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打开抽屉一看,是写好的遗嘱,和一封绝命书还有几个存款单、房产证明。遗嘱是在公证处做完公正的,上面写着:价值80万的房子产权归大儿子所有,剩下的二十万块钱,除了用来作为自己的丧葬费用,买一块墓地,把家里那个装着硅胶娃娃的棺椁一定也埋进新墓地。余钱归二儿子家,遗书只字没提有什么东西留给姚革,更没有提到我家最小的儿子臭臭。
听完大嫂的讲述我脑子里出现了片片雪花、凛冽的寒风和坚定地走进风雪中的秃顶老人。我根本没把钱财当回事,老人知道我们家经济状况,一分不给也在情理之中,可是,对于我的小儿子臭臭来说,爷爷这个人早已经成了符号,就连他临死也不曾想到自己还有个年满五岁的孙子,也没提当年他从西坳村带来的黄狗笑笑。
那封绝命书是写给假娃娃峭峭的,大嫂说没想到爷爷毛笔字那么好,记不住信上的词儿,还文绉绉。意思是爷爷差一岁就八十,活厌烦了,耳朵聋了,眼也看不清楚东西。好不容易盼到了大雪天,趁着能走,趁着大雪,爷爷要到西坳村去,要到十年前峭峭走过的雪地和小冰河,在那儿等着天上的峭峭,还要在那儿跟奶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我立刻给姚革打电话叫他火速去爷爷家,在那里跟姚革的大哥大嫂碰面。当天晚上,我一直盼着姚革的电话,却一直是关机。医院的请示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家里,我只能告诉他们姚革老爸离家出走。
第二天下午,窗外汽车喇叭还没响,黄狗笑笑就立刻蹿到沙发上,站起来朝窗外看,它能听出姚革汽车发动机的引擎,知道是家里的男主人回来了。我儿子臭臭每到这个时候也会学着笑笑的样子站在沙发上把脸贴着玻璃向外瞧。
一看姚革沉痛的表情就能猜到他爸爸情况不妙。他不管不顾地带满脚泥渍冲进屋里,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老爷子还有口气,他说一定见见你,有话跟你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爸爸去了西坳村没有?”
姚革依然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鼻子上渗着汗珠说:“你先跟我走,路上告诉你。”
“一直不想原谅爷爷,十年过去,我从内心深处不再怨恨他已经不错了,但是我不想再见到他,除非我能再次见到我的女儿峭峭。”
“胡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听老人家说些什么?对了,他还念叨了笑笑,正好咱的儿子没见过爷爷,一起去。”
“不!不许我的儿子去,他还好意思念叨笑笑,如果他对笑笑好点,它能跑回来吗?”
“他现在是危重病人。以你一个医生的天职去看看他行吗?”姚革近乎哀求我。这时候,黄狗笑笑异乎寻常地冲着姚革大叫了两声。姚革俯身摸摸笑笑,想拉着它往外走,笑笑用力蹬着两条腿后腿撑住身体纹丝不动,那姿势分明是告诉姚革它不想去。我看出来,笑笑是听懂我们的对话,不愿意跟着姚革去看爷爷。再有一种可能是笑笑怕晕车故意耍赖。这两年来,每天早晚遛狗都是保姆,这回保姆走了,我必须承担起遛狗的责任,笑笑不再年轻,它活了十年,相当于六七十岁的老人寿命了。
“妈妈,我想看爷爷,我没见过爷爷!”我儿子臭臭立刻站在他爸爸旁边。我们家二比二形成对阵。
“江旖旎,快走!不去你后果自负!”姚革晃动着谢顶的脑袋,大声嚷嚷,眼镜背后怒目圆睁。他发火了,很多年没见过他这副嘴脸。
“我就是不去,休想干涉我的自由,再说一遍。那姚德林永远不是我认定的父亲。”自从姚革当上院长这是我第一次跟他急赤白脸地叫嚷。
“好!你等着,我们回来算总账!”姚革抱起儿子就往外走。
“王八蛋!不就是离婚吗!受够了!”我嚎啕大哭。儿子臭臭也用脚踢着爸爸,从他身上滑下来。黄狗笑笑眼巴巴地看着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它死死地咬住我的裤腿,往门口拉我,它的力气很大,动作却很缓慢,这时候儿子臭臭也跑来拽我,哭着说:“妈妈,咱去看看爷爷吧!我想去!”姚革的脸色变了,浮现出新的希望,他趁势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替我去拿羽绒服。我哭着去给臭臭准备衣服,为了儿子,为了我心爱的笑笑,为了给姚院长一个面子,我决定去看看那个十年没见的老头儿。看到笑笑苦闷的表情,黯淡的目光,我的心咯噔一下被什么咬住似的,我看懂了,笑笑一开始多么不愿意去,后来竟然用嘴死死地咬住我的裤腿,它是为了不让我吃亏,叫我跟着姚革去看他病重的爸爸。
姚革毕竟是能够掌控局面的管理人才,他会见好就收。在汽车上,他一直给我献着殷勤,我当然心疼自己的丈夫。透过眼镜片我能感到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外围一片青晕映得脸色发绿,他太累了!
“你们怎么找到爷爷的?”我问。
“我疯狂地把车开到西坳村的时候,天色已接近墨蓝,雪后的荒野、刺骨的寒风叫我隐隐感到死神的临近。十年前的村子变得面目全非,我担心找不到那片丢失峭峭的荒野地还有小河沟。”
“后来呢?”
“我想到了崔大娘家,到那里一看,崔大娘死去整整一年,我问他儿子那片荒野地,小河沟呢?崔大娘儿子连忙起身给我带路。”
“看来你爸没到崔大娘家,直接去了目的地。”
“公路和房子、汽车全都被大雪覆盖,开车找到了那条小河沟,河水早冻得结结实实。我大哥一眼认出了躺在雪地上像白色雕像一样的爸爸。他的身体完全被厚厚的白雪掩埋,只露出了一块黑色,是大哥早年给他买的一个旱獭皮帽。他故意做了一个白色坟墓,面带笑容地躺在雪地里。”姚革的声音有点哽咽。
“在雪地躺这么久能不冻死吗?”
“没有,幸亏那天长途汽车半路抛锚。他到达西坳村比我也就早了半个小时。我的车到,老爸大概刚躺下去时间不长,还有心跳,我们把他抬到车上,给他打了一针,围上所有的棉服,后来就醒了过来。”
真是天意,我的公公命不该绝啊!也侥幸他有个学医的儿子给他实施紧急冻伤抢救,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老人。我和臭臭还有黄狗笑笑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姚革讲述着他爸爸的雪中历险,姚革住嘴沉默,五岁的儿子也一声不吭,笑笑可能是晕车,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路过红绿灯后有个加油站,姚革说这一路耗油太多,再不加不行了,于是朝着加油站开去。
黄昏的阴冷从车窗袭来,我立刻关上那条本来想透气的窗缝。加油站的车排成了长队,眼看轮到我们的车,前面黑色别克轿车正在启动,姚革拉开车门,下去跟拿着油枪的营业员说话,随即,黄狗笑笑像是吃了兴奋剂,噌地从姚革的驾驶门蹿了出去,我大叫一声:“笑笑,别乱跑!”
晚矣!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最残忍的一幕再次发生在我的眼前。黄狗笑笑几乎是以它十岁母狗不可能爆发出的神奇力量冲向第一辆黑色别克车,嘈杂的加油站,我依然听到了笑笑最后一声悲壮的鸣叫,是那种剜心的声音。
雪地被一片鲜血染红,我惊呆了,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块血染的地方,我看到笑笑正倒在黑色汽车的轮胎下面,瞪着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哀怜地看着我,瞳仁里湿漉漉地闪烁着晶莹泪光。
笑笑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许多人围拢过来,姚革好像在跟那个别克汽车司机大闹。我有点眩晕,马上要倒下被身旁的一个男人扶住了。黑色别克司机见我悲痛欲绝的样子,立刻从口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说:“说老实话,这条老狗像是来自杀的,本不该我负责任,谁叫我遇上呢,这里面有2000块钱给狗一个安葬费吧。”
“谁稀罕!”我把信封随手扔回他的汽车前脸儿,也幸好那钱装在信封没有散开,不然会飘落一地。姚革从他的车上捡回信封,把钱拿出来看看装进自己的口袋说:“狗要是会自杀它就不能再叫狗了,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还有急事,快走吧!”
昨天盖在爷爷身上的一件灰色羽绒服现在包着可怜的笑笑。这条跟我整整十年的狗像是完成了它的什么使命,义无反顾地走了,笑笑啊,让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的好!此时此刻,我像木偶坐上了汽车,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听见儿子在我怀里说害怕,这才想起自己是臭臭的妈妈,要清醒,清醒!我得带上黄狗笑笑的尸体直奔爷爷住的医院。下车后,我被姚革拉着朝前走,儿子忽然长大了好几岁,紧紧跟着我们一路小跑。到了ICU病房,门口站着许多姚革的同事,还有我的同学杨伊兰,远远看见了躺在床上戴着呼吸机的爷爷,比起十年前,他已经是个大胖子秃顶老人,旁边围着医生、护士,等我们走到近处,爷爷床边那台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屏刚刚拉直了一条长线,笔直的长线……
一个生命结束了,也许又一个生命正在开始。姚革和他大哥迅速地给他们的父亲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护士们刚要给老人盖上白单子,我拦住他们说:“慢,去拿酒精,我给爷爷简单化化妆。”我知道人死了还是在冷冻之前化妆效果最佳。
其实,爷爷未必真的想见我和黄狗笑笑还有他的小孙子,也许是姚革撒谎,为了叫我在他老爸临终前做个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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