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盲-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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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丁往自己的杂货店走过来,他看见隔壁童装店的女老板很忠于职守地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店铺的门口,这样她就可以照顾到老丁的店。她看见老丁回来了,就站起身,把椅子拉回自己的店里了。她自己却仍倚着门口站在那儿,手里织着毛线,朝老丁笑了笑。

    “怎么回事儿?”她问。

    “一只狗被车辗了。”

    “死了吗?”她问。像很多心肠柔软的人一样,她心里倒希望这样。

    但老丁说:“没有,辗着后腿和肚子啦,还没有死。”

    “哦,没有人管吗?”

    “没有,是没主儿的狗。”老丁说着,走到他的杂货店里去了。

    “真可怜。”女店主低声说,瞅着她的织针。

    任何一个人从外面看这两间并排的店铺,都会觉得对比鲜明。老丁的店铺没有任何装饰,墙壁还是灰土土的毛坯墙,由于屋里缺乏光线,又没有灯,从外面看就像一个昏暗的洞穴。而隔壁的童装店则墙壁雪白,灯光明亮,墙上挂满了色彩鲜艳、式样可爱的童装。在一个分成许多小格子的白色架子上,堆积着五颜六色、光泽温煦的毛线。这些毛线会让人想起质地暖柔的毛毯,家和橘色的灯光……

    老丁就坐在他的洞穴内的某一处,他周围的地上摆满了塑料桶、塑料椅子、小竹凳、钢筋盆、铁锅、拖把、扫帚、大袋卫生纸。在他背后靠近一个墙角,有个小玻璃柜台,那里面有沾满灰尘的肥皂、洗衣粉、牙刷、刷碗用的钢丝球等杂物,但柜台上的污秽太厚,以至不容易看清楚里面的货品。紧贴着靠里那面墙立着一个有点儿歪斜的木架子,被隔成三层,上面堆放着碗碟、茶缸、塑料杯、毛巾、筷子、菜刀、皂盒、鸡毛掸子、鞋刷、转换插座……最上面的那个物件都无可避免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老丁就像一个受困的粗笨动物一样呆在昏暗中一动不动,他不禁想起了那条狗,但很快就把它置之脑后。如果在平常,他一定如别人所劝说的那样,把那条狗拎回来,回家时顺路卖给北街的狗肉店。狗肉店就在他家住的那条胡同口。他老婆总是受不了那里的叫声、血污和气味,她总是选择走另一个路口。老丁对此不以为然,他习惯了对老婆不以为然。

    但今天他没有心情去想狗的事儿,一件事重重地压在他心上,他简直不愿就这么憋闷地坐着。他希望到处走走,扎到人群里凑个热闹,好让他暂时忘记那件事、喘一口气。他已经猜测好长时间了,自从第一次不经意看见老婆手机上的短信,他就一直在猜测。即使再蠢笨的男人,对于自己的女人也有一点儿直觉。他后来偷偷去营业厅把妻子的通话记录打出来,昨天晚上,他趁她洗澡的时候又偷偷翻看了她的短信,他觉得自己能确定那个猜测了。但当她出来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看着她冷淡的举止、烦躁的表情,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没有马上发作,他就像被人猛击了一下,痛苦、困惑反而压过了怒火。他迟钝、犹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问题。他知道必须把一切清清楚楚说出来,才能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出来。

    他的目光朝周围扫了一圈,觉得这间店铺不堪入目。他现在发觉自己窝囊、丑陋,似乎罪有应得。他越是反复掂量自己的处境,越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可怜的境地,连发怒的勇气也没有了。他理应早一点儿察觉到她的变化,如今他回想起来,她的变化似乎十分明显。他应该注意到,她开始打扮自己了,她不再穿得邋里邋遢出门,而且时常偷偷摸摸地带回来一些新衣服。至于对老丁,她的反感和抵制却越来越强烈。当他试图亲近她的时候,她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听天由命的表情。

    在这个散发着灰尘和生锈金属味道的洞穴里,老丁发现自己眼前一片昏暗,他看不穿这昏暗和门口的那团光,他就像个蠢笨的盲人一样一筹莫展,处于一个完全无知而又陌生的境况。他想着原因、后果,但他知道原因可能有很多,就像后果也可能有很多一样。这种混乱的思绪、猜测对他毫无帮助,只是使他更疲惫。一阵风吹进来,使他有种略微清醒过来的感觉。他于是决定先专心地想清楚一个问题:怎么样向她说出自己的发现。

    当他看到一个身影闪进店里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好像这里是他的私人密室,有人却不期然地闯进来。

    隔壁的女店主仍然织着她那片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她低头看着仿佛消融到屋里的灰暗中的毛线和针,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表情。事实是,即便她不低头看自己手里的活计,她也不会注意他的脸,她在想着自己的事,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她光临这个霉烂的洞穴,只是为了说话。

    这个女人的丈夫失业两年多了,除了公公的一点儿退休金外,全家五口人都靠她的童装店养活。但没有人领她的情,她反而受最多的抱怨、最多的气。除了女儿之外,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吼她几句。在她的商店里,她是个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人,但回到了家里,她就得忍气吞声。她太害怕自己的丈夫了,那是一种从恋爱时期就培养出来的服从、惧怕。造成这种不平等关系的唯一原因是:她丈夫那时候是个很俊美的青年。但现在这个俊美青年已经完全变形了,就像一头慵懒的、再也不愿思考的猪,他的嗜好已经从唱流行歌曲变成打麻将、斗地主,他的腰围总是让服装店犯愁,他嘟嘟下坠的脸上总是蒙着一层油腻。每个发现这种变化的人都不能理解她那套唯命是从的愚蠢法则,可这个在很多事情上都精明的女人,却像一条已经训练有素的狗,想当然地接受一切负担、委屈和欺辱。

    但是,生活给她的麻烦并非到此为止。她婆婆得了肾病,于是筹钱看病的重担又落在她身上。她把这些年辛苦积攒的钱都取出来了,但还是不够。丈夫除了抱怨和发怒之外一筹莫展,她只好答应去借钱。一整个上午,她都在想该找谁借钱,怎么委婉地开口。后来,她确定下来三个人:她姐姐和另外两个富裕一点儿的朋友。她想强迫自己立即打电话给她们,但害怕被拒绝的沮丧情绪使她决定把日期延后一天。第二天,她无论如何要向她们开口,必须要借到钱。

    她决定了这件事以后,处于一种心神恍惚的状态,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后天又会怎么样。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走到杂货店里来了,她这就开始了她的讲述。她讲起她的过去、她的委屈,然后讲到婆婆的病和借钱的烦恼……她毫不掩饰地抱怨、叹气甚至一度想落泪。当她讲的时候,她的眼睛看着毛衣针一晃一晃的、冷冷的光亮和毛线挑动、穿梭、构成图案的梦一般的过程。她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仅仅是一团不停重复、跳跃的光和线条。偶尔,她把目光投向那些摆设在污秽的架子上的物品,同样,她看不到任何实质的物品,她看到的是灰尘和一堆隐匿在灰暗中的影子。她不看那个倾听她的人,如果她看他,她可能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告诉他?

    对于这个女人的委屈生活,老丁也略知一二,他对了解这里头的细节并没有多大兴趣。相反,因为这个女人不看他,他反而有很多机会偷偷打量她。他现在极有兴趣打量女人,即便是带着一点儿厌恶,因为他想知道她们究竟在想什么,他想从这个无法了解的东西上看出一点儿端倪:她们在掩藏些什么?有一阵子,他带着这种猜忌,仔细看着女店主,直到她又重重叹一口气,把身体转过去,面朝着外头的亮光。

    这时他才问:“你坐不坐?”然后,他站起身,有点儿茫然地想找一把椅子。

    “不坐,”女店主又把身子转向他,转向屋内的墙壁、货架和黑暗,“我喜欢站,站习惯了。”

    “卖东西也不一定都得站着,坐着也一样。”老丁索然无趣地说,又坐下来。他觉得有点愧对女店主,希望找一些话题,或者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他最终没有找到,干脆沉默不语。

    女店主这时候才赫然看到眼前这个极沉闷的男人,他臃肿的身体让她联想到自己的丈夫。不知道为什么,她涌起一股厌恶,还伴随着一种如梦方醒的感觉。她立即后悔了。

    “我得回去了,店里没有人。”她说。

    “那好。”他说。

    她离开的时候,装在上衣口袋里的毛线球掉到地上,滚了很远。老丁帮着她,把球捡回来、线缠好。两个人都很尴尬而匆忙。然后,女店主走了。当她快要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外面的强光使她的眼睛在短暂的一瞬间闭了起来。仿佛是一种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片白光光的水中,闪闪发亮的波纹正漾在她的额头上。再睁开眼,水的世界就消失了。广场就像一个散发冷淡的金属光泽、敞开着的空盒子。而在盒子的周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像错综、杂乱的绳子一样紧紧捆绑住它。

    老丁再次退回到自己的问题中,他下意识地磨牙,寻思着一个单刀直入而又不至于把夫妻感情完全毁掉的追问方式。偶尔,一些与此毫不相关的画面会跳进他的脑海、扰乱他的思考:一条被车辗成残废的狗了;一只奔跑的兽物;一个女人兜里的毛线球掉出来、拉拉扯扯个不断;一个给孩子喂奶的妇女;一个面目模糊的老女人躺在床上,身上插着象征病痛的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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