩了个空，滚了下来。八太太忙扶起她，问道：这位太太，管宗教的官儿在千么地方办公。

    她的话音刚落，头上就响起阵淫荡的笑声，接着个公鸡嗓门的男人高声说：娘们找宗教的官儿吗老子就是，快进来吧，我早在此恭候多时了。八太太抬头看，不由愣怔住了，在公鸡嗓子男人旁边站着的正是张小毛。

    张先生八太太惊喜地叫了声，就要向上去。旁边那个女人拉住了她，低声说：这位太太，你赶快走吧。他们会欺负你的。说完，那个女人匆匆走了，八太太很纳闷，她怎么慌慌张张从边来清欺负她公鸡嗓子是干什么的，张先生为什么和他在起公鸡嗓子沿着石阶向下走来，猪肝似的脸土漾着淫笑。张小毛却十分着急地向八太太个劲挥手，示意她赶快离开。八太太如坠云雾之中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又误以为张小毛摆手是让她上去，所以顿时增添了力量，向石阶上走去。

    公鸡嗓子见八太太满而春风，又迎着他而上，不禁大吃惊。因为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对他这种男人不仅不回避不恼恨而且热情主动的太太。他站住了，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最后他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笑容热情和期待都是给予张小毛的。他也明白了来者的身份。恰巧八太太已到了他面前，他伸手拦住了八太太的去路，嘲弄地说：怪不得离几。里路我就闻到了鱼腥味，果然是条美人鱼。你就是独山湖上大名鼎鼎的八太太吧。

    八太太愣，但友善地笑了笑说：我现在叫李新。

    立新哈哈公鸡嗓子笑了，你立什么新归降国民政府就是立新吗八太太，听说湖八爷死了，你还没找到主吧正好我也缺位太太，咱们挺般配的。

    又太太没想到和张小毛在起的这家伙是个下流胚子。她的脸由白变红，怒火直从心里向外窜。哪有敢在她面前轻桃无礼的男人包括她喜欢的张小毛在内。她的太上皇脾气又上来了，把抓住公鸡嗓子的衣领，啪啪啪连打了他几个重重的耳光，狠狠地骂道：小狗日的瞎了眼晴，敢在姑奶奶面前耍下流，不想要你这条小命了吗。

    公鸡嗓子被八太太几记巴掌打得眼冒金花，嘴角流了血，也发了怒，妈的，你这个熊娘们不识抬举，老子是看得起你刁这样。边骂边伸出手去抓八太太的头发。八太太扭头偏过了公鸡嗓子的手，个勺匝手牵羊把公鸡嗓子摔到石阶上，像皮球样滚下去。这时，张小毛早已惶惶地跑过来，拉住了八太太的手说：太太，你怎么敢打我的上司呢他又跑下去把躺在地上叫唤疼的公鸡嗓子扶起夹，个劲，躬）＄礼。

    八太太气得眼睛都快要滴血了。

    张小毛人刚进门就叫喊起来，闯祸了这回可是闯大祸了。他手里还拿着张《小城民报》。

    你叫喊什么，太太屋里有客人大牙推了张小毛把，瞪圆了眼晴。

    张小毛不理会大牙，向太太的客房闯去。他踏进门里，惊异地阶大了眼张大了嘴。

    坐在八父：太客房里的客人是独山湖来的。其中个是湖八爷的九义子外号水上飞的白湖升。自湖升是湖八爷最信任最宠爱淤义子。到湖八爷死前，他的部下有两股势力，股是大义子泰山为首，另股就是白湖升为首。白湖升对八太太也很崇敬，八人太对他也很喜欢。连张小毛都承认，如果白湖升在八太太身边的时间多些，再有张小毛半的学问，八太太就会把身心许给白湖升而不是他张小毛。八太太上岸育曾多次劝说白湖升跟她上岸，但白湖升以守义父终生为由拒绝了。按实际年龄白湖升比张小毛小，但他比张小毛上湖早又排在湖八爷的义子扫老九，故称张小毛为弟。他见了张小毛，忙起身招呼说：原来是张小弟来了。我刚才已经向太太问起了你。

    张小毛不还礼也不答礼，把脸扭向门外。

    白湖升转喜为怒，正要发火，见八太太向他示意就忍注了，重又坐下大模大样地抽起烟。

    八太太把张小毛叫到卧室，责备他说：你今天怎么了，见了九哥也不见礼。

    张小毛说：我现在是政府官员，怎么还能同湖匪套近乎。你也要小心啊上岸时你是向官府保证过的老实为民，不再同湖匪串通。为什么你今天又把他们请来。

    八太太想发火，但又想了想忍住了，辩解说：不是我请他们，是他们自己来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我的好兄弟。

    什么好兄弟你是想小白脸水上飞了。张小毛不无妒嫉和委屈地说，他也想你了，所以才来看你。

    你这个狗日的八太太恼了，扬起了拳头。但是她的拳头在空中停住了。她忽然觉得张小毛那双喷着妒火的眼睛比往日美丽明亮了也比往日真诚了。她的拳头松开后，用手抱住了张小毛，深青地说：人家想你都快发疯了，你却诬陷我，我既然把切给你了，怎么还能同别人再勾搭那样我还是人吗。

    张小毛见八太太宽容他，得寸进尺，说：你向我保证过老实为民的。如果官府知道你又和湖匪勾搭，不光怪罪于你，也会连累我们。

    八太太神情渐渐严峻起来。她瞪着张小毛，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个人的脾性你是知道的，决不做对不起朋友和弟兄的事。姓白的这几个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让他们骂我无情无意。只要我不和他们起做什么坏书，官府又能奈何我他县长警察局长就没有亲戚朋友了吗白湖升也是你的兄弟。当初咱上岸时没有他的支持不可能。你说你连你的兄弟都不认了吗。

    张小毛低着头听八太太说完，句话儿也没说，扭头就向外走。他拉开了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把手中的报纸朝八太太扔，说：瞧，你不断地惹祸招灾。你打了我的上司也就算了，为什么又要叫姓陈的女人在报上发表文章是炫耀你的威风还是败坏我的上司。你知道这样的后果吗告诉过你，那家伙不是好惹的乙他是西城有名的霸。你们惹了他，别说你，就是姓陈的女人也不会有好下场。说完，他气哼哼地走了。

    八太太愣了神，直到听见张小毛的脚步声已到大门时，她才追了出去，冲张小毛喊道：你告诉那个狗日的，要讨债来找我。如果他敢动我姐姐恨毫毛我就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她望着张小毛的身影消失了，颓丧地靠在门框上。唉，做个人怎么这么准呢别人不理解还倒无所谓，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不理解，不能同心同德，往后又怎能白头到老是不是怪我错了不，我没有错。白湖升的确是我的好兄弟。他虽然是八爷的义子，可待我却像亲妹妹。那年下大雪，八爷出湖去了，我突然患了病，是他把我送到岸上找了个老，医给看的，老，医说再晚会，我的性命都保不住。人要凭良心做事。他是在独山湖上听到谣言，说我进城后被关进大牢还要割头示众，刁游几个弟兄来看我的。你说我能赶人家走吗我要是赶池走，不就是把自己不当人了吗你听听你说的那话什么他是想我了我也想他了。我要是真爱他还会跟你上岸来么亏着你还识文断字当过先生，连殉的肚量都没有。狗肚工还能盛下二两香油呢过去就没见你这么小器这么不中用。反正我跟你上岸了也快成你的媳妇了，有些事你以后就会知道也会明白找为什么这样做。

    八太太走回客厅，白湖升带来的儿个弟兄正在骂张小毛。有的骂池不凭良心忘恩负义；有的骂他小人得志看不起人；有的骂他是条狼吃人都不吐骨头。白湖升见八众太进来，忙制止了儿个弟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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