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洲-两个女人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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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晃到了端午节。乡间小路一时热闹起来。端午节的气候无常。昨天的艳阳高照,一夜之间消逝了。女人们踏着神奇的步子,打着雨伞,背着小孩往娘家去。

    乡里的女人也只有这个时候,会抛弃农活与家务,往娘家去享受亲人相聚的幸福。可母亲已搬到了青苔,这些小节期,鹿女没得个去处了。陆仔忙着修理米机。鹿女只坐在门前,看着来去的人发呆。这村里还有这么多人啊,只是素日真是少见。或赶着节期回来的?

    小秋也牵着小金木,打着雨伞,回娘家去。周婶娘在天鹅村村部开茶馆。每次只要小秋回去,都会有温暖的饭菜。这点小秋倒是比鹿女强。可是父母爱代替不了男人爱,所以她看上去老了很多,也瘦。小金木的肚子挺得高高的,都不知咋地了。

    看见鹿女呆坐门前,小秋勉强的对她笑了笑。她也勉强的对小秋笑了笑。

    这些天,小秋真的现实了自己的话,常到鹿女家走动。鹿女生意忙时,她就自在门前坐坐,看鹿女忙碌。鹿女生意不忙时,两个女人就坐在门前说话,望着田野里的棉花,它们都长得极好。一枝枝一叶叶匀称,黄的红的都是母花,结了果。用乡亲们的话说是,二十几年来,没有哪年的棉花这样好过。只是对于棉生长期长的作物来说,五月里就说这个话,似乎为时还早。

    看来小秋三十亩地的棉花可获丰收,周一一百亩的棉花更是可发笔小财。每想起他们兄妹两的这番干劲,鹿女打心底里敬佩。小秋身上亦有周一的气息,她是金木的妻子。这个女人积聚了鹿女心上的太多情愫。这个女人注定影响她终生。

    可小秋神情总不大欢快。新纹了嘴线与眼线,深兰生硬的线条,使她本不太活泼的脸显得更为呆板。鹿女不知道,小秋为何要把自己装扮成这样?一个心境绝望的女人,是会用身体的某个部位去平衡的。譬如张柏芝,就因失去的男人,给自己纹身以作纪念或铭刻。小秋纹眼睛与眉毛,是为谁做纪念与铭刻?

    小秋只在见到陆仔的那刻,表情会生动活跃些。鹿女深深懂得一个年轻守活寡的女子,脆弱孤寂的心境,会饥不择食。但鹿女却无法表达内心的这种不快,以为那是不成熟而狭隘而难以启齿的一种情感。陆仔似乎也意识到了,再临小秋来,就尽量回避。陆仔越是回避,小秋便越追逐,情形越发不像话。小秋目光游移不定,却极为放肆。原本女人之间的友谊脆不可击。鹿女自感难堪极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秋,如何与她言语。

    天气不怎么好,整个村庄阴风怒号。好似进入了秋的愁煞。本来五月的凉爽与八月的凉爽就类似。鹿女与小秋对坐无语。好长一段时间来,她们已对坐无语。

    “生活中出现了什么转机吗?”鹿女一语双关的说。她们已经饱受了痛楚,女人之间何必自相残杀?或许鹿女想做出某种牺牲,如果小秋需要的话。

    “生活就象堵墙,一望就是尽头,有什么转机可言?”

    “你可把目光放在墙壁尽头,那一望便是极辽阔的远处,哪里绵绵无尽头。”鹿女宽慰她。

    “金木早把我放在了尽头,我望不那么辽阔那么远……”

    金木,她们久不说这个词了。因为这个词让她们内心会更深的隔膜甚至敌对起来。

    “你谈谈陆仔吧?”鹿女一字一眼的对小秋说。

    小秋听过鹿女话,慌乱了下,但很快就镇定了,心想,你是让我说出来就释放了么?小秋自在内心冷笑了下,不发一言。良久才说:“你不可匹配陆仔,我以为你们之间并非坚不可破,我敢说陆仔心中对我存在好感,这些天,你难道不是因为这个而忧心吗?”

    鹿女听完小秋的话,楞了。的确,小秋说中了她心理。这么多日子来,从陆仔见到小秋的第一天起,她就担心这天的来到,今天它还是来了。

    啊啊啊,你说什么啊?我不会在婚姻道义面前占丝毫优势,你可以将这些话亲自跟陆仔讲,我并不觉得你说这些有多么不合适,相反,觉得你非常有勇气,你在村上包种那么多地,就为坚守这一刻的到来吧?鹿女不知是伤痛还是欣慰的说出这番话。

    小秋听过鹿女的话,心里不仅有些后悔。但泼出的水难收回,只能继续的泼了。对鹿女的好心与宽容不但不领情,还盛气凌人的说:“我要你的爱情分割,要将你赐予我的都还给你……”

    说完,头都不回的走了。

    望着小秋的背影,鹿女的脑子一片空白。风吹动着流淌的春光,春天已不长久。鹿女不知道小秋为何会说出那番话来?或许,陆仔真爱上了她,要不,她怎那样有底气?鹿女才想起,96年的夏天,小秋一天去她家五次,与陆仔说话口气象一家人。更何况这年春上,陆仔常去古屋耕地。一样的天气阳光,一样的泥土芳香,一样的劳动感受,是可滋生一种情感的吧?况且小秋正孤寂,想寻找这份情感呢?没有什么比这种想象更折磨人,鹿女直觉得要崩溃。

    自那次谈话后,小秋就不来鹿女家了。小秋不来,鹿女的乡村生活更为的落寞。村上尽管每天都有到她家做生意的人,但都不是可膝下谈心的人。

    夜深星空下,鹿女与陆仔踩着脚踏车,一家赶着一家的收购玉米。村上这两年种玉米的多起来,一斤玉米买进三角钱。卖出五角钱。一斤可赚两角。天鹅洲与外界不通,一则隔着长江,二则,路不好走。天鹅洲人如同生活在一个孤岛,久不闻外面的信息,也久不去外面。村上的玉米全被鹿女他们收购了。赚了不少钱。

    鸟儿安详的在禾场边的稀疏草丛中啄玉米吃。这人间真是大变了样,这凄惨的实质为何总被这繁华的表象所掩盖?人都只看见她生活的圆满与美好,怎不见她生活中潜在的危机与忧虑呢?

    陆仔时有串乡收购,便落小秋家帮帮忙?或也没有帮忙。但在鹿女想象中,陆仔总是会帮帮小秋,在她家坐坐的。从前金木不也这样吗?

    她的生活开始变得颓废,懒散。倘不是小秋,她的生活是极为美满的。只要小秋出现,就可将她美满的天空击个粉碎。小秋深切的悲痛与寂寞深深刺痛了她,小秋的深愁苦恨总刻在她心上,一触就痛。

    她不知道村上有多少女人象小秋这样生活着。想起这些,鹿女心上很沉重,不能喘息。

    她想起年少时的傍晚,洗得干净将那飘香的身体,溜达在村路边。路边荒芜的野草青色连绵,充满清香,清香流溢整个村庄。还有陆仔与她初去小姑家的雨夜。路两旁的树木都被雨水洗得青绿发亮,当初怎么也没觉察到那树叶是发亮的呢?就是那个雨夜,陆仔告诉她,他多么爱她,还吻了她,给她讲了那么多童年的事。只是他并没有侵犯她。他的房间冒着熟识的气息,那是三口百惠与三浦友和的气息。还有那副字画:若是有缘,天涯也咫尺;若是无缘,咫尺也天涯……一切都太默契而具有冥冥之中的神奇功力。更有陆仔那双被爱烧红的眼睛,将她遍身都灼伤了……

    想到这些,鹿女便幽暗的叹息。似乎那些都成为了永恒的过去,不再在现今的日子里。这种内里的失却导致的哀伤是深刻的。她被这深刻的哀伤袭击得神智恍惚。从来,她不曾准备人生中遭受如此的袭击。她受不了小秋面对陆仔的那双充满欲望与焦渴的眼睛。受不了小秋自身的苍凉与炎凉。

    小秋常说,孩子是最重要的,没有男人,她可以活,没有孩子,她不能活。但不知小金木得了什么病,肚子涨得那么大?只要与小秋有关的,她就感无限沉重。小秋尽管那样瘦弱哀小,可对她来说,却是无比巨大。可孩子是无辜的,金木知道他儿子病着么?这么想,鹿女就决定去看看小金木。

    沈伯母在扫地。

    小秋呢,小金木呢?鹿女问。

    小金木啊,大金木啊,都不知道他们走什么运啊…沈伯母一说起就呼天抢地。

    啊……您哭什么呀?

    沈伯母见到鹿女,倒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起来:“鹿女啊,你是小秋的朋友,也是金木的朋友,他们两怎么回事,你该明白吧?我们老的,是问都不能问的啊…”

    “您不要那么担心,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子。”鹿女安慰沈伯母。

    夏伯在一旁,低着头,把烟管抽的吧嗒吧嗒地响。

    “你这个老东西,还抽,就是你惹了小金木一身病。”沈伯母笨头笨脑的抢走老头子的烟斗。

    “算了吧,沈伯母。”她拉着金木的母亲,说:“他老都活到了今天,小金木的病不碍事的。”(原来小金木得了夏伯一样的病,夏伯什么病呢?鹿女不知道。但看夏伯七十了,身体很健康的,有什么病呢?)

    “不碍事还好,碍事的话,可不得了了。”沈伯母说完,又哭起来。

    望着金木家的情形,鹿女的眼泪止不住,不知道该怎么办?正备回去,小秋回来了。

    “嗨。”小秋跟鹿女打了声招呼。

    “嗨,”鹿女也低沉的回她。

    小金木坐在自行车后面,小脸一点生机都没有,病厌厌。显得有点呆头呆脑。

    这孩子,唉…鹿女叹息了声。

    唉…小秋更深的叹了口气,回了房间。

    房间里一切依旧,只是蒙上一层疲惫哀伤的孤独。这个房间,鹿女或许还是前两年来过。这里现在已经没有一丝金木的踪迹了。只有一个镜框里装着他们的结婚照,里面有金木。穿着一套灰色西服,头发梳的油光可鉴,脸上的笑容,却有些玩世不恭。而小秋却是多么清澄可人,头插着一朵鲜花的玫瑰花,胸扣一朵小玫瑰花。

    “多么单纯美丽的女孩。”鹿女望着照片里的小秋说。

    “啊,我原先的确单纯,可现实改变了一切。”小秋似乎被激起了某种东西,轻轻的说。

    鹿女还记得金木与小秋一同走在黑鱼浃畔的情形……小秋穿着白色花格子连衣裙,头发用网子往后网着,很是清澄活泼。这情形就如昨天一样清晰。金木起初与小秋相恋,并没告知鹿女。直到有天,金木看到鹿女的单身彩照,指着彩照上的她说:这个女孩,看去多么单纯,其实好复杂。说完望着鹿女就笑。陆仔在旁边只笑不语,鹿女也不知金木为何有那说法,更是笑而不语。那个时候,谁也没有领悟到,金木到底为什么说那么一句。然后就听沈伯母说起他与小秋……

    “怎么素日从来没听你说起?”后来鹿女惊诧的问金木。

    “我怕你知道了不高兴。”金木这样对她解释着说。

    “我干吗要不高兴?我挺高兴,有了一个女伴啊。”鹿女欣喜的说。

    以后,金木就与小秋结婚了……

    “唉,小金木的病情怎样了?”鹿女间断回忆,担心的问。

    “到监利做了个检察,很严重,这一包药是给他吃的。”小秋抱过一大包药放在桌上说。

    “真难为小金木,他还小啊……”

    “怎么办?这药吃完了,再不见好,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我晚上做梦,都梦见小金木不行了……鹿女……”

    “给金木写信吧,叫他回来,儿子这么病着,他应该回来看看。”

    “可是…”小秋没有说下去,眼泪又涌了上来。

    原来她不晓得金木的地址。金木可真是的,难道跟某些乡间男子一样,怕自己的另一半知道地址后找去,然后有去无回了么?他们的妻确存在这种可能,可小秋,不存在。

    “你先不是给他打过电话么?打电话也行啊。”鹿女困惑的问。

    “听说又要换地方了,先前的那个厂里效率不好”,她说。

    “你该知道点他的情况,写信让他回来。”

    “知道又能怎样?他还不是离我那么远……”。

    “可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有权利知道的。”鹿女着急的说。

    “我不想去打扰他快乐的单身生活。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不担心他了,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小秋说,“他知道了这些,会不安心的,鹿女,他在外面还是很规矩的,不乱花一分钱。”

    “他把钱都存了吗?”

    “是的。”

    “他年底一定会拿回一个存折给你一个惊喜,你也算望到了尽头的甘甜。”鹿女欣喜小秋内心里的变化。

    “鹿女,这一切要是早让我知道,我兴许会快乐很多。”

    “他只不过在考验你对他的感情吧?”。

    “不是的,他那样,只是向我证明他品质的善良与高尚,他从心灵上抛弃了我,但没从物质上抛弃我。我也没什么可让他需要的了。”小秋的脸色黯然下去,直到黯然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金木不是年底回来么?你还担心什么呢?”

    “鹿女,今天我检查了下,宫颈癌早期,需要摘除子宫,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金木。”小秋似乎并不沉重,很冷静的。

    “什么?”鹿女听过小秋的话,心底低沉的无法再呼吸,连说话声音也没有了。

    “今天晚上,我陪你吧。”

    “不回家了?”她问。

    “不回家了。”她答。

    这样又有什么用?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一个有力的臂膀,一个温暖的怀抱……不知怎的,鹿女立马就想起了一首歌:你的生命是首美丽的歌,虽然短,却一样动听。她是从一部电视剧的片尾听到的,那是一部写生命之大美的影片。小秋与主人公的生活情形有着类似吧,所以才配以那么悲伤的一首歌。

    “把这首歌送给你吧。”鹿女说着就哭了。小秋听了,也哭了。

    “给金木写信吧,他有权利知道,负责的。”鹿女又一次提到了这个问题。

    这次小秋没有拒绝,从抽屉里拿出笔纸对鹿女说:“你帮我写,别看我嘴巴会说,写起来就文不达意,而且……金木只听你的话,我写的话,他不相信。”

    “好吧,我写,一定要他回来。”

    “这是我嫂子给我的地址。不知道还是不是这个地址?”她拿出一张小纸条。

    鹿女不知该如何把信写的尽善尽美。也不知自己为何在小秋生活中充当一个这样的角色。那是她潜在不愿的。可是小秋的现状,不得不让她承担起这个责任。她把写好的信拿过来给小秋看。小秋说:“不用看,你怎么写,就怎样发出去。”她们完全友好的,不再勾心斗角了。

    “你还是回去吧?”小秋拉开灯对鹿女说。

    鹿女笑望着小秋,说:“今天与昨天的我大不一样了,你以为我还会舍不得陆仔么?”

    小秋真的瘦,很难想象,一个男人在如此瘦弱的女子面前,会有多大的激情?更难想象,她要是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拥有时,受得了么。

    “我们应该放开些,没男人一样潇洒自在的过。”鹿女直觉得心口发闷。

    “是啊,女人之间因为男人变化太大了,甚至变的多么疏远,排斥。”

    “其实当你坦然面对这一问题时,事情就不会那么神秘而一味追逐了。”鹿女望着她说。

    “是吗?陆仔对我来说,太过内向,一般女人难以靠近,更何况,他有你这么完美的妻子。”小秋坦然的说。

    “哈,其实我根本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鹿女知道她们两说的都是假话。女人啊,无论什么情形下,都很难以心换心。

    小秋去医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给金木的信也石沉大海。鹿女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陆仔。就算陆仔知道了,又怎样,会改变他内心吗?可鹿女真的非常担心,后悔生命中出现了小秋:我们遇见,是我的不幸,还是她的不幸?她分不清楚。

    鹿女情绪消沉的,开始成为一个极不称职的家庭主妇,厨房的碗筷都懒得去洗,房间的东西也没有个合适的位置。她时常想起少年时的傍晚,收洗完后往一个神往的地方去玩,那种欣喜豪放的心境,犹如第一次骑马奔驰在广阔的草原上。她总是陷入那种反复的回忆,不思现今的任何一件事。

    陆仔时常说她懒的不能再懒了。

    看你这样懒散的样子,真要找点事儿干才是。他常这样对她说。

    她不在乎,对生活也无所谓。看见小秋那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有所谓的。

    眼看到了秋收季节,田地的棉花盛开如朵朵白云,天气晴朗,天空碧净。好些收棉的小商贩开始活动。鹿女心里也有些活动,只是缺乏资金。望着田地忙碌的人点,又忍不住想起小秋。小秋身体好了么?这村子除了小秋,不可能再有谁,让她这么深刻的记得了。

    她们已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因双方都不想见。她想起童年时,父母亲与肖伯母家来往甚密切的往事,那是最和睦的邻居了。看去十分平常,做起来却十分难。说实话,自与小秋成为邻居后,鹿女心里没有一天是爽快的。但心里免不了总想起她,想去看看她。只是平静了多日的湖水,又要兴起波浪么?这平常人间的百姓家,曾演绎了多少动人的故事?但不知那屋子里的年轻妇人,怎么度过漫漫孤单的长夜?

    只是这个消息,陆仔还是知道了。那时小秋的身体已经康复。偶而来鹿女家坐坐。鹿女知道小秋在天鹅洲也象她一样,没什么地方好去。陆仔也去小秋家帮忙。谁叫他是金木最好的朋友呢!当然是拣家里不忙的时候去,去的时间也不长。鹿女也觉得无话可说。一个连子宫都切除的女人,谁没有义务让她多生出些人生的热望?还不说她是金木的妻子,周一的妹子,曾经的邻居,娘家的小妹。

    陆仔常去,小秋便不常来。而这暂短的时刻对鹿女来说,无疑一个漫长的世纪。陆仔从不在她面前提小秋,并不意味小秋从他们生活中消失。只在避免因此发生冲突。小秋就象个影子一样阻隔在他们中间。尽管他们尽力避免这种不快的情绪,但它仍在蔓延。

    这种生活还将延续多久?鹿女不知道自己沉浸这种情绪里多久了。也许是一个季节,两个季节,小麦玉米都收购完了,田间的棉花扑扑高长,开满了花,结满了果。门前落叶飞满,秋天到了。

    97年,长江居然歇江,六月没涨水。天鹅洲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安定的夏天。人们对自己在上年表现出的忧心,感到可笑而可怜。棉花长势还好,只是虫子特别多。成群结队的飞蛾在田间日夜吃花蕾,产卵,再生出一群又一群的飞蛾。走错路都撞到。农人忙着设灯灭蛾。飞蛾喜欢亮,天黑了,直往亮处飞,然后就掉进亮下面的锅里淹死了。都不知倒堤后的天鹅洲,乍会有如此多的飞蛾?或并不是飞蛾增多了,而是洪水亦淹没了它们的家园,荒草野林被吞没了,它们没地方歇了。

    就如此勤快灭蛾的农人,棉花可获丰收吧!加以歇江,农人不用去防汛,不被水吓。栏里的猪,堤坡上的牛,路边啄食的小鸡,都可尽情放心的生活。农妇热烈的吆喝,小孩子成群结队的戏谑,鸟儿清脆的鸣叫,树木野草,先生,小姐都可无尽自由的生长,整个村庄又似回到了天鹅洲最美好宁静的时光。受灾的心灵,渐而的恢复了自信与希望。不因别的,只因这年的风调雨顺,长江水的宁静博大。农人们无不充满幻想,丰收了,做个大房子,装饰好门窗,过罢安逸的年。而鹿女的生活却在这一片希望与梦想中迷失了。

    一大早,路上依旧千篇一律行走些农人,恍若古屋那单纯美好,不知人间妒忌忧伤的岁月。那儿有金木陆仔为她营造的世外桃源,没有风雨雷电,更没有同性之间的相互蚕食……

    正当她转身回屋时,突闻两声清晰的鸟鸣:叽叽咕,叽叽咕……

    仿佛在问她:想什么?想什么?

    一时间,羞愧,感动,让她热泪盈眶。好想回到一个鸟的世界,只有树林,阳光,温暖静幽,稍不留神便惊起一群鸟,它们歇在树稍鸣叫。

    小鸟常鸣,心却不常年轻。为什么要让心无缘无故的老去?让心羁绊在尘世琐碎之间?为什么要背着沉重的十字?哪怕只是别人的一字半语。啊,这世俗,这自私,这无聊,让你心里充满了痛苦与狭隘。啊,那度过的没有生机的时光,那刻不充满生机?那尘世的忧闷只不过促使你更快的老去与消沉。欢腾的单纯的充满窃窃私语的鸟的世界啊……

    鹿女想起了狄更斯笔下的小朵拉,那个不谙世故单纯充满爱情的小朵拉、那个金发如浪披散肩上,无限美好充满遐想的小朵拉……小朵拉是朵精美无伦的花儿,只在温室里成长见不得阳光。快乐不可思义的小朵拉也有一种单纯复杂的心理,也知道她的大肥爱着爱丽斯,知道她活的时间还长些,大卫对她的爱就会再少些,那种需要温暖解除寂寞的心情会更强烈些,最终,小朵拉在阳光普照中萎缩凋谢了。大肥也知道他单纯活泼的孩子妻不久于人世了,想起自己那缺乏修养苛刻的内心,是谁为生者与死者别离哭泣,他抱着她,是那么轻,可他抱着她,却又是那么的重,压得他几欲要倒下去……

    这种颓废不振,倒下去的感觉太真实了,鹿女每天都感受到。但她不会那么早凋谢,她也不是小朵拉儿,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冥冥之中,她但愿金木洞悉了家里一切,但愿他马上回来。她实在无法撑下去了,这样想,她便躺在椅子上,不再做得好任何事。心中有股滋生的永不消逝的悲伤。

    冬天来了,秋天已远。呼啸的大北风刮了三天三夜。家里因有棉花角子剥,有火烤,还是暖和的。但外面却被冰冻冷却。灰蒙的天空覆盖着田间稀疏的绿,遇着这等的寒,绿亦被冷风吹得寒透了心,变成了焦虑,一如村上寂寞女人的心。那是麦子油菜的童年。近暮,西天呈现一片萧寒。夜前的冷峻与隐晦笼罩得天鹅洲一点活气也没有。

    这等冬天,鹿女每天都要问陆仔:你还爱我吗?爱我吗?她不断重复的问着这句话。陆仔便不断重复的回答她:我爱你,我爱你……男人知道女人为何流泪,女人却不知道男人为何流泪。好多日子过去,陆仔无数次的我爱你,并不解除她心中的痛。她不知道这年春节,金木能不能回来?是否会带走小秋?为她解除这个困境。她把小秋称作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困境。

    北风停歇了,天鹅洲也静止了。路边被折断的树枝横亘在路面上,挡住了行人的路。本来它是个绿叶茂盛紧凑的大家庭成员,没想被大北风刮得如此四分五裂了。就如天鹅洲那些背井离乡,不能团聚的大家小家。他们怎能长期过那种骨肉分数的日子呢?他们的女人,怎么能熬得住那么多孤单寂寞的长夜?

    金木,只有在这个临近黄昏而宁静的时分,这广阔的田野路边,这凝望夜幕的寂寞时分,才会有这份执笔的勇气。啊,怎么诉说心中的感慨,一年半载的光阴似箭,你在他乡已度过四百多个日子。怎么说呢?什么都不用说,都是有家有儿女的人了,又哪有心思去寻找或惦念从前。结过婚的女人,把自己束缚的那样紧。倘不是这样落暮时分,这样乡野路边,这样纯朴的自然气息下,我又有几个时候,这么心思到你啊。愿你在外心思洒脱。黄昏完全降临了,我们一样的孤独。

    金木,今天起了好大的风。路上铺满厚厚的落叶。秋深了。家里停了电,村庄陷入一片漆黑。我心也一片漆黑。这个时候,会想起你,仿佛一个借口。你是漆黑中唯一的光亮。秋雨下的细密,深愁捆人心。你或不知道吧。我怎么对你说。无法对你说。

    金木,今天是我与陆仔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天气清凉,有点雾,有些阳光。其实我还只有五个年头的婚姻生活,为什么感觉象一辈子。从前的好时光,仿是发生在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纪。那些单纯的岁月已离我远去。一大早,陆到仔古屋去了。古屋曾藏着多少神秘,多少故事呢?

    “金木,今天天气晴和,一晃初冬已过,新春不久远。新春不久远,你的归期也不久远了。一种企望,一种惆怅,一种无法倾泻的情绪令人悲伤,你远去的空茫实在,沉重。相聚的时光遥远,短暂。前些日子,小秋说你们要离婚。昨日她来告诉我,你决定不离婚,决定过完年,带她一起出去!你们和好了?她告诉你,她内心潜在的另一种思想吗?你要与小秋离婚,我难受失望。如今,你尽是个负责的人,忽然,我又有了妒忌的心思。太阳偏西了,心思仍在莫名的惆怅中逗留。心思该收拢了。离家的人赶回村庄,忙碌的鸟儿忙回巢。一切都沉静于迷人而忧伤的乡村黄昏……”

    鹿女每日写着这些碎言碎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最骄傲受宠的乡村岁月,心情渐而平静。却沉入的,不再有任何声息。她内心的希望走向了死亡。两个人都在我心里死去。这种想法使她内心充满快感。我的从前就此划上句号。我感情中痛苦的纠葛,在他们同时死亡的时候了结了。就让他们一同死亡吧,生存,一同生存在我内心里,撕裂我的心,裂痛。死亡,是的,一同死亡,被痛苦撕裂,但会复活。

    她边写边想,就象想一个与己毫无相干的人的心思。

    自从金木写给小秋那封不再离婚的信后。小秋对金木的感觉却非常迟钝了。眼看金木的归期一天天迫近,她却无法从这种莫名的惆怅中走出。她唯一渴望的是,陆仔能从身后拥抱她。她已习惯与鹿女分享一个男人,已习惯鹿女的心怎样浸在痛苦与撕裂中。每天的劳动对她来说已成为一种形式,从来她就没从劳动中感受过丰收与幸福。而只感受心身无比的摧残与疲惫。望着干刮着冷风的天空田野,她直想痛哭一场。只是她早就没有眼泪,再也不会哭了。现实的寒冷冰冻起了一切。或许,现实的暖是存在的,只是并不靠近她。

    97年的丰收季节十分短暂,因遇着了百年难遇的冬干。即使大北风刮得呜呜叫,也未下半滴雪,叫田里生长的棉花更焦燥。不几日,就枯萎了叶子,枯黄了梗子,炸完了。十月不到,棉梗就扯了,种上了小麦,油菜籽。也因冬干,小麦油菜总长不青田,总稀疏的绿着,看见叫人觉得可怜。那等丰收势头的年景到头来倒一片衰败。棉花也因雨水的欠缺而欠收。且价格一落再落。据说政府与美国不和,美国佬不要中国的纺织品了。一斤籽棉从二块跌到了一块三,还没人要。本应充满喜悦与丰收的十月却一片冷清,萧瑟。大北风刮起来也愈让人觉得冷。农人藏在家里,搓着手,跺着脚,伸着脑袋,巴望着外去打工的伢儿寄点钱回来。或等天气好了,自个好去外面做短工。

    洲上有零星的棉花贩子,无不小心翼翼的问着农户手里的棉花卖不卖?他们是想收点囤积,巴望来年涨点价。这零星的贩子是横市镇来的。横市镇最近两年办了几个扎花厂,生意不错。那些贩子当是头脑比较灵活,家有大树靠着。但天鹅洲的棉花并未放开。还有采购站收购着,想要不想要,挑剔的很。横市来的贩子在这里收购棉花被抓着要罚款。农人们没办法,也就贱卖了些。一块二角钱一斤,水分杂质随便扣。一板车棉花下来就买个几百块。田里的棉卖光了,还不够开支费用。

    一年洪灾,一年虫灾,一年冬干,叫农人们如何是好?若不是外去打工的寄两个子回来,怕是要饿死人了。

    小秋却落成了一万。这是村上最好的收成。因为她不仅在田间灭蛾,还每天到地里去寻虫。而周一就没这么幸运,一百多亩地,要寻也寻不过来。想是种亏了。小秋不知该把那一万块钱怎么办。一次小秋对鹿女说,把钱借给你们做生意吧,米厂资金会丰厚些。有次小秋又说,等到金木回家,他也赚了些钱,我也赚了些钱,看谁赚的钱多。这是他们坚持的希望与团聚的快乐。说那些话时,小秋儿时那个有关男人与一窝孩子的梦想复活了,可小秋却没有子宫了……

    这些天,鹿女常梦见自己在屋檐的电线上跳舞跳舞跳舞。小秋与陆仔在下面拼命的叫,她只是不言语的不停地跳,从形式上看,似乎神经出了问题?小秋听鹿女讲这个梦,沉默了半响。两个女人不再如从前敌对,心底各自不同的悲伤,让她们有些心心相惜的感觉。她们都是浸在苦海中煎熬的人,她们有着共同的心里与话语。她们对望着站在门前,脸色忧郁,眼神沧桑。十月的艳阳给人一种苍凉,十月的艳阳给她们身上涂上一抹沧桑。

    良久,小秋才说:鹿女,这种感觉我时常有,那是心身处于极度承受状态的缘故。

    温暖的阳光洒在小秋鲜红的袄子上,鹿女听了小秋的话,望着小秋,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么多天来,只要想到小秋,她就心情沉重。是小秋压得她沉重,看不见生存的阳光,还是她心里的阴影,遮盖了小秋心上的阳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喘息挣扎着,未能挣脱那个至酷。她不知道自己对小秋有什么责任。但在她心灵深处,她对小秋是内疚的,内疚她不该夺走本属于她的幸福,不该夺走金木对她的爱。或这并非事实,只是她的想象。但小秋所经受的精神与肉身的痛苦折磨,只要一出现,就可将她的所有精神打垮,将她的整个世界打碎。从来幸福都只是昙花一现,而只有痛苦才是石头、坚不可摧。

    小秋对鹿女展示了金木的照片,说金木转到南国的一个家具厂打工,很短时间内当上了主管。小秋还说,金木春节会回来,然后带她一起去南国,可是她不会同他一起出去,她要留在这块土地上。小秋近段时间,身体好多了,脸也红润了很多,穿着蓝色的牛仔套裙,感觉到新的希望了。小秋说,她必须装扮得快乐些,才有力气面对明天,面对田野,否则,她只是撑不下去。她常有会突然倒下去,不再爬得起来的感觉。似乎心脏也不大好,呼吸时有困难。鹿女知道小秋是被孤寂与饥渴压迫的。那是个无底洞,需要源源不断的力气与精血去填补,她太孤单而寂寞了。那个突然倒下去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而那个快乐却是装出来的。小秋还说,她不想金木了,不想就很轻松,无论金木回不回来,爱不爱她,她都不在乎,她已有了小金木与这块土地,这些永远比一个男人重要。在她生命中,孩子,粮食与棉花最重要。男人并不重要,金木也不重要,现实的苦痛与压迫已将小秋变的坚强而成熟。

    但小秋这种默然承受孤寂与苦痛的形象,于鹿女心上是种深刻的压迫。只要想到小秋这一生活形状,她就喘不过气。总感觉内心里悲伤的苍凉,总觉得人生都渺茫。照片上的金木看去比陆仔年轻很多,只是眼神很漂浮,笑容也漂浮。

    金木还给鹿女寄了本书《中国泡沫经济学》,书页上写着:最怕你开口借书,金木。那是何种心跳的感受?鹿女记得从前,她总从金木那里借到自己喜欢的书,然后就不还了。鹿女还记得,有本书里写着弗洛伊德与米开朗基罗的《摩西掷饼》的千丝万缕的精神默契。弗洛伊德每看见摩西就会吓一大跳,总觉得摩西在窥视审视自己的灵魂。以致他不得不几次去膜拜他的画像,最终写出了自己的著作,确定了精神分析学的真实理念。这是本很奇异的书,没有面子也没有名字。但鹿女至今一直保存着。她从来不知道这村下,还有看这种书的农人,这农人便是金木。

    金木予她的感觉完全不同陆仔。金木的天空于她很熟识,而陆仔于她却是陌生。她不了解陆仔。或他太简单不足以去了解。与陆仔在一起除了生意,似乎不再有任何其他的共同语言。她常想,与他长久的生活一辈子,会有那么多话讲么?将讲什么?若是哪天所有的话都讲完了,该怎么办?这样想时,她真觉得跟他没话讲了。他们的知趣完全不同。但听到小秋说想把钱借给陆仔做生意的话,她又直想痛哭一场。

    你们生意缺钱吧,如果需要就拿去。金木也说,存在银行里不如放在你这里。小秋说。

    冬日的阳光照得满村生辉。鹿女也真想哭一场,可怎么也哭不出。良久,她才艰难的说:我回去跟陆仔商量商量吧。

    回家,鹿女对陆仔说起这事。其实她可以不说,但生意正缺钱。由于收成不好,好些赊出的米帐一时难得收回。陆仔说也好。

    “那你该怎样报答她呢?”鹿女说着、眼泪直淌。

    “乖乖,怎么了,这些日子总是这么忧郁,你想到哪里去了?”

    “你发誓吧,对着上天发誓,你发誓吧,不发誓,我会自我折磨而死。”

    陆仔对着苍天发誓,鹿女看见他对着苍天发誓,笑了。两口子和好如初。

    金木年前寄回了两千块钱,小秋表面幸福欣喜的,而实质上,她发现自己对金木的感觉完全陌生了。眼看春节一天天逼近,她内心就越涌来一股悲伤与恐惧。她已不再爱金木了。或心已脆弱不够承受爱的情绪?她唯一的渴望,还是有天陆仔能从身后抱住她,吻她。她爱陆仔。可她一样感觉陆仔的高深莫测,正如鹿女所说:男人都那么复杂,我们都不曾十分了解。可她还是渴望有这么一天,但她所渴望的这天迟迟没来。从前,她唯一渴望的是金木有天回来,带她一起出去,或与他一起在家乡那片土地上耕种。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种渴望已死去。她已习惯与鹿女分割一个男人,哪怕只是占据她生活中的一个小小角落。她愿意。

    陆仔呢?做梦都没想过小秋会深刻的爱上他。他觉得鹿女身上有种令人捉摸不到的东西,不可攀也不可支配。从相识相恋到现在,它一直都在,阻隔着他不得近去。那种感觉使他疲惫。而小秋恰恰相反,她老实沉稳,让他可捉摸可攀可支配。然而鹿女身上有种他难以割舍的气息,它与自己的呼吸融一体,没有它,他断乎不能呼吸不能活。没有小秋,他一样呼吸一样活。他从来没有动摇过,他不爱小秋,而是对生命坚强朴实的敬畏,对执爱那片土地同类的怜悯。但小秋愿意等,世间没有什么不可能。但年前发生的一件事,却使小秋心的幻想彻底毁灭了。

    由于虫灾、冬干,田间的作物往后还会发生改变,农人可能不会种那么多棉花了。办一个油厂是必要的。陆仔一向在生意上很自信,鹿女也很相信他。只是娘家大姐夫银行的钱要还去,由此陆仔还是借了小秋一万块钱。

    借钱给陆仔的小秋,更肆无忌惮的出现,那种随意就仿佛他家的一份子。这种现象,鹿女无力阻挡,也无法阻挡,也无意阻挡。鹿女常想: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真不想这样的生活。可却又无力挣脱。她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禁锢在一个男人的世界?心灵为什么要被一个男人控制。难道除了男人,女人心中就没有一个更为广阔的天空?就容不下其他女人么?爱情到底给了人多少痛苦呢?为什么要将自己镣铐起来?可她还是找不到那份天空,从走入围城起,那份天空就已经狭隘了,就已容不下其他女人了。

    商议生意成为鹿女与陆仔现在唯一的共同话题,没有生意,她真不知与他如何过下去?她的心灵不只一次陷入这种困境。那种困境一下子就将她与陆仔阻隔开来。如果没有了生意,我们将如何继续下去呢?这种感觉让鹿女感到无限恐慌。

    两个人都在我心里死去了。我感情中的痛苦纠葛终于结束。这么想,她就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么长时间的折磨与痛楚使她心突然大彻大悟,大彻大悟之后是一片死灰。那里还会有阳光,有生机勃勃的一天么?

    陆仔说:“把贷款给大姐夫还去吧,前年到今年利息也不少于万数了吧?”

    “我已记不清了,不低于这个数字吧。”鹿女厌厌的答。

    “想来,今年还掉三万块贷款加利息,可不容易。”陆仔说。

    “这可是你不常说的话,反正我已习惯了。”她不在乎的回他。

    “唉,其实贷款过日子真沉重,暗无天日的感觉。”陆仔终于说出了内心话,鹿女原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有这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呢。原来陆仔也一样。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若没那几万的贷款,也没今天的设备与生意啊。”

    “也是啊,若不是倒堤,早该还了,不过今天好了,还掉了外债,以后一心一意的赚钱了,好日子就来了。”

    “那是……”鹿女恍惚的答。只觉得那个充满雄心壮志的昨天,似乎隔了一个世纪的遥远。而眼前的那个人,也好陌生苍老。北风中,渗下来的鼻涕还贴在鼻子上,看去神情就似个讨厌的小老头。见此情形,她心又生出无限辛酸。这么些日子来,到底是陆仔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呢?

    鹿女边思考着边背着几万块钱上路了。废堤的树木仍旧苍郁,堤脚下的小小竹林,仍在潇潇洒洒。她行走着,心想,到此,我所欠的所有外债都将还清了,可我心上怎么没有一丝轻松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渡这个渡口了。小时候,她常来这个渡口。那时渡口边岸是一望无际白色的沙滩,她得淌着齐膝盖的河沙走到码头去。如今,那种白浪走沙滩的壮阔一去不返。青苔码头也没有沙滩了,只有陡峭的土坡砍,土坡上还长着勤快农人种的烟草。渡口也不固定,土坡崩了,便转一个位置。冬天的江面狭窄,却又因浓雾而浩渺。因天色大变,天大寒,似要降雪。金木很快就要回来了。这种局势叫我如何交代?现在小秋与陆仔一起干什么?因为她一出门,小秋就来了。她不再为此纠葛,却为金木的即将回来纠葛。

    不知过了多久,船上的人骚乱起来。原是下起了大雪。铺天盖地的,就将江面一片白茫了。船在江心迷失了方向。只好在江面游弋。等雪小些了再走。可雪不停歇的扎到脸上,生痛的,粘进衣服里,生冷的。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或许在想刚才离别的哪个温暖的家或心爱的人,或许有人已在心里骂爹骂娘了。等待如1994年大雪沉船的事故重新发生?总之,几个小时过去,人们都不吭声,神情大多呈现悲戚之状。鹿女望着沉默的人们,怪异地笑。未必上天注定我将葬入长江之腹?

    也许过了一百个世纪,雪终于停了。西天现出一片夕阳,迎得江岸边的田舍一片黄。当然那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臆想,这大雪天里,哪里还有一丝青,一丝黄?天渐黑了。船却还在启岸不远的地方。搭船的人只好原地返回。

    鹿女亦乘着黑暗,踏着泥淋回家。一路上,建设桥两边的柴林深深,发着如风一样的呼吸。夜幕下它们正生息。鹿女望着柴林远处人家里的灯光,心底一点都不害怕。这柴林仍旧葱翠着淹不死,在那广阔的河滩上,青翠一年又一年。即使冬天,一路的柴林还是旺盛得找不着落脚的脚迹。

    就此雪地里,还有只小母鹿刚生下来,大雪将它与母亲分开了。保护区的工作人员正冒着大雪,将它用棉衣包回保护区去了。好多行人在看,鹿女亦看了会。小麋鹿一生下来就会走路,只是一摇一晃的,让人担心没入雪中。鹿女见此情状,想起还寄养在青苔的儿子,不仅再想痛哭一场。儿子那样小,却尝遍了亲人离别的痛楚。可想一个安宁的家与环境于孩子多么重要,于洲上人的幸福又多重要。只是当这安宁的一切到来时,她却丝毫不感到幸福了。

    这样幽暗的回家,前脚还没踏进屋子。后脚就被陆仔拽进了怀里,她冰冷的唇上已深刻上他灼热的唇,冰冷的身子亦被他温暖的身子包裹住。他那如大海般的爱,汹涌而来……

    “怎么了?怎么了?”鹿女好不容易挣扎出来,又被他拥了进去。

    “心肝、宝贝,我都担心死了,干吗这时候才回来,大姐说你没过去,我我……”陆仔说不出话来,抱着鹿女哭了。

    “下雪了,船在江心迷了路…”陆仔不让她说话,堵住她的嘴:乖乖,真对不起,对不起……

    雪映白了天鹅洲,映白了小路,房屋。灯光洒照在雪地上,生出股白色的苍凉。小秋抱着小金木,高一脚低一脚踩在雪地上,一路的夜风,吹得她浑身冷,一路的雪地上,都溅满她心中滴出来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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